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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墙

2017-05-12纪小纯

雪莲 2017年7期
关键词:菜子

纪小纯

小暑天。

新港街边的familymart店贴着比画大赛的彩色字样。7-11,沟仔尾,行道树。七八个折转后,林荃世终于站在了黑三角的位置。

所谓的“黑三角”,不过是手上那张草草几笔的简易地图上三角标识而已。作业纸的兰色纹路犹如被稀释般在视野里变成可以忽略的半透明,于是那一行懒散的字迹以多倍的显著存在着——

花莲县上爱里9之32号。

附近大抵是原住民宅区,高压电线错落底行,繁花阳光从菩提树顶倾泻而下,蝉鸣无休无止地响过一阵又一阵。

没有路了。往前走就从单号开数,只有左手边,有一张像是轮渡船上钢铁空心圈板铺就的路,延伸至一架十几级的阶梯,阶梯最顶端的栏杆上,立着一张徽标指示牌。白色和红色融成模糊的界度。

十字花架下已经褪了色的,38号。

男生清秀的面庞静静凝视几秒,行李箱的拉手松了开来。

就是这了。

潮湿的手心在衣角擦了擦。安踏鞋踏在钢板阶梯上还是发出了咚哒和吱呀的声响。

似乎……是一座废弃商船改造成的房屋。最顶的阁楼干脆是船舱的格子窗。有几扇开着,斜搭着的竹竿上晾着白或浅蓝色调的衣服——仿佛才彻底地宣告,这里是有人家住的……自然,有房屋出租的。

荃世一边小小疑惑着“阿湘姐没有骗人吧”一边吃力地拖上行李箱,转弯时却冷不防被眼前一闪而过的庞然大物吓了一大跳。

那只大物轻盈落地后冲着他“喵”了一声。

“是猫啊。”他松了口气蹲下来,瞅着眼前一点也不怕生的白猫,“好丰满……”

是波斯猫吧?毛发相当地纯正,橙色圆瞳,算是安静的模样。

猫咪在他的行李箱边蹭了蹭,又抬头叫一声,荃世陡然想起自己只吃了一半的热狗。从行李箱外层掏出来,递到它面前。

“阿娜达——”

那张漆了玫瑰红的铁门就是这时候哐啷一声被人用力地从里撞开的。在接近尽头的走道上,一个女生吸着双拖鞋哒哒哒地扭头冲进了一旁的洗手间。

荃世甚至没有看清楚她穿的是粉红色睡衣还是白色的高腰娃娃衣——但至少能肯定的是,那位紧跟其后走出来的女生,温婉如玉的笑容是看向猫咪的。

“阿娜达……来吃早餐了哟!”她叮叮咚咚敲响手里的餐盘。

于是在荃世抚摸下努力吞着最后一口热狗的胖猫耳朵随之一顫。它的舌头在手指上舔弄几下,像是回味热狗的残余香味,而后才转身屁颠屁颠地朝女主人的方向奔了过去。

荃世有些拘谨地站起来,挠挠耳朵,“请问,夏……七香是住在这里吗?”

是这样称呼的吧?他依稀记得阿湘姐说,七香那个仔莫……

温婉女生的眉稍更加明媚起来。她点点头,转身朝洗手间的方向喊了过去:“七香啊,有小男生找你!”

荃世的左眼皮不知怎么突兀地跳了几下。紧接着,一个像被滤镜模糊过的大嗓门,自洗手间的胶乳门那端,吼了出来——

“菜菜子!说过几次了!不要在我上洗手间的时候打扰我!!”

荃世还错愕着,菜菜子已经认真地回喊了过去,“可是人家已经等你很久啦!说不定有急事……你快点好不好?!”

里面的人不知咒骂了句什么,十几秒后是马桶冲水的哗哗声,门锁把被人用力地转动,然后荃世就看见一个女生恼怒地走了出来,“真是的!哪有你这种女人!你要我得便秘是怎样啊?!”

阳光下映着流光的深胡桃色瞳仁,眉前坠着细碎的刘海,随意歪扎成一捆的蓬松黄发,刚睡醒的几道枕印还纠缠不休地留在额角——这个娃娃般可爱的女生让荃世不得不怀疑刚才的河东狮吼是否只是自己的一场幻听。

顺着菜菜子笑意盎然的目光,七香看见站在走道口的那个男生。

林荃世。

即使是在那之后很久,久到花莲港岸堤上的星空已经斗转星移,海水都风干成白盐,她仍然能够清楚地回想起,那个菩提树葱翠缠绵蝉鸣无休无止的夏天。

那一瞬间,视野里所有的映像都在自己的瞳仁里定格成显影胶片。

屋檐斜切过的阳光。少年明亮的双瞳一半落在光影里。额前的短发不安分地游移、归位。白色衬衣被吹成海盗旗帆扬起的风向——一张安静淡然的脸。

38号房又失恋了的龅牙妹黯然神伤地唱——“我们都没错/只是不适合/我要的,我现在才懂得…… ”

偏偏就学会了这首歌。偏偏。

是什么将流年暗自偷换,那些还未沉淀的捕风捉影的芳华。十七岁的夏七香那时候还来不及懂得。

那时候,她劈头盖脸地就朝他吼了三句话。

——“你是谁?!从哪里来的?!找我干什么?!”

一万块的房租,还是“阿湘姐介绍来的,算八折啦!”——不是没有犹豫的,但在听见“这里晚上可以看见花莲大桥上的灯火喔!”“可以吃菜菜子做的饭菜!”“水电也免费!”之类,还是动了心。

更何况,还有一只叫做阿娜达的波斯肥猫。

整理好房间已经临近中午,荃世到附近的副食店打电话。长途。是荣妈接的。

男生的脸被晒得有些潮红。“我已经安顿好。”他顿一顿,呼吸陡然平静下来,“……我爸还没回来吧。”

“还没。”

“妈要是打电话来……”那么热,手心都沁出湿咸的汗。荃世只觉得听筒仿若颓势,一点点无助般下滑。

“荃世你说什么?”

“……没什么。”将听筒再度提高了一些,荃世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惯常一样轻松,“先这样吧,过几天再打来好了。”然后不等荣妈说“好”或者“嗯”就挂断。

她一定还准备说荃世保重好身体啊之类。盯着电话上的记秒器,荃世突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一丝期待地跑来打这个电话。

打与不打有什么两样。

爸或妈,谁也不会来接。

即使自做主张休了学,一个人离开台北跑到边远的花莲来。即使离家出走过。即使某一天自己会流浪到不知所踪的地方……那样也无所谓吧。

闷热的空气里,荃世想起最后一次在站臺上见到Ancho。

蒲公英飞走的时候会不会哭的?

不会。你看我还没哭呢。

胆小鬼。你要真哭了。Ancho眯起眼睛,棒球帽下一张表情微扬的脸。

真哭了,也会找个没人的地方。

是不是不见就可以真的当作不存在。

那台北算不算。

算不算。

付钱的时候店堂阿婆问起他来:“少年耶!是刚搬来的吧?”

“嗯。”

“租的港船的房子喔?”

“港船?”

阿婆的头于是朝斜对面的有格子船舱的房子示意了过去,“我看你从那里出来的哟!是租的七丫头的房子吧?”她似乎比女巫还要清楚自己的行踪。

“……是。”

年代很久了。荃世拿着报纸和面包吐司上楼。栏杆是不知何时漆过的乳白色,经年的日晒雨淋,已经有一小半翻起,露出钢筋的铁红原色。

据阿婆讲那艘港船的船长原是个在海上航行了半生的老水手。旧船不能再行驶后被人买了去,盖起了这座楼层,几十年来转了几道手,到如今变成三股东并存的局面。

七香是最小的房东。自己那间34号房是她唯一能出租的——说起来,似乎还是某次赌桌上从大房东手里赢过来的。呃……竟然会赌博?完全看不出来……

按照报纸上的信息去了几家征求工读生的咖啡厅或者奶茶店,一下午很快过去。晚饭的时候菜菜子过来敲门:“小男生,吃晚饭啦!”

桌上几盘香喷喷的家常菜,三双筷子。

“那个,菜菜子叫我荃世就好了。”这样说的时候,她的脸上除了掩饰不住的笑意似乎还有别的什么……

“谁允许你叫她菜菜子的!!”脑袋于是很重地被谁敲了一记。

今天的第二次了。这个叫七香的女生……真的很凶。不过,她不也这样叫的么?

“那叫姐姐好了。”荃世干脆退一步。

“谁允许你叫她姐姐了?!”似乎更生气了,“你应该叫她阿姨!阿姨!!她是我妈!”

“吓?”这回是惊讶地撞翻桌上摆好的筷子,惊动了趴在脚边吃得正欢的阿娜达。它伸直脖子仰起小脑袋望了望。

难道自己看起来真的有那么老吗?!七香有些忿忿地抓起一只鸡腿。最近好像真的懈怠了,面膜都没有定期做……

“可是菜……”对视上女生瞪过来的警告眼神,荃世不得不努力地把已然叫顺口的名字卡在嗓子眼,“……松原阿姨看起来绝对不超过25岁!”

女生撕扯着鸡腿的动作顿了顿。搁下。又僵硬地夹了一筷子青菜。

“那是因为她十六岁就生了我。”

荃世微微一怔,低下头去,“……这样。”

算不上难以启齿的秘密,但足以给人遐想臆断的理由。从小至大,街坊的那些欧巴桑欧吉桑们没少在背后议论。小的时候七香只会哭,长大一点就开始跟着巷道里的男生打架,谁要敢说她是私生女就逮住谁打,每每惹得警察署的大叔们看见她就头疼。

她骨子里近乎骄傲的倔强和菜菜子一样。她不跟她说自己的身世,她就从来不问。

童年是在一个镇落迁到另一个镇落的时光里流逝的。很高的欧式钟楼下的过往人群,在涨潮的大海面上飞过的候鸟群,怎样看都是明亮的光景。

只有她和菜菜子,只有她们,微笑的时候心底盛开一座蔷薇庄园。

消失了玫瑰红色下的,微弱花刺。

菜菜子笑容静谧地盯住男生低头吃饭的干净面容,晚间新闻播报声中响起的温婉声音,“荃世下午的应征有结果了吗?”

“喔!有三家,中山路那边的一家便利商店和一家奶茶铺,再就是明义街附近的咖啡厅,还有一家征求派报生的,不过还是咖啡厅好了。”那一家的领班经理似乎很和蔼的样子。

“是做服务生?”

“嗯……”应答的同时抬头看见七香激愤起来的眼神,荃世不明白这次怎么又招惹到她了?

“干!……那种店我应聘了十八次人家都不要我!凭什么你一去就成了香饽饽?!”怨恨……老天没天理!

道上的脏话都说出口了。荃世连惊叹也省略掉——那些店的经理真要了你,除非变成疯子……

当然这些话只敢在心里抗议。

到底是流火的八月。

荃世也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独自生活是这样的。

早晨起来冲凉要赶在7点前——若迟几分,七香笃定要将卫生间的门敲得咣咣响;早点是在楼下的摊上随便吃的,通常是一碗沪尾豆花,一笼小蒸包;8:00-17:00,虽然咖啡店整日开着冷气,忙碌之余透过茶色玻璃窗也能感知到外面灼热的日光,但下班去到车站的那一段路,空气依然燃烧成窒息透明的热浪充斥在周身;挤着一身臭汗回到港船,清洗昨日换下的衣服,偶尔会在晾衣架时遇到自己隔壁的年轻夫妇,或者两墙之隔的龅牙妹。

余下更多的时候荃世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任凭电风扇咕噜咕噜发出聒噪的声音。睡过去。直至听见平根凉鞋不轻不重的脚步声,然后是菜菜子唤阿娜达回房的喊声。

迷迷糊糊做着梦,梦见一辆光影陆离的飞驰的地铁上,四岁的自己,七岁的,十一岁的,十五岁的……迷茫的脸。爸、妈、Ancho还有糖灿,他们在窗外络绎穿梭的人群里越离越远,他怎样大叫也无济于事。

只有在晚饭时分,因为脾气暴躁的七香凶巴巴地吼叫,菜菜子温柔地劝慰,或者母女间夹杂着日文的对话,荃世才觉得一天的生活里有那么一点点鲜橙的颜色,然后会发呆地猜想下,是不是中日混血儿都如此难以亲近。

一日一日以接近的姿势熟悉花莲。

最近咖啡厅里来消磨时光的女生们突然多了起来。言语热情的,会在点饮品的时候搭讪几句:“哥哥是新来的?以前没有见过喔!”“长得好帅好可爱哟!皮肤比我还好耶!”“是附近哪个高校的学生吧?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字和电话?”

等等等等。

要好的同事会趁经理不在的时候揶揄荃世:“看不出来,小小年纪就这么有女人缘喔!”

“……”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女朋友已经成堆了吧?看不中的介绍一个给我……”

荃世有些头大地揉揉脑袋,“少来……哪有的事。”

这次下班的时候却被三五个女生跟踪了。动机很明显,但荃世总不可能要求她们别跟自己走一条街……人家当然有理由反驳说“这条街又不是你家开的”。

思来想去他决定绕个弯去七香打工的机车修理店。

虽然不明白好好的一个女生干什么对这种构造复杂修理起来满身油迹的玩意感兴趣——但七香應该不算女生吧?啊……千万不能在她面前提起这句话。

公车转了两站就到了。荃世站在修理店门口朝里张望,一个年轻小学徒上下打量他:“要修车吗?你的车呢?”

“我来找人……夏七香在不在?”

小学徒的眼神便多了一丝警惕。

“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房东和房客?还是……

“什么关系你才会告诉我她在不在?”真是有够奇怪的对话。

小学徒仿佛不甘地瞪了他几眼,才回头喊道:“七香姐,有人找!”

里间应了一声。过了几秒,他便看见穿着旧工作服的七香拿着一把扳手走出来。

一张脏得稀里哗啦的脸。

寂静之后。

荃世嘴角似抽搐几下,终是忍不住,大笑出声:“哈哈……”

“臭小子!你来这存心欠扁的啊!”拳头砸到脑门的闷响。痛……

“可是你……哈……”

“林荃世!”七香再度准备敲下去的拳头在他身后的惊异声中顿住——

“原来他叫林荃世哦!”“那个女的是谁啊?怎么可以对他这么凶!”“就是啊,他怎么会认识这么没素质的女生!”

“讲什么讲啊!不修车别挡道!”她凶凶地朝她们扬起扳手追出来。

女生们吓得作鸟兽散,剩下小学徒不依不挠地好奇追问:“他是七香姐的什么人?”

什么人?当然是房东和房客啊!

七香转身盯住还在爆笑的荃世,思绪刹那开始恍惚。

说起来,这小子似乎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这样过——

这样笑容光灿,眉眼生动,树叶滤过的细碎阳光仿佛金子般坠入他明亮的双瞳,薄薄的唇线抿成好看的月牙状,整个人耀眼得身后的街景都黯然成一片的流光。

这样心无芥蒂的林荃世。

她一直认为他是内向寡言的男生。菜菜子某次神色担忧地说起他——“阿婶们都在议论……荃世似乎是离家出走的孩子。”

其实一早就知道。他身上有太多在大都市里长大的孩子才会有的习性。是怎样的原因不得不独自来到花莲,七香不想过问。

谁都有谁隐匿的不为人知的过往。而原本的荃世,是不是就是她现在见到的模样?

她顿一顿,终于无奈地呼出一口气。

“这个笨蛋……是我弟弟。”

只有这个称呼,才比较合适吧?

华灯初上。

坐在机车后座的荃世显然受了不小的刺激:“谁是你弟弟了?!”

“我比你大六个月!”

“那怎样啦?你比我还矮十公分呢!”

“Cut!再说!我把你摔下去!”机车不稳地摇晃几下,七香的咆哮照例引来不少路人侧目。荃世很不甘地在威吓下收了口。

幕色下的车水马龙,喧嚣夜街,风起的时候鼻翼间依稀闻见少女柔软发稍特有的水果香味。像是突然醒悟般,荃世原本搭在七香肩上的手缩了回去,转向后座箱旁的扶手。

只顾着注意车流的七香,行至中山路的时候才记起菜菜子晚上有公司的聚会。

“啊,我都忘了,今天的晚饭我们要自己解决。”她放慢速度,有些犹豫,“其实,我做的菜……好难吃……”

“所以……不如顺路,去福町街附近吃东西吧!”

很久之后才听见身后一个闷闷的声音:“我不会客气的。”

夜晚的七香,瞳孔看起来是珍珠般的墨黑,映着一小块高光,仿佛天使的黑宝石。荃世看着她忙来忙去地点餐,突然觉得她不男人婆的时候还是很可爱的。起码……像个女生了。

一顿冰糖薏仁+蚵仔煎+鲁肉饭,荃世吃得撑住。

“没有食欲控制的家伙!难道十六岁了还不知道自己的胃有多大吗?!”临出门免不了被一顿臭骂。

“我以为自己的胃很大嘛。”荃世也只能揉着肚子这样掩塞过去。心底想的却是——这家的蚵仔煎太好吃了,比通化街夜市的碳烧香肠还好吃!下次也要来!下下次还要来!!!

九月。镇落的夏末却比“下一次”更早地到来。加上咖啡厅打工的薪水,总算赶在开学前办好慈济附中的入学手续。

已经不太常思念在台北的家。

虽然闭上眼仍然能清楚地记起家的阳台上蛋饼一样的蒲包花,和Ancho常去的象山步道,有各种美味海鲜的华西街夜市,木栅猫空,城隍庙……但仿佛已然是上个世纪的事情。

七香就读于国立女中,除去周一至周五的学习时间,假期兼职依然没有停顿。而荃世也是到了慈济附中之后,耀眼的光芒日渐彰显。

比如“摸底考全年级第一的新生耶!”“长得超像童话里才有的王子样,声音也相当温柔呢!”“篮球也好厉害!和1班的友谊赛一个人就得了47分!”之类,甚至每天早上顺路送荃世到校门口的七香,也明确地感觉到女生们越来越多的落在他身上的倾慕目光。

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的现实。

“明明很呆的一个人咧!连机车都不会修!上次轮胎只是松了螺丝,只会傻瓜一样到处卸零件!”晚饭的时候聊起,却被菜菜子温柔数落了,“可是,有多少男生专门研究过机车呀!”

“对啊对啊,还是阿姨通情达理!”荃世拿着线团一边逗着阿娜达翻跟斗一边扭头做鬼脸。

经不起美食的诱惑,阿娜达果真“听话”地遗弃了“傻瓜”荃世。

“啊……你竟然贿赂阿娜达!”抗议的结果自然是得到一句怒吼,“你还想不想吃饭了!”

是比房客更亲近的“弟弟”的存在。看见荃世笑的时候,心底突然就变得温暖,相当温暖,仿佛有一簇阳光,终于穿越漫长的征途,抵达心海深处,没有花开的缺口。

尽管已经有不少女同学明愛暗恋地寻找到港船来。听见他委婉地谢绝她们的邀请。偶尔推辞不过,玩了一天才回来的疲惫身影。嚷嚷着“还是和菜菜子七香相处比较悠闲”的声音。

但比谁都更清楚地知道,荃世,是不属于花莲的。

或许她和菜菜子也是。

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时光更永恒的东西。

以为会从此消失了的印记。

两人一猫追赶着从阶梯上咚哒咚下来,以及背后菜菜子软而温糯的“小心点”的喊声。荃世还只是跑到阶梯中央,那辆黑色的保时捷从巷子口缓缓驶进来,心里的弦突然紧紧地绷住。

他停住脚步。

车门打开。戴着银框眼镜的林天豪下了车。

短到不过十秒的时间,却犹如炼狱重生般那样漫长。

荃世脚步沉重地迈下一步。又一步。终于低低地叫声,“爸。”

水滴坠落到钢板上的闷响。扑。扑。在耳畔边敲出清晰的雨点。仿佛积雨云铺张开来的天空,大雨即将而至。

沉阳栖惶,天气明明好得出奇。

七香诧异地转身,就看见捂着嘴的菜菜子,从没有哭的倔强的菜菜子,站在十字花架前的走道口上。

泪流满面。

坐在花圃的花岗石栏杆边终于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从来没有觉得此刻的自己像个傻瓜。十岁的时候死缠烂打地跟去警察署的档案室,英雄殉职的名册上翻到一个叫做“夏静然”的英俊男子,自做主张地安了他的姓,以为这样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活得像个正常孩子。

却忘记被看不见的命运丝线早已紧紧缠住左手。

一盏一盏亮起橙色街灯的夜晚,在视野里依然流光溢彩。

枕在膝盖上的胳膊麻掉了。荃世在令人窒息的安静里,唤了一声。

“七香啊!”

她缓缓抬起头来。

“……嗯?”

“我们去吃蚵仔煎吧。我突然很想吃!”

少年眯起眼,笑容满满地说。

这次换七香坐在了后座。

“像八爪鱼一样抓紧我喔!我不会介意的!”

“……”

“还有,阿娜达那么胖,容易滑下去的,所以你也要抱紧它!”

“……笨蛋。”

出了巷口小心翼翼地回头张望,32号房亮着渔火般的灯光。看不见。只能猜想菜菜子此刻会说些什么。

或许只是湿红着双眼,什么也不说。

她抬头看着沉沉的似要落下来的闪烁星空,微弱的光芒。

荃世点了一桌子的蚵仔煎,以及三碗冰糖薏仁。

“慢慢地吃,慢一点……”

“点这么多还吃那么慢,怎么可能吃得完?”

“就是要吃不完啊。”荃世笑意氤氤的,“至少在吃完以前,抬起头,还能看见七香你。”

……还能看见七香你。

她正舀着一勺冰糖薏仁的手微微停住,突如其来的潮湿涌上眼底。

就要看不见了吧。

陷入泥沼般难以呼吸的心底,蔷薇花朵终于还是旋转到阳光无法照耀的角落。

沉眠。

荃世讲了很多小时候的趣事。

“……经常跑去游乐场掀漂亮妈妈的裙子,因为是小孩子,很容易就被原谅了……”

“还有糖灿,别看他长得瘦瘦小小的,其实还是海量!有次我们去参加宝萌的生日party,他好厉害,葡萄酒和宝丰酒一起干,宝萌的老爸都服了他……”

“上国小的时候,糖灿有次被我和Ancho设计,跑进女厕所耶……那样子好呆,哈哈……”

七香盯住荃世,一字一顿的:“你难过的时候话就特别多。”

他怔了怔,“什么啊,我哪有难过。”

……

“呃,就算有一点吧。”

……

低下头,荃世明媚的笑容潮水一样从脸上退去。“……其实真的……很难过呢……”

手指覆盖上睫毛的触觉。

“那现在开始,不说‘难过这两个字。”

“……好。”

回程的时候阿娜达突然烦躁不安起来。它喵喵叫着,挣脱了七香的手跳下车。

荃世赶紧调转方向。人群熙攘的十字路口,七香干脆下车追了过去。

于是感觉到路面突然晃动起来。

四下散开的慌乱人群,以及反应稍快的年轻人喊出的声音,让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荃世陡然惊觉过来。

地震。

再大的嘈杂喧闹在自己耳边瞬间变成死一般的寂静。

繁华灯火的视野里,所有的焦点都扫向路中央一个抱着猫瑟瑟发抖的女孩身上。

一辆公车因为颠簸,不受控制地冲过来。

闭上眼仿佛能听见死神暧昧不清地弹奏起冥之安魂曲。成群的飞鸟从暗黑的洞岩里,在仰望着的火烧云的天空上,无声地飞过。

圣经上好像说过,只有小孩子,才能进入天国吧。

自己都有十七岁了……

只擦着身边一公分距离而过的公车终于停下来,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司机探出头:“没事吧?都没事吧?”

甚至有人当场情绪激动地哭出声来。

被荃世紧紧拉进怀里的七香听见他喉咙里小兽一样的哽咽。

圣经上却没有说,为什么只有时光,不可逆止。

他突然觉得很累。想睡觉。脑袋里仿佛有个巨大的电动齿轮轰隆隆搅拌着破碎的旧玩具。整日不休。

隔壁的32号房没有任何动静。爸是不是已经抽了两包烟,松原阿姨也在缄默不语呢?

坐在床上围着毯子,荃世还是觉得浑身发冷。

抱着阿娜达的七香坐在身边,仿佛若无其事般笑着说,“为什么要冲过来?如果我死掉的话……”

“我不会让你死的。”

她顿一顿,转移了话题。

“知道阿娜达为什么会叫阿娜达吗?”

“あなた,阿娜达……日文里是‘你的意思,口语一点,这是妻子对丈夫的爱称。”

“……妈妈,曾经,一定很爱很爱他吧。”

荃世不知道该说什么。七香扬起微笑,“喂,他们或许要谈很久。不用等了,你先睡吧。”

他还是没有出声。

“那我唱首歌吧,要不要听?”

他点点头。

七香想一下,轻轻唱起来,“なんだかあなたのコト……”

“日文啊!听不懂。是什么歌?”

她笑容明朗,“是积极面对人生的歌。”

“喔,那歌词大意是什么?”

“大意……嗯,你看,山林里下过大雷雨,兔子的巢打湿了……”七香哼一段就停下来解释一两句。

“在虹色的天空下,干劲十足的……”

“嘿休嘿休搭着木材……”

“……夏季……最后的……”荃世闭上眼,终是安静睡着。七香静静凝视他纯净得似婴儿的容颜。

用轻得连自己都要听不见的声音念,荃世,荃世,荃世,荃世。

最后一次叫你,荃世。

关门出来看见走道上的菜菜子和林天豪,她灿然一笑。

天窗下破晓前的花莲港,仿佛蓝宝石上停留的萤火虫,扑闪着翅膀,越飞越远。

终于远成汪洋大海上的一个小点。

而入夜时灯火通明的福町街,“温以存性,恭以待人”校训的花莲女中,邻室的音乐,立着十字花架的港船32号,连同这个菩提树苍翠缠绵蝉鸣无休无止的夏天,在七香和菜菜子的生命里,就此告别。

烟花年年。

所有的事仿佛都回到了原来的轨迹。

爸和妈复婚。考上台大。闲暇时光和糖灿或者宝萌穿梭于街头拍DV。已经是篮球社长的Ancho会说又交了怎样怎样一个女朋友。

似乎原本的生活就该是这样。

但时常有个深胡桃瞳仁齐脖黄发穿高腰娃娃衣七分裤的女生,自记忆的缝隙边缘跳出来,大声叫着“荃世你这个笨蛋啊”。

午后的西门町,荃世路过一家音像店。脚步突然生生顿住,几秒钟后飞快地冲了进去。

音像店老板被鲁莽冲进来的人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歌?!就现在放的这首!”面前的少年急切地问。

“喔!日文的啊,我看看……”虽然莫名其妙还是翻出了CD封面,“大冢爱的喔!da yi zi ki da yo……好像是这样发音的啦!”

荃世近乎抢过那张CD。一个女孩子仰望的侧脸,黑色衣袖覆盖的手指插入发间,珠串戒指,面容在窗棂透进来的日光下遥远模糊,正中一行白色宋体——大好きだよ。大冢爱。

大好きだよ。好喜欢。

不知怎地 有一点 舍不得想你

因为我想让你成为只属於我的东西

不知怎地 有一点 不愿去想你

因为一个人独自窃笑很难为情

你知道吗 那天晚上 当我俩一起去兜风的时候

在机车的后座 我所许下的心愿

你知道吗 那天晚上 在我俩一起仰望的星空里

我看见了你与我的幸福哦

原本是独自滚落在一旁的我

你让我变得美丽 随时随地 都支持著我

好喜欢你 好喜欢你

不想和你有任何距离

好喜欢你 好喜欢你

一直 一直

好爱你

为什么会被解释成積极面对人生的歌。

无望而无法诉知的心愿,种子冻结在冰冷的土地里。是怎样的心情,用自己听不懂的语言,一句,一句,轻轻地唱出。

还要面带微笑,说着“兔子的巢打湿了”骗人的傻话。

……七香。

荃世的泪再也无法抑制的,喷涌出来。

模糊不清的视野里,仿佛有绿色藤蔓熙攘缠绕,延伸至看不见的天边,开出的玫瑰色芬芳花朵,在一路的张望里褪成苍白,空气里渐渐清晰成撇、竖弯钩、撇、横、竖……

……乚、丿、一、丨……

……丨、┐、一 ……

写完最后一笔“一”,北川结城怔怔地看着讲台上那个穿纯白蕾丝衬衣的女子转过身来。笑容如白蔷薇般恬淡。

“我是松原七香。”

摘自 豆瓣·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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