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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踪人员于小雪

2017-05-12王淑影

鸭绿江 2017年5期
关键词:女娃苞米小雪

王淑影

于小雪未结婚之前我们就认识她了。她家住在学校旁边,我们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一般时候,我们看见她都是在中午放学或回家吃完午饭又上学的路上。那时候她可能刚起床不久,脸也没洗头也没梳。这时段她离开家了。一手拿着饼子,另一手举着墨绿色长叶子的大洋葱,“咔”一口咬去白如剥皮鸡蛋的洋葱头,那样子是恶狠狠的。记得我们刚刚学了一个“恶狠狠”的词。然后,拿饼子的手并不接续往嘴里送饼子解辣,而是紧接着又“咔咔咔”咬掉墨绿色的长葱叶子,像驴吃青草似的嚼来嚼去,葱叶绿汁堆在她的嘴角。我们知道那棵葱一准是嫩嫩的胖胖的还有点甜的肥葱。只有那样的不辣且带点甜味的葱才能这样吃。葱的中段最辣的部分被于小雪扔给我们了,当然是用以打人的工具。我们羡慕于小雪能够睡到自然醒。羡慕于小雪吃起大葱不管不顾,即不怕熏着别人又不怕辣着自己。然而午睡的铃声已响,我们不得不吞咽着口水往教室猛跑。一边还要躲避于小雪投来的石块、土坷垃。

不知为什么,于小雪一直非常仇恨我们。

于小雪的衣服兜总是满满地装着各式各样的物品。她有四个衣兜,上衣两个裤子两个。衣兜都出奇地大,里面混装着吃的、玩的……石头、土坷垃、草棍子、瓶盖、杏仁、大葱、饼子、熟土豆等等。她经常把上衣两只袖子系于屁股后,盖住她的两个鼓囊囊的裤兜。这四个兜是她的全部家当和弹药库。她经常突然就不高兴了,一不高兴就向我们投掷石头土坷垃。于小雪是我们的同龄人,但她是长开了的少女,而我们是未开长的小学生。她的脸和臀是放开了长的,而我们还在涩涩的阶段。于小雪总是很生气,她的气都鼓胀在嘴里,腮帮子老是闷着两包子气。我这样描绘她的形象没有故意贬损她的意思。实际上那时我们很羡慕她可以自由自在地荡在街上,无拘无束地发泄她的不满与仇恨。我们都是很怕她的。

于小雪给我们造成恐惧的阴影至今不散,但其实现在,她已经失踪好多年了。我不是怀念,就是想不明白,她哪里去了?一个大活人也不走南闯北,就在自家方圆几里地的乡村,说没就没了?这个“没了”不是含蓄去世了,而是,生不见人死没见尸的没了。

记得十八年前我写过一篇小说,题目是《前面是家》。我试图用我的理解与经验以及想象与侦思来破解于小雪是怎么没了的。没人记得这事,因为那个小说没被发表,后来我用它做了我出的第一个小说集书名《前面是家》。在那篇小说里我把她写到海里去了,也就是,她想回家,她一直是想回家的。但她却固执地沿着她以为的家的方向,走向了无边无际的大海。海涨潮了,她没有上得岸来,而是沿着潮迹向着前面像她家房后那座山的岛屿固执地走去,她是鼓着腮帮子那两包气走的。那时候,不这样把她写没,我无法消停。

下面就是我从前写过未被发表的小说,是当时的我给于小雪设计的失踪路线与可能。

前面是家

于小雪从苞米地里钻出来,就有些晕头转向了。她不知家在哪个方位,茫茫苞米林挡住了她望家的视线。她拼命地喊同伴,没有应答。那充满恐惧的喊声,像从十八层地狱浮上来的,阴森森的。风吹树叶沙沙作响,傍晚的山林隐藏在黑暗中,影影绰绰的藏满了阴谋。一起出来挖猪菜的同伴早已与人潜入幽幽的山林了,于小雪还在喊。“拉狗蛋”伸着长满刺钩的茎,拉着于小雪没穿袜子的脚背,火辣辣地痛。突然一声,于小雪想起了同伴,就喊。忘了,就自己走。走,只有走才能到家。于小雪是从家中走出来的,还需要走,才能回到家中。家里有女娃在等着她摘回“油油”吃,家中有花猪等着她筐里的菜。于小雪想想,偷偷地笑了,自己是有着大用的女人。这么多东西在家等着她啊!于小雪在走,有目的地走,一直向着西南,她要回家。尽管,于小雪走的方向是离家越来越远了,但她还是满怀信心地走,不停地走。

走着,于小雪掉进了一条横在面前的水沟,裤角灌满了泥,她用力地拔脚,两手着地,终于拔脱了,筐却泊在了沟里。于小雪回身,捞起沉甸甸漏着泥水的筐,努力地向沟沿爬。她想爬上沟沿就好了,沟沿上没有这吓人的水,没有缠人的烂泥。她终于爬上来了,她笑,她挎着沾满了烂泥的筐,继续走,没有什么能挡住她回家的信念。

家的概念在于小雪,是一个多病的婆婆,一个瘸腿的老男人,一个女娃,两间草房。她家里还有鸡鸭猪。于小雪始终记不住有几只鸡鸭,几公几母,但她知道家中只有一头猪,是黑白相间的花猪。花猪等着吃她筐里的菜。鸡鸭是下蛋吃的,而花猪,是喂到冬天杀它吃肉的。于小雪最爱吃肉了,爱吃白白的肥膘肉。肥膘肉不欺负人,它不塞牙,软如油脂,一嚼即化,很痛快地滑入腹中,不留后患。于小雪吃了肥膘肉之后,就气吹似的胖起来。于小雪不讨厌胖,她每日载着—身肥膘,不耽误干活儿。瘸腿老男人领着她,往苞米地里送粪。老男人闲着双手走在前面,于小雪挑着两只大土筐跟在后面。大土筐装着小山一样高的粪土,压得扁担弯弯的,于小雪挑着过村时,村里人都夸,看人家老瘸子多有福,讨个大劳力,多能干的媳妇。于小雪听着就更来劲了,迈开大步,颤悠悠地跟着老男人走。家与苞米地的路始终迷惑着于小雪,走过几个春夏秋冬,于小雪还是记不住道,她不敢离开老男人。秋天收苞米时,于小雪只管将苞米秸秆砍倒。于小雪前面砍,老男人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收堆掰棒。于小雪的镰刀很钝,钝得像斧。于小雪有力气,无需快刀。于小雪也不能用快刀,快刀割苞米秸秆快,但也容易割破手指。快刀还坏,动不动就砍到于小雪的大腿上去,惹出一片血来。老男人就打,打她没有流血的肉乎乎的背,打她不长记性。于小雪张开嘴大哭,嗓音粗野、瘆人。村人过来劝说,别哭,他是心疼才打你,看你腿上这血。于小雪低头,血汪汪地向外涌,于小雪害怕,又哭。老男人撕掉破衬衫给她包扎,紧紧地勒住,像扎稻草,衫襟陷进白肉里,很深。老男人有劲,于小雪看看不流血的腿,和卖力扎腿的老男人,笑了。于小雪想起夜晚这老男人的力,和给予她的幸福感。

又过了一条沟之后,天黑下来了。于小雪的腿隐隐作痛,是那个大大的疤痕在作怪。她停下,低头看看腿,发现两条褐色的水蛭钻在疤痕里,腿上露出—小截,—撅一撅的,既痛又痒。于小雪狠狠地打它,它不出来,腿却又流血了,痛和痒使疤痕更加阴森了。于小雪突然想起那一场流血了,鞋里全是,水一样洗红了她的肥脚。老男人给于小雪扎好了之后,于小雪继续砍苞米,只是刀换了,换成了一把很钝的。再砍时,于小雪明白了为什么大家都叫“砍”苞米了。就是砍,不砍它能倒吗?不砍它能服吗?于小雪知道砍倒了苞米就是自己的胜利。于小雪有扬眉吐气的时候,在成片的苞米被她一刀一刀砍倒的时候,在两筐小山一样高的粪土压弯了扁担,村里人夸赞她能干时,也在下工了,于小雪扛着工具跟住老男人,双双地走,回家,那样甜蜜的时刻。女娃坐在土堆上喊妈妈,女娃满脸的泥水,花花达达的,像只可爱的花猫。女娃见了于小雪就哭,引得于小雪满心欢喜,忘了腿痛,忘了累,忘了老男人的打。于小雪抱起女娃,亲她的泥脸,自己嘴上也沾上了泥。于小雪一臂弯弯住女娃的屁股,另一只手掀开锅盖,抓了自己做的黑乎乎的干饭就吃,又握了一团饭给女娃。女娃伸出泥手接了饭团,边吃边笑,于小雪也笑,笑声惹恼了炕上的婆婆。听到骂声,于小雪突然想起,炕上还有个下不了地的婆婆也要吃饭。于小雪不敢握了飯团给婆婆,那是要挨打的。于小雪记住了用碗盛,拿双筷子递过去。

天完全黑了,于小雪还在走。脚在解放鞋里磨起了水泡,白白亮亮的水泡浸在黑臭的泥水鞋里,一走一滑,一走一片声响,像酒足饭饱的老男人,倒在炕上放的一个个响屁。于小雪偶尔想起了同伴,就突然喊一嗓子,喊声沙哑在鼻孔里,似乎喊给自己听。谁家的狗叫了,于小雪一阵高兴,望望已经远远甩在后面的黑森森的苞米地,前途一片光明,又是水。于小雪怕水,她知道柔软的水可以淹死人。于小雪看见过村里的淘气包被水淹死的样子,于小雪不愿意那么死挺挺地被埋上了土,那样就再也回不了家了。于小雪也不愿意让那么多人围着看,于小雪恐惧人多,怯于众目睽睽。于小雪绕着水走,狗叫声越来越近。于小雪看见狗影呼呼地奔她来了,看见这家的电灯亮了。于小雪知道这不是家,这家不是两间草房,院里没有花猪,只有恶煞神似的狗。狗咬住了于小雪的腿,大概嫌有泥腥味,又松了齿。于小雪觉得腿很痛,又有血要流了。于小雪躲开去,借着灯光看腿,又是那儿,那块大大的疤痕总是惹祸,总是那里出事。于小雪恨起那条腿来了,狠狠地拍了两拍。有人出来呵狗了,于小雪突然直起腰没命地跑,边跑边喊,喊和她一起出来挖猪菜的同伴。惊岔了气的喊声像逼急了的狗熊的怒吼。那人追了几步,听到于小雪的喊便停住了。于小雪还在没命地跑,没听到那人回家的关门声。于小雪惊惧着,咻咻地喘着,还跑,虽然跑的速度和走差不了多少。于小雪怕见陌生人,陌生人曾经欺负过她,于小雪记着仇呢。

继续走,朝西南,西南像块磁铁,吸着于小雪。继续走,一直向前,前边就是家。老男人曾经在于小雪干活儿累了时说过,快了,前边就是家。于小雪记住了“前面是家”。果然,老男人这样说之后,走着走着就走到家了。月亮还在西北角,东南就升起了新的太阳。太阳一抖一抖,抖落了身上的毛刺,光脱脱地离开了地平线,鲜亮鲜亮的大太阳一直望着于小雪傻笑。于小雪感觉肚子饿瘪了,她盼望自己早点到家。盆里还有她做的焦煳的米饭,女娃不知吃了饭没有,花猪可能也饿。人都饿了,猪能不饿吗?于小雪挎着满满一筐猪菜,沉沉地走。臂弯已被筐梁硌出血红的一道痕迹,酸痛酸痛。还有脚,水泡磨破了,臭泥裹着破处磨出血了,又有早露滋润着,渍得脚皮疼痛钻心,比砍那一刀痛多了,且奇痒。那个疤痕的血流到狗咬的齿印上了,也渍着。于小雪狠劲地挠,两条露一截的虫子不见了,或许是钻到肉里去了。指甲里镶进了疤痕上的烂肉,她挠,不怀好意地挠,还痒,又痛,且饿。于小雪气极了,她挎起筐,狠狠地跺脚,继续走,气呼呼地往前走。

太阳火辣辣地照着了,脊背像贴着热锅,烙得皮熟了,一股股汗发的煳味围绕着。于小雪怀念起家了,家多好啊!老男人在她砍了腿时打她,那是为她好。于小雪怀念那一顿打了,打了之后,他能领她回家。而现在,没人打她,也没人领她回家。于小雪很伤心,她哭了,声音很小。筐里的菜蔫了,沉沉地下坠。于小雪的鞋不知陷在哪条臭水沟里了。现在,于小雪光着双脚,裸着的黑粗的大腿肚子沾满了泥巴和血,后屁股开了线,白森森的不常见阳光的嫩肉随着她的走动若隐若现。

又到了一个村子,于小雪很为难,看样这个村子还不是家。没有门前那两棵无数次扎过于小雪的槐树。房后没有水泡。因为女娃自己去玩水,于小雪被老男人打过,那种抽心的剧痛使于小雪至今想起,浑身战栗。老男人脱下那个不常踩地的闲脚上的鞋子,狠狠地抽打于小雪身上的厚肉,于小雪身上立刻起了红印子,老男人还不解气,累得气喘吁吁还抽。邻居闻声跑过来拉开,于小雪摸着身上的红印子,眼睛怯怯地瞟着老男人,呜呜地哭。邻居抚摸着那些红印子,嘴里啧啧着怜悯之声,却说,该打,娃子掉进水泡里淹死了,她就没了,没了娃你咋办?于小雪就不哭了,是的,没了娃,咋办?

于小雪挎着筐继续走,路上星星落落的一些半碎的贝壳不时地扎着她的脚。血迹点点染红了贝壳。这个屯子被腥气包裹着,家家院中都堆着网具,也有门外的大街上旱着小船的。有小孩子向于小雪身上抛石子,在比赛谁打得准。于小雪身上着了无数的石子土坷垃,也不咋痛。于小雪早已忘记这也是她小时候的把戏。还是没人能打中她的头、脸。于小雪挎着筐,勾着头,气呼呼地走。腿上的血和着臭泥已经结成硬痂,一走撕心裂肺地痛。比起来,那几个毛孩子打得很重的石子实在算不了什么。一个小孩高声叫着,抬头,抬头!她抬头我就能打中。于小雪不理,于小雪经历这样的场面无数次,于小雪是见过大世面的女人。一颗石子敲在于小雪晒干了的大乳胸的泥衫上,嘭的一声,像打在瓢上。于小雪抬眼,怒冲冲地瞅了那孩子一眼。这时,于小雪发现有个大人向她走来。于小雪立刻小跑,轻抬脚轻落步,怕惊动了谁似的,边跑边贼虚虚地偷着看走向她的大人。于小雪知道大人的力量,相比之下,于小雪更怕大人,她吃过大人的亏。哎,那个大人喊,哎,于小雪挎紧筐快跑,筐里的菜颠出了许多,这时她顾不得了,马上要跑出屯子了。那大人又喊,哎!哎!你是哪儿的人?上哪儿去呀?别往前走了,前面是海,没人家了。于小雪知道是问自己,但她很不耐烦。我知道我是哪儿的人,家的人呗!前面是海?笑话,前面是家!我也知道我要到哪里去,回家呗。于小雪在心里回答着,想想那个人的问话,于小雪想笑,笑那个傻人。

这次回家的路真长啊。于小雪从没走过这么长的回家路。从黑夜走到白天,从白天走到黑夜。于小雪走路的速度远不如第一天了。筐里的菜很绿,菜虽蔫了,它们还绿。于小雪实在挎不动了,但她不能扔了筐。没有菜,回家咋办呢?花猪要吃的,花猪一定饿了。于小雪知道饿的滋味,现在于小雪正饿着,肚皮贴在后腰上,一撅一撅地痛,刮心刮胆地饿。饿是嘴巴惹的祸,于小雪紧紧闭着嘴巴,继续走,有目的地走,很坚定地。屯子终于被远远地甩在后边了,一片片稻田平展展的,没有山,没有苞米地。腥气渐浓,咸的薄雾缭绕着,一条条长在咸水沟里的芦苇丛隐在雾中,仙境般神秘。

还得往前走,得走,只有走,才能回家。她谁也不理。不理田间拄着铁锹望着她的农人;不理迎面而来扛着鱼竿、提着一串胖头鱼凯旋的也打着赤脚的小孩子;不理突然从芦苇中惊飞的鸟;不理虾池中跳跃出水面的大对虾;也不理近处鸥鸟的哀叫。于小雪穿过浅苇塘,去年的旧苇根一柄柄利剑一样扎她的脚,污血在水中悄悄地扩散。于小雪走在矮矮的碱蓬地,細碎的碱蓬草的叶、籽,沾满了她流血的腿脚,血是红色的糨糊,黏黏的。

终于到了拦海坝下,大坝高高在上,挡住了海水的入侵,也拦住了满怀希望的于小雪的归家路。于小雪不懈气,往上爬。于小雪想,过了大坝,可能离家就近了吧。天又有些黑了,是那天从苞米地里出来的时候。于小雪感到亲切。她努力地专心致志地往上爬,好容易爬到坝顶了,菜筐却滚了下去。于小雪很生气,她狠狠地骂了筐一顿,解了气,又连滚带爬地下到坝底,扶了筐,装上散落的菜,又往上爬。这一回,于小雪挎紧了筐,该死的菜却直往外掉。于小雪撅着肥大的屁股,一路爬一路装,气呼呼的。折腾了好长时间,人、筐、菜才完全在坝上了。这下可好了,于小雪看看筐,猪菜还在里面,只是少了许多,不知又被谁偷了去。这一回,于小雪很大度,不计较谁偷了菜,她急着回家。于小雪朝四周望望,没有人,没有村庄,也没有树,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前面是一望无际的退了潮的海滩,天一样大、平,没有山,没有路,更没有苞米地,什么都没有。于小雪却感觉这一片“无”中隐藏着家。光光的亮亮的大海滩诱惑着渴望归家的于小雪。雾更薄了,几乎是透明的湿纸,呵一口气就破了。于小雪向前望着,远方有一个岛,戳破了那层湿纸,隐现着。那一定是山,肯定是山,于小雪的家就在山跟前。于小雪看见了山,竟像看见了家一样亲切。于小雪对着山,露出了几天来的第一个笑脸。远方涛声阵阵,送来了山林的呼唤。于小雪迫不及待地坐在坝沿儿,挎紧菜筐,勇敢地往下滑。于小雪以前常这样下陡坡,滑下去,再走,朝着那山走,前面一定是家。家中有花猪,有女娃,有老男人,有婆婆,有鸡鸭。还有挺多,于小雪想,先往家走,不待到家,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涛声渐大,家也渐近,渐近……

写完这个半吊子小说时,我松了一口气。觉得于小雪就应该这么没了。谁也没有责任,谁也不用悔恨,而这种走失的可能性是存在的。而且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最可能的结局。我们居住地离那片海真的挺近,正常步行四个小时才到。而那些个人工虾池子比海更可怕,虾池都在海的这边,去海边都经过无数块稻田然后是无数个小海一样宽阔的虾池子。秋天的时候,养了一春的大对虾会被打捞上岸,还有那些肥肥的胖头鱼。但是,于小雪没见过虾池子,更没见过煮红了的大对虾。走过虾池子,就是大海。海的大坝下去了不太好往上爬,像于小雪那样的大胖子,就更不好爬了。每年海上都有掉海里失踪的船员,再也不见了踪影。也有渔船打捞上无主尸,有的再放到海里,更多的是用船载上来,找个地儿埋了。现在都上交公安,感觉晦气就在船上燃放大量鞭炮每个船员自己用大红布当腰带。为什么红布辟邪?为什么红布又是喜庆的化身?不太明白。

时间是服良药,可以淡化很多事情,甚至到遗忘。但是,时间它永远抹不去疑问。其实我也很固执。这么多年,偶尔会想起这件事情。她存在我心里,耿耿于怀。我知道我不能骗自己,我在小说里给于小雪一个走失最后被海水淹没的可能,但那毕竟只是一种可能。

我把她写到海里,是她自己的责任。而这一次,我似乎有点预感,可能要推翻我自己从前的推测与设计。这也许不是一般的失踪。其实你们已经看出来了,于小雪非正常人。她缺心眼,用我们这里的话说她是彪子。于小雪没读过一天书,不认识钱,更不记路。所以我才能把她写到海里而她一点怨言也没有。

于小雪失踪距今二十几年了。一天,我与一位老乡聊天,聊到许多故乡的人,聊到于小雪早已结婚的女儿,以及于小雪的外孙子,及她老公与现在的妻子的生活,以及后妻所生的孩子的婚姻状况。自然的就又想起失踪的于小雪。

老乡说,也真怪,她就没了踪影。人家某某在外打工失踪一个月后还找到了卧在桥下的尸首,人家某某的继子还去收殓了他,人家某某其实那时已经跟二婚妻子离婚了,那时是个无牵无挂的游荡鬼。那都能有个着落,而于小雪咋就从此音信全无?这不科学啊。于小雪失踪时,她的女儿才两岁。她老公找过她,还在乡镇电线杆上贴过寻人启事,她父母也找过。

也许她自己走到海里了,我自言自语。

老乡说,谁看到她往海那边走了?

我是猜的,分析的,只有走到海里她才可以像现在这样无影无踪地消失。

老乡诡异地笑了一下,沉默。

那时谁也没想到要报案,丢了个人,丢了个彪子,没必要那么兴师动众吧。况且,似乎,在某些人眼里,是松了一口氣的,又好像随心所愿似的,消没声的,从此于小雪存在过的痕迹就被抹去了。她家人她老公她女儿,这些亲人从来没提及过。后来于小雪是她家里人都忌讳的话题。

不过那日与老乡深聊,我收获挺大的。关于于小雪的失踪,我又想到了另外一种版本。老乡说,她失踪那天是跟在人家后头挖猪菜不假,那是个大雾天。大雾天,你知道吗?最容易走“麻达山”了。也就是,怎么走都走不出,找不到方向那种感觉。早晨老莫与她一起去那块离家最远的地里给苞米上肥,她不知又把什么活儿干错了,老莫打了她。她哭的声音很瘆人,然后有人听到老莫让她跟别人后头去挖猪菜。

从此,于小雪就再也没有回来。

老乡继续说,你知道他家那块苞米地原来是干什么的吗?

不一直是一块好苞米地吗?我不记得那块地还有过别的什么用途。

噢,你年龄小。我告诉你,那块地有一个埋粮食的地窨子。记得毛主席有句语录: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

是的,这句话我倒是听说过。

那时那块地挖过地窖,里面支撑着挺粗的大原木,藏过不少粮食。后来,嫌那个地窖老出水,就不用了。再后来他家那块弃之不用的地窖就塌了大半截,不过塌了也还有一个角能用……

说到这里打住,我见老乡有些讪讪然。我不敢抬头直视他了。我想起他年轻时曾因偷盗被判过一年刑。那个年代,当然偷的都是粮食,偷的粮食没有藏在家里。藏匿地点一直是个谜。据说在监狱里他也没说出地点。一口咬定只偷了这一次,一口咬定没藏过粮食。细节我不太知道,那时只是听家里大人说过这事。主要是教育我们,饿死也不能做贼。蹲监狱是我们那个时代最大的耻辱。这种耻辱感现在不那么严重了。

那时谁都不相信他只偷那一回,也谁都不相信他没藏过偷的粮食。但当时翻遍他们家的角角落落,甚至挖他家地三尺,也没找到藏粮地方。加之他的倔强与顽强,像坚强的地下党。最后,无奈,就判了一年刑。

那个地窨子弃了不用以后,队里又在别处挖了许多互相连通的地窨子。那时这些地窨子我们都钻过,地道似的。你小时候没钻过吗?

小时候看见过洞口,都被乱草遮蔽了,不敢钻,怕突然塌了,怕里面住着妖魔鬼怪蛇精狐狸精。

不过,现在,我也不敢钻。说不定当初于小雪就失踪在那个地窖里呢。哈哈。老乡短暂地轻轻地笑了一下。

我看见老乡刚才那个诡秘的笑又浮上他的脸颊。仿佛,于小雪真的曾经消失在那个地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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