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志扬

1

牛牛正在车库门口草地上寻找他的乌龙茶，焦灼的呼唤里都有了哭腔，可平时灵性十足的小白兔却没朝他跳蹦而来。

这也难怪，爸妈都在城里打工，13岁的男孩牛牛一直在乡下和爷爷奶奶一起过，好不容易盼到一年一度的暑假来临，奶奶说，去城里跟你爸爸过几天快活日子。爷爷说，隔邻李伯伯拉生猪的车，正好明天去城里，你就搭他的顺风车一起走吧。就这样，一路闻着异样气味，啃着奶奶裹的粽子，牛牛终于来到了爸爸妈妈的住所。那是一座并不宽敞的车库，大门开在小马路上，后面临河开两扇窗子，窗下便是滔滔滚滚的古运河。尽管河风吹拂清凉，蜷睡在妈妈脚后头的牛牛，仍被讨厌的蚊子常常叮醒，只好靠点蚊香过夜。除管理车库外，爸妈还得保洁公共厕所，清扫两座高楼的楼道，这样一来陪伴牛牛的时间就极少了。有一日，两人难得都轮休，牛牛爸爸说牛牛还没出去过呢，今天我们俩带你去城里逛逛。新世界是城里最热闹的，可牛牛却并不怎么喜欢，人挤人，一身汗，远不如乡下河里洗野浴爽快哩。牛牛爸爸说，好吧，我们换个地方，保证你玩得高兴。三人去了花鸟市场，这里游客不多，那些红黄紫白的花草，活泼玲珑的小鸟，裙子尾巴的金鱼，简直让牛牛眼睛看花了。牛牛妈妈说，牛牛你自己挑一样吧，今天有爸爸请客呢。于是，牛牛便在一家宠物店的笼子前站定，用手一指：我要它。铁丝笼里小兔，白的，灰的，黑的，三瓣嘴飞快吃着菜叶，模样可爱极了。牛牛最后看中的，是一只格外美丽的小白兔，浑身没一点杂色，粉嫩半透明耳朵，红玛瑙眼睛像在向牛牛示意：快带我回家吧，我的小主人。说来也巧，当晚那台小彩电播的台湾电视剧《天国的嫁衣》，里面也有只小白兔，也那么惹人喜爱，它居然还有个古怪的名字：乌龙茶。等不及电视剧播完，牛牛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高兴地喊着：乌龙茶，乌龙茶，我的小白兔有名字啦！只不过，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天放乌龙茶出笼吃草时，他进屋看妈妈烙饼，咬块饼子转身出屋，前后才几分钟，草地上的乌龙茶却突然不见了，小白兔它独自会去了哪里？

和牛牛妈妈同一个单位的苏阿姨，她的情报至关重要：刚才牛牛不在场的那一刻，同样十三岁的龙龙偷别人东西，她不但亲眼所见，还目睹他那空包包一下子鼓囊起来。偷菜摘瓜，在乡下常有这种事情，不料城里也有这样手脚不干净的人。我这就找他去！牛牛气愤愤要走，却被苏阿姨一把拽住：要去你也得和妈妈一起去，那家人很有些特别，不好惹。“那家人”，自然指的是草地边上五号楼，三楼上的龙龙家，也就是人所共知的画家家。尽管搬来不到半年时光，倒已引来许多碎语闲话。一来是画家本人形象凸显，脑后马尾辫，出入摩托车，在新世界开一爿画廊。二来便是画家的女人，这个全职太太深居简出，很少与人搭话往来，家里轻易不让外人进出，连房东收租金也只在门口进行。据说，她的全部心力都放在宝贝儿子身上，看好龙龙有画家的天才基因，未来的成就绝不止一爿画廊而已。

其实，这一切牛牛妈妈早有耳闻，可她觉得有些言过其实，也许，画家女人还不至于像流言的那样，因为她自己就曾进出过那道神秘的门。记得有一回，牛牛妈妈替画家女人在超市排队，买到两条黄花鱼，新鲜，个大，画家女人高兴极了，不但邀牛牛妈妈进门，还亲手递过一瓶农夫山泉。牛牛妈妈边喝水，边打量这装修考究的屋子，墙上地下，大大小小的画，带框的，不带框的，有一种眼花缭乱的感觉。画家女人还特地挑出一幅画来，说是画家去西藏写生的作品，曾经得过全市美展大奖，语气里满是骄傲和得意。牛牛妈妈恭恭敬敬地看画，各色明暗油彩，一抹一抹的，涂出一個美丽的西藏姑娘，只是那姑娘脸孔好生眼熟，倒像曾经在哪里见过。对了，假如把藏袍和头饰去掉，岂不就是这小马路上足浴房的圆脸女孩吗？心里想，嘴里却不敢说，那画便就此刻在了牛牛妈妈心上。

现在，牛牛缠住刚刚烙完饼的妈妈，非要她陪同去五号楼画家家不可，孩子眼里都已包着泪。这可是一道不大不小的难关呀，难怪牛牛妈妈犹豫了半晌，才包起几张烙饼，下决心地说：好，我带你去，不过你得听妈妈的话。

2

乌龙茶确实去了画家家，说精准点，它是被画家儿子龙龙用空包包偷走的。

毫不夸张，巨人似的五号楼，终日俯瞰着矮平的车库，就在三楼那扇窗户后面，龙龙已不知注视过多少回，那蹦蹦跳跳的小白兔竟然那样牵动着他的心。同样岁数，同样是男孩，为什么他就不能和牛牛一样拥有小白兔？还不是因为妈妈不许！妈妈的不许实在太多，不许随便外出，不许和野孩子交往，不许家里有宠物，连猫狗都不许，更何况脏兮兮、臭烘烘的兔子。不过妈妈也有允许的，那就是画画，无论何时，无论画什么，龙龙都有充分的自由。尽管这样，龙龙还是觉得人家牛牛是天底下最多自由的孩子：可以去河边捞小鱼虾，可以用网捉蝴蝶、蜻蜓，可以用塑料胶带去粘树上的知了，可以……机会终于来了，牛牛有事进屋去，独独让小白兔留在草地上，龙龙几乎想也不想就冲出门去，临走仍没忘记抓个空包包。楼下周围似乎无人，他一把抄起小白兔，匆匆塞进包包里，然后一口气跑上楼，像一阵风刮过似的。关门，转身，却面对着立在那里的妈妈，那颗惊喜满满的心一下子跌落在彻骨的冰冷里。

粉嫩长耳朵刚露出包包，画家女人马上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脸色倏然变化，锐声道：送回去，给我赶快送回去，妈妈不许你拿别人家的东西！可龙龙的回应却出乎她意料：我不我不！讲过好几回你都不肯买，我实在太喜欢它了。听，这也成了偷东西的理由！画家女人气不打一处来，伸手便去抢儿子手里的包包，儿子几乎本能地“誓死保卫”，于是，一场母子拉锯战无声地展开了。

声音还是有的。“哒哒哒”，楼梯上脚步在这凝滞的一刻里格外清晰，还竟然停在了门外，接着传来敲门声。画家女人向儿子眨眨眼，龙龙马上松手，蹑手蹑脚去猫眼张望，然后回过头来：他们果然来了。不同寻常的画家女人，细眉紧蹙一起，瞬间便有了应对主意，她飞快地夺过儿子手里的包包，丢进高大的衣橱里，关上橱门，看着橱镜里的自己，声色不动道：就说我们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好，你去开门吧。龙龙领会了，把书摊开在桌上，定了定神，才去开门。按照惯例，房门只开一半，他用身子堵着：有什么事吗？牛牛妈妈把手里的兜兜举得老高：刚烙好的油饼，送几块给你们尝尝。龙龙咽了口口水，回头问道：送饼子来的，妈，让不让她进来呀？不等画家女人回应，牛牛妈妈已经推开房门，身背后的牛牛也就跟着进来了。画家女人难得的笑容绽放：天天见面，还送什么礼物，这饼子留着给你儿子吃吧。牛牛妈妈说：有他吃的，再说他心事重重，哪里吃得下。画家女人故作惊诧：小男孩也会有心事？牛牛妈妈盯着画家女人：他的乌龙茶也就是小白兔丢了，找这么久也没找到。大姐，你有没有看见过它呀？画家女人神色不变说：我在家有事，哪会看到你们的什么茶呀兔呀的。牛牛妈妈转向龙龙：那龙龙你呢？龙龙头摇得像货郎鼓：没有没有，我正在家看书，我也没看见。

简直睁着眼睛说瞎话！牛牛张口想把苏阿姨这个目击证人端出来时，却被牛牛妈妈用眼色止住，他气得小拳头都快捏出水来了。牛牛妈妈仍半点声色不露：真的没有看见就算了，其实我也知道，龙龙要是看见的话，一定会告诉我们的。龙龙喃喃道：是的是的。牛牛妈妈目光落在了墙上的书包，龙龙做贼心虚地说：那是我的书包，你要打开来看看吗？牛牛妈妈摇摇头，目光又移到晶光四射的橱镜上，从镜子里忽然看到画家女人神情有些不自在，这时候，画家女人仍极力保持着矜持：还是去别处找找吧，你看我们这样的人家会去拿别人的东西吗！终于，牛牛妈妈拉着儿子走了，到门口却又停住，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有人看见乌龙茶就是被装进空包包里偷走的。砰，房门关上，楼梯上脚步声远去了。

来人临去时说的那个“偷”字，重重地落在画家女人心上，脸上不由得一阵烘热。不过，龙龙却似乎并不觉得什么，他十分看中的是送上門来的烙饼，黄金饼子上撒些许碧绿葱花，油汪汪，香喷喷，比起肯德基的汉堡包来，该是另一种强烈的诱惑吧。也许，正是他那种狼吞虎咽的馋相，一下子激发了画家女人的怒火，她一把抢过儿子手里的半块烙饼，没好气地说：这一关总算过了，下面该怎么办，你也不好好想想，就像猪八戒光知道吃吃吃！下面怎么办？下面怎么办？确实有些棘手，将小白兔送回去，那就是公然承认了偷，这面子堂堂画家家丢不起。如果不送回去，这草地上爬滚的小东西又该怎样？龙龙似乎看到了妈妈的心思，烙饼再香也不吃了，他急忙从衣橱里将包包拿出来，只见小白兔粉嫩耳朵耷拉，红眼睛半开半合，有些不高兴的样子，这让龙龙心里很有点歉疚。可小白兔似乎并没怪他，由着他从包包里捧出来，一向洁癖的画家女人却看不过去了：你看它四个爪子好脏，还不快去给他洗洗！这简直是道特赦令，龙龙自然兴致勃发，他忙不迭将小白兔抱进卫生间，打开冷热水龙头，给小白兔洗呀刷呀，再用浴巾、梳子抹呀，刷呀，最后才轮到妈妈的吹风机，可算得热情、细心周到了。那小白兔也真听话，完全由着他的搓揉摆弄，只是身子似乎不惯地颤动，半透明的粉嫩长耳朵总是耷拉着，无精打采的。澡洗过了，小白兔被安置在阳台一角，纸板箱里有水有菜还有瓜，可它才咬了几口就不吃了，怕冷似的一味蜷缩着。乌龙茶，乌龙茶，吃呀吃呀，别客气呀！龙龙的殷勤劝食，小白兔丝毫不理睬，索性把头勾到了胸口。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火红太阳落山，高楼上灯亮了，星星点点，不知谁家弹起钢琴来，断断续续的音符。画家女人仍听得出是《今夜无眠》，歌剧《图兰朵》的曲子，其实不但听懂，她还在心里盘算让龙龙补一点音乐教育，比如多听外国曲目，不放过音乐会的欣赏，一个杰出艺术家必须多方面的艺术素养。《今夜无眠》完了，琴声终于消逝在茫茫夜色中，可有人却真的无眠了。一个无疑是牛牛，他洗过澡后就睡了，满心都是乌龙茶，都是他和妈妈去龙龙家的情景，乌龙茶肯定被藏在哪里了，儿子偷人家东西已经很不该，可那自命上等人的画家女人明明在厚着脸皮撒谎，这母子俩一唱一和像演戏，他从心里恨透了。临河的夏夜好静呵，萤火虫带着小灯飞进窗口，一片朦朦胧胧中，是爸爸和妈妈的悄悄话——

他们不承认，四周我都看遍了，没有乌龙茶，倒是那幅画还挂在那里。

画？是不是你上回说的那幅？一个西藏姑娘，当作宝贝似的。

什么西藏姑娘，明明是足浴房那个圆脸女孩，我敢说画家根本就没去过西藏。

你不懂，那女孩是模特，对外说是他去西藏写生的作品。

和他老婆一个样，也是靠撒谎过日子。

至于还有个无眠的，那就该是龙龙了。独自睡在空调房里，他一直担心留在阳台上的小白兔，不知它会热成什么样子。一天星斗向他眨眼，似乎都在怪他不该将乌龙茶偷来了却又不善待它，先是关禁闭，如今让它在热浪滚滚的阳台上孤零零过夜。不知什么时候，睡意一点一点弥漫，他看见乌龙茶居然向他过来了，仍然一蹦一跳的，还吃了他手里的烙饼，一块不够两块，甚至将牛牛妈妈送来的烙饼统统吃光，不过他的好梦也就此醒了。天光已经大亮，树上蝉声如沸，一只鸟儿飞过窗口，也许是喜鹊。爸妈的房门大开，画家不吃早点夹起皮包要走了，说是今天画廊邀几位知名画家在听松楼品茗论画呢。画家女人似乎有些不高兴：那你无锡不去了？画家说：不去了，你和龙龙一起去不是一样吗？他们说的是无锡外婆家，昨天夜里来过电话，催他们一家三口去无锡小住，两位老人家很想念女婿和小外孙。龙龙这下有些急了：我也不去，我不能让乌龙茶在家饿肚子。画家女人当即发话：让小白兔跟你我一起去，由你爸爸独自在家看守当门神！这么一说，龙龙似乎乐上了天，连忙赶去阳台，一边嘴里喃喃：乌龙茶，我们要去无锡了。阳台上静悄悄的，多半乌龙茶还在睡觉吧。他的手刚触到它，那蜷缩一团的躯体马上就倒下，寒悚，僵硬，他的小白兔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死去，先前飞过窗口的鸟儿，不是喜鹊，喜鹊尾巴比它长得多哩。

3

世事难料。难料的事情接连来了，乌龙茶被扔在垃圾箱里，隔着透明的塑料袋，清楚看得见它毫无光泽、脏兮兮的毛皮，永远不会睁开的红玛瑙眼睛，美丽的粉嫩长耳朵耷拉着，失去生命的小东西成了一团破烂、一块冰石，闻讯赶来的牛牛不由失声痛哭，撕心裂肺的痛哭。

这回又是苏阿姨清理垃圾箱才发现的，不过苏阿姨并未见到扔垃圾的人。牛牛却一下就猜到了，是龙龙，害死乌龙茶的凶手，这个不要脸的下流胚子！一定要去找到他，问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对小动物还有没有点爱心。

别去找了，去了也没用。牛牛妈妈说五号楼画家家没人，龙龙和他妈妈赶火车去无锡外婆家，至于画家有没有随行，不知道。这下牛牛哭得越发厉害，眼泪像开了河，苏阿姨劝不住。牛牛妈妈说：不过一只兔子，让你爸再买就是了，用得着这么伤心？牛牛一梗脖子：我不要我不要，我就要我的乌龙茶。牛牛妈妈没好气道：哭吧哭吧，你就哭个爽快，省得憋在心里难受。可牛牛反倒不哭了，却从苏阿姨手里夺过那透明塑料袋，转身就走。苏阿姨说：牛牛，你把我的垃圾送哪里去呀？牛牛妈妈苦笑说：你由他拿去吧，乌龙茶是他的命宝，他不会随便乱丢的，放心。

牛牛将乌龙茶带到了河边。这里是小马路上的幽僻去处。沿河绿化带，满栽着大树，几乎一色的垂柳，飘飘曳曳，其间羼杂几棵雪松和广玉兰，碧沉沉的绿荫下，只有早晚散步健身的人，每逢清明和除夕，却有人趁着夜色焚化纸钱，遥致去了天上的亲人。有树便有鸟，喜鹊、白头翁、鹁鸪，最多则是河边人家的鸽子，抖动绿绸子似的河面上，常有它们展翅的优雅身影，或单或双或群，穿梭在树木、楼宇和古桥的曲折倒影里。此刻，晨练时间已过，一片聒噪蝉声里，牛牛终于选定一棵婆娑柳树下，两手挖出个深坑来，然后将存着乌龙茶和嫩青草的饼干盒子放进去，采集来的好些栀子花、金钱菊和广玉兰卵形叶子，一齐铺在了这小小的坟茔上。他默默伫立，在心里说：对不起，乌龙茶，你的仇我会替你报的。

难料的世事牛牛妈妈同样也遇上了。这天清早，打扫五号楼时，天才蒙蒙亮，楼上楼下声息全无，牛牛妈妈已扫到三楼，这里她十分清楚，三户全都身家不菲，其中画家家门口是最干净的。忽然，有东西映入眼帘，那是一双粉色镂空女凉鞋，像是怕弄脏地板，特地脱在房门口，可房间里的女主人却已去了无锡呀！牛牛妈妈几乎触电似的，拎起笤帚转身要走时，房门半开，出来拿鞋子的不正是小马路上足浴房的，天天都能见到她在大玻璃窗后闲望的，那个花枝招展的圆脸女孩吗？接下来，是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别忘了带你的手提包！

门开了，画家就那样站在牛牛妈妈面前，他马尾辫散开，穿件白绸睡袍，一瞬间，神色有些尴尬。其实，牛牛妈妈也觉得异常突兀，这画家尽管经常见面，可牛牛妈妈却从未和他交往过，也许，她在他眼里不过是个极其普通的环卫工人。和身穿红马甲扫马路的女工并无什么两样。而他呢，在她眼里却是个高高在上、金光闪耀的人物，只是那幅画中人的蓦然出现，在这种时刻、这种场合、这种状态下的出现，让她不由得暗自吃惊，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该怎样应付才好，怪只怪天底下怎会有如此这般的巧合，一粒芝麻落在针眼里的巧合。毕竟，在社会上混过来的画家比她多了些生活经验，他声色不动将手提包递给圆脸女孩，并使了个眼色，圆脸女孩登上鞋子低头走了。画家这才掖了掖睡袍，对牛牛妈妈淡淡道：下回别来得那么早，這样既辛苦你自己，又影响了别人的工作。牛牛妈妈同样淡淡地问：工作？你的什么工作？画家讷讷道：模特写生，反正说了你也不懂。牛牛妈妈再要问时，“砰”的一声，房门关上了。

实话实说，自出娘胎还是头回遇上这种事情，牛牛妈妈满肚子话不知该向谁诉，不过她知道这种男女情事非同小可，万一说漏了嘴难保不闹出乱子来，这些年她见过的吵架、分居、离婚、寻死觅活，难道还少吗？这一天里她都心不在焉，扫六号楼时居然漏掉一层，数苏阿姨眼睛最尖，一眼便看破她心里有事，悄声问她小马路上又出什么新闻了，牛牛妈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到晚上，洗过澡后才像换了个人，将点燃的蚊香盘踢进床底下，只见牛牛先自睡了，光身子蜷缩着，脸颊紧贴席上，鼻翼时不时翕动着，想必梦里都在为乌龙茶的事难过吧。掠取和谎话，小小年纪就遇上这些丑事，也真难为了他。牛牛爸爸洗过澡进来了，朝自己女人深看一眼，似乎也知道她心里有话，白天来不及说的话，便摇着蒲扇等待着。果不其然，牛牛妈妈开口了：今天我见到那个圆脸女孩了。牛牛爸爸说：你天天都会见到她，有什么好稀奇的。牛牛妈妈说：今天不一样，我是在五号楼见到她的，天才蒙蒙亮。牛牛爸爸过来看看儿子，才接着说：是不是三楼画家门口？牛牛妈妈给儿子盖一条毛巾被：你怎会知道的？牛牛爸爸不紧不慢道：我这是猜的。你那天说了画中人是圆脸女孩后，我就留心画家的行动，见他常去足浴房，只是瞒着自己的女人罢了。其实，一个人做的事想抹掉是不容易的，到头来还是让你看到了，不过……牛牛妈妈问：不过什么？牛牛爸爸说：不过这种事情牵连别人的隐私，不要随便和人乱讲。牛牛妈妈说：这我懂，连苏阿姨我都没告诉，现在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牛牛翻个身又睡着了，嘴里喃喃着：乌龙茶，乌龙茶，还给我乌龙茶。牛牛爸爸不由松了口气：没听见就好，再过些天他也该回去了。

4

更难料的事情终于来了。

该是牛牛埋葬乌龙茶后的第四天吧，将近黄昏时分，蝉声越发低微，河边的蛙鸣却渐渐高了，七月的巧霞彩云下，画家女人和龙龙从无锡回来了，大包小包的，出租车一直送到五号楼下，才走下车来就遇上牛牛妈妈。回来啦大姐！牛牛妈妈招呼道。可画家女人只淡淡地应了一声，和儿子径自往楼上走去。牛牛妈妈倒并不介意，天气这么热，一路旅途风尘，到家谁都想洗漱更衣，何况画家女人又那么讲究干净清爽呢。

不过一两个钟点，正当万家灯火时，牛牛一家三口在车库门口路灯下吃晚饭，绿豆粥、白馒头，就着青椒炒牛肉丝和油爆虾。一天劳累下来，谁也不想说话，小方桌上只有喝粥的呼噜声，牛牛爸爸挟一筷油爆虾放在儿子碗里，不料牛牛却又把它挟到了妈妈的碗里。牛牛爸爸说：你嫌不好吃？牛牛头也不抬：在乡下吃得多了。牛牛妈妈忙道：不吃就不吃，明天妈妈另买你喜欢吃的。牛牛爸爸顺水推舟：那也好，只是别再成天愁眉苦脸的，不过就是只小兔子嘛。

说话间，五号楼上忽然有了异样声响，先是男女争执，后来便大声吵架，由窗户里传出来，这可是画家家从未有过的呀。这声响自然惊动周围，草地上有了看热闹的人，伸长脖颈的，手捧饭碗的，交头接耳的。吵架越发激烈了，窗户“砰”地洞开，“噼里啪啦”，接连扔出来的东西：杯子、脸盆、拖鞋、枕头，一条空调房用的被子，米黄色的，轻薄软，飘飘荡荡，像是电影里的飞天神毯。这一刻，牛牛妈妈心里才有些明白，许是画家女人听到点风声，甚至已经抓住了什么把柄，气量再大的女人在这种事情上也是不肯让步的，眼睛里最容不得沙子。这也难怪，画家的胆子也忒大了，竟然将圆脸女孩引到家里来写生，难保不会有半点蛛丝马迹，那画家女人又是何等精细敏感……

苏阿姨和一个干部模样的老女人走过来了：牛牛妈妈，这位吴同志找你有点事。牛牛妈妈这才认出老女人是小马路社区的头头，人称和事佬吴妈妈，以善于调解居民纠纷著名。不出所料，知道牛牛妈妈和画家女人常有来往，吴妈妈想约牛牛妈妈陪同，一起去画家家看看，可牛牛妈妈觉得事情来得突兀，再说自己和画家女人并无深交，心里直怪苏阿姨嘴快。其实，吴妈妈已经看破她的心思，说只要她陪同就可以了，话由吴妈妈自己来说，她至多在旁敲敲边鼓就行。牛牛妈妈还在犹豫着，牛牛爸爸便在一边给她打气说：去吧去吧，难得吴妈妈热心肠，这个忙我们是要帮的。好，我去。牛牛妈妈说罢刚要动身时，牛牛却像一支箭似地射了过来：我也要去，我跟妈妈一起去。这可是谁都没想到的，牛牛妈妈这下感到为难，目光不由投向牛牛爸爸，可牛牛爸爸却不予理会，自顾将桌子上的碗盏收到桶里，“砰砰轰轰”一阵响。那牛牛也不耐烦了，他一把拽住妈妈的手，径直朝前走去，像是决心已定的样子。牛牛妈妈趔趔趄趄着，一边说道：大人有事，你小孩子跟着做什么。牛牛说：保卫妈妈，保卫我的好妈妈。

一行三人来到三楼上，画家家的门关得紧腾腾的。敲门不开，牛牛妈妈使劲叫着：大姐你开开门吧，有人来看你们了。门总算开了，来开门的却是画家，看来他才回家就卷入这场家庭风暴，脚上白色皮凉鞋都没换掉，马尾辫在脑后耷拉着，一脸怒气和无奈，见到门外牛牛妈妈他们，更添了几分紧张，正想把门再关上时，吴妈妈一只脚已跨进了门，大声招呼画家女人，不卑不亢，一副调解干部的老练姿态。可画家女人并未就此收敛，反倒眼睛瞪着吴妈妈，问她是什么人。这下牛牛妈妈只得挺身上前，将吴妈妈的身份和来意一一介绍，画家女人才稍稍缓和，邀吴妈妈在椅子上坐下，却将牛牛妈妈晾在了一边。客厅有些凌乱，墙上几幅画落地，那幅西藏姑娘只是歪斜，圆脸女孩横着身子在看人。牛牛妈妈这就有了种感觉，画家女人只是嗅到点异味，却并不曾看透那幅画的奥秘，要不然它早就粉身碎骨了。说实在的，画家女人来往小马路上，一向自命高人一等，哪怕和圆脸女孩觌面，也不会认出她就是画中人，终于擦肩而过。

牛牛妈妈一点一点地吃惊了。那画家女人就像变了个人，情绪愈来愈激动，多时的郁结几乎一泻而出，吴妈妈便理所当然地成为她倾诉的对象，说她今天从无锡回来觉得空气不一样，有一种古怪的骚味，开窗才散掉点，接着发现卫生间的东西搬了家，香水有人用了，那是香奈儿，法国名牌，她国外朋友不远万里捎来的，平时自己都舍不得用。还有两支口红，也是香奈儿，一红一橙，原装货，却全都拆开用过了。这还不算，大房间空调被子上的红唇印、香水味，不是小妖精还能是谁的？毕竟调解工作多年，见多识广，吴妈妈只是耐心沉着地听，自己不忙于开口，却起身去给画家女人倒了杯水。果然，画家女人喝过水又滔滔地说下去，不过话语里透出点伤感来，她说画家良心叫狗吃了，当年他无房、无车、无产业，赤手空拳一光棍，结婚都住在她家里，要不是无锡她家底子厚、肚量大，他哪来今天这样的光鲜场面！说到这里，画家女人哽咽着，吴妈妈撕两张面巾纸给她，还顺势说了几句，无非是为人要心地善良、知恩图报。画家女人接着又说自己为支持他的事业和这个家，为打造儿子成为一个艺术家，不惜牺牲自己的音乐专业，付出了许多许多，可他却视而不见，毫无体恤之心，甚至还做出像今天这样的丑事来，趁她和龙龙去无锡时，竟然把小妖精引来家里，玷污了她所有的东西，叫她怎么能容忍得了呢。说着说着，画家女人泪随声下，哭了。

没有想到，一向不同寻常的画家女人，内心会有这么多隐忍，这么多委屈，有着和普通女人一样的失落和苦恼。而平日里那些谎言和虚假，高傲和自私，竟织成一层厚硬外壳，就像蚕茧子似的，将近在咫尺的邻里变作了隔着千山万水的陌生人。这样一想，牛牛妈妈反倒生出一点怜悯和同情来。几乎同时，牛牛妈妈却对一直闷声不响的画家很不满意，她下巴颏指了指画家：那你怎么不说话呀！画家像被惊醒过来：她的鬼话连篇你们也相信？她说的那种事，我根本没有，这全都是她的神经过敏，她成天关在家里胡思乱想的结果，我一再要她去看心理医生，我的医生朋友说她常常失眠，很可能是抑郁症……还没说完，画家女人就狠狠唾了他一口：收起你的歪心思吧，一会儿说我抑郁症，一会儿又说我是河东狮吼。吴妈妈觉得奇怪：小马路又不是动物园，哪来的老虎、狮子？画家女人差点破涕而笑：不是真的狮子，是一出古典戏曲，一个叫陈季常的书生，娶了个泼辣厉害的女人柳氏，也是为了点风流事情，陈季常只得跪地向柳氏求饶，他说女人算得是河东狮吼。吴妈妈不由好笑：什么河东狮吼，明明是母老虎、母夜叉嘛。牛牛妈妈这时才插嘴：谁说大姐是母老虎，她让你在家里跪搓衣板来着？画家女人连连摇手：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我只是要他别撒谎，如实交代事情，小妖精是谁，到家里来过几次了？画家长叹一声：冤枉呀冤枉！这一声叹却又激怒了画家女人，她突然话锋一转，脸朝向牛牛妈妈，大声说道：牛牛妈妈她天天上三楼来清扫，小妖精如果上门过夜，牛牛妈妈也许会看到的，现在我就请她来说说，那小妖精究竟长得怎样，脸长脸圆，前后来了几回。牛牛妈妈你胆子大点，说吧，这里有我在做主呢。

这一刻好漫长啊！牛牛妈妈觉得画家女人在看她，吴妈妈也在看她，画家更是紧张不安，眼睛直瞪着她，脸上微微出汗，两手无处安放，倒像是个等候判决的罪人。其实，牛牛妈妈自己也觉得快承受不住这压力了，头脑里千军万马，乱到极点却又一片空白，她抄起桌上的折扇，拼命扇了一阵，总算定下神来，不慌不忙道：没有，我打扫楼道天还不大亮，别说什么小妖精，就连鬼影子也没见过呀。画家女人又逼问：真的没见过？牛牛妈妈平静如常：没有就没有，我可不会撒谎。冷灰里爆出颗热栗子，牛牛这时忽然站到人前，眼睛看着牛牛妈妈：妈妈，那天夜里你不是跟爸爸说过……不等他话说完，牛牛妈妈已经一巴掌打在儿子脸上，厉声骂道：大人说正经事，也轮着你小孩子插嘴打岔！还不马上给我死回家洗澡去！尽管长这么大，牛牛挨过妈妈巴掌也不少，可这一回妈妈的巴掌却很重很重，更是那么突兀，一时间，牛牛懵了，他不明白妈妈为什么生气，为什么不让他把话说完？明明是画家家個个撒谎，现在居然连妈妈自己也被传染了，那天夜里她亲口对爸爸说的话，无端端却又全改了，这究竟怎么回事？妈妈赶他走，难道乌龙茶的仇就不报了？终于，牛牛在牛牛妈妈目光逼视下，只得独自先走了，才出门眼泪就流下来，像所有13岁男孩那样，一路走一路哭着。

牛牛擦干眼泪回家时，牛牛爸爸已经在门口守候多时了，牛牛哭过的模样，他自然看在心里，只是猜不透其中缘由，只得一边替他放洗澡水，递浴巾和药皂，一边想趁替他搓背问个明白，不料却被儿子一把推出门去。于是，牛牛爸爸只得独自在车库门口乘凉，五号楼三楼那扇窗户，灯一直亮着，听不到什么动静，看来风暴已渐渐平息，吴妈妈和牛牛妈妈不洗澡、不休息，口吐莲花百般疏导着，以大禹治水那样的坚韧和智慧，却仍不知道后果如何。夜深了，牛牛爸爸打着呵欠去睡时，见牛牛已经睡下，时不时还气咻咻的，连睡梦中都在伤心呢。究竟出了什么事他还不知道，可他却隐约感到这一切都和乌龙茶有关，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将乌龙茶带回家来。正想着，牛牛妈妈终于回来了，一身汗，情绪却不错，说画家女人总算答应不再提分居和离婚，只是提出来她今后要走出去，哪怕去社区参加点义务工作，教大家唱歌也好，至于画家，他保证今后没有任何出轨行为。后来的气氛越发融洽，不但两人言归于好，甚至画家女人都承认自己有些健忘，香奈儿化妆品，也许还是她用过后却忘记了，这样原来的悲剧结尾便改成了大团圆。尽管旗开得胜，可牛牛爸爸并无马到成功的高兴，他只是淡淡说了句：你知道吗？我们的牛牛是哭着回家的！牛牛妈妈说：是我打了他一巴掌。牛牛爸爸吃惊地问：你这是为什么呀？牛牛妈妈这才把事情说了一遍，末了发自内心道：这一巴掌打得对不对，我还不清楚，不过我觉得没有它就不会有今天晚上的圆满结果，只是这样太伤我儿子的心了。牛牛爸爸说：我看出他心里有恨，想替乌龙茶报仇，他跟你去画家家是为了想找龙龙闹架，可龙龙不在场，你替画家圆谎他又很不理解。牛牛妈妈苦笑道：我知道他心里怪我不该撒谎说假话，可他哪会知道我的真心思，“宁拆一座庙，不拆一对婚”，我不想让一个好好的家庭就此散伙，不忍心让龙龙成了单亲家庭的苦孩子呀！说着便去看睡着了的牛牛，俯下身去，脸偎着他的面颊，眼泪一滴滴沁了出来。牛牛爸爸在边上说：别难过，这时候我倒希望他不是真睡，好再偷听一回我们的说话，省得我明天和他重新说一遍，其实有些大人的事情他听了也不大懂，这世道人心也太复杂了，毕竟他还是个孩子。

5

画家家要搬走了，据说是画家为了就此决心告别旧我，刚买的新房子比现在的大得多，有画室，有客厅，还有健身的阳光房，全玻璃水晶宫似的。

到搬家那天，画家女人忙得团团转，可龙龙却偷偷跑了出来，去河边转了一大圈，又来到车库里，正好牛牛做完作业歇着，他一见到龙龙就气呼呼问：你今天来又想偷什么？这里可没有第二个乌龙茶！龙龙不由停在那里，涎着脸皮说：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你告诉我这乌龙茶到底埋在哪里？牛牛转过脸去不看他：什么埋不埋，我不知道。龙龙说：我也是别人看见了告诉我的，是谁你就别问了，可我知道只有你才会这么做，其实我也曾想到过，只是我妈妈不许。牛牛竭力压住心里的怒气：猫哭老鼠假慈悲，少来这一套，偷走了又把它扔进垃圾箱，你们的心也太狠了。我爸和我谈过话，今天我不想和你打架，你给我快点走吧。龙龙几乎在哀求了：我这都是真心话，刚才我到河边去过，一棵树一棵树地找了，就是不知道哪棵树，我真想对它说声“对不起”，乌龙茶，是我害了你。牛牛却毫不心动：你想看它，可我的乌龙茶还不想见你呢，你给我赶快走吧。龙龙说：那你原谅我了，我还有一件事找你。说着从兜里拿出一卷纸来，牛牛接过打开，是一幅彩色蜡笔画，画的是乌龙茶在吃草，很漂亮。龙龙说声“送给你”就掉转身走了，到门口却又停住，大声说道：我妈妈说了，等我将来出名成了大画家，你手里的东西就值很多很多钱了。

画家家搬走后，牛牛也快要回乡下去，还是搭李伯伯送生猪的返程车。正当收拾行装时，吴妈妈忽然来了，亲自送来了画家要她转交的东西，小小笼子里，两只兔子在吃菜，一灰一白，玲珑可爱。还有，由她传来的画家口信，感谢牛牛妈妈的“出手相救”，他一定信守自己诺言，不辜负她的一片善意。吴妈妈问“出手相救”是怎么回事，却不料牛牛妈妈笑而不答，自顾和牛牛一起去逗笼子里的小兔。同样的三瓣嘴，同样的长耳朵，同样的短尾巴，同样的红玛瑙眼睛向牛牛眨动，好像正在说：快带我去乡下吧，我的小主人，那里的青草又嫩又多着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