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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袍

2017-05-11陈柳金

椰城 2017年4期
关键词:米兰达捷克旗袍

■陈柳金

旗袍

■陈柳金

凌晨五点,手机铃声把章子欣吵醒了。从黑夜里强行挣脱,胸前隐隐作痛,轻轻揉了揉,她可不想它们出现异常,必须尽快告别这黑白颠倒的日子。伸手摸索了半天,触到了手机,闭着眼伸指一划,不偏不倚接通了,是曲培洪。

他说他刚下班,又在做白日梦?

她说刚睡着,打电话也不看时间,哪有这么晚打给人家的!

他在那头嘻嘻地笑,笑得不可收拾,有点阴森,似乎电波正穿过他们的深夜,他的手触到了她凝脂般的体肤。

她不止一次地跟他说过,我老公在一家远洋公司当船员,一年至少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船上,但他很爱我,我也很爱他。我们还没生养,捷克孙就是我们的儿子。孙岸常年在七大洲八大洋之间穿梭,这个月在中国,下个月也许就去了法国、美国、英国。捷克孙是他在船上捡到的,发现时被铁链拴在客房里,一副弃儿的哀怜样,他心生恻隐收留了它,当孩子养着。后来船长说不能老留在船上,抓伤了游客谁也担待不起。于是孙岸在休假时把捷克孙送回了家。别看它毛手毛脚,头脑活络着呢,在森林一样的城市里从来不会迷路,还能帮我阻挡那些不安分的男人。

A

曲培洪是她在一次内衣秀时装表演上认识的。走着猫步的她在T台上展示一件蕾丝紫色胸罩,与紫色蝴蝶结三角裤成了潮流混搭。章子欣34E的傲人双峰本就是一个活广告,还有她标准的三围,黄蜂腰、蚂蚱肚、蚱蜢腿,惹火得很,她的出场掀起了强大气浪,台下口哨声和呐喊声此起彼伏,一个个如翻滚的饺子。

离场的时候,一个男人尾随而来,说,我业余收藏内衣,以后有你出演的内衣展请告诉我,能留个电话和微信吗?

就这样,他以粉丝的身份出现在了她的生活里。后来她去过一次他家,房子挺大,专门用一个房间做收藏室。打开门,十几平米的房间站着好几个塑料人体模特,一个个耸起高高的胸脯,戴着款式各异的乳罩,配搭不同颜色的内裤。她们仿若在台上走着猫步,一个闪身,一个转侧,一个回眸,都妩媚至极。出演过多场内衣秀的章子欣此时作为局外人,静静地欣赏着她们的演艺。她惊讶于一个男策展人与众不同的癖好,毕竟不了解他,谁知道背后隐藏着什么阴谋。

章子欣试探性地问,你的爱好还挺怪的,怎么不去收藏一些字画?

曲培洪说,在我眼里,内衣就是有艺术价值的字画。我收藏内衣两年了,平时上街最喜欢逛内衣店,他们都说我患有恋乳症。不就因为这与众不同的爱好吗,难道会丢脸面?谁离得开乳房,它把人类从母体中带到这个喧闹的世界,我们接踵摩肩地拥进了一座飘着乳香味的城!

章子欣第一次听到有人对乳房如此虔敬。她当胸模几年了,那些男人不是想猥亵她的乳房,就是想占有她的身体。幸好有捷克孙,他们才收起枝桠横生的手。

他又说,内衣其实是很有讲究的,在什么山唱什么歌,穿什么衣服配什么内衣,这点你比我懂。比如配衬开领服饰时,胸部丰满的女人宜选择集中型或半杯型胸罩,胸部单薄的女人宜选择内部有插片或有丰胸效果的内衣。喜欢穿旗袍的女性,给人气质高雅和古典美的印象,穿束身内衣能使胸部高挺,收紧腹部和臀部,凸显你的玲珑曲线……

章子欣当胸模以来,只是奉命式地展示公司的新款内衣和接拍广告,而不像眼前这个男人上升到美学的层面去考究。

这天的章子欣梳着流行的梨花型头发,两边蜷曲的发丝垂到肩上,穿一件针织短袖黑色韩式上衣,圆领口下面一个镂空爱心异常醒目,而白色绸缎裙子上开出一朵鲜艳的牡丹,与黑色上衣形成强烈的色彩反差,把章子欣映衬得风姿绰约。特别是胸部,挺得有点得意,要挣破镂空爱心蹦出来。

曲培洪说,以你今天的服饰,可能配搭这件内衣更显气质。说着从一个人体模特身上取下一件淡黄色镂空花纹胸罩。又说,这是四分之三罩杯的,集束效果更好,不信你试试!

章子欣总不能当着他的面脱下内衣吧,站在一旁的捷克孙把曲培洪推出收藏室。它抓耳挠腮地逼视着他,哪怕曲培洪很想推开门为她更换胸罩,在捷克孙面前也被迫噤声敛气。他把它引至客厅,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浅红色圆片掰成两半,说,捷克,叔叔帮你看看口腔!曲培洪张开嘴,长长地说了声“a”。捷克孙也张开嘴,曲培洪把那半个圆片猝不及防地扔到它嘴里,递去一杯水,说,这是营养片,吃了能睡个好觉!

当章子欣从收藏室走出来时,捷克孙蜷在沙发上睡着了。

曲培洪说,捷克再过几个小时才能醒来,放心,我给它吃了半片安定。帮我展示一下内衣吧,我收藏了上百套,却总是穿在塑料模特身上,看不出多维效果!

章子欣每次在T台上走着猫步,台下人流涌动,那些男人的目光万分滚热,把台上一耸一耸的胸部当作了绣球,身体里潜伏已久的冲动实在按捺不住,全都挤挤挨挨地争相哄抢。从来没有一个男人会像曲培洪那样从心底里爱乳房和内衣,在他眼里,这两样物件是有升值空间的艺术品。于是,章子欣没有了顾忌,为曲培洪一个人表演起了内衣秀。

收藏室成了更衣室,每进去一次,便换一套内衣。身姿婀娜,猫步娉婷,一道又一道风景从房间款款而至,客厅成了她一个人的T台。

整整表演了两个小时,所有的内衣都展示了一遍。曲培洪脸上盛开云彩,说,为感谢你的出演,我亲手为你做一件旗袍!

他一把抱起章子欣,平放在那张长条形木桌上,一双阴柔而内敛的手抚摸着她平滑的肌肤。

他说,我不会伤害你,让我的手触碰美丽,而不是血糊糊的悲伤!

章子欣全然弄不懂他的话,即便他要伤害她,已然成了砧板上的鱼又有多少反抗力呢?但她绝不会轻易就犯,没错,她是模特圈的人,却从来就不是一个轻浮的女人。她有孙岸,他在遥远的海域,远水救不了近渴,可到底是一个海誓山盟的约定。

曲培洪的手水蛇似地在她的身上游移,能感觉到一阵冰凉轻轻滑过。这个男人真的有点匪夷所思,爱好如此怪诞,就连手也是凉沁沁的。那阵凉意拂过脖颈、肩膀、手臂、肚脐,一接近敏感部位,便拐个弯溜走。他如醉如痴地抚摸着她的体肤,不越雷池,不动邪思,眼睛里的光清澈无染,一泓泠洌的溪水漫过章子欣周身。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惬意,如洗着山泉浴,水分子钻进每一个翕张的毛孔,所有的尘埃沉入水底。

曲培洪说,喜欢什么颜色?

章子欣想了想,说,海蓝色吧!

曲培洪说,这再适合不过了!

章子欣说,你女朋友喜欢旗袍吗?

曲培洪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

他手持裁缝尺给章子欣量身,在本子上记下各个部位的尺寸。

门推开一条缝,捷克孙擦着眼睛闪了进来,它愤懑地盯着曲培洪,对他刚才给它吃的营养片心生疑窦,正要扑向这个不明不白的男人时,被章子欣喝住了。

B

如是几次,曲培洪都诱使捷克孙吃安定。他要在没有外人打扰的幽静里欣赏章子欣的形体美和胸罩的多维美,至于身体里的某种冲动,反而退居到了次要位置。他用一种不为常人理解的艺术审美恰到好处地压住了潜伏的暗流。

数日后,捷克孙的生物钟乱了,晚上睡意全无,无论章子欣怎么哄它,仍然精神亢奋,不是看电视就是玩滑板车,直到凌晨瞌睡虫才爬上眼皮。章子欣只得坐在沙发上陪着它,实在太困了便打个盹。一连几天都是这样,她有点扛不住,乳房的胀痛这几天似乎加剧了。

捷克孙从凌晨五点一直睡到中午十二点。章子欣不习惯在白天睡觉,躺床上总是魂不附体,似睡非睡。仿若上天欠着她一个梦,她想上门讨债,但上天却偏偏不凑整,给她断断续续的分期偿还。十点多便醒来了,眼睛涩涩的,再也睡不着。也许孙岸又去了哪一个遥远的国家吧,那里的内衣秀应该领世界潮流之先。那又怎么样呢,她想着有一天去一个原生态的岛国,能看见海最初的模样。马尔代夫、迪拜就算了,大家都往那扔票子,很煞风景。章子欣上网搜了搜,就是这了——塞舌尔,威廉王子的蜜月旅行之选,贝克汉姆结婚十周年的度假地。就一家三口,至少是她和捷克孙,在那空旷无人的公共沙滩上表演世界上最美的内衣秀。

那些喜欢八卦的闺蜜都叫她章子怡二号,说她长得一点都不比章子怡差,甚至颜值比她高,局部比她翘。后来她们干脆直接叫她“二号”,章子欣忒讨厌这土得掉渣的称呼,跟她一点都不搭调。

在这点上,她很欣赏向岚。她俩是高中同学,毕业后一直没见过面。上次她到植物园散步,向岚刚好从玻璃房里走出来,两人的目光对上时,几乎同时喊出了对方的名字……章子欣住在植物园附近的碧玺园,几次邀向岚来家闲聊。她得知向岚还是单身,来找她的有钱男人一拨又一拨,她总是保持着安全距离,不像有些女人乐于在腰包鼓胀的男人之间斡旋。

下午闲得慌,她带着捷克孙去植物园遛猴。听说玻璃房旁边的大棚里有不少珍稀植物,她还没去看过呢!

玻璃房的门开着,章子欣往里探了探,向岚不在,却看到一个陌生男人。他说向岚在隔壁大棚。章子欣退了出来,把捷克孙拴在门前的凤凰树上,敲了敲大棚的门。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向岚把一身盛装的章子欣领了进去。

似乎所有的目光都投了过来,青绿的影子轻微地拂动了一下。章子欣抬眼之时,目光盯在了一株奇异植物上,长着多个肉乎乎的囊袋,很喧闹地垂挂着。她走过去,伸手碰了碰,悠悠晃动起来。向岚说,这是我们用两年时间培育的米兰达,它的学名叫猪笼草。你看它的捕虫囊,囊口有蜜腺,分泌出气味芳香的蜜汁,以此来引诱昆虫。那些虫子正是循着香味误入囊中,被蜜汁粘住,囊口的小叶片如盖子一下子盖上,虫子们便成了米兰达的囊中美餐,分解为虫体营养物质。

米兰达的捕虫囊幻化成女人们的大乳房,晃着白花花的光。男人们乐于做一只只飞虫,前仆后继地扑向女人的肉囊袋。章子欣的左胸一阵轻微颤痛,须臾又恢复了平静。

用手机拍了照片,在微信上写下“猪笼草”时,章子欣心里说,怎么会起个这么丑陋的名字,完全不符合米兰达诱捕飞虫的女杀手姿态。她又走到马铃苣苔旁边,眼睛为之一亮,叶片上托举出几朵喇叭状的紫色花儿,好像用手拢在嘴边告诉世人,她这珍稀植物新开的花美得要杀人!又拍了几张照片,想着米兰达怎么还不开花,这极品女模要是开出稀罕的花来,得艳羡多少人!

点开微信,后面是一连串的点赞和评论。有说万一掉猪笼里,千万别报警,直接打110吧;有说捕虫囊里死,做鬼也风流;有说快发个卫星定位过来,俺要主动钻一回猪笼……

章子欣又去看望了金叶含笑、半枫荷、金花茶、红豆杉、蝴蝶果……向岚满脸幸福地介绍着自己的“孩子们”,母性的光辉在双眸间流光回转。

这时,手机响了,是曲培洪。他说他在植物园,你发的米兰达是个模特达人,他慕名前来观赏!

章子欣说了具体位置,一会后,他便赶到了,向岚把他接了进去。

曲培洪亲眼看到米兰达后,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它的捕虫囊,自言自语道,以前怎么不知道有这植物,简直就是一个超级胸模!章子欣压低声音说,小心掉进米兰达的捕虫囊里,我可不会救你!曲培洪搔着头皮笑了。

他对向岚达到了顶礼膜拜的程度,又是拉她一起在米兰达跟前合影,又要了她的手机号和微信,就差脱下T恤请她签名了。在他眼里,向岚有一双神奇的手,居然能培育出米兰达这样的胸模,她是模特界的圣母玛利亚!

走出大棚,凤凰树旁不见了捷克孙,章子欣一阵紧张。跑进玻璃房一看,穿着短衣短裤的捷克孙正乖乖地坐在那个男人面前,他正给它剪指甲呢。章子欣一阵感动。

向岚对章子欣说,你今天来对了,这是动物园的鲁端明,他与猴子最亲了,以后让捷克孙认他当干爹!

两个女人笑得波涛荡漾。

曲培洪从车里拿来一个纸袋递给章子欣,掏出一看,是旗袍!章子欣迫不及待地要看看他的手艺,便走进向岚的工作室,换上了这件由一个爱好收藏内衣的男人亲手剪裁的作品。海蓝色旗袍配衬修长的身材和高挺的双峰,走着猫步的章子欣款款而出,羡煞了向岚的目光。

临走时,曲培洪凑近向岚,低语道,改天为你做一件旗袍,不过你得来家一趟!

C

又一场内衣秀时装表演将在本市大剧院举行,章子欣邀请了向岚、鲁端明和曲培洪。那天刚好鲁端明单位有事来不了。

向岚知道章子欣是职业胸模时,到底还是有点意外。T台总是牵引了太多迷离的目光,一如镭射灯炫晃眼眸。身材颀长、双峰高挺的丽人走着猫步,袅娜多姿地展示胸部和乳罩交相辉映的斑斓。台下的眼睛变成一只只飞虫,纷纷扑往台上的捕虫囊,要钻进带着蜜汁芳香味的囊袋里去。

雷动般的掌声之后,章子欣登台了。她灼人的姿彩艳压群芳,无与伦比,上穿一件淡青色镂空复古花纹半杯胸罩,下着法式花朵蕾丝内裤,流溢出仿古的宫廷范儿。

米兰达!向岚不禁在心里暗暗为章子欣喝彩。

曲培洪悄悄把手伸了过来,拉着向岚的纤纤玉指,凑近耳畔,说,我在家里有一个收藏室,全是精美的服饰!

呼吸撩得耳廓发痒,向岚心如撞鹿,该死的鲁端明为什么在这节骨眼上偏偏没来。她佯装没听见,定定地看着台上的章子欣一步三摇地走到台前。

曲培洪又凑过来,这一次呼吸更是粗重,说,我是米兰达的忠实拥趸,难道你不答应我为培育米兰达的圣母玛利亚做一件旗袍?

这句话如一个猎人掏出了弓箭,精准地射中了心里那头左奔右突的鹿,向岚再也挣扎不了。但她用近乎乞求的目光看着曲培洪,希望他能饶了自己,她不能因为一个陌生男人的膜拜而做出出格的事。鲁端明多少次要实质性地走近她,向岚都是隔山隔水。青春是一个珍稀植物园,在你还没有作出抉择时,不懂得好好保护,便可能走向濒危的命运。

但曲培洪攥住她的手,说,走吧,我不会伤害你,只是为你做一件旗袍,我用人格担保!谁不知道这样的话是男人们惯用的伎俩。他的手紧攥着,不容她挣脱,就这样上了车,一路狂奔到了他家。

收藏室的塑料人体模特妖魅般地看着她,她惊悚地盯着她们。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在家里收藏内衣,简直是变态狂。欲转身夺门而出,曲培洪却已经把门反锁上了。

她嘶喊道,你要干什么?

他阴郁一笑,我为你做一件旗袍!

忽然抱起她,平卧在长条形木桌上。他一手拿着剪刀,一手为她解衣,说,不要怕,让我的手触碰美丽,而不是血糊糊的悲伤!

她不敢反抗,生怕那把闪着寒光的剪刀扎下来。他的手在她雪白的肌肤上游走,凉丝丝的,如植物园里吹来的风,带着负离子的清新和绿色气息。手指弹跳着,一支天籁般的琵琶曲悠悠响起。剪刀从手上移到了桌子一边,两只手一寸一寸地前蠕,快要到敏感部位时,猝然掉头而去,从头到脚蠕动了一圈后,他自始至终没有去触碰她的圣洁之地。紧绷在向岚心头的弦松弛了,她迟疑地望着他,他满是感激地接过她的目光,眼里没有一丝邪念。他没把她当作猎物玩弄于掌心,而是真的要为她做一件旗袍。柜子门打开了,一匹翡翠绿的绸缎飘了出来,剪刀划拉开丝线,披在身上时,有一种三月春风拂过肌肤的新凉。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所有的毛孔都张开,都听到了血液碰击管壁回旋而流的欢响。

……

这些天,向岚明显感到时间慢了下来。身上总有一股凉意在蠕走,但一走出玻璃房,南方六月的燠热又围裹了她,全身被麻辣辣的微痛蛮横占据。她旋又进了大棚,心思全不在米兰达、马铃苣苔、金叶含笑、半枫荷们身上,她到底是想念他的手指,还是那件轻凉的旗袍?但曲培洪好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就连章子欣,也好些天不见她来植物园遛猴。要不是植物园组织单位女员工去市人民医院做“两癌”筛查,她可能慢慢淡忘了原有的期待。

那天,她和同事们惴惴地去了医院,谁也不知道会筛查出什么来。听说这些年女人患乳腺癌和宫颈癌的几率在成倍增长。一不小心,也许就冤家路窄地碰上了。先进了乳腺科,向岚躺在床上,那个女医生细细摸捏着她的乳房。手冰凉冰凉的,如她脸上冷傲的表情。又做了胸部彩超,探头在胸上蠕移,一侧脸,看见了屏幕上的图像,那是什么,怎么看都是一个深邃的暗房。她身上生起战栗,仿佛走进了一间密室,随时会横刺里蹦出蝎子、蟒蛇和狼蜘蛛……

她弱弱地问有没有异常,女医生冷冰冰地说,回去等结果!这就把向岚的心给悬了起来,浑身绵软无力地走出门,抬头四处找寻宫颈科的指示牌。

背后一个声音叫住了她,阿岚,你怎么会在这?

回头一看,是曲培洪,他穿着白大褂,脖上挂着个听诊器。向岚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脸诧异,你是医生?

曲培洪反问一句,谁规定我不能是医生?

他右脸颊上几条长长的血痕很是刺眼,涂了红药水,正结着痂。向岚说,被病人抓了?自食医患关系的恶果!

曲培洪疲倦地笑了笑,说,旗袍做好了,放在家里,下班后一起回去拿?

向岚想了想,说,还没检查完,要是查出问题来,再美的旗袍也穿不上了!

曲培洪说,大白天说梦话,“两癌”只是万分之几的几率!

做完检查,向岚跟着曲培洪去了他家。那件翡翠绿旗袍披在一个塑料人体模特身上,光滑的缎面闪烁着绿莹莹的光泽,领口那朵粉色荷花明媚多姿。向岚伸手摸了摸,清凉从指尖沿着手臂、前胸、腹部漫向周身每一寸肌肤。她居然渴望曲培洪的手指能再一次在她身上游走。

她仰起脸,说,有点想念你冰凉的手指!

曲培洪说,我也想念你的肌肤,但今天不行,刚做完乳房摘除手术,我不想那些坏气场传到你身上!

向岚一惊,你是乳腺科医生?

曲培洪说,嗯!

向岚还是抛出了疑问,为什么一边给女人做手术,一边又为女人做旗袍,还收藏起了内衣?

曲培洪从裤兜里掏出皮夹,亮出一张穿红色旗袍的女人照片,说——

这是我女朋友,我们彼此深爱着对方。她喜欢穿旗袍,这旗袍简直就是因为她而存在的,再没有比这得体的服饰穿在她身上更迷人了。但她两年前离开了我,离开了这个世界,患的是乳腺癌,我流着泪亲手给她做的乳房摘除手术。尽管后来还做了放疗和化疗,没用,病魔还是夺走了她的生命。她走的时候,身上穿的就是这件我亲手为她做的红色旗袍……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拿起手术刀都会看到她流泪的眼睛。后来,我爱上了收藏内衣和制作旗袍,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减缓站在手术台前的恐慌与不安。此后我再没真正走进过任何一个女人的内心,对自己喜欢的女人,我会亲手给她做一件旗袍!

向岚早已泪流满面……

D

这些天向岚把心思扑在大棚里,一呆便是几个小时。只要一进去,她的嗅觉就变成了无数只蜂蝶,在珍稀植物的不同气味中翩翩起舞。她的出现,是植物们最幸福的时刻,叶片和花蕾焕发出熠熠光泽,甚至能感觉到它们在轻微地扭动着腰肢。

保安说有人找,走出一看,章子欣牵着捷克孙站在门口,又是一身盛装,柠檬色百搭短袖圆领上衣配一条印花棉麻连衣套裙,她美艳的光芒照在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向岚身上,成了天壤之别,一个是勾人眼球的贵妇人,一个若田间劳作的布衣村姑。但章子欣的面容明显憔悴了许多,与她光鲜的着装极不配衬,她说在家闷,带捷克孙出来散散步,顺便看看米兰达!

走到米兰达身边时,依旧被它奇异的样子吸引住,章子欣的手伸向垂挂的捕虫囊,一碰,轻轻晃荡起来。

她忽然抚住左乳,用力按着,脸色越来越难看,双眉紧蹙,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伸手朝米兰达的捕虫囊一扯,向岚啊了一声,赶忙拉住她,却已经迟了,几只囊袋连同叶片被扯了下来,米兰达剧烈地颤动了一下,那阵钻心的疼痛转嫁到向岚身上,她两手痉挛,怔住了。

向岚的同事跑了过来,两个人分别架着她的左右胳膊强行拉了出去。拴在门口凤凰树上的捷克孙又是蹦又是跳,嘴里发出愤怒的叫声。向岚的同事没想到门口会出现一只猴子,吓了一大跳,松了手。章子欣眼里噙着泪花,胸口猛烈地一起一伏。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向岚接到曲培洪的电话,语气急促,说,快,快点叫鲁端明到医院,章子欣做了手术,捷克孙在医院里大闹,把医生护士给打伤了,只有鲁端明才能驯服它!

她和鲁端明火急火燎地赶到市人民医院乳腺科,整栋楼的医生和病人都乱成一团。曲培洪说,章子欣前几天到医院检查,捷克孙也跟来了,出了化验结果,患的是乳腺癌,左胸整个要摘除。昨天做完了手术,没想到今晚捷克孙从家里逃了出来,龇牙咧嘴地打伤了几个医生护士!

向岚心里一紧,叫鲁端明赶紧去找捷克孙。

医生和病人全处于戒备状态,生怕那只猕猴从哪个角落里蹦出来。鲁端明也许懂得猴语,很快便找到了捷克孙,他摩挲着它的毛发,在耳边说着安慰话,还掏出剪子给捷克孙剪起指甲来。

曲培洪脸上的血痕,正是捷克孙抓的。那次他邀请章子欣来家里,说又买了一批新款内衣,想叫她展示给他看,便又逗捷克孙吃安定,岂料它猛地伸出爪子,在他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爪痕。直到看见鲁端明安抚好捷克孙后,曲培洪才敢带着向岚走进章子欣的房间。

章子欣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身上穿着那件海蓝色旗袍。

向岚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章子欣气若游丝,我早知道会得这病,这几个月,左胸老是疼。捷克孙又打乱了作息时间,晚上老是不睡觉,我只得陪着它,过着黑白颠倒的日子,我的生物钟也跟着乱了,左胸更是疼得难受……

向岚说,怎么不叫你老公回来?

章子欣哽咽着说,孙岸……他在我的……生活里从来……没有出现过,他是我编造的……一个男人,我怕结婚……怕生孩子……更怕在不明不白的……男人之间周旋,干我们这行的……得会想办法……保护自己!

向岚鼻子一酸,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手术时,曲培洪第一次看见章子欣的乳房,如米兰达的捕虫囊一样丰满,散发出一股蜜汁般的芳香。手术刀白光闪闪,眼前又浮现出了一双流泪的眼睛和一袭红色旗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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