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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鲢

2017-05-08秋泥

辽河 2017年3期
关键词:韩东老梁山楂树

秋泥

接到陶总电话的时候我正坐在马桶上,昨晚喝大了,脑袋里像藏着个小人儿,一跳一跳地闹腾。我稳稳神儿,手指在屏上一划,陶总那一板一眼的河北腔就蹦了出来:“张经理,你们那个阀还是不行,调试多次了,你马上和厂家沟通下,看怎么解决,误了七月一日开通典礼,咱们俩一起跳沉降池吧,你还笑,区长要亲自来剪彩的……喂,你在吃饭?”

“我在撇条……”我吭哧了一下说。

陶总“噗”地笑了,“你抓紧时间过来吧,靠。”

放下电话头依然痛,什么叫自作自受,这就叫自作自受,我凑近镜子,看里面那个眼袋能割下来炒一盘肉片的男人:你竟然能把自己灌醉?这时韩东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头疼死了,疼死了……哥,咱俩喝了多少老雪,得有小一箱吧?肯定有。”

“我哪知道呀……”我揉着突突跳的太阳穴说,“韩东你说,咱俩是闲的不?”

韩东在电话里嘿嘿乐。

“咱俩是闲的不?”我又说,“谁和谁上床跟我们有半毛钱关系吗?”

“纯属咸吃萝卜淡操心。” 韩东说。

“山楂树——我去他妈的山楂树。”韩东又说。

“——去他妈的山楂树。”我也说。然后我们俩一块嘿嘿乐。

“一會儿我去趟相山现场,”我说,“那个破污水工程越到收尾事儿越多。”

“你能行吗?”韩东担心地说,“相山那么远,你这个状态,能开车吗?”

“我不开车,”我说,“让老腔儿开。”

“老腔儿?”韩东有些短路,“哦,秦强啊,卖阀门那个陕西人——也是,他不开车谁开车,是他家阀门出的问题吧?”

“是,也不是,”我说,“人家是按合同图纸标配的,还真赖不上人家老腔儿。”

“不管赖谁了,你弄完那边事儿马上到我这儿来吧,”韩东咂咂嘴,“刚到的小青柑,回口儿一流,我沏上等你。咱们喝完茶去蒸桑拿,做个足疗,恢复恢复,老这么整挺不住了。”

“好,你等我吧。”放下电话老腔儿就到了。

我钻进老腔儿吉普车的时候,老腔儿递给我一杯豆浆,“还没吃早饭吧?”我一摸豆浆是温的,插进管子一口气喝干了,打了两个嗝,“老腔儿啊,你真是我的亲哥。”老腔儿咧着嘴乐,“慢点,着啥急么。”我说,“老腔儿,你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帮我把这个场圆下来,陶总也顶不住了,一天给我打八个电话。”

“你系好安全带,”老腔儿把车开上建设大路,“我先声明啊,我的阀门没问题,到哪打官司我都不怕,有问题也是他们那边的问题。”

我哭笑不得,“打啥官司呀老哥,相山污水处理厂,两个亿的环保工程,后天就是竣工的日子,就因为咱们供应的阀门……”

“绝对不是阀门的问题。” 老腔儿说。

“起码表面上看是吧……” 我说。

“表面上看也不是,这个我绝对不认。” 老腔儿说。

“得,一会儿你和陶总说吧。” 我说。

电话提示音响,是韩东的微信:张哥我想起来了,下午洗完澡咱们去吃自助火锅,小六路上新开一家,听说他家的黄蚬子特肥。

我回复:OK!

我想起昨晚我们在御龙城“十三太保”喝酒的情景。韩东擎着酒杯问,你还记得山楂树不?我眼前立刻浮出一张水嫩嫩的女孩儿脸,记得是在一次大聚会上认识的,是我们共同的朋友老梁领来的,老梁卖车险,女孩儿是他下属。记得那晚,女孩儿用一首几近完美的《山楂树》收获了全场经久不息的掌声。

大家毫不吝惜溢美之词,说妹妹,你不去好声音太可惜了,简直就是全国人民的损失,是吧老梁?夸完歌声又夸她的皮肤,妹妹,你没去电视台做化妆品广告真是可惜了,这皮肤水嫩的,吹弹可破,是吧老梁?

女孩不说话,捂着嘴乐。

老梁说,你们都问我干嘛,有病。

老梁混很多圈子,有很广的人脉。女孩儿是大学生,新手,跟着老梁跑保险,老梁对女孩的呵护可谓不遗余力,甚至把自己的许多客户让给了女孩儿,在座的所有人都相信这水嫩嫩的妹子是老梁的菜。也嫉妒老梁,这孙子真他妈有口福。

打那以后大家都管女孩儿叫山楂树。山楂树刚结婚一年多,没有房子,丈夫是她大学同学,是个诗人,在报社实习。

车子驶入相山大道,眼界立即开阔起来。道两旁是大片树林和修葺整齐的灌木,不知名的各色草花随风摇曳,亮闪闪的阳光从浓绿的树林间投射下一道道光幕,远处白色的石桥忽隐忽现。

“这现在建得真不错,”老腔儿说,“不愧被称作相河生态走廊。”

“嗯,这条景观路有二十多公里长,修的和机场高速有一拼。” 我说。

“为什么要在这里建污水处理厂呢,而且一建就是十几座?” 老腔儿问。

“净化咱们这个肮脏的城市呗,这你都不知道,你们家那边没有?” 我说。

“有啊,天下城市一般脏吗。” 老腔儿笑。

我说,“这相河呀,全长近二百公里,流经三个区、两个县级市和南部相山风景区,最后汇入大运河。”

“流域还蛮大的。” 老腔儿说。

“不小,”我点点头,“资料上说,流域内耕地有一百多万亩,涉及人口近百万人。这么说吧,前些年你从这经过,河水是黑色的,空气都是臭的。九十年代那会儿,这里沿途都是化工厂,电镀厂,造纸厂,一片一片的。而且都是小规模企业,没有污水处理能力,加上农民在沿河建的养殖场,把没经过处理的粪便和工业废水统统排入相河,你想,能不造成环境污染吗?”

老腔儿说,“那会儿的人没有环保概念,盲目发展,为了点蝇头小利祸害了环境,回过头来才知道,要填补的是一个天大的窟窿。”

“谁说不是呢,”我说,“现在好多了,经过二十多年的整治,河水也清了,天也见蓝了,你也发财了。”

“——谁发财了?”老腔儿问。

“你呗,装傻呀?相河沿线工程你卖了多少阀门,你说,你卖了多少阀门?”

“你不也没闲着吗。” 老腔儿嘿嘿笑,“一起发财。”

“我只是你众多客户之一,我赚的是小头好不好。” 我举着小指说。

老腔儿笑,“我主要是想为你们这个城市建设贡献一份微薄之力。”

“嘿,”我说,“这还拽上了,我问你,为什么设计图纸的标配产品型号,都和你们家的产品参数那么吻合?功夫没少下吧,而且是从源头上下的手。”

老腔儿呵呵笑,“也说明我们产品质量是过关的,人家愿意采用。”

“去你的吧。”我打了个哈气说。

老腔儿说,“还有二十多分钟路程呢,困了你就眯一会儿吧。”

我说好,把座椅调成平躺状。

韩东微信来了:哥,老梁晚上请我们吃饭。

我回复:一摊子烂事,哪有心情。

韩东微信:是山楂树请,在大连渔港。

我回复:哈,大馆子,行情看涨啊,等下再说吧,看看这边顺利不。

我困极了,却睡不着,又想起昨晚的事情。韩东约我出去喝酒小聚,我们经常会一起喝点小酒,本来不会喝多的,就是因为聊到了山楂树。而且我发现韩东找我喝酒,主要就是想聊那个山楂树的。

韩东说,“今天我看见山楂樹了,开着一辆黑色帕萨特在我们商店门前经过,还鸣笛和我打招呼呢。”

我一愣,“看来她已经做出选择了。”

“操他妈的!”韩东往自己嗓子里倒了一杯,“挺好一个孩子,白瞎了。”

“操他妈的!”我也骂。

我们轻轻地哼着《山楂树》,一杯接一杯地灌老雪花,最后把自己灌断片了。

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水面上

暮色中的工厂,在远处闪着光

列车飞快地奔驰,车窗的灯火辉煌

山楂树下两青年,在把我盼望

我和韩东是文友,我们正式的谋生方式是做公司,在业余时间写作。我在一家杂志兼职做编辑,韩东则是省签约作家。我们都靠写作赢得了一些声誉,同时又不能靠写作养活自己,这是一个令人尴尬的身份。我们白天为了生存四处奔波运作,所谓运作无非是到处找关系,给手中掌握资源的那些人送礼,铺垫和联络感情,运作手段都是上不了台面的勾当。

借一位某局长的话说,商人得懂得先叠坝,等水来了,还他妈能轮到你吗?

问题是,我们羞于承认自己是商人。我们白天在人间烟火里摸打滚爬,晚上在文学里清洗自己,挺分裂的。就当是体验生活吧,像一个潜伏者,我常常这样安慰自己。有一次我和韩东都喝多了,他问我:哥,小说到底写什么?我大着舌头说,就是写咱们心里的鬼和那个圣人。

那我们为什么要写作呢?韩东又问。

因为我们心里孤独吧,又无处倾诉。我沮丧地说。

韩东听了就不再说话了,他坐在马路边上,静静地望着对面的万隆大都会,眼里五彩缤纷的。我挨着他坐下来,看漫天的霓虹,肆无忌惮地茶染着夜空。

污水处理厂到了,我们没能在办公室里看到陶总,负责现场施工的高总在,高总说陶总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我们已经很熟了,高总对老腔儿说,秦经理,搞阀门你是行家,你说说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老腔儿说,“高总,你说说具体情况。”

高总说,“就是大泵不能正常启动,处理完的水排不出去,它应该每天要完成两万吨排水量。设计院的人也来了,他们说设计没问题,是你们的阀门减弱了管线流量,导致排水泵不能正常启动。”

老腔儿说,“他们纯属是撇清自己,这不奇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么。但是为什要咬我一口呢?我掏心窝说话,不是我阀门的问题,也不是他们设计问题,是施工过程中增加了一台启闭机,这样原管路做了一个U型迂回,相当于多出四个转弯,这样就势必造成了流量损耗,降低了水流量的推力,导致阀门不能自动打开排水。泵是按照原来的流量设计的,没有考虑到线损,当然不能启动了。”

高总说,“不能说你的话没道理,但是找问题是为了解决问题,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换泵,”老腔儿说,“换大功率的泵,保证可以彻底解决问题。”

高总苦笑,“几十万块钱的德国进口泵,已经安到地下水池里了,你说换就换?再说了,时间呢?”

老腔儿说,“连发货带安装,得二十天。”

“二十天?开什么玩笑,”高总说,“陶总说了,后天必须竣工通水。”

高总又转向我说,“张经理你也说说。”

我指着老腔儿说,“秦经理是生产厂家,你是甲方用户,我把你们拘在一起就算完成任务,具体问题你们双方研究解决。”

高总说,“张经理,你是乙方,我们是和你们公司签的合同,你想一推六二五?”

“问题是我不懂呀高总,”我摊开两手,“我就相当于一个二道贩子,挣点差价而已。”

高总气乐了,“你呀,还真就像一个二道贩子。这样,我再和秦经理去一下现场,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哪怕变通一下。”

我表示同意,“老腔儿你和高总去看一下,我在这里等陶总。”

我走出办公室,污水厂已经算是完工了,场区已铺装了草坪和柏油路,路旁站着一些黑色的铁艺路灯,但空气里总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秽气味。远处沉淀池在阳光下白得耀眼,高高的台阶上插满了各色旗子,蓝天广阔,一条写着大字的横幅横亘天际。

我掏出手机,翻看微信。我看到了山楂树的留言:张哥,晚上小妹请您和韩哥吃饭,感谢一直以来给予小妹的指教。大连渔港606房。后面是一个抱拳的图案。

我给韩东发微信:看到山楂树的邀请了,她竟然说要感谢我们的指教,我心里直发毛,好像是我们促成了这桩交易,不想去吃她的饭了,有负罪感。

韩东回复:同感。另外友情提醒下,妹妹的身份已今非昔比了。

第一次看到山楂树大概是两年前,老梁骑着一辆电动车把她拉过来的。小姑娘一下子就抓住了我们的眼球,白T恤,牛仔裤,蒜瓣一样鼓翘的臀部,配着一张清纯干净的脸。

“这谁呀老梁?” 大家问。

“我徒弟,”老梁说,“新来的大学生,以后大家多关照。”

“那是那是,” 我们七嘴八舌,“以后有了漂亮妹子我们就不关照你了。”

“靠,你们不带这样重色轻友的。” 老梁龇着大牙乐。

韩东问小姑娘,“你梁哥对你好不?”

小姑娘使劲点头,“像亲哥一样。”

“这就对了,”韩东说,“你梁哥对所有漂亮妹妹都像亲哥一样,绝对是好人,真的。”

众人大笑。就在那个晚上,小姑娘给大家献上了一首前苏联歌曲《山楂树》,她说是跟自己父亲学的。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小姑娘和老梁更亲近了。记得是快过春节的时候,一个客户喝了酒,嫌小姑娘解答得不满意,用计算器砸在了小姑娘的身上。这一幕正好让老梁赶上了,从没和人打过架的老梁,怒吼一声,冲过去一拳就把那客户打倒了。客户报了警。我们赶到派出所的时候,那个满脸是血的客户正在大闹。我们找了分局的朋友,把电话打了过来,所长对我们很客气,所长说你们想办法安抚好挨打那位,争取调解解决,如果他要是死咬住不放,我们就只能拘留你朋友。

我和韩东轮番给那客户道歉,说都是误会,大家不打不相识,以后做个朋友,多个资源,好吗,我们给你拿三千块钱……

“不好使,不好使!”那家伙当即回绝。

“告诉你们,我他妈也是做生意的,不差那俩小钱儿,我他妈的就是憋氣,谁大过年的让人打得脸像猪头似的?今天就拘留他,就让他这个年在监狱里过。”那家伙正在气头上,不去洗脸,也不和你谈条件,就是不停地用手机自拍取证。

小姑娘吓坏了,在一边身子直发抖。

“何苦呢,”我们只能赔笑脸,“哥们儿你看,小姑娘都吓坏了,谁家孩子不是孩子,都不容易。”

“我还吓坏了呢,”那家伙更来劲了,“大过年的挨顿打,不是都怨这个骚逼吗!”

所长出来了,把我们叫到另一个屋子,你们给他去买两瓶水,叫唤半天了肯定渴了。

我出去买了一箱水,给那家伙两瓶,他嘴里喊着不要,却拧开一瓶咕嘟咕嘟灌了起来。

所长说,别急,你得让他发泄一下。

果然,那家伙闹了近两个多小时,终于消停下来,我们开始谈条件。那家伙说,给我拿一万块钱,再给我跪地磕三个响头赔罪。

我们不同意,他又闹了一阵,民警也帮着说和,那家伙才同意给五千块钱,但咬死了必须下跪赔罪,否则免谈。

我们去和老梁商量,老梁说要在平时进去呆两天我不怕,关键是这年底,单位一大摊子事儿等着我呢,操他妈的,跪就跪吧。

我们付了钱,老梁那一米八的大个子“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小姑娘当时就哭出了声。

陶总回来了,看到我问,“怎么就你一个人来的?”

我说,“他们去现场了。陶总,记得我过去提醒过你吧,我当时说最好把那个大泵换成国产的,你不信,说德国产品的质量如何如何好。”

“德国产品的质量当然好了,这是全世界公认的。” 陶总说。

“这问题不就出现在它质量太好上了吗?”我说,“国产泵的生产参数沿袭了前苏联的惯例,功率大,皮实、抗造。就像汽车,规定拉十吨,实际能拉二十吨。德国泵的设计太过精准,超标一点就不给你玩活儿。所以说,还是国产泵更符合咱们国情。”

陶总笑了,“你这是歪理邪说,原设计就是德国泵,规格型号都是定好的,谁敢擅自更改设计。再说,我们现在说这个还有意义吗。”

陶总电话响了,他接完对我说,“高总他们好像找到了解决办法,现在需要一台吊车,让我们去现场。”我说,“我不去了,我拍着膝盖说,我恐高。”陶总说,“你是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好,你在这等我们吧。”

一想起那个两层楼深的窖井,我的腿就发软。上下全得爬铁墙梯,当初安装的时候我下去过一回,结果把膝盖磕着了,疼了一个多月。

韩东发来微信:顺利吗?

我回复:正在弄,老腔儿跟他们下窖井了,好像有点眉目了。

韩东:那个老腔儿有些道行。

我回复:嗯。你现在好像很清闲?

韩东:业务暂停,企业压了我太多的钱,我停止给他们供货了,人都撒出去要账了。

韩东发来一个无奈的表情。

我笑了。韩东是一个外表安静,内心情感丰富的人,我们搞文学的大都如此吧,不然怎会对山楂树的事情有如此反应。

前些日子老梁和山楂树请我和韩东在“水云间”吃饭,我们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在这么高档的地方请我们吃饭,席间老梁说,“这么多的朋友里我最信任的还是两位大哥。今天小妹问我一个问题,把我难住了,特来请两位大哥指教。”

我说,“老梁你别这么正式好不好,我们这么多年了,什么指教不指教的。”

韩东也说,“是啊,都是哥们儿,别说生分话。”

老梁好像不知如何开口,拐弯抹角地说着,最后我们终于听明白了。山楂树在推销保险的时候,认识了一位主管工业的副区长,副区长看上了她,并承诺说,如果肯做他的“女朋友”,马上送她一套楼房和一辆帕沙特轿车,并给她转公务员。保险照做,区内的几大企业的保险业务都包给她做一部分。关系不公开,双方都各自维系自己现在的家庭。

这还真是一个大蛋糕,而且是天大的蛋糕,把我和韩东当时就砸晕了,对于我们这些每日绞尽脑汁找门路的人来说,能弄通一个区长真他妈是难得的机遇,我们为什么没生成一个漂亮女人呢?

“身份可靠吗?” 韩东问。

“梁哥核实过了。” 山楂树脸红红的。

我们不知如何给出意见,正确答案在我们心里,一个有家庭的女人,能够背叛丈夫去给人家做情妇吗?这是理。但对于这些在生存线上苦苦挣扎的年轻人来说,理不能当饭吃,何况面对的是如此诱人的条件?退一步,回到原点,进一步,荣华富贵。单是那些保险业务,一年赚它几百万都不成问题,所以,我和韩东连劝阻的话都说不出口。

最后我们支支吾吾地说了一些权衡利弊的话,当然,主要说的是利。还说要听从自己的内心,把握好人生的机遇云云。其实,有一件事我们和老梁都倍儿清楚,事情要是成了,我们都可能借光受益。和他们分手后,韩东自然自语,我们亏心不?我说从道理上讲,亏心。但她既然能委身于一个卖保险的老梁,委身于一个副区长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选择在她自己。

“也是,”韩东点上一颗烟,“但她和老梁还是有一些情感成分的。”

“兄弟,她今天能来找我们,说明她的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我说。

陶总回来了,老腔儿和高总也回来了,看他们谈笑风生的样子,应该是解决了问题。我看看老腔儿,他和我做了个OK 的手势。陶总说张经理进屋,咱们碰一碰你那部分尾款的事。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陶总竟然主动提出给我们结款。会计拿来账本,翻给陶总看,陶总说你就报数目吧。会计用红笔画了一条线。陶总看了看,一边签字,一边说,“我只留百分之十的质保金,其余的给你一次结清。”

“百分之十,”我苦笑,“那几乎是我的全部利润。”

“百分之十利润,”陶总盯着我,“何止?”

“真的陶总,我对灯说话。”

“快拉倒吧,还对灯说话,整的像小商小贩似的。” 陶总笑了。

“还真是小商小贩,跟您比。” 我说。

“你就跟我哭穷吧” 陶总说,“那你们猜猜我这个工程挣多钱?”

“少说也得几千万吧。” 我认真地猜道。

“一分钱没挣,我也对着灯说话。” 陶总说。

“开玩笑,那不可能。” 我和老腔儿一起摇头。

“你们爱信不信,” 陶总说,“不但一分钱没挣,心脏还下了三个支架。”

我和老腔儿听了,坐直了身体,说,“是,您做手术的事情我们知道。”

陶总说,“我过去是搞土建和铺路架桥的,污水厂没干过。这个工程,土建和铺路挣的钱填补了污水这块的亏损,刚好持平。”

“那您图什么呢?” 我说。

“学习。”陶总说,“马上又要下来一个污水厂,还是给我,日排量三万吨的,投资三个亿。我用这个工程积累了经验,也锻炼了队伍,去做下一个工程,原班人马,轻车熟路。怎么样,还跟着我干不?”

“跟啊,”老腔儿抢着说,“我们继续追随陶总发财,是吧,张经理?”

我说,“当然,只要陶总不嫌弃我们。”

陶总哈哈笑,“好说好说,一会我请你们吃饭,你们今天给我解决了大问题,我一定得请你们。”

我说,“我们得回去了。”

陶总说,“谁也不许走,我请你们吃红烧石鲢,连带聊聊下个工程设备配套的事儿。”

“这还真走不了,”老腔儿看着我说,“解决了这个工程的问题,还连带出下个工程,这就叫好事成双。” 我点头表示赞同。

陶总打电话,“把那条石鲢给我炖上,我一个半小时以后到。”

我笑,“陶总,什么鱼还得提前一个半小时炖上,不得炖成一锅鱼汤了。”

陶总摆摆手,“你不懂,等下吃饭时跟你说。”

到了饭店,老板迎出来说,“陶总,鱼还得炖一会儿才能到最佳火候。”陶总说,“好的,咱们先喝茶,边喝边等,好饭不怕晚。”

陶总心情大悦,“我告诉你们呀,这石鲢是我家乡的鱼,也叫橡皮鱼,你们这边没有,我好不容易找到这家饭店的。不是吹,我生在海边,算是海钓高手,那时候鱼也多,赶上鱼群,我们行话叫‘爆上,挂上海蚯蚓,一拽就是一条,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梭鱼、舻鱼和燕鱼啥都有,海了。但这种场面现在不好遇了,几乎找不到好钓场了。现在钓鱼纯属休闲娱乐,老半天钓上一条,我们行话叫‘羊拉粪,但这时候钓上来的多是黑头或石鲢,从上饭桌的角度衡量,石鲢最可口,怎么个可口法,一会你们自己品尝。也有老半天钓不着一条的时候,我们叫‘干候,怎么办,等着呗,吃吃喝喝,闲聊。”

“其实做生意和钓鱼一个道理,”陶总环视众人,“都是从‘干候,到‘羊拉粪,再到‘爆上,一步一步过来的。得有耐心,还得放远眼光。”

我起身拉老腔儿去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我们站在院子里抽烟。一个白发老者,穿着一件大裤头,扶着墙往卫生间走,边走边喊:同志们,喝呀——

老腔儿说,“那人我认识,原来的市委宣传部副部长,现在离休了。”

“阀门儿到底怎么解决的?” 我问。

“刚才人多我没说,陶总说仅限于我们四个人知道。”老腔儿说,“你想,陶总要的是解决问题,要保证后天开通,不然这个搞砸了,下一个工程也得泡汤。所以,我给他出了个馊主意——把阀门芯子拆了,拆完,流量马上达标,大泵 “呼隆隆” 就启动了,把陶总乐坏了。”

“把阀门芯子拆了?” 我问。

“拆了,”老腔儿说,“为保证流量嘛。”

“那阀门不就跟没安一样吗?十几万元的阀门就躺在底下变直通了,变废铁了?”

老腔儿看着我,卡巴卡巴眼儿说,“就是这样,不然还能怎样。”

我说,“那阀门的安全控制功能呢?一旦出了事故或是管线需要维修怎么办?”

老腔儿说,“陶总说先把眼下的难关度过去,其他的以后找补,短期内应该没事。”

“有后患啊。”我不安地说。

“你不用担心,”老腔儿说,“将来就是出事儿,发包方首先会找陶总他们,他们都是挂靠在现在的单位,过几年草台班子一散伙,到哪找人去。”

“不把握,”我忽然觉得心里像塞了麦草,“怎么觉得这么不把握呢?就是换个泵的事儿吗,难道那个献礼就那么重要,可以置工程隐患而不顾?”

老腔儿说,“非常重要,大泵启动恢复正常后,陶总当即给发包方领导打了电话,说设备已经全部调试完毕,可以确保后天的开通典礼如期进行。领导非常满意,当即答应把拖欠的工程款全部划过来,不然陶总会给你结款吗?你想想。”

老腔儿拍拍我肩膀,“兄弟,怎么说呢,哥欣赏你的人品,但你这性格不适合做生意。”

回到饭桌,陶总说要敬我们酒。

陶总说,“大泵启动的问题能够顺利解决,二位经理功不可没,我先敬一杯!”。

陶总又说,“这第二杯酒,为我们后续工程能够继续愉快合作,干杯!”

老腔儿站起来说,“我提一杯,咱们为陶总的健康干杯,有了本钱才能干好事业。”

陶总哈哈笑,连声说,“好好,谢谢大家!”

韩东微信:完事没?小青柑沏好了,满室清香。

我回复:回不去,哥哥食言了。

韩东回道:哥,生存为重。

红烧石鲢终于上来了,陶总说,“大家都先尝一口,然后告訴我感觉。”

“咦,”老腔儿吃了一口,惊叹道,“肉是筋道的?”

我也吃了一口,“可不,这鱼肉竟然像蹄筋一样有嚼劲,而且味道鲜美。”

陶总呵呵笑,“所以要炖两个小时,它的肉是硬的,不到火候不烂,味道也出不来。”

酒过数巡,老腔儿站起来说:“我给大家吼一段祝祝兴吧。” “好好好”,噼里啪啦的掌声立即响起,老腔儿不含糊,张口就来:

太阳圆,月亮弯,都在天上

男人笑,女人哭,都在炕上

……

杯觥交错间,有人问,“陶总,这石鲢鱼的肉怎么会是硬的呢?”

陶总打了个嗝说,“咱得这么说,这鱼也是它爹妈父母养的,它生下来的时候肉也应该是软的,但它生长在石头缝里,也许碰来碰去就碰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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