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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五年的诱蛾灯

2017-05-08伍文辉

辽河 2017年3期
关键词:铁蛋盆子三宝

伍文辉

时序仲夏。很长一段时间里,太阳刚爬上树梢,乡亲们脸不洗,头发不梳,从茅房拔脚直奔田野而去。没有谁笑话谁眼屎巴巴,因为大家都想第一时间知道,昨天自己家安放在稻田里或者是田埂上的诱蛾灯战况究竟如何。在回来的路上,有的目光呆滞无神,有的似乎有天大的喜悦要与人分享——于是不一会儿,各式各样的盆子,大的小的,木头的搪瓷的金属的,洗脸盆洗脚盆,一股脑儿地摆放在队长家门前的空地上,等候哈欠连天的记工员——其中一只眼睛有些萝卜花(青光眼)的记工员老杨,查看各家盆里的螟虫成虫(螟蛾),然后一一清点,登记,然后各自散去。在查看、登记的同时,老杨同那些披头散发的婆娘嘻嘻哈哈,时不时在人家丰腴的臀部掐上一把,招来或真或假的嗔骂。

轮到铁蛋的时候,妹妹花儿坚持要自己清点,心想只得由着她了,他倒落个清闲。这些日子,花儿除了每天端着凳子跟他去放诱蛾灯外,不知怎么地,还对清点飞蛾上了瘾。昨天,他故意逗她,不让她清点,她就气呼呼地不理他,居然还哭鼻子呢。谁都知道她已经上小学一年级啦,清点果然无一差错。1、2、3……153、154,一共154只,怎么这么少来。花儿的眼圈都红了,噘着嘴说,叫你把盆子放到田中间去,你偏放在田埂上,就这么一点点来……铁蛋见妹妹埋怨自己,忙说,好好好,今天就听你的来,你说放哪就放哪。花儿这才转怒为喜。老杨瞧了一眼她粉嘟嘟的脸蛋,嫩藕般的胳膊和腿,拖长声调说,不少啦,你看看雷猛子家还不到一百只哩,小公主。大家都知道,雷猛子有点傻里傻气,据说是当年夏天一天到晚泡在水里洗澡落下的病根。谁跟他比啊。最多的人家,三宝家足足有一千多只呢。铁蛋好不羡慕,嚯,那就得在记工册上记上十分,相当于一个标准男劳力一天的工分哦,也就是他铁蛋出工三天的工分,得值一毛钱呢,一斤粮食。铁蛋却瞧不惯老杨这种阴阳怪气的样子,瞪了他一眼。老杨尴尬地笑了笑,清了清他那鸭公嗓说,下一个。

铁蛋拿着凳子和灯,花儿端着豁了口的盆子耷拉着脑袋回去时,头发蓬松,长着一张鹅蛋脸的母亲胡桂花嗑着瓜子——不知道哪有那么多瓜子,几乎天天都在嗑——倚在门框上懒洋洋地问道,花儿,今儿个怎么样。花儿瓮声瓮气地说,还不是和昨天一样少来。都怪哥哥,如果哥哥听我的话,就不会那么少来。杨桂花看了儿子一眼,说,哟,你还不如妹妹啊。铁蛋红了脸,一声不响地把凳子放在翁蓊郁郁的蓖麻树下,接过妹妹手中的盆子进屋倒水洗了一把脸,就扛着锄头步履轻盈地出门了。上完早工再吃饭上学,中午放学回来,下午接着上工。铁蛋今年已经十二岁了,该上工挣工分了。虽然他一天才挣3.5分,一年下来往少里说也该有七八百分,很不错啦。

胡桂花这样胡思乱想着,也嗑完了手中的瓜子。拍打了几下衣服,她进屋往脸上、手上搽了不少雪花膏,顿时觉得整个人都是香喷喷的,然后花摇柳颤地上工去了。在等候母亲和哥哥散工回家吃饭的这段时间,花儿也洗漱完毕,开始了一天的晨读: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傍晚放灯的时候,花儿和哥哥转悠了老半天,直到太阳扑通一声掉下山去,直到站在石板路边的大秧丘的田埂上。顾名思义,这块田此前是秧田,大约有一亩来宽,泥巴都是乌黑乌黑的,很是肥沃。眼前的水稻长势喜人,一片郁郁葱葱。同周围的稻田相比,就像是沙漠里耀眼的绿洲,就像侏儒身边站着的穆铁柱郑海霞。乡亲们都知道,这么说一点也不过分。围绕四周的田埂走了几个来回,按照此前的约定,铁蛋最终采纳花儿的意见,脱鞋下田,直奔大田正中央,将板凳的四只脚使劲地插入泥里,并试着摇晃了几下;确信不再晃动时,才返回到田埂边。这时,花儿已将煤油灯里的煤油往盆里倒出了几滴,似乎觉得少了点又倒了几滴,这才满意。铁蛋本想等盆子盛了水以后再倒煤油,那样可以节省一些。家里的煤油瓶快见底了。可是,他没说什么,接着就地取材,用盆子往田里舀了大半盆水,然后把煤油灯放入盆子中间,小心翼翼地端着它一步一步地朝选定的目的地走去。

他总算把盆子妥妥地放在凳子上,掏出裤袋里的火柴,划燃,点上。一刹那间,那朵小小的火焰盛开在这广袤的田野上。再一抬头,放眼望去,田野恍若苍穹,一盞盏明灯就像星星,闪闪烁烁,明灭可见。这哪里是人间,这分明是天上浩瀚的星河。铁蛋看得呆了,良久晃过神来,和妹妹一同回家去。一步一回头,一步一回头。花儿突然说,哥哥,他们在用竹竿打什么来着。铁蛋依稀看见有人拿着长长的竹竿,在水稻上空挥舞着,驱赶着,似有不把飞蛾一网打尽誓不罢休的念头,说道,他们在赶飞蛾,谁叫它们吃水稻呢。花儿的身体颤动了一下,闷闷地说,飞蛾多可怜哦。然后,兄妹俩人不再说话。

铁蛋刚放下碗筷,还没来得及抹掉嘴角的饭粒,远远地看见三宝像被人追猎的兔子似的,连奔带跑而来。铁蛋打趣道,三宝,你这是赶着去投胎啊,这么着急忙慌的。三宝喘着气说,你……小子……才赶着投胎呢,不识好歹。今天晚上……煤矿有电影,《地道战》。铁蛋轻描淡写地说,我还以为什么好事呢,就这?我早就知道啦,还要你说,真是的!其实他哪里知道,只不过不想让三宝好像给了他多大恩惠似的感激他。三宝有些沮丧,说你知道啊,去吗?铁蛋看了一眼正在往嘴里送饭的母亲一眼,母亲咽下饭说,你带妹妹去吧,战斗片,好看着呢。花儿眨巴着两只黑亮黑亮的眼睛说,咦,姆妈,你不去吗。胡桂花皱了一下额头,脸上掠过一丝痛苦的神情,以一种断然而尖细的声音说道,哎哟,不好,我的胃病又犯了,就像针扎似的。你和哥哥去吧。花儿似乎有些不高兴似地哦了一声,不再说话。铁蛋鼻子里哼了一声,心里说,刚才还好得很呢,胃病说发作了就发作了?说不上为什么,他觉得越来越不认识了她似的。

三宝所说的煤矿,红旗煤矿,与队里的地界接壤,是一个有着十多年历史,一千来职工的国有煤矿。铁蛋他爸所在的胜利煤矿也是国有,不过规模小一点,距离远一点而已。当然,不同的是,这里是总矿,有着其他煤矿所没有的学校,商店,医院。路程其实并不遥远,翻过队里的狮子山就是,步行大概二十来分钟就能到。每当放电影的时候,不单是他们队——他们是最近的,其他生产队甚至十里八乡的乡亲们都会闻讯前去观看。谁都知道,那个年代大家都还没有电视机,一到天黑唯一的娱乐,就是熄灯睡觉;如果能够看上一场电影,几乎可以说和过年穿新衣戴新帽相媲美,是难得的精神享受。

铁蛋扛着板凳到达放映的地方时,那里早就是人挤人,人撞人,没有立足之地了。真可谓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叫卖瓜子、水果、冰棍的声音此起彼伏,好不热闹。铁蛋照旧把凳子放在往常观看的地方,一处还算平坦地势较高的平台上,虽说距离远了一点,角度偏了一点,但散场时可迅速撤离免受拥挤之苦,三宝他们也觉得满意。这会儿,旁边那户人家的女主人,那个衣着得体面带微笑的哑巴中年女人,噢噢啊啊地在跟熟识的人“打招呼”,有时也会给老人和小孩一杯水,一张凳子什么的,很是热情。她的丈夫是一位面容和善的男人,人们从他的脸上似乎永远找不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愁苦。电影很快开演了,果然很精彩。自始至终,花儿的眼睛没有离开过银幕,就像在课堂里专注听讲的好学生。她没有往常那样粘人,要吃这要吃那。铁蛋最初的担心也化为了乌有。电影散场时,花儿紧紧拉住哥哥的手,寸步不离。尽管如此,几次还差点被人流冲散,好在还有三宝他们保驾护航,总算平安无事地到家。三宝他们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一边谈论着电影里的情节,谈到鬼子被从锅灶里、炕下、柜子里钻出的游击队打得哭爹喊娘的情景时,仿佛是打开了七彩宝盒,乐翻了天。花儿也不时插上几句,同样是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眼泪水都按捺不住了,两条“蚯蚓”挂在了脸上了。

在铁蛋把凳子往蓖麻树下放的时候,花儿一边举着小小的拳头擂门,一边喊着姆妈姆妈开门。好一会儿,头发凌乱的母亲拉扯着衣服打开门说,死丫头,你这是要拆屋啊,娘又不是聋子,天都给你喊塌了。铁蛋在进门的当儿,恍惚看见一个人影从屋后蹿出。他揉了揉眼睛,睁眼细看时,眼前除了黑漆漆的一团,啥都没有。他怀疑自己看花了眼睛,就进了屋。他突然想起父亲似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回家了,上次带回来的冰棒票都快吃没了。他推开母亲的房门,想问问母亲,父亲上次回来的许诺还算不算数,说如果他期中考试得第一,就奖给他一支英雄钢笔。现在该是兌现诺言的时候了。母亲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怪异,似乎从很远的地方看过来,说,我怎么知道,你自己去问你那有本事的老子去啊。这句话就像一柄长剑,捅进他的身体,使他半天动弹不得。良久,他才醒过神来,慢慢挪动身体准备退出来。蓦然,他看见了那扇虚掩的后门。他的心里咯噔一下。他感觉到自己急遽跳动的心脏,就像一根鼓槌,在空荡荡的胸腔里晃来荡去,无着无落。上次父亲回来的那个夜晚,他被父母的争吵惊醒。他隐约听到,母亲骂父亲是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王八蛋,是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臭男人。父亲骂她是人尽可夫的臭婊子,偷人养汉的淫妇。接着听见他们撕扯扭打的声音,听见东西摔在地上碎裂的噼里啪啦声。那一夜,他听得心惊肉跳,再也没有睡着。而睡在床那头的花儿,浑然无觉,梦里香甜依旧。花儿看见他脸色煞白,一声不吭地拉过被子蒙在脸上,一时手足无措,就摇撼着他的肩膀说,哥哥,你怎么啦。姆妈骂你了吗,是不是啊。你说话啊,哥哥。说着说着,她呜呜地哭起来。隔壁的母亲听到哭声,拍打着床沿嗓门又响又亮地吼道,我还没死呢,你们哭什么哭,睡觉!花儿顿时噤了声,抱着哥哥的脚丫子压抑着哭声,一会儿进入了梦乡。今晚,又是一个无眠之夜。

第二天早上,铁蛋揉着惺忪的眼睛,跌跌撞撞地带着妹妹去收灯。还没到田边,就听见雷猛子带着哭腔在大声嚷嚷,三宝你个王八蛋,偷我家盆里的虫子,算什么本事!你是小偷,小偷!边说边跺脚,那神情就像一个骂街的泼妇似的。三宝也不是好惹的主儿,毫不示弱,指着他的鼻子叱道,你个傻子,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偷的?左眼还是右眼?胡说八道,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说着说着,就抡起拳头,直扑猛子。聚拢来的人们见状,赶忙拉开两人,铁蛋也加入劝架的人群,生怕会发生什么好歹。有的说就为那几只飞蛾,打得头破血流,那就犯不着了。有的却不以为然,说这只是飞蛾这么简单吗,这是粮食,这是命。人们好说歹说,才把他们劝开。花儿目睹刚才发生的戏剧性一幕,咧开嘴笑了。没想到雷猛子也知道维护自家的利益,真逗。铁蛋把盆子端到田埂上,花儿看见盆里飘浮着白白的一层飞蛾的尸体,其中有几只还在油乎乎的水面扑腾着,挣扎了一会儿,翅膀散开了。它们创造了辉煌的瞬间,同时也宣告了生命的终结。花儿说,它们多美啊。铁蛋嗯了一声。花儿接着又说,它们多可怜啊。铁蛋又嗯了一声。今天的战利品,似乎比往常要多一些,但兄妹二人丝毫没有感觉到更大的喜悦。在清点飞蛾的时候,老杨摸了摸花儿的头,看她的眼神里有一种别样的温情。还不忘夸了他们几句,说千万不能忘记阶级斗争,争取更大的胜利。腔调做作、浮夸,还有一丝滑稽。铁蛋心想,这独眼龙嘴上没有一个把门的,越来越老不正经了。这是哪儿跟哪儿啊。说起来,独眼龙这个词还是三宝发明的。那天,他们几个闲得无聊,说轮流讲一个故事听听吧。轮到三宝时,他看见老杨正打那儿经过,就说,从前有一个独眼龙……话音未落,老杨就破口大骂,你个兔崽子,敢拿老子开涮,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是,看我不要了你们的狗命!大家轰的一下作鸟兽状散了,四处逃命。

其实,铁蛋以前还挺佩服老杨的。别看他是独眼龙,他却是队里少有的能识文断字的人。有的人家来了信,就请他帮忙读信;还有的干脆叫他写回信,他也不推辞。更让人称奇的是,他还颇通医理,认识一些草药,别人有些头疼脑热小病小伤的,居然能用采来的药给人家治愈。尤其让小孩子惊为天人的是,他会抓蛇。他可以在蛇的头上画圈圈,口中念念有词,那蛇居然就听命于他的摆布,摇头摆尾,好不神奇。也许有的人说,这没什么,他在糊弄外行而已。不过他听了母亲讲的那件事后,他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母亲在叙述的时候,两眼放光,说,你听着……

毗邻的红旗煤矿由于修建职工宿舍,占用了队里的大片土地却不肯出一个子儿。队里几次找矿领导协商解决,对方就是不理不睬。队长也愁得头发一抓一大把,打算就此放弃,可老杨认为,这样认怂,就是把乡亲们的心扔进冬天的冰窖里。果不其然,煤矿觉得几个土老百姓都是软蛋,于是更大范围地圈占队里的土地。老杨那天打听到矿里又要破土动工了,来不及吃饭,就主动向队长请缨赶赴现场解决此事。几台披挂着红绸的挖掘机一字儿摆开,只待矿长一声令下开进工地。老杨大喝一声,慢!矿长打量了他一眼,不屑地说,你算哪棵葱?快走开,不然就轧死你!老杨就地一躺,说,你就轧吧,只要你把赔偿款付了。矿长傻眼了,没辙了,无奈地说,你有种!事情就这样奇迹般地解决了。也许现场的气氛更为焦灼而有趣,他铁蛋如果在场也会大声为他叫好的,真的。

傍晚放灯之前,母亲对铁蛋说,家里的煤油没有了,你去杨伯伯家借点。她递给他那只见了底的油乎乎的瓶子,说,我已经跟他说过了,你去拿就行了。铁蛋知道她说的是独眼龙。铁蛋说,我不去。胡桂花诧异道,你怎么不去?铁蛋说,不去就是不去。胡桂花说,哟嗬,你是想学你那下三滥的老子样吧,不把老娘放在眼里了?你试试看!铁蛋涨红了脸,驳道,不许你这样说爸爸。爸爸在他眼里高大,英俊,还很爱他,满足他的一切愿望。根本不像母亲说的那样不堪。胡桂花扬起了手,想了想又放了下来,僵直着后背说,好好,那就等着你那宝贝爸爸来给我们收尸吧。一直呆在一边做作业的花儿,这时放下铅笔说,姆妈,我去,我去杨伯伯家。说完,就从母亲手里接过瓶子,蹦蹦跳跳地出门了。没过多久,她就拎着满满一瓶煤油回家了,说杨伯伯还给了她几颗高粱饴糖,好甜哦。只见她嘴巴里正含着一颗,弄得一边腮帮子鼓鼓的。胡桂花搂了搂女儿,说还是宝贝女儿乖,能干。然后,还蹲下身来煽情地在她洋娃娃般的脸上亲了一口,声音响得很。

铁蛋闷声不响地拎着铁桶,去给蓖麻树浇水。去年,家里买煤油的钱几乎全是靠卖蓖麻籽换来的。今年,看长势也不赖。蓖麻树真是一个好东西,蓖麻籽可以卖钱,蓖麻叶子还可以当玩具。今天和妹妹一起去上学时,他从树上连叶带茎折下几片,特意带到了学校。在课间休息时,他分给三宝、雷猛子他们每人一片,进行比赛。看谁能够做到连叶带茎绕食指转圈最多。当然,叶片只留下靠近茎端大概酒杯口那样大最好——太大转速慢,太小容易脱手。没想到转得最多的居然是雷猛子,最差的是三宝。三宝不服,接下来的几轮赛况仍然如此。在放学回来的路上,他让雷猛子狠狠地数落了一顿。雷猛子说,他是活该,谁让他说你的丑话。三宝辩解道,谁说他丑话了。雷猛子说,你昨天还说独眼龙……三宝打岔说,我骂独眼龙的话多了去呢,跟铁蛋有什么關系。雷猛子说,怎么没有关系,你说独眼龙和他妈……三宝连忙用手去捂他的嘴巴,恨不能给他一耳光。雷猛子没有被他仿佛要吃人的表情吓住,梗着脖子说,你捂我的嘴巴干什么,你还说过花儿像谁呢……铁蛋一瞬间什么都知道了,什么都明白了。这番话犹如一道电光石火,照亮了他内心深处的黑暗,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扎着一对羊角辫、穿着碎花连衣裙的花儿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望望这个,看看那个。她纳闷哥哥的脸色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难看,这么阴沉。这时哥哥看她的眼神,很陌生,也很骇人,仿佛要从她的脸上抠出什么答案似的,一遍又一遍。花儿被看得心里直发毛,小小的身体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下午上工给水稻施追肥的时候,胡桂花慢慢靠近老杨,对他说,我们的事怕是瞒不住了。老杨瞪着那只独眼,警觉地说,谁知道了?还能是谁?我那宝贝儿子啊。那怎么办呢。这段时间,我们不要来往了。说完,看了看四周,加快施肥速度离开了老杨。老杨望着这个多年来让他漫漫长夜变得短暂的女人,一丝满足与遗憾挂在脸上。自己的婆娘简直就是一块搓衣板,硌得骨头都疼。这女人除了脸部消瘦外,其他的地方哪儿都肥大,哪儿都结实。最惹人爱怜的是,她既能发动一场"战争",又能使你每一个毛孔无一处不熨贴。他暗叹,人和人就是不一样啊。这一幕,没有逃过后面铁蛋的眼睛。原来还抱有一丝儿幻想,现在看来是自己太过天真。我的可怜的父亲!他的眼泪,就像雨露,一滴一滴,滴滴都滴落在嫩绿的稻叶上。他用手背揩了一下眼睛,弓下身子疯狂地施肥,施肥……

第二天早上收灯的时候,乡亲们发现铁蛋没有出现,花儿也没有出现。大家的灯都收回来了,只有他们家的,孤零零地躺在田野上,承受着天光雨露。知情的人透露,昨晚铁蛋把妹妹花儿给掐晕了,这会儿,煤矿医院的白大褂们正在抢救呢。要不是发现及时,那可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当乡亲们如梦初醒地涌往胡桂花家时,大家看见她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一边拍打着地面,一边哀号,老天啊,造孽啊,报应呐……声音支离破碎,几近崩溃。大家还看见铁蛋的眼神,阴鸷、空洞、苍茫,还有恐惧。恐惧先是占据了他的大脑,然后就像雾霾一样扎根于他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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