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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河岸边的故事

2017-05-11张湘东柳书波

参花(上) 2017年5期
关键词:族长客商大伯

◎ 张湘东 柳书波

汝河岸边的故事

◎ 张湘东 柳书波

并不十分宽阔的汝河,从上游山区弯弯曲曲地款款流来,然后羞答答地绕过姚村大半圈,再然后就旁若无人地向东南方向奔跑。姚村被汝河包在“C”字中心,整个村庄没有杂姓,全是姚家后人。

据九十六岁的姚长顺老人讲,在他七八岁的时候,村里来了一个戴着瓜皮帽、水晶眼镜,拄着拐杖,托着罗盘的“风水先儿”,在村里盘桓了三天。姚家老族长整天大鱼大肉地伺候着,企盼他嘴里能吐出点“干货”。后来“风水先儿”神秘地告诉老族长,姚村正处在风水头上,汝河在西边的上游几十里都是弯弯曲曲没啥变化,稀松平常,就是到了这里,它绕了一个大圈儿,把它一路带来的风水都汇聚在这儿,然后,又轻轻松松地向东南方笔直笔直地流去。

老族长焦急地问:“全村四百多口,不会都成大财主吧?就是骡马成群,长工、短工无数,一大窝子妻妾争风吃醋的那种?”

“风水先儿”笑纳了几块钢洋后,诡秘地说:“天机不可泄露,以后自有应验。”接下来,他顺手抓起老族长家里的一把黄豆,放在老族长面前的茶碗里,老族长仍是疑惑地直瞪眼。

“风水先儿”说,不出五十年,你们姚村至少得出二十位大官。老族长又惊又喜,忙追问:“至少是县太爷吧?”

“风水先儿”没有回答,又去别的地方看风水去了。

也许是近水的缘故,姚村的女性一个个细皮嫩肉的,十里八村的人管这个村叫“美女姚庄”。

一晃五十年过去了,姚村除了两个人并没有出什么大官,一个是邻县汝宁县的保安团团长,另一个是本县柳镇的镇长,两位在解放初期都被人民政府镇压了。老族长临终前咽不下这口气,要小孙子无论如何在他闭眼前找到那个王八蛋骗子,按现在的话来说,叫讨个说法。

老族长的小孙子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在鄂豫皖交界的大别山区找到了“风水先儿”的老家。说明来意后,“风水先儿”的儿子不紧不慢地说:“家父早就料定你们要来,临咽气时嘱咐我,老族长待他不薄,但他无奈也是遵守‘行规’,不然就要遭天遣。有些话现在我可以说了,本来你们姚村能出一把黄豆的官儿,可是在几十年前,你村的风水让别人坏了,所以官就出假了。”

老族长的小孙子问道:“坏在哪个身上?”

他回答说:“你爷爷。”

“那年兵荒马乱,一位外地客商途中染病,就借宿在你家,你爷爷、你父亲百般呵护,为他寻医问药。眼看客商病情愈来愈重,弥留之际那客商拿出五个元宝,酬谢你家人,并提出一个要求,央求你们家人能把他护送回家。

“你大伯当年二十来岁,虎背熊腰,自告奋勇要应这趟苦差。你爷爷再三吩咐你大伯,一定要把那客商送到家,家里上有八十多岁的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黄嘴幼儿。你大伯应声连连,赶着马车上路了。

“一个星期之后,你大伯风风光光地从信阳领回一个唱曲儿的。第二天,你大伯是不是腿断了,半年没出过门,从此就成了瘸子了?”

“是呵,你怎么知道的?”老族长的小孙子感到很诧异。

“不久,姚村是不是办了个学堂,免费让村里孩子读书上学?”

“是呵,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你爷爷的眼也瞎了一只,对不对?”

“对呀,你是神仙呀!”

“风水先儿”的儿子幽幽地说:“回家问你大伯,他心里清楚得很。”

老族长听了小孙子一番详细的叙述,垂首无语,半天才缓过劲儿,说:“人在做,天在看,福祸无门,唯人自召。你大伯回来后向我讲了一路上所发生的事儿:

“马车向南过了常胜关,顺着一条大道,直奔东南。第二天夜里,那客商已经奄奄一息,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攥着你大伯的手不丢,那意思谁都明白,是他不愿做异乡之鬼,要叶落归根。就在快要进入安徽境界时,前面有一车马店,你大伯车上拉有尸体,怕店家不肯留宿,就在离寨子不远的山口路边,准备将就一晚上,明天就能赶到那客商家中。不料到后半夜里,火把通明,惊醒了你大伯,他知道遇上劫道的土匪了。他一个激灵,抓起客商随身不离的黑包袱,几个翻滚,逃进了灌木丛林中。几个时辰的瞎闯乱窜,到天刚放亮时,他走出大山,问路边的村民,才知到了六安立煌县地界(现在的金寨县镜)。

“第三天,你大伯转回被劫地点,不见了骡马车,四下寻找,也不见死去的客商。他当时也没了主意,害怕就是去了客商家,他也没法儿交待。但他更害怕你爷爷的责骂,硬着头皮去了客商交待的那个集镇。这集镇早已被兵抢火烧,满目疮痍。一堆堆瓦砾,还有冒着黑烟的梁檐家具,整个集镇没有一丝生息。你大伯转悠了半天,也没有遇见一个人,无奈之下就离开了集镇。在回来的路上,你大伯又偏偏遇见了你现在的‘小大娘’。命中该有的,躲都没法儿躲。

“你小大娘当时在信阳一带是‘倚春楼’小有名气的唱曲儿的,就是卖艺不卖身的那种。一位国军团长看上了她,强行把她做了小。她虽然是穷苦人家出身,但生就气傲心高,从内心厌恶长着满脸横肉又凹凸不平的麻脸团长,几次逃跑不成,娇嫩的小身板被打得青一片紫一片的。这天,趁着团长带兵前去安徽剿共,她便携带着金银珠宝等一干财物,和一贴身丫环逃出了信阳城。

“主仆俩弱不禁风,都是小脚,一路辛苦自不待言,正在路边哭哭啼啼,遇见你大伯路过。丫环上前抓住他,求他恩典,舍点干粮,小姐和她已经一天粒米未进:‘大哥,好大哥,你行行好,你就是俺主仆两人的再生父母。’

“你大伯哪里见过这阵势,忙不迭地把一个玉米面窝头奉上,然后一路上左搀右扶。虽然,小丫环因被‘跑反’人流冲散,没了音讯,可他两人还是有惊无险地回到家中。

“后来的事你就都知道了,尽管你大伯一直辩称,实在是天意,他无心拿走那客商的钱物,但你爷爷仍然怒气冲天,打断了你大伯的腿。那些钱财又加上你‘小大娘’带来的珠宝首饰变卖得来的钱,全部投入到村里兴办义学中。每位学童加上教书先生,每天中午还可以享用一顿午餐。

“你‘小大娘’也是心地善良的人,她心甘情愿地捐出钱来,唯一的条件就是求爷爷能留她和你大伯一起生活,她愿意伺候你大伯一辈子。你爷爷看她口齿伶俐,做事豪爽,敢作敢为,就不再言语了,算是默认了。一个月后,为他们披红戴花,三媒六证,请了亲朋好友办了喜筵。”

老族长讲过这些往事,还未忘记问孙子:“那‘风水先儿’的儿子说咱村官假是咋回事?”

小孙子说:“他说姚村是不是出戏子,特别出了许多唱红的旦角,还有小生之类的。我说是。他说,那就对了。旦角常扮诰命夫人,生角常扮几品官,在戏里都过足了官瘾,现实中就没有了。”

老族长“唉”了一声,似有所悟,一语点破梦中人。他一时语塞,没有了言语。

转眼到了民国三十年。老族长有个孙女叫姚月莲,正是唱曲儿的“小大娘”的亲生女儿。姚月莲专仿父母的优点,按现在的话说,遗传了父母的优良基因,天生一副好身材,那模样甭说多端庄秀丽了。

在她十九岁那年,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到了离姚村八十余里的王营村,和大她三岁的憨厚小伙子王大力结婚了。翌年冬,姚月莲的大儿子王国栋出生了。又一年,女儿王小秀也降临世间。和和睦睦的一家四口,其乐融融,欢声笑语。农闲的时候,姚月莲穿着娘留给她的桃红色的绸缎旗袍,学着戏台上的花旦角儿做派,一招一式,一笑一颦,喜煞人也。每逢这时,王大力便不自量力地凑上前为妻配戏。儿子一看,他爹笨得像只大狗熊,碍手碍脚,把娘衬托得愈加艳美,便一阵大叫:“野兽出山了,野兽进门了!”

姚月莲命运不知为何那么苦,她娘生她那天,因为难产,死前留下一句话:“不管是闺女小子,别管我了,救孩子要紧”。三十年后的姚月莲,遭受了另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同样把她推下苦难的深渊。

时间辗转到了公元一九七一年三月二十一日,农历二月二十五,正是春分时节。这个日期,姚月莲记得十分清楚。她很早就擀好捞面条,这个年月,能吃得起捞面条的农家也算得是奢侈的,尽管不是全小麦面,她家也很少吃。正在等着去公社林场拉树苗的丈夫王大力和两个孩子归来,突然神色慌乱的二哥——老族长的小孙子,慌慌张张地从姚村赶来,对堂妹说:“月莲,大事不好了,我妹夫王大力被公社拖拉机站的拖拉机撞了!”

姚月莲问堂兄:“大力现在在哪里?伤得重不重?”

堂兄说:“听说是用架子车拉到公社卫生院的,别的就不知道了。”

姚月莲赶到公社卫生院,只见丈夫已经被一张又脏又破的白罩单子蒙住了。她发疯似地扑上去,看到早已气绝身亡的血肉模糊的王大力,一下昏了过去。

协助堂妹办完了王大力的丧事,堂兄说:“回娘家住一段吧,养养身子,虽说你大和你叔都不在了,还有你哥我哩。”

姚月莲谢了堂兄,说是大力不在了,还有两个孩子,他们还要继续上学。我若是走了,王家就塌台了。大力活着的时候经常说,不管如何,就是砸锅卖铁,也得把孩子供养出来,乡里人没文化就只有一辈子窝憋在乡里。

对于堂妹的这番见解,堂兄不以为然,他说:“傻妹子呀,你没看眼下这世道,谁把上学当回事儿?老师挨批,学生武斗……”

姚月莲说:“那怎么办,眼下这世道,这家里就剩我们娘仨,得给孩子找点出路啊!要不我去找大队帮帮忙?”

堂兄说:“还敢找大队?就看村上这情况,大队那伙子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别处,哪还能分了心来管你这种死了丈夫的事。这年头,没了两个人很平常。”

听了堂兄的话,姚月莲不再出声,心里仅剩的希望也落了空。

王大力去了,走得轻轻松松的,给月莲撇下了一双儿女,还有那年久失修的三间茅草房。没有男人的日子不叫日子,每走一步都是艰难的,磕磕绊绊、踉踉跄跄间,这个唱小曲儿的后代,以常人难以想象、难以忍受的身与心的双重疲惫,苦苦挣扎着,支撑着这个跑风漏雨的家。

两个孩子一天天长大,上学和穿用都得要钱,靠家里的五亩多田地,连嘴都糊不住,更甭说别的了。在离王营四十多里的东南方向,有一座很不起眼的小山。说它是山,那是高抬它,准确地说是土山包,地理书上说是丘陵。但它却是附近百姓增加收入、改善生活困境的风水宝地,那山上生长着枸杞、菊花、杜仲、丹参、桔梗、金银花等中药材。因为离王营路途远,堂兄把他的“红旗”加重自行车借给了她,但又不放心,吩咐她千万不要一个人去山上采药,要与村里的婶子、大娘、姊妹们结伴而行。姚月莲天生胆大,把堂兄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常常一个人去山里。

从此,孩子上学的费用不愁了,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经济上困窘的压力。

看着不到四十的堂妹日见羸弱,堂兄心疼地劝她:“别硬撑了,头发都快白完了,何必自找苦吃,找个合适的人家嫁了吧。”

姚月莲心里有主意:“哥,小妹苦点没啥,我是怕万一找个心眼窄的男人,不能容这俩孩子,到时候说啥啥晚,后悔不及呀。”

不承想,外表看也算精明的儿子王国栋,不到十八岁就长得和王大力一样的身量,足有一百八十斤,走路蹬蹬响,可就是和书本关系不亲密,看不长时间就直打瞌睡。好不容易被月莲又哄又打软硬兼施赶回学校,不长时间又被老师赶回家。姚月莲把平时养的母鸡下的蛋存起来,不定时地送儿子返校,连同鸡蛋也一起交给老师。后来,班主任大概是嫌一提兜子鸡蛋分量太轻,接鸡蛋的时候就没有笑脸了。姚月莲也与时俱进,马上改为喂“固始鸡”,个儿长得大,肉嫩。后来又喂了几十只“郑州红”,大的足有十来斤,专门用于送老师,搞“外交”。

王国栋复读了三四年,在高三这个年级,他鹤立鸡群,比老师还显得威风凛凛,很少有人不认识他。看到他把学友一批批地送进大学,有的甚至考上了北大、清华,王国栋此时此刻不急、不躁那是假的。这年,他二十二岁,学坚决不上了。他说,学校的门卫都喊他“卫队长”,他丢不起那人,他也是五尺半高的血性汉子,他天生就不是上学的料。

姚月莲问他:“卫队长是啥意思?”

儿子急赤白脸地叫嚷着:“啥意思啥意思,你说啥意思?笑话我每年护卫着别的同学考进大学。”

姚月莲这才死了心。死猫掫不上树,烂泥糊不上墙。天生的受苦人的命,他王家祖坟上就没有那棵蒿子。姚月莲舍下脸皮托娘家的一个侄子,在县城里有头有脸的局长,让国栋去一家蔡林记武汉热干面连锁店打工学做生意。国栋有力气,也舍得下力气,只要与书本无关,他都乐得屁颠颠的。老板看他做事像回事儿,没多久,就让他自己单独立门户了。王国栋成了一个专卖热干面的小业主,每月纯利也有三四千。

指望儿子光耀门庭、光宗耀祖走仕途这条路是不通了,姚月莲把这副重担欲压在女儿小秀身上。虽然小秀是个女儿,念书出息了早晚也是别家的人,但月莲不这么想,她觉得自己生不逢时,没有赶上考大学的时代,这根本就对不起姚家办义学的二老的初衷和殷切希望,她总觉得愧对姚家的列祖列宗,就越发要把自己未能实现的企盼,在自己孩子身上得到充分体现。因此,她重新调整好“瞄准仪”,重点放在女儿身上。

女儿的成绩一直是稳中上升的水平。第一年参加高考,她考了六百多分,那几年满分是九百多分。因为听信班主任的胡言乱语——班主任曾私下对好友说,凡靠近本科线的学生,千万不能放走,留着等明年一定考得很好,自己能得到更多的奖金。她轻信不良之师的险恶用心,结果正如老师言中:她落榜了。

第二年高考,她以三分之差,又名落孙山。

第三年的高考,她以二十五分之差,再一次让姚月莲失望。月莲说:“你这妮子,扁嘴子叫噜噜,噜噜不胜噜噜。咋越学越倒数哩!”

王小秀嘴噘得老高:“仿俺大呗,要是专仿你早就考上学走了。谁不知道你是姚村当年学霸,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俺王家人笨!”

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王小秀虽然上学不是内行,但是长相好,那脸盘和当年的月莲和唱小曲儿的姥姥无啥区别。“学得好不如嫁得好”这句当下流行语,在十几年前就属于王小秀的专用话语了。

她嫁给了一个富商,据说有资产几千万。那时的几千万是个天文数字。虽然做了一个八岁女孩的继母,但男人很宠她,家庭所有的开支权统统属王小秀“一支笔”。

小秀常想:假如自己上清华、北大,再比如上哈佛、耶鲁、普林斯顿、牛津、剑桥又能如何?毕业后就一定比现在的我富有吗?

答案是:未必!外国名牌大学毕业生找不着工作的多了去了,北大毕业的高材生不是照样上街卖肉当屠户,范进生在当代肯定不会为中举激动得疯疯癫癫,最好的出路就是继承老岳父胡屠户的未竟事业。大学生算个鸟。回想自己年少时不知好歹地挑灯夜读,不禁一阵汗颜,连呼:俺娘误我!老天有眼!

又是十几年过去了。姚月莲已是古稀之人,年轻时落下的毛病一一显现出来,腰酸腿痛,一身不舒坦。本来她很少走出家门,喜欢自己一个人独居,落个清闲。儿子、女儿家不用她操心,都雇有保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特别是女儿,在信阳有几处房产,郑州、武汉也有,女婿的产业滚雪球似的,越做越大。

小秀为了离娘家近些,就在家乡县城开了个高档服装店,时常要姚月莲去住些日子。

这天,姚月莲去药店买“滑膜炎疼痛贴”,刚走过十字路口的斑马线,突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细细一看,不由得一阵莫名的激动,她赶紧走几步上前去,喊着:“哎,是老李哥吗?”

那老汉扭过身来,嗨,真的是李丰收。

这才是无巧不成书。三十多年前,姚月莲在一次上山采药时,因天下着蒙蒙细雨,坡陡路滑,一不小心从山坡上滚了下来。她试图挣扎着站起来,可怎么也做不到,她知道,她被摔骨折了。大约有一顿饭的工夫,从山坡上下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汉子,身背着竹篓,手拿着月牙形砍刀。走到她身边,询问着她的伤势。

那时,姚月莲丧偶不久,见了同龄的男人,有几分羞赧,夹杂着几分庆幸。

李丰收把背篓扔在一边,背起她就下山,到了一个集镇上,让一位老中医包扎一下,按老中医的建议,乘班车去了县医院。一路上多亏有李丰收细心地照料。到医院后,年轻人又跑前跑后,挂号、交钱、拿药,推着轮椅拍片、捆扎等。连医生都说:“瞧你家那口子多细心周到!”说得姚月莲面红耳赤,嘴里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这次她住了一个月院,李丰收先后看望她有七八次。

本来,这么多年来,姚月莲心静如水,如得道的老僧入定,百邪不侵,无半点私情杂念。亲朋好友在这些年里又是劝说,又是说媒牵线,无奈姚月莲就是没有一句活泛话。

但是,事情常常有例外,该来的任谁也躲不过。看到三十多年前的救命恩公,胡须、头发都如染霜,俊俏的后生如刀刻斧削般地站立在自己面前,姚月莲心中怎么有种难以自控的冲动呢?她和李丰收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从街心走到街边,两人忘情地扯着手,尽说些没用的废话,可是没一个人反感,反而觉得这过去的几十年里,他和她从未分开过,哪怕一时一刻。倏忽,一辆豪华小轿车猛地急刹车,年轻司机摁下车窗,对两人斥骂:“老东西!调情也不挑个地方!”然后一溜烟地窜了。

两人相视一笑,好像受到表扬,领了优厚的奖金一般,高兴之情跃然脸上。

李丰收牵着姚月莲的手,来到街心小花园,在长椅上坐下,告诉她说,儿子在县里做工程,是个项目经理,带着家乡百十号人常年给人家盖大楼。儿子怕他在家寂寞,常给他找些看工地、仓库等活儿,主要是夜里值班,白天没事儿。反正老了瞌睡也少了,没事儿就常来街心游园坐着看老年人跳广场舞,年轻人踢毽子、打陀螺,他最近还学会几招太极拳哩。

姚月莲深情地说:“我也闲着没事,你要是愿意教我,我就天天来。”

李丰收喜出望外:“当然,当然愿意。只要别骂我傻就中。”

姚月莲娇嗔:“瞧你说的,咱们谁跟谁呀!”

从那天起,姚月莲吃过早饭就去县城的街心花园,痴痴地看着李丰收表演。李老汉有了这个观众之后,自然是百倍地投入,达到物我两忘的境地。收式之后常常歉意地一笑,让你笑话了月莲。半路出家,学艺不精,打发时间而已。

姚月莲每次都认真地说:“不错不错,比我想象的好!”

这一天,李老汉打得一时兴起,甩掉了深蓝色的衬衣,只穿着白背心和运动短裤,反反复复表演了许多遍。

看着他头直冒热气,汗珠顺着脸颊一直流到胸前,将背心洇湿了一片。姚月莲劝他歇歇,等劲儿缓过了再练。李老汉愈发抖擞精神,一刻也不肯停,这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接下来的一连三天,李丰收一直没有出现在街心花园。姚月莲犯了疑惑:咋回事,就是回家乡,也该事前打个招呼呀,怎么不辞而别呢?她猜测,李丰收一定遇上麻烦了。

姚月莲按照老李几天前告诉她的地址,买了水果、鸡蛋、糕点,去建筑工地仓库看望李丰收。

李老汉生病了,躺在床上。那天在小花园里流汗过多,被风吹过,感冒了。姚月莲摸了他的额头,不太烧。说:“逞能吧!还以为自己是当年的小伙子哪!”

姚月莲接着说:“老李,我看咱俩这样不明不白没名没分地来往,让双方子女知道了,肯定得出歪门子事。现在我只问你:你心里有我没有?有就说有,没有就说没有。别不说实话,苦了自己也害了别人。”

“事到如今,我天地良心,自从和你认识,第二年我媳妇就得病死了,也有不少人给我说媒,也见了不少,可就是没有相中一个。后来细想想,才知道,俺早就把你装在心里了。多少次想托人上门提亲,总怕你看不起我,我也知道,我不及你的十分之一,想你那纯粹是瘌蛤蟆想吃天鹅肉,所以……”老李说得哽咽、艰难。

姚月莲似乎很轻松地说:“儿子和闺女听到了咱俩的事,这几天吵吵得我心烦意乱的,你注意着点,说不定要找你麻烦。不过没事,你别怕,我自有主意。”

果然,就在第二天下午,王国栋和王小秀领着一班子男女,找到李老汉的住处,就是一阵打砸。李老汉手中的听戏机正唱着李豁子离婚,“我的县长啊,她说道,长得好了吃好的,长得赖了吃窝窝……”王国栋一把夺下摔个粉碎。王国栋指着李丰收的鼻子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老东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尿泡尿照照你那嘴脸,再敢勾引俺娘,小心打断你的狗腿!”

姚月莲马上就知道了这件事。面对儿子的咄咄逼迫,她不怯不惧,不哭不闹,平静地说:“自打你大死后,我千辛万苦地把恁俩拉扯大,我活得像头驴,干的是牲口的活儿,吃的是牲口的草料,但是,我从来没有在恁俩面前说过一个‘苦’字。甜是过,苦也是过,任何时候都得靠自己。过去的几十年,我是为恁俩活着,恁俩成了家,有了孩子,我还得接着为我的孙男弟女活着,我拉扯了大的再拉扯小的,全都是为你们活着,从来没有为自家活过,成年累月当牛做马的,就是恁俩的奴隶。上辈子欠恁的吗?我吃没吃嘴里,穿没穿身上,可我没有埋怨过谁一句!眼看土都封到我嘴边,我也是七十岁的人了,剩下的日子,我得为自家活着。恁俩爱咋的咋的,是杀是剐恁俩看着办吧!”

这时,姚月莲就是当年唱小曲儿的再世,有理有据,有情有义。她找到李丰收,看到他只是受些皮肉之伤。大概精神受的惊吓大于皮肉之苦,姚月莲说:“老李,现在你后悔还来得及,我一点也不怨你。”

老李“腾”地从床上跃起,嘴里也没有哼哼唧唧了,表决心发誓言:“放心,恁一百个放心,只要我还剩下一口气,就坚决跟着你寸步不离。你咋说我咋办。”

姚月莲说:“城里没有了咱俩的立足之地,这地方是给年轻人闯天下预备的,咱们走,到他们看不见的地方,省得他们看见俩老家伙腻腻歪歪的,硌硬人。不过,你得有思想准备,准备第二次长征,爬雪山过草地,吃皮带啃树皮。”

“那日子又不是没过过,小意思。”老李说,“只要你在,我就有了主心骨。”

姚月莲说:“老李,你别嫌我庸俗,我问你,你现在手里有几个钱?往后过日子离了这俗物还真不中。”

老李说:“本来有三千多块钱,这几天和医生打交道,上缴了六七百,还有两千六七吧。”

姚月莲说:“我手头存了一万多块,看起来还远远不够。这样吧,这两天咱到文物市场去搭个价,看它能值几个钱,卖了贴补家用。”

老李接过姚月莲手中的白玉牌,不住地细细观看,又把绿色丝绦穗子认真地抚摸着,他忽然急促地问道:“月莲,你从哪里得到的这块玉牌子?”

姚月莲说:“这是俺大留给我唯一的一件值钱的物件了。平时从不肯轻易示人,连国栋和小秀都不知道。闹饥荒的那年春上,俺大饿得往嘴里塞破棉套子,临终时说,这块牌是明末陆子冈刻的新疆和田玉玉牌。记住,活得再难也不能卖它。他说是那位姓李的客商留下的物件。咱姚家对不起人家李家,记住,那客商叫李永利。”

老李大叫一声:“李永利!那是我爷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姚月莲一听老李的话,比他更吃惊。她在心里说,和李丰收的巧遇,是上天安排的一场父债子还的悲喜剧吧,我终于为我大找到那客商了。准确地说,是找到了那客商的后代。

茫茫人海间,芸芸众生中,怎么就这么巧?她寻思着,往后该怎么补偿他呢?她忽然想唱小曲儿……

柳书波,男,1963年出生于河南省上蔡县。中国散文诗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任《中国散文诗》杂志副主编、上蔡县作家协会主席、驻马店市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现供职于河南省上蔡县教体局。在省市级以上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散文诗、剧本、报告文学等400余篇。出版散文集等著作4部。有多篇小说、散文、散文诗获奖,并分别收录到省级、国家级年选。

(责任编辑 田腊梅)

张湘东,男,1957年出生,河南省上蔡县人。曾在《人民日报》《河南日报》《莽原》《报告文学》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多篇。1987年编写电视文学剧本《状元红传奇》,并参加整个拍摄过程,该剧先后在中央电视台播映3次。报告文学《鬼集》被数位中央领导批示,引起较大的社会反响,作品曾多次获奖。1988年加入河南省作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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