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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雪

2017-05-08萨日娜

骏马 2017年2期
关键词:巴图三轮车哥哥

萨日娜(蒙古族)

心里堵得慌,总觉得要发生什么。是因为太热吗?我漠然环视了一下屋内。我租的是一个月二百块钱的用简易的模板隔开的一间房。屋子的总面积不过十几平米。我们用工地上捡来的木板把这屋子隔成两个部分。里面的七八平方米充当卧室,外面的三四平方米成了厨房。哈日浩特的初冬寒冷得无情,但是我们不缺煤。熊熊燃烧的铁炉像个永远吃不饱的野兽,吞噬着黑色的固体,散发出烧灼般的热度,也排解出很多没有烧尽的黑灰色的煤灰。孩子已经睡着了,手里还拿着呼德买给他的五毛钱的塑料水枪。刚刚因为用它喷得满屋子水,被我打出来的几滴眼泪还挂在他脸上。我凑近儿子亲了亲他毛茸茸的额头才发现脸上不只有泪水,还有汗水。孩子满脸、满身都是汗水,枕巾已经湿透了。我跑过去开了门,马上就有一阵刺骨的寒流夹带着煤味闯进了屋子。我忙又关上了门。我也不敢灭掉炉子。这间房是用石头砌成的。石屋徘徊在外边的寒冷和煤块的热度之间,热就热得猖狂,冷就冷得彻底。如果灭掉炉子,明早的我们很有可能成为冰雕了。

隔壁屋里传来巴图雷鸣般的打鼾声。他昨天捡煤的时候腿受伤了,所以今晚没出去捡煤。他破烂不堪的三轮车停在我们门前狭窄的胡同里,一副进退两难的样子。月光被煤屑过滤了,光线里多了几分忧郁,洒向大地的时候也洒下了很多煤屑。我看了看手机,已经十一点了。这会儿呼德和哥哥他们也该在汗流浃背地捡煤了。

隔壁的手机响了,虽然没有盖过巴图的打鼾声,但是在这冷漠的夜里显得有点慌乱。巴图的打鼾声没有中断。手机铃声倔强而急促地响。几十秒钟后传出巴图迷迷糊糊的懒散的声音:“嗯?”过了几秒,巴图的声音突然变得清醒,变得激动起来,估计身子这会儿也坐正了:“什么?你说什么?苏和被煤埋了?啊?我的天啊!我的佛祖啊!”紧接着隔壁屋子的门被莽撞地推开了。那辆进退两难的三轮车发出了足以让整个夜色都颤栗的声音。冰冷的夜晚突然就喧闹了。月亮像听不得喧闹的神经衰弱的老人一样躲进了云层背后。巴图的三轮车呼啸着呻吟着驶出了胡同,驶出了这条街。

三轮车的呻吟声辗压着我的神经驶过去了。我的心里始终不能平静下来。我精神恍惚地坐了一会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巴图歇斯底里的喊叫总是在耳边回响:“苏和被煤埋了?苏和被煤埋了?苏和被煤埋了……”我站起来。我又坐回去。我给炉子添煤。我掀开儿子的被子。儿子身上的汗水渐渐地蒸发了。我身上的汗水却越来越多,好像儿子身上的汗水都移到了我身上。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巴图的三轮车踩踏着整个哈日浩特的夜空喧嚣又无措地驶进了胡同里。我飞快地跑出去。月光投在巴图那张煤炭般黑色的脸上,悲凉已经淹没了他那双忧郁的眼睛。我向前走去,心在怦怦怦乱跳,弄得我的脚步也变得深浅不一。我害怕走近车厢,害怕看到残酷的可怕的东西,但还是颤颤巍巍地一步一步地靠近。巴图一步向前拦在我面前,用大巴掌蒙住了我的眼睛:“回屋去!”他的声音在颤抖。一滴温热的泪水滴进我的头发里。我的心跳在那一刻似乎突然停止了。生命真的有这么脆弱吗?昨天下午他还那么天真无邪地向我笑,跟我耍嘴皮子,还用那双纯真得有点傻气的眼睛看着我说,将来娶一个像我这样的媳妇。可是现在他却无声无息地躺在这冰凉的月色下……接着又传来一阵三轮车声,但是感觉那是在天上飘的,就像雷声,很远很远的雷声。呼德和哥哥回来了。他们跳下三轮车的时候冰冻的大地发出咚咚的响声。那琴、海日汗、朝鲁、胡布秦……胡同里住着的人接二连三地回来了。只有呼和夫妇没有回来。不过也没有人注意他们。他们围着三轮车默默地站着,一时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动弹。昏暗的月色给每个人的脸上罩上了一层苍白的阴沉和无奈的肃穆,还有寒冷的悲哀。没有人注意我的伤悲,也没有人拦住我。我走向前,看到了车上的一幕。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到了脑袋里。耳朵一阵轰鸣,眼前一片漆黑——车上,苏和那稚嫩的脸哪里去了?或者他们都弄错了,这不是苏和。苏和有一张怎么晒都晒不黑的黄色的脸,可是如今那张脸上全是血!鲜红的血跟漆黑的煤屑掺杂在一起变成了黑褐色的让人眩晕的东西……“啊——啊——”我尖叫、我哭嚎,刺骨的寒流似乎就在那一瞬间惊慌失措了。天空中飘来几朵孤独的乌云,洒下几片零零碎碎的雪花。雪花飘舞着、哀鸣着,缓缓地落在苏和僵硬的尸体上。那雪花是煤色的。

太阳慢吞吞地从东方露出了脑袋,又怕着凉似的拽一层厚云,将自己裹住。苏和的阿爸来了。他是个身材高大、颧骨很高、脸色黝黑的驼背老人,乍一看像去了皮的晒干了的桦树。他头戴一顶毡帽子,身穿一件自己缝制的羊皮袄。老人裹着护膝的膝盖在靠近三轮车的时候抽筋了,一个踉跄摔了下去。哥哥和呼德赶忙去扶。老人倔强地推开他们,自己缓缓地却坚定地站起来。老人是开着四轮车来的。那琴和巴图小心翼翼地将苏和抬上四轮车。苏和的脸清洗过后用干净的白布盖上了。衣服还没有换,双手像放不下什么似的僵硬地垂着,掌心微张。粗糙的掌纹和坚硬的指甲缝里全是洗不掉的煤屑。老人上了驾驶座,弄了半天未能启动车子。他的双手一个劲儿地颤抖,喉咙里像住进了猪崽一样哗哗响。巴图把老人扶下来的时候我才清晰地看见老人满眼满脸的泪水和鼻涕。巴图像跟谁较劲儿似的,咬牙切齿地使劲摇着摇把子启动了车。哥哥和呼德也上了车。

我目送着他们离去,耳朵突然听不见任何喧闹了。四轮车从我面前驶过,然后那琴的破三轮车也从我面前驶过,我却听不到那些声音了,整个世界好像都寂寞了静止了。眼泪又开始滑落下来。

屋里传来儿子哇哇大哭的声音。我机械地折回屋里。儿子似乎是被噩梦惊醒了,睁大着眼睛一个劲儿地哭。我抱起儿子,找玩具给他玩。他一把抓住呼德放在炕上的捡煤时戴在额头上的照明灯,使劲扔在地上。儿子似乎解恨了,呵呵呵地笑起来。小家伙的梦境难道跟这个照明灯有关吗?跟照明灯有关就跟捡煤有关。老人们常说小孩和狗能感知鬼魂。他真的感知到了什么,所以夢见了吗?我皱着眉头,胡思乱想。那琴的老婆乌日娜抱着孩子进来了。乌日娜有着一张小麦色的瓜子脸,小巧的鼻子上有几颗小米粒大的雀斑。平时,她那细小的眼睛总是微眯着,像在笑。可现在,她的眼神飘忽不定,脸色变得灰白。一头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搭在肩上。

平常男人们不在屋子里,女人们也不愿待在那狭小的空间。

我给乌日娜倒了一碗奶茶。她像害怕被别人抢走似的,一把夺过我手里的碗,一口气喝完后又给我递过来空碗。

“等那琴回来,我们就回去!”乌日娜的眼神依然飘忽不定,但是语气很坚定。我的头深深地低了下去。乌日娜可以回去。阿日昆都楞草原永远是她的家。那里有她的父母,有她的羊群,有她的蒙古包。在那里他们整天过着千篇一律的生活,整天看着如出一辙的风景腻了、无趣了、厌烦了,就出来了。城市的美丽、城市的繁华,对城市的种种美好的向往牵动着他们的每一根神经。于是他们来了。好奇过了,向往没了,现实来了,一度恐慌徘徊后仅剩下强烈的不甘心了。不甘心两手空空地回去;不甘心城市容不下他们;不甘心重新接受千篇一律的日子……可是,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呢?

可是我们回哪儿呢?我们的家乡白音敖包草原是个古老美丽的草原。奥牧仁河像蒙古少女献上的蓝色的哈达,千折百回,风情万种。那碧波万顷的草原上鲜花盛开、莺歌燕舞。清澈的蓝天,远处的青山,近处的蒙古包,还有满山的牛羊勾勒出一幅绝美的水彩画。是啊,那里曾经住着我们的父母,放牧着我们的羊群,盖着我们的蒙古包。可是如今那里已经被划为天然保护区,供游人欣赏的旅游区。我们从寂静的草原搬到了繁华的城市。

乌日娜连续喝了三碗奶茶后回到自己的小屋开始收拾东西。两个小家伙跑到狭窄的胡同里面对面地蹲着不知在玩什么。

呼和夫妇回来了,载了满满一箱煤。夫妇二人脸上有着丰收般的喜悦,苏和的事情对他们的影响似乎不大。他们在这里捡了几年的煤,难道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吗?他们这是习以为常了吗?就像医院里的医生对生死病痛看惯了那样。今天的煤锃亮锃亮的,比往日里呼德他们拉来的煤好很多。他们把煤卸在胡同尽头的煤堆上,回屋吃了些炒米拌酸奶后又出去了。望着他们的背影我真想吐唾沫。

呼德他们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呼德带着一身冷气走进来,什么也不说倒头就睡。哥哥喝了一碗奶茶后去了那琴的屋子。不久,隔壁屋里传来巴图醉酒后的蒙古长调,悲凉、伤感、迷茫……屋子里冰冷冰冷的。我竟然在睡觉之前忘了往炉子里添煤。呼德紧紧地抱住儿子。儿子蜷缩着身子一个劲儿地往呼德的怀里钻。我出去找来松塔点着了煤。屋子里顿时就暖和了。我又走进巴图的房间。巴图的屋子乱得一塌糊涂,两个人的衣服、袜子、帽子扔了一地。擦拭得一塵不染的佛龛立在西北角,跟这个屋子里的一切格格不入。巴图信佛。离开草原时,他怀里紧紧抱着的就是这尊佛。他把这尊佛从蒙古包搬到了出租屋里。我用眼角瞥了一眼这尊佛像,心里五味杂陈。屋里的空气是冰冷的。巴图蜷缩着身子抱着酒瓶睡着了。就一天多的时间里,他消瘦了很多。黑炭般的脸、粗黑的胡子茬,还有那蓬乱的头发……他活像野人。我给他点着了炉子。火很快就驱散了屋子里的冷气。巴图的身子慢慢舒展开了,只有眉头间的皱纹像永远也解不开似的,拧成了一个大疙瘩。

第二天,下雪了。早上起床的时候雪花像胆小的小女孩一样在空中犹犹豫豫地颤抖,但是过了一会儿雪就下大了。我们帮着那琴和乌日娜把行李和生活用品搬到三轮车上。装行李的时候我们特意给乌日娜和她的儿子留了个既挡风又安全的空位置。三轮车上满是乌黑的煤屑,哥哥细心地在车厢里铺了层干草。乌日娜今天穿上了刚来哈日浩特那会儿从批发市场买的黑色羽绒服。雪花在悄悄地下。大人们谁也不说话,两个小家伙也没有睡醒似的,无精打采地任大人摆布。我悄悄地看一眼呼德。呼德呆呆地盯着三轮车前面被雪花覆盖了的地面。那双看似空洞的眼睛里蒙着一层雾气,雾气中飘着比留恋更为清晰的东西,羡慕?嫉妒?无助?

三轮车震耳欲聋的噪音呵斥住了疯狂的雪花。车子践踏着洁白的雪花,慢慢地驶出了胡同。乌日娜坐在干草堆上,紧紧地抱着儿子,对我们每个人强颜欢笑。在车子驶过胡同,拐过路口的时候我看见了乌日娜眼里闪动的晶莹的泪花。我们挥别他们,回过头看见了巴图。他站在门槛里,手里提着一个酒瓶,眼里住进了这座城市的冷漠。

苏和被埋的那座山禁封了,但是这片大地上有的是新开采着的煤矿。这一整天除了呼和夫妇,没有人上山捡煤去。呼德让我炒几个菜,自己出去提了一箱白酒。呼和夫妇的第一车煤拉回来的时候,屋里的男人们冷眼旁观,鼻子里哼哼着没有人搭理他们。等他们回自己的屋子吃完炒米,再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驶出胡同的时候,巴图狠狠地从牙齿缝里吐出了一口唾沫。

煤块在炉子里欢腾地燃烧。屋里特别热。男人们脱掉外套,拼命地喝酒。呼和夫妇的破三轮车再一次粗喘着吃力地驶进胡同的时候,我十多平米的屋里横七竖八地躺满了空酒瓶子。胡同里传出高低不一、参差不齐的喊叫声。他们都喝醉了。巴图本来就黑褐色的脸现在成了紫檀木的颜色。他起先是举起手乱比划着,扯着嗓子一个劲儿地喊叫。又一杯酒下去后他突然倒在桌子上大声哭起来。哥哥也喝醉了,已经靠着行李睡着了。呼德用一双死鱼眼看着眼前的酒杯发呆。

第二天下午一点的时候,哥哥和呼德很默契地拿出了照明灯、塑料袋、水、羊皮袄等捡煤用的必需品。“我也去!”我说。“你去干什么呀?那又不是什么旅游景区。”哥哥没好气地说。我用求救的目光看看呼德。“你去了孩子怎么办?”呼德有点为难。“孩子可以托付给海日汗的媳妇!”呼德看了看哥哥。哥哥没有说话。呼德示意我准备准备。我马上把孩子抱到海日汗的屋子里,然后自己准备了一些干粮和水,拿了羊皮袄。

哥哥的三轮车一路呼啸、一路惊扰着城市的风景和人物,来到郊区一座山脚下停了。那座山以前有没有绿意我不知道,现在只看见几辆铲车和勾机在山顶上漫天飞舞的尘土中嗡嗡地来回开动。山很陡,从我们这个角度看,它像一座悬崖。下边是个天然的深沟。铲车一会儿轰隆隆地开来,在悬崖边上停住,把废土、石块儿往下倒。哐啷啷——又是一阵嚣张的尘土。眼看山顶很快被铲平了。我想起了愚公移山!这座山是今天新开采的煤矿。开采煤矿的过程并不复杂。先动用勾机挖掘,然后用铲车把那些掺杂土和石头的表层的煤层铲下来,再开到悬崖边倒掉:呼啦啦——哐啷啷——气势磅礴、阵势强大,甚至惊天动地。在漫天狂舞的灰尘中黑乎乎的煤块和巨大的石头呼啦啦地往下滚。呼德他们捡的就是这种被倒掉的煤块。铲车退去了,灰尘并没有平息。那些捡煤的人像游击战士一样争先恐后地从四面八方跑过来。有的拿塑料袋,有的拿篮子,有的索性什么也不拿。他们把那些锃亮的黑色的煤块往铲车埋不到的地方扔。我跟着人群跑上去。山坡很陡,而且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头。我跑几步被一块石头绊倒了。呼德一把拉我起来,用命令的口吻说:“一边儿呆着去!”他边说边往山坡上跑。哥哥已经在那儿了。哥哥把捡到的煤块使劲往一边扔。呼德跑上去,把那些煤块又倒腾到一边,挪到铲车埋下的可能性比较小的安全地带。轰隆隆——铲车的声音又一次传到了头顶上。“快撤!”“快撤!”人们七嘴八舌地声嘶力竭地喊着,跑着。我慌乱地往山下跑,哐啷啷——铲车把那些石头、煤块倒下了。那些硬体像千军万马,沿着陡峭的山坡一路追随我狂奔。“苏和是这样被埋掉的吗?”心里突然就冒出了这个念头。本能驱使着我拼命地往前奔跑,没有方向、没有任何念想……“你傻啊?找死啊!”有人狠狠地责骂我,同时用力拽住我,拖着我飞快地往侧方向跑。他是呼德。我的意识和力气全散架了,我软软地倒在呼德怀里。眼角的余光中,那些坚硬的石头和煤块掩埋了我刚才跑着的方向。“记住了,不能往下逃!要往两边逃。我看你还是找个安全的地方坐着吧,真不该带你来。”呼德看着山顶上威武的铲车说。铲车的声音慢慢地从头顶上挪走了。人们又争先恐后地跑向悬崖……天慢慢地黑了,全黑了。哥哥和呼德拿出了照明灯戴在额头上。这回整个山坡上亮起了很多照明灯。尽管人们的体力已经耗费了很多,但是人们说话的声音尽量放到最大,好用声音寻找同伴。人们用耳朵辨认着铲车的远近,用铲车的灯光辨认着它的方向。

夜色越来越浓了。哈日浩特冬天的寒冷不是吓唬吓唬人那么简单的。我蜷缩在背风处,用羊皮袄紧紧地裹住身子,但是腿脚不一会儿就开始冻僵发麻。山坡上的照明灯还很欢腾很忙碌的时候呼德跑过来了。“要回去了吗?”我嗖地站起来高兴地问。“今晚的煤质量不错,而且煤块也多。我们还要捡一些!”呼德从车上拿来羊毛毡子给我铺上,然后拿自己的羊皮袄给我披上。“千万别睡着!知道吗?记住了!”呼德又跑回去了。山坡上的照明灯像无数个萤火虫一样来回晃荡着、飘舞着。他们互相照亮互相告知。

呼德把我推醒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他们把昨晚捡的煤又一次倒腾,挪到车子能开进去的道儿边。“哇!你们捡了这么多啊!”我揉着眼睛喊。“哼,最大的一堆被埋了,不然的话……”哥哥看了看我,眼里尽是惋惜。已经筋疲力尽的他们咬着牙憋足劲儿把车子装满了。装完一车后煤还剩下了很多。“你们先走,我留在这儿守煤,顺便帮巴图把那些煤给他装上车。”呼德说。

车子像个跛脚的人一样颠簸着走出了山路,又吃力地爬上了柏油路。哥哥的眉毛里、睫毛上、鼻孔里、胡子茬里都是灰土和煤屑。他機械地前倾身子,用力眯着眼睛努力看清道儿。他一会儿用力睁大眼睛,一会儿甩甩头,甩头的时候头发里的煤屑跑出来,在阳光下嚣张地起舞。“娜仁,我快要睡着了,你跟我说说话!”哥哥说。我坐正身子,用力张开打得难舍难分的上下睫毛,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突然,车子歪了,我和哥哥的身体都歪向右边。我惊叫着握紧手能触到的东西。车子开出了柏油路,直往道边的沟里冲。哥哥这回完全醒过来了。他赶紧紧急刹车。虽然沟不深,但是弄出满载煤的车子,我和哥哥还是吃尽了苦头。

海日汗的媳妇像受难的人看到了救世主一样跑过来,把儿子一把塞进我怀里后头也不回地进屋了。儿子满脸泪痕,手里拿着呼德买给他的五角钱的水枪。我真想好好地抱抱儿子,哄哄他,但是我还是把他放在了地上,叫他自己玩。我要做饭。我真得给哥哥和呼德做一顿热腾腾的饭菜。

自从苏和出事后,巴图整个人都变了。以前我最讨厌巴图的打鼾声。我们的租房紧挨着,墙的隔音效果也极差。所以晚上我常常被巴图的打鼾声吵醒。有时候我用木棍用力敲打墙,试图让他的打鼾声收敛一些。有时候我索性跑进去推醒他。平日里我曾佩服苏和睡觉的质量。那么大的动静里他居然能睡得如此沉。苏和常常跟我开玩笑说:“私自闯进两个大色狼的屋子,后果自负哦!”我每次都会赏他白眼。苏和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不吃这一套,他会笑笑说:“看我呼德哥今晚怎么收拾你!”可是苏和走后巴图突然不打鼾了。或者说他根本就没睡?没有巴图的打鼾声,静谧的夜晚总感觉缺少了什么。巴图说要为苏和守孝,七七四十九天不理发、不刮胡子。几天后他那忧郁的大眼睛陷进了眼窝里,鹰勾一样的鼻子突出来,整个脸躲进了粗黑的胡子里。天啊,巴图成了野人了,连每天都擦拭的佛龛他都不管不顾了。他不做饭,每次吃饭的时候我们都叫他来一起吃。巴图也不客气,狼吞虎咽地吃个精光。

那天巴图又喝醉了,不能出去卖煤。我自告奋勇地帮巴图卖煤。天在下着雪。哈日浩特的雪总是那么为所欲为,想下就下,想下多少就下多少。街上,路人明显少了。哥哥和呼德把两辆三轮车停靠在农贸市场的背风的地方。那里除了呼和夫妇的煤车外还有几辆满载煤的破车。他们穿得厚厚的。动作笨笨的像企鹅。几个男人不胜无聊爬上煤车盘腿而坐开始打扑克。“卖煤了啊!卖煤了!价钱便宜啦!”呼和夫妇抱着胸轮流喊。雪花慢慢覆盖了大地。行人的身后印下一连串清晰的脚印。一个衣装单薄的老人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了。凭他走路的姿势就能断定他不是城里人。他不停地来回走着,眯着眼睛检查每辆车子上的煤。他最后停在巴图捡的那车煤跟前问价钱,我说三百就卖了。“你们这煤的质量不行啊,不好烧,还这么贵……”“二百六一车啊!二百六一车……”呼和的老婆从一边喊。那个老人用一种险些被骗的眼神看了看我后又转到了呼和夫妇那儿。几番磨嘴皮子后,那个老人从兜里掏出了二百五十块钱交给了呼和夫妇。那辆破旧的三轮车呼啸着载着他们三个人走了。哥哥甩掉手里的扑克牌跳下了车,牙齿咬得咔咔响。“算了,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呼德拦住了哥哥。

过来买我们煤的都是一些装扮绿色,长相天然的农村人。哈日浩特的人不烧我们这种捡来的煤,他们甚至不烧哈日浩特出的煤。尽管他们住的是拥有中国最大露天煤矿的城市。就像用进口货来攀比身份地位金钱一样,他们烧外地煤,比如大同煤。听他们说大同煤好烧,哈日浩特的煤适合那种大企业。来买我们煤的人一个个能讨价还价,把价格往死里砍。最终我们以一车二百元的价格卖掉了煤。

这一天哥哥他们开着空车神色慌张地回来了。“警察在抓人,罚单……”呼德解开了我的疑问。“这几天情况不对,我们还是避一避吧!休息几天再说!”哥哥对巴图说。“X他娘的!”巴图烦躁地破口大骂,使劲踢了一脚自己的三轮车。三轮车嘎吱呻吟着颤抖了几下,最终站定了。

他们闲呆了一天。巴图紧锁着眉头进进出出,见什么骂什么。呼德倒是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哥哥没闲着,一会儿出去修一修三轮车,一会儿又弄一弄照明灯。到了晚上十点的时候哥哥开始给三轮加油,又拿出了照明灯、塑料袋。巴图眼睛亮了,马上就启动了车子。

一连几天呼和夫妇也是晚出早归,载回来的煤少得可怜。几天过后,他们失去了耐性。那天,他们在下午一点的时候,开着破三轮车趾高气扬地从狭窄的胡同里驶出去了。巴图瞪大了眼睛,眼神里毫无遮掩地表现出了一种崇拜。呼和夫妇第二天先后拉来了两车油亮油亮的煤。胡同里的人们看了眼馋了。次日,呼和夫妇一走,呼德他们也跟着走了。黄昏的时候,巴图驾着空车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踏进屋子他也不说话。我站起来,端详着巴图的脸。我害怕巴图张嘴;我害怕从巴图的嘴里溜出噩耗!我双手摸索着找到了背后的炕沿,并牢牢地扶住了它:“说吧!”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那么无力和不安。“他们被警察抓走了。”我轻轻地闭上眼,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这不算噩耗!我马上爬上炕,从行李中拿出哥哥和呼德卖煤攒下来的五千块钱,抱着儿子,上了巴图的车。“恐怕不能开三轮车,现在交警抓得厉害。”巴图抱着我儿子,走出胡同。我们拦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开往派出所。

我们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太阳正懒洋洋地从东方爬起。走出派出所的大门,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整个冬天早出晚归辛苦捡煤挣来的钱没了。呼德和哥哥相视一笑,有点凄凉。人的可悲就是不知道下一秒发生什么事情;命运的可怕就是早早为你安排了下一秒的事情……

“好想家啊!”呼德的声音很低沉,目光却越过我和儿子,望向了远方。这时,我看见他的嘴角边挂着一种自怜和自嘲的微笑。当呼德的目光从远方回到我和儿子身上时,有两滴冰冷的露珠在他的眼窝里闪动。呼德艰难地滚动着喉结硬生生地咽下了那晶莹的露珠。寒流冰冻了空气中的煤屑,使这座煤城看起来有点漠然。巴图拦了一辆出租车。我们挤上去。车子开动了。城市的街道迅速往后退。我们各自怀着各自的心事,不敢把目光投在彼此敏感的神经上。于是每个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窗外。“师傅,停车!”哥哥突然急促地喊。师傅紧急刹车。哥哥跳下车,放开步子向前跑。我望着哥哥的背影。他什么时候变成了驼背?哥哥在一辆装满水泥的卡车跟前停住了脚步。那里有一帮穿着褴褛、声音爽朗的汉子在卸水泥。他们浑身上下都是水泥,连鼻孔、耳朵里都是。哥哥先跟卸水泥的人打听了些什么,然后突然跑上大卡车,先后往自己的背上放了三袋水泥……出租车里的呼德和巴图愣了一会儿,突然被针扎了似的跳下车,跑到卡车上,有点机械地往自己背上扛起了三袋水泥。我瞪大眼睛,张着嘴巴看着他们来回穿梭的身影,鼻子突然就酸得生疼,不知是泪水还是鼻涕,滴在手臂上。儿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拍手大笑,他温暖的小身子像小兔子般在我怀里窜来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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