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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和维特根斯坦

2017-05-10但及

小说林 2017年3期
关键词:维特根斯坦电梯

1

火车动了,景色一点点地向后移。

我把矿泉水瓶掏出来。这趟列车,我乘过无数次了,不过,这回有点两样。从省城到J市一个小时,现在高铁更快了,只要二十多分钟,但我还是喜欢旧式火车,喜欢听咣当咣当声,还有缓慢的风景,就像现在。我的眼睛一直盯着窗外呢。我最近一直在看维特根斯坦,他是哲学家,哲学家的话总是深刻,比如,他说:“一个人能看见他拥有什么,但他看不见他是什么。”我觉得挺好,是真理,说到了我心坎上。

J市是个地级市,不大,我以前去的时候更小,环城河一圈,把小城包裹了起来。这些年,城市好像吃了生长素,一下子膨胀开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这里,有水,有桥,风吹树叶的慵懒劲儿,以及那份相对较慢的节奏。我到南湖里去游过泳,宽大的湖面上有小船。四周更有连片的菱田,密密麻麻的菱藤缠绕着。采菱人骑在菱桶上,晃晃悠悠,挤进菱田里。不过,那已是二十年前的景象了,现在的南湖不是这样了,只有仿古旅游船在轰鸣声里开来开去。我怀念那采菱的日子,我还游到菱田边,当场采,当场吃。一口下去,那菱的鲜汁就从牙缝里出来,脆爽无比。我在湖里的时候,雪梅就在岸边,穿着连衣裙。她不會游泳,只是坐下来等,或哇哇地喊我。我喜欢她那样子,在我眼里,这本身就是风景。

火车只停靠一站,一批人上来后,又开了。我把窗打开一点,风就吹了进来,吹上我的脸。尽管我不是J市人,但我喜欢这里。田野已黄了,秋天的稻子成片成片,与两旁的绿树相映着。秋天是所有季节里最舒服的,天高远、通透,连空气也带着温暖的凉意。我把目光从车窗缝里挤出去,贴着田野在跑。

J站已经旧了,灰色的站台上满是人。站在月台上,还能看到对面当年日本人修建的碉堡。这可是文物了,我喜欢这个样子。钢筋水泥旧了,有枪洞还阴森森地张着,边上还有钟楼,只是针已经没了。那样子好像与周边格格不入,但我还是忍不住多看一眼。以前,和雪梅恋爱时去爬过,雪梅还在碉堡旁拍过一张照。不知现在照片还在不在,估计已经不在,要在的话,她也嫌土气了。时间真是无情,你看我,两鬓都白了,快成老人了。雪梅染发了,染得乌黑乌黑的,不像我,白得耀眼了。从站里出来时,我看了一下表,九点四十。站前是偌大的广场,有出租车,也有公交车,还有一个个男女人头。我想,时间还早啊。

对面有公园,是人民公园,我朝那边走去。有人在演出,拉着二胡,还有鼓声,一些老人在亭子间霸占着,声音旁若无人地奔涌而来。我停在那里,看了一会,腻味就上来了。公园也老了,小亭子石灰剥落,连路面也起了皱纹。我记得我和雪梅也来过,乘一条小舟,在公园的小湖里划。船的形状像鸭子,我们就坐在鸭肚子里。晨光微露,树木在阳光下闪着金光,雪梅就靠在我肩头。她的手还动个不停,一会儿在我胳膊,一会儿又到我屁股,后来就停在了我的腹部。她的手贪婪又大胆,有时你会惊奇,怎么会这样呢?不过,我没反感,我觉得她可爱。那真是一双可爱的手。不过,现在这双手好像废了,不用了。平时她会涂许多的护理液,一会儿涂脸,一会儿涂手,一会儿还涂大腿。涂完以后,她还用嘴去吹,呼呼地,又呼呼地。我已经不知道她手的滋味了,这双手好像已经跟我没关系了。我们的手已经多年不握到一起了。

我不想待在公园里,这会让我再次沉浸在鸭肚子里。我转身走了出来,在门口,看到一对跳舞的情侣。他们在跳恰恰,女的扭动着屁股。他们好像巴不得有人看他们,动作幅度很大。不过,那女的已经快五十了,腰部有赘肉。不美,真的不美,我心里这样想着,摇着头离开。外面车水马龙,进车站的人背着包,提着行李,还有的拖着箱子。

走到公交站前。地上有纸巾、塑料袋,还有一口浓痰。我让脚步踮起来。看到31路公交车正在过来,带着热烘烘的气体和有些脏的车体。还是上车吧,尽管时间还早,但又能到哪里呢?

2

雪梅比我大两岁,实话说,当年还是她追的我。

她在J市棉纺厂,我在省城棉纺厂,我们是在培训时认识的。我们听了一个星期的课,在同一间教室里。这以后,她就频繁来省城了,约我吃饭,散步,去游乐场,看电影,最后你也知道了。整个过程就是这样。她像蜜糖一样黏着我。我当然也犹豫,有过动摇,但我的动摇抵不过她的决心。她快刀斩乱麻一样,用最快的速度把我俘虏,并在床上制服了我。尽管如此,我也不后悔。婚姻就是这样,谈不上对错,只是合适的问题。雪梅对我是不是合适呢?或许合适吧。那么多年下来了,不合适也合适了。时间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你看好些婚姻轰轰烈烈,最后还是重归平静,死寂一片。时间是最大的腐蚀剂,绝对是如此。

我给你说说雪梅吧。她一米五八,长着一双丹凤眼,双眼皮,睁大的时候还是挺好看的。她的头发浓密,在耳边那里突然来了一个转弯。鼻子有点厚,肉感,说话嗓门有点响,特别是她开心的时候,有时候你觉得楼板都有些微震。她很豪爽,办事不小气,送人家东西动不动都是上千元的。这些年,她迷上了旅行,常跑国外,巴黎伦敦就不要说了,她还去马尔代夫、毛里求斯,还去了一个大溪地。每次从国外回来,总会带这带那,然后送人。一套化妆品上千元,她眼也不眨一下送了出去。不过,她不给我带礼物,至少不是单独带。她会给家里买些东西,放在冰箱,或者食品橱。我想,这大概就是礼物了,带给全家的,也是带给我的。

事到如今,我还是觉得她是个好人。没有偷鸡摸狗的事,至少我没有发现,也没有传闻。我们分睡两个房间,她在那头,我在这头,相安无事。我也不知道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屈指算算,这样的生活也有些年头了。我们没有大的矛盾,只有偶尔的零星冲突,但这些冲突不算什么。只是冷战而已,她不睬我,我也不睬她。看着别人的家庭分崩离析,一个个闹上法庭,跟他们相比我们还算有个平稳的港湾。婚姻在,两个人在,孩子也在。孩子已经读大学了,在东北,远离着我们。平时,就是我和她。生活就这样过着,没有惊喜。其实到了我们这样的年纪谁还在乎惊喜呢?有惊喜反而会成坏事,平淡才是真理。这点我懂,维特根斯坦好像也有这样论述。

现在我是宅男,没工作,好在雪梅的公司不错,能养活一家人。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除了读维特根斯坦,还买菜、烧饭,擦地,洗衣。有时还到门口的活动室里看别人打麻将,我不打,只是看客,最多议论几句。这就是我的生活,大部分时间就在小区的一角,看着绿草地,以及转角那片健身器材,还有小河上不时飘过来的几片水草。生活可以说是安逸的,也可以说是无聊的。

3

抵达小区外面时,我戴上了墨镜,然后站在一棵树下瞭望。

十七楼。中间那一户阳台的门敞开着,外面挂着内衣裤。那应该是岳父的。白色的背心,还有一条是灰色的棉短裤,它们晃来晃去,在风里摇摆。那不锈钢的晾衣架闪着光,那是我过来装的。这套房子里,好多东西都是我来装的,比如热水器、煤气灶、厕所里的镜子、厨房的吊顶等等。有时,东西坏了,岳父会在电话里跟我说,他也没有说一定要我过来修或者换,但他就是跟我说,从来不跟雪梅说。那意思我也懂,他不想叫96345,不想叫其他人上门服务,他喜欢我来做。我岳父常说,我女婿手巧。其实,背后的潜台词是让我多干活。

我怕这时候岳父或者岳母站到阳台上,如果他们中的一个出来的话,我就会躲起来。他们跟一般的老人不一样,怪僻,刁钻。女儿是神圣的,不可侵犯的,如果我说到雪梅怎么怎么,他们马上就会给我脸色看。有时候,说着说着,我会说漏了嘴,会把家里那点小矛盾全盘托出来,每当这个时候,两个老人就像是换了人似的。要么不吭声,要么对我怒目而视。

“你要处处让着雪梅,她是女的!”我岳母这样告诫我。

“你一个大男人,斤斤计较这些干吗?”岳父也会这样跟我说。

他们的话仿佛是锤子,重重地砸在我身上,让我不能再说下去,连分辩也失去了理由。是啊,我是个男人啊,男人怎么可以和女人这样拉来锯去呢?女人可以小心眼,可以任性,可以发脾气,可以颠三倒四,但男人不行。这就是我岳母的逻辑。坚决,不容置疑。我如果再辩下去,就不是男人了,就没有风范了,就变得灰溜溜了。

谁叫我是男人呢?做男人就要随时做好受委屈的准备。或许我不够男子气。总之,我听了他们的话以后,心里一直愤愤不平,肚子里仿佛装了一包气。这气就滞留在里面,隐隐发胀,浑身不舒服。我告诉自己要大气一点,毕竟是自己家里的事,但我好像做不到。这些年,雪梅是越来越过分了。她在生活里几乎不理我。碰到我,就像哑巴一样。回到家,就是吃饭,吃完饭就是玩微信,或者看电视,或者是给小姐妹打电话。最后,她回自己的房间,门一关,没一点声音了。

我当然不是哑巴,我要跟她说话,但我的话就像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她不接,好像没听见一般,有时就是嗯,是的,好,是吗?或者干脆就是嘿嘿地笑上两声。这样的日子,一天两天无所谓,但现在变成常态了,变成了我们生活的主要内容。有时候,她也不回来吃。不回来时,也不打电话,就一条短信。短信简洁,用减法,减到最少的字数:晚上在外吃。没说原因,也没理由,好像有了交代就万事大吉了。每当这时候,看着端上桌的菜和电饭煲里满满的饭,我就会发上一阵子呆。

我看了看时间,十一点十五分。设定的时间快到了,我设定在十一点半。这应该是午饭时间,许多人在家,在吃。这个时候电梯间应该是空的。岳父岳母在这个时候是绝对不会离开家的,一般都在十一点半准时开饭,几十年都是如此。

我进了对面一家小超市。一个中年妇女正在电脑前玩游戏,看见我进来也不抬头。我挑了一罐红牛饮料和一包最便宜的利群香煙,付了钱后,在门口先把饮料喝了,然后抽起烟来。妇女白了我一眼,好像对我抽烟有意见,我没有理她,继续抽着。其实,我是没有烟瘾的,只是心烦的时候抽。抽与不抽实际上是一样的,但好像不抽更失落,于是就加速地吸,把烟气一直吸进肺里,然后再无力地吐出来。

烟不好抽,苦的。出超市后,又蹲了下来,看眼前来来往往的车辆。我戴了一顶旅游帽,架着深色墨镜,觉得这里没有一个人会认得我。就算我岳母出现在门口,来买盐或者油,估计也认不出我。

抽烟时,我不时地看手表。今天的时间不对,走得特别慢,与平时完全不一样。一根烟抽完了,那指针好像还在原来那个地方。我更烦了,又掏出烟。点上第二根,我想,时间怎么像老人的脚步呢?

4

雪梅开始减肥了。这段时间她吃得很少,有时甚至不吃我的菜。她吃保健品,用色拉拌生菜,还用榨汁机把苹果捣成糊状。她对她的小姐妹说,我要减十斤,说到做到,我一定会减十斤。

我相信她会的。她是有毅力的。这一点,她比我厉害。她想做什么,一定要做,一定会做到。我就不行,常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棉纺厂倒闭后,我这个专职机修工就惨了,陆续做过好多工作,但都不长,做一段时间就生厌了。我做过超市送货员、公司保安、牙膏推销员、出租车兼职司机。还到一个水产批发部做过总管,那里进海鲜,整天都臭烘烘的。我就在这些海鲜里面转来转去,清点进来的货,再清点送出去的货。就是这样进啊出,出啊进。每天都在重复这个活。干了两个月,我就不干了,身上都有那股海腥味了。雪梅就骂我无能,她说,你这样说走就走,让我怎么跟郭老板说呢?郭老板是她认识的商人,山东人,说起话来嗓门像只公鸭子。雪梅说,郭老板答应的,年薪八万。就这样,我把八万块钱白白扔掉了。我说海腥味实际上是假的,我不会因为这个气味辞职的,我是看不惯郭老板,他动不动骂人,有一回他骂了我妈,于是我也骂了他妈。就这样,我干不下去了,不做了。不过,我没有跟雪梅说原因,这原因能说吗?骂妈,就好像小孩似的,我讲不出口。但这就是原因。

雪梅减肥后,我做饭就成难事了。她基本不吃我做的了。她有营养师给的配方,照着单子安排食谱。这样,我就基本不烧饭了,我东啃一个馒头,西吃一碗面条。原先井然有序的生活被打乱了,没有节奏了。不过,这样一来,我读维特根斯坦的时间更充裕了,我常常可以一天读到晚,没有人打扰。这当然好,可也寂寞。我倒是佩服那些哲学家、作家和艺术家,他们为什么可以没日没夜地与孤独相伴。难道他们真的从孤独里发现了乐趣,找到了平衡?不得而解。反正,我是无聊的,越来越觉得生活的无意义。我想,释迦牟尼说的“空”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尽管我不懂“空”,但我想,“空”应该就是这样,像我这样,每天捧着维特根斯坦,但内心还是不着边际。

不过,我敬佩维特根斯坦。他是个怪人,奇人。他说的话我要听,尽管有些我听不懂,但不要紧,朦朦胧胧,懂点意思就行了。为什么我喜欢维特根斯坦,不喜欢黑格尔呢?我也不清楚,黑格尔太老了吧,我不太喜欢太古老的人,那些人像僵尸一样,不能给我新鲜的感觉。什么是新鲜呢?应该就是自由。我向往自由。我读哲学,就是向往自由。现在没人管我,雪梅也不管我,儿子在东北,更不管了,我可以天马行空,想怎样就怎样。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到严重的不自由,总觉得脚步被牵着,连屋顶上也仿佛架了台摄影机。为什么不自由呢?为什么呢?这就是问题所在,是我焦虑的原因。

5

一切跟我设想的一模一样。

电梯到了顶楼。顶楼阴暗,楼道里都是灰尘,还有一些堆着的纸板箱。

走出控制间的时候,我换了件衣服,那衣服就藏在我双肩包里。现在控制器代替了衣服。控制器不重,都是电脑板,放在肩上也轻飘飘的。我是走楼梯下来的,二十四层,走得腿肚子发胀。当我闪身走到了外面时,太阳光让我的脸一下子有了温暖。看了一下时间,十一点五十八分。

挺好,挺好。

出小区时,还回望了一眼十七楼。那里与刚才一模一样,只是阳光更猛了些,内衣裤被吹到了衣架的另一侧。我脚步轻松,像穿了新鞋一样。我决定不在这个公交车站上车,为什么要同一个站呢?是啊,我当然是精明的,得考虑这个。吹着口哨,我步行走向下一个公交站。

我看到了子城城墙,屋檐像翅膀一样展开着。我停下脚步,取下墨镜,看了一眼老城墙。子城在河的对面,河边的柳树像秋千一样在荡。我喜欢这些古物,在这些历史陈迹里镌刻着历史,里面有沧桑,有故事,有传奇。就像我今天,就在制造一个传奇。不过,这个传奇只有我自己清楚,我不可能与人分享。一想到自己制造的这个传奇,我居然激动起来,连脚步也异常了。

不要问为什么?千万不要问,这是无法回答的。就像维特根斯坦回答人生一样,其实,这是不能询问的。生就是活,没有为什么。就像我做刚才的事,也没有为什么。这也是一个哲学问题,跟维特根斯坦一样深奥。这些问题,老子在答,孔子在答,黑格尔在答,马克思也在答,但没有标准答案。所以,不要问为什么,我避免这样的问题。这个问题太无聊。就好像一个普通人看一个哲学家一样,总觉得是无聊的。我避免这样的无聊。

河里有船在划动。是手摇船,载着年轻的男男女女,在说说笑笑。我挥了挥手,也有人朝我挥了挥手。我觉得这样挺好。我终于感受到了某种自由。是的,这是自由的滋味。距离与自由。我不认识他们,但这样挺好。

心里的花朵正在嗞嗞地展开,一种妙不可言的幸福向我慢慢袭来。阳光、空气、河流、柳枝轻舞。世界是可爱的。

6

雪梅在整理行李,她又要出发了。这回去的是南非。

地图就摊在地上,是一张非洲地图。她拿着一个放大镜,从地图的这头研究到那头。看了一会儿,拿起手机拨号码。“喂,不对,开普敦在下面,最下面,我刚才看了。”她对着电话嚷着。

门露出一条缝,能听到她的声音,也能看到她一部分。我在吃方便面。我觉得我与雪梅像是游戏中的人。我们的起居、饮食、睡觉、甚至上卫生间,都不发生接触。我们像两条线,互不交叉,互不影响。自从她减肥以后,这种情况就更加剧了。以前,至少还坐在一张餐桌上,你一筷,我一筷,在同一盆菜里撩着。现在,连这点交叉也没有了。我们成了两个在同一个舞台演哑剧的人。这很有趣,的确,还有比这更有趣的吗?活的哑剧,每天在演,但就是沒有观众。想到这个,就很悲哀。

维特根斯坦说:“其实,一个男人的梦想几乎从来不会实现的。”是啊,是啊,为什么维特根斯坦会说得这样准呢?

现在她要出去了,出去事实上也是好事。不在,会清静些,就不需要这样装模作样,至少不要演哑剧了。长久下去,我们连说话的能力都会降低,听力也会受到影响,整个身心也受累。她一走,我就要好好地说上一会儿话,我会对自己说,对着墙壁说,对着饭锅说,对着床铺说。我要把这些年积累的话统统说出来。不仅说,还要吼。吼着叫,叫着吼。

第二天,她拖着行李走了。一个箱子,一个双肩包,还有一个塑料袋和一个皮拎包。她也没有叫我帮忙,我走到边上,她也没有叫。她不叫,我也不伸手。就这样看着她,摇摇晃晃地出了家门,然后我在窗口看到,她把一个个塞进了汽车的后备箱。汽车只丢下几缕轻烟给我,最后散了,什么都没了。

不过,我不悲伤,心里反而有些快乐。她不在的日子,我成了自由王国的成员。想睡就睡,想吃就吃,想走就走。我去看了一个印度电影,给儿子打了几个电话,吃了两餐肯德基,买了一条长裤。还乘了公交车到了龙井,走到了山区的茶园里,不过,我迷了路。后来问了别人,才重新回到公交车站。我跟一个农民买了一包茶叶,回来打开,发现茶叶碎了。

7

他们会不会找到我?这个问题困扰着我。可以说,每天都会在我脑海里转上几千遍。

我想不会。我做得很细,不会留下蛛丝马迹。这样的一件小事,怎么会有人认真去侦查呢?应该不会。再说,要查也是查不到的。我换了衣服和帽子,即使乘车,我也没有在同一个地方。应该说,我做得够细了。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反侦察的概念一直是挂在心上的。我必须做得巧妙、机智和灵活。一切跟我设想的一样。唯一的差别是,原计划是把那东西扔进南湖,让它沉入幽暗的湖底,再也不见天日。但事实上,我竟改变了想法,不仅没有把它扔了,而且还把它带回了家。把它藏到了我的床底下。从这事可以看出,我这人的犹豫与矛盾。这一点很不好,但我真的改不了。为了是不是扔它,我斗争了挺长时间。

坐车不久,我就隐隐有些后悔。那个东西就装在一个环保袋里,捧在我的胸口。我想到了两个老人,他们要被关在屋里,或许要一天,或许要两天,甚至更长的时间,他们将寸步难行。今天是周三,下午一般情况下,老岳父会去老年大学,拎着一个大布袋,里面装了他的毛笔和宣纸,他现在对写字入迷,迷得像个小孩。我想象他着急的样子,他会骂人,拍桌,会在电梯前吐口水。还有我岳母,她下午也会去唱戏,在范蠡湖会有一帮姐妹,拉着胡琴,敲着鼓。她们嘹亮的声音穿过湖面来到大街上。尽管音色与音质都一般,有时甚至走样,但她们的热情丝毫不能有怀疑。她们觉得自己唱得专业,每次谈起这个,眼睛都会放光。

当然,后悔是没用的。后悔只是一种情绪而已,我折腾了一会儿,难受了一会儿,但很快,又调整了回来。既然做了,就不要后悔什么的。让后悔去见鬼吧。毕竟,为了这也准备了一段时间,主要是心理上。为什么要做?怎么做?如何做到天衣无缝?如何才能达到最大的效果?……这些问题我想了一遍又一遍。人就是这样,一旦要做某件事,就会隐隐感到冲动,它好像依附到了我身体内,不时地会催促我。想摆脱也摆脱不了,就像上了瘾似的。

回来后一切平静。我还是像以前一样生活。雪梅还在南非,不时在微信上晒一些照片出来。她没有提到这件事。看来这件事没有通过电话传递到远在国外的她。我想过岳父岳母的反应。他们应该有反应,不过,也不一定。也有可能,他们告诉她了,但她没有说出来。总之,她还在国外,好像跟大象在一起,耸起V字手指,拍着合影。

我也看网上的报纸,主要是J市日报,看看报上会有什么反应。但令我遗憾的是,我守了一个星期,也没有看到报纸有屁点的反应。报上一直在说其他的事,比如说城市中心八百伴要建个立交,秀洲区广场舞夺了省里第一,有人偷了厂里的轿车又转移到其他地方,嘉州美都水管爆裂水漫金山……就是没有电梯的事,好像整个城市所有的电梯都是正常的,好像那里的电梯一点故障也没有。真是奇了怪了。我制造了新闻,盼着新闻早点来,可这狗屁新闻就是不来。当然,我也想到对新闻的管制,可能电梯是个敏感物,可能这样一报道会造成对其他电梯的伤害。人们会问,我们小区的电梯是不是安全?这是有可能的,完全可能的。因此,为了避免引起恐慌,就把电梯新闻给搁置了。

肯定是搁置了,我坚定地认为。我有些失望。

8

电梯是上海三菱牌的。那句广告语深入人心:上上下下的享受。第一次听到这句广告词时,我嘿嘿地笑了。你也明白了,我想到了其他。

我上网查了电梯资料,看到了它的一些重要项目:

上海金茂大厦:金茂大厦位于上海浦东陆家嘴,是一座88层的超高层大厦,建筑高度420.5m,建筑面积28.9万m,是目前亚洲第三、中国第一高楼,她是中国改革开放、经济腾飞的象征之一。大厦全部选用三菱电梯,自动扶梯79台,其中2台为目前中国大陆最高速的9m/s电梯。

上海世博中心:上海世博会是国家项目。位于世博园区浦东核心地块B区沿江位置,作为世博永久性场馆中最重要的场馆之一的世博中心以会议接待、公共活动为主。世博期間,将作为园区的庆典中心、文化交流中心、新闻中心、接待宴请中心和指挥运营中心。世博以后将作为高规格国际性和国内重要论坛和会议的场所,提供一流的国际会议和配套设施。该项目全部选用了三菱电梯和三菱自动扶梯共65台。

深圳卓越皇岗世纪中心:位于深圳CBD南区东南部,占地3万m,总建筑面积43万m,其主楼高300m,是集写字楼、商务公寓、商业、酒店多种业态为一体,为深圳福田中心区迄今最大的都市综合体项目。卓越·皇岗世纪中心全部选用了三菱电梯和三菱自动扶梯共116台,其中9台为6m/s电梯。

的确,它应该是最主要的品牌电梯。我能找到这个主要对手感到兴奋和骄傲。好在我做过机修工,再品牌的东西也难不倒我。我只要研究过一部电梯,就等于通晓一百部电梯。我是有这个自信的。因此,当我下手的时候,动作是干净利落的,只用了几分钟,就顺利完成了计划。与我想象一样,没有瓜葛,也没有疏漏,与规划得一样完美。我用了完美两个字。

9

我又来到了这里。不过,这是在半个月以后。这回有点两样,小区里围了好些人,连保安都从岗亭里出来看热闹。

妇女抱着小孩,推着推车。小青年抽着烟,站在路边。对面小超市的营业员也出来了,张望着,又把头缩回去。我来过这个小区无数次,就数这一次不一样。好在我戴着头套,那是一个黑色的布袋子,开了四个洞,分别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孔和一个嘴巴。

我的手上还牵着一条绳,绳子另一头再由一个年轻的公安握着。我轻车熟路地走着。电梯间里的地砖泛着亮光,电梯的指示灯在闪烁,显示着楼梯的层数。对于指认,我是不怕的,我怕的是岳父岳母。我想如果他们出来怎么办?这个问题紧紧地抓住了我,并在后背上泛起汗珠。我就怕这个。我儿子的外公外婆,他们会怎么想?这是最糟的那一刻,也是我千算万算没有算到的那一刻。我一直认为,我天衣无缝,但那条缝到底在哪里呢?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弄明白。

指认的经过很快,我们上到了顶楼。保安打开了那道门,那里已换了一把新锁,那把被我撬坏的锁就扔在墙角边。我踩进去,灯也亮了,我指了指那个金属盒子。我就是撬开这盒子,从里面取出了主控制器的。就那么简单。把主控制器取了出来,就等于取走了心脏。

背上的汗更多了。我想快快离开,越快越好。“走慢点。”公安在后面叫,还紧了紧绳子,于是我只好放慢了脚步。走出电梯间时,看到了外面的蓝天和树枝,于是我不由自主朝上张望了一眼,想迅速地锁定在十七楼。但由于戴了头套,根本辨不清楼层。我当然也看到了人头,有些人就趴在阳台上,也有人趴在窗口。不过,我好像没看到岳父母,没有,应该没有。我的直觉告诉我没有。

电视台的人在拍摄,一个女记者对着话筒在做报道,她说这个人做了件匪夷所思的事。匪夷所思吗?我可不这样认为。我是在乎雪梅的,正是因为这,我才要这样做。她父母一直怂恿她,一直帮倒忙,这等于在伤害我。我甚至觉得我与雪梅现在这个样子,有相当一部分是他们造成的。他们不问青红皂白,不讲是非,那么这个家庭还会有正气吗?维特根斯坦说:“人会把他自身全部的邪恶看作启蒙。”看来,他真的是深刻啊。这话,对她父母适合,现在对我也应该是适合的。

跌跌撞撞,我走出小区。警车就停在大门口。然后,警车就从J市返回省城,直奔我家。

是雪梅开的门。

她没有变色,也没有大叫。她应该早知道这件事了,公安肯定通知了。或者是她父母,把我刚才进小区的那副丑态告知了她(他们肯定在某个角落观察我)。我从她的眼神里知道,她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我带着那帮公安走进了屋子。他们穿过客厅,走在地毯上。脏兮兮的鞋弄脏了地面,我有些心痛,毕竟每天我都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看到雪梅,我就在想,完了,我们婚姻走到头了。我会坐牢,她也会鄙视我。还有我们的儿子,我不清楚他会怎么想,会不会断绝父子关系。我在这个家里,不知待过多少时间,我一生中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待在这里的,我熟悉每一个角落,里面的气味,摆设,乃至灰尘的位置都了如指掌。但这个时候泛起的却是悲哀,我想,或许我再也不能踏进这里了。这是在告别,跟这里的一切,跟雪梅。雪梅的鄙视是可以想象的,她肯定觉得耻辱,为她老公做出这样的事,也为她自己。

回家时,我已不戴头套,连绳子也取下了。我想对雪梅说点什么,但怎么说呢?能说吗?于是,我只好朝着房间走去,警察就跟着后面,像跟屁虫一样。我掀起床单,想把那东西取出来。但床下是空的。那东西不见了。

我有些不相信。蹲下身去,仔细看。床下真的什么也没有。我明明记得是放在床下的,用环保袋子装着。我的脑子搜索着,边上是警察走来走去的脚。应该就放在这下面,我不可能放到另一个地方。我的记忆不会出错啊。

“在哪里?快找出来。”警察催着。

“没有了。我放在下面的。”我抬起头,一脸的无辜。

我拖著脚步向客厅走去。雪梅坐在沙发上,目光呆滞,她正在喝水。阳光落进来,照在地板上。“雪梅,你有没有看到床下的东西?有一包东西。”

她没有反应。放下杯子,要站起来。

家里只有我和她,除了她还会有谁动这个东西呢?“雪梅,拿出来吧,警察要。”我又加了一句。

“是赃物,取证用的。你如果窝藏了,要负法律责任的。”警察直直地站在面前说。

“我没看见,也没藏。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听见了吗?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几个人都面面相觑。雪梅走开了,进了卫生间,把门关上。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这安静里又藏着不安。雪梅,难道真的是你把它藏了吗?……我不敢想下去了。警察的眼睛从我的身上移开,转移到了卫生间的门上。里面传来冲水的声音,那声音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响过。我又想起了维特根斯坦的一句话:“巧妙地隐藏着的东西往往是很难找得到的。”他说过。他真的这样说过。

雪梅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呢?我突然觉得恐惧。偷主控器时,我不害怕,但现在却真的害怕了。我一下子觉得,所有的未来都不确定了,雪梅成我的同谋了。这可能吗?是真的吗?会不会是我想象出来的呢?……

10

初次接触维特根斯坦,我觉得这个世界新鲜,有点不可捉摸。现在,我则认为世界充满了罪,并真的难以捉摸。

作者简介:但及,浙江桐乡人,一级作家,已在《人民文学》《当代》《小说林》《上海文学》《钟山》《作家》《大家》《山花》《江南》《清明》等刊物发表小说两百余万字。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选载,并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著有小说集《七月的河》《藿香》《雪宝顶》等。现居嘉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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