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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炊事考

2017-05-04宋长征

岁月 2017年2期
关键词:灶神高粱厨房

宋长征

厨房手札

火焰从灶膛里伸出来,像一条鲜红的舌头,舌头的余温在一只铅壶上舔,舔着舔着就燎开了一壶水。我二哥在村东烧窑,用来浇釉的铅攒下来,等浇铸铅壶的来,烧成流动的铅水,浇成一把壶。那壶用了很久,只是烧出来的水有草木灰的气息。

这是我家最早的一座厨房,跟堂屋挨着,东首,东山墙有一个小小的窗户,很高,早晨最早迎接新一天的日光。现在是晚上,我躺在柴草窝里;我一直以为柴草窝才是最好的地方,麦秸软乎,干净,叶子酥脆,躺上去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灶膛里的火舌舔着,一会儿就能入梦。

厨房里做饭,也是我家山羊栖息的地方,青山羊,性情温顺,站在墙角抿着嘴里的干草,嚼呀嚼,好像能嚼出一首诗来。诗倒是没有,寒冷的冬夜,我们正在做饭,母山羊咩咩地叫,娘说,怕是要下崽了,赶紧拢了一堆干草,屋外下着雪,从树权上扯下一把风干的萝卜缨子,催奶。娘给母山羊鼓劲儿,往羊嘴里塞进一根椿树棍儿,让羊咬。一只,两只,三只,四只,娘既欢喜又犯愁,下了那么多小羊羔怕奶水不够,大半夜拉着风箱给羊煮疙瘩汤。

我对母性的认知,大多起源于养羊。卷毛的、孱弱的、刚睁开眼睛的小羊羔试探着在羊的乳房前跪下来,闭上眼吮吸,大概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画面。

后来我做梦,地点经常是我家的第一个厨房。灶膛里的火光熄灭,余烬像在黑暗中眨动的眼,羊们安睡,羔羊和母山羊紧紧拥在一起。墙角堆起来的树叶有一人多高,我家的那只老黑狗从柴草窝里爬出来,叼着我的衣角去灶膛口。翻动,必有一只熟透的烤红薯,面色黧黑,深藏暗香。

乡下建房,风水先生是必要的。包括厨房,厕所,都要选择一个合适的方位。五行金木水火土,厨房的位置一般在南面偏东,厕所在北面偏东。所以习惯上说上厕所下厨房。古代也叫东厨。曹植《当来日大难》:“日苦短。乐有余。乃置玉樽办东厨。广情故。心相于。阖门置酒。和乐欣欣。游马后来。辕车解轮。今日同堂。出门异乡。别易会难。各尽杯觞。”初见这首诗有些心惊,这位后来面对骨肉相残七步为诗,洒脱、预见能力当是天下独步,也就不怪南朝谢灵运对其有“天下才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的感慨了。

这是厨房的古代史,穿越千年月光,端坐在時间的一隅。你在想,那些衣着简朴的庖人如何在历史的厨房里出出进进,用烟火喂养丰腴或赢弱的朝代,煎炸烹炒,让文字的光明得以延续,让精神与思想蹒跚或奔跑。不仅仅是活着,即便死后,那些朱门贵族也会将厨房安置在墓室的东壁。山东嘉祥汉墓,小祠堂的东壁画像中间描绘的就是此景:灶上的木杆上悬挂着猪腿,鸡鸭鱼肉,灶前有一人在添柴烧火;他身后的那个人像是在和面;中间的上部师傅正在教徒弟剥鱼;最右边一个人再用桔槔汲水,另一个人在剥狗皮。

与庖厨图相比,我们村的厨房就显得简陋了许多。父亲坐在灶膛口用左手往里面添柴,然后再用这只手抽动风箱—右手因为偏瘫只能蜷缩在胸前。火候一词的来历是指根据原料老嫩软硬与厚薄大小的制作要求,采用火力的大小与时间长短。那么,我相信父亲是一个最会掌握火候的人。春节蒸馒头,娘从来不让别人烧火,把柴草备齐,让父亲坐在灶门口。这时灶神已经站在灶前,灶神爷爷干净,灶神奶奶端庄,父亲燃起三炷香,填柴火,拉风箱,一锅锅白白胖胖的大馒头依次晾在竹簿上。

父亲啊,47岁偏瘫的人,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和厨房捆绑在一起。他的心中也有团火,母亲忙里忙外,他就拣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去干,放羊,喂牛,在明亮的月光下一只手掐着稻草,腿弯用力,将时间切割成一小段一小段,过完最后的光阴。一个生在乡间的人,不可能将心中的那团火燃烧得太旺,一点点加温,一点点将光阴熬软,煮透,而后含泪捧出。

我家的第二座厨房在西面,靠墙有一扇角门,直通大街。暮晚时分,炊烟散乱,二娘做的面鱼汤,六奶做的榆钱窝窝,母亲呢,盛了一碗腌制的酱豆放在饭场上,你说西,我说东,你夹我一筷子咸菜,我分你一口鲜鱼汤,好像一个村子里都在一口锅里撩勺子,一口吃得百家香。只是后来的后来,你知道。靠近厨房的门口有一株老枣树,“七月十五枣红圈,八月十五晒半干”,我顺着树枝就能爬到厨房的屋顶上,拣尽寒枝不肯栖,一直吃到树梢顶上还剩下最后几枚红彤彤的枣子,母亲在下面喊,别太贪,留几个给鸟儿。

现在我还想,我家的这座厨房为什么就建在了西面,想去问,父母已经作古,怕是会成为一生的悬案。我二大爷家就在我家房后,因为家产两家闹僵,到最后也没能锔到一块。有一年,二大爷让探花爷看院子风水,说二大娘有了什么不好的病。探花爷严肃着脸,走到院子中央放下罗盘,东走走,西看看,指着那座低矮的厨房说,扒了吧。轰隆隆一声,是我小时候听见最为惊悚的声音,随后听见人喊,说二大爷砸在了土墙下。第一次戴孝,有人笑我,我怯生生向黑漆漆的屋里看,和我家闹矛盾的二大爷死了,我父亲的兄弟又走了一个,用袖子掩住面,没让人看见我哭。

第三座厨房又挪到了东面,结婚,有了儿子,我们却没有用太久,现在还在。锅早已生锈,烟囱还在直竖竖指向天空,外墙边的一株老榆树好像动用了洪荒之力一直在生长,每到夏日枝叶葱茏,但榆钱总是结得很少。榆树与厨房拥挤在一起,厨房上的砖瓦被榆树的蛮力松动,怕是风雨飘摇再过几年就要塌了,那时候,空荡荡的院子里,必将烟火无存。

火光映红灶神的脸庞

狗牙坐在屋顶上,狗牙踩坏一片瓦,差点从屋顶上掉下来,还在骂。哈,灶王爷。你个胡子拉碴的黑老头,你黑夜里走路绊跟斗,娘做了灶糖我一块不吃都给你,我们一家人一日三餐都敬着你,我晚上烧火的时候看你怪和善,没事儿陪你啼哩吐噜说说话。哈,看看你,娘做了大肉我没吃,娘煎了鸡蛋饼子我没吃,娘摆上大白馒头我还没吃。我就偷偷吃了一块炸瘪了的糖糕,看看你,就让我嘴疼,就让我牙疼,就让我喉咙根儿也犯疼。

狗牙骂了一天了,骑着墙头骂,在村庄里转着圈儿骂。别人问,狗牙,狗牙,谁得罪你了,你不停不歇地骂。狗牙也不理,狗牙只想跟灶王爷说道说道讲讲理。狗牙说,哈,我看你天天怪恣儿,咋就一点不体贴俺们小孩儿。不是我馋,我饿呀,一年到头饭碗里没有几滴油星子,从春到夏,不是地瓜糊糊就是玉米饼子。灶王爷爷你看看哈,你一年到头啥事儿也不干,只管禀上天哩,说人间的坏,说人间的好,到了吧一块灶糖给你粘住了嘴巴。依我看,你这是啥——啥,你打小报告哩,说我狗牙偷吃了你一块糖糕,就让我嘴疼哩……

村里人一说到这儿的时候,都哄堂笑。狗牙叔这时会折了一根草棍剔牙,幽幽点上一支烟。那时候,馋哩,饿哩,谁能管那么多。一时间饭场陷入了沉默。

灶神也是神,别拿豆包不当干粮。灶神忙,一身化成千万亿在村庄里守着,在灶膛口看着。惯常,父亲会看看灶神像上的老皇历,几日,廿几日,还是卅日。父亲不识字,就问我廿或卅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回堂屋翻字典。父亲就依照上面的日子定黄道吉日,哪天出门,哪天盖房,哪天是什么节气,都是灶神爷爷教会的。

我有时会陷入冥想,人间到底多少神,门有门神,可以看家守院。床有床神,可以护佑村庄里的婴孩。树有树神,可以夜观天象。河有河神,可以保佑从石板桥上跃入水中的我们不至于淹死。灶神呢,是不是每天飞翔在村庄的上空,勘察村里人的日子,哪一家过的清苦,哪一家过得还算有点结余,哪一家人善被人欺,哪一家倚仗权势堵在别人家的门口骂。灶神在天上看着,顺便记在本本上,等到腊月二十五,上天禀报玉皇。

先有灶神还是先有灶,这是一个实质性的问题。燧人氏取火,是看见树上有只鸟在用坚硬的嘴巴钻树,星火点点,自己就找来一块木头,一试果然得到了火。这通红的火苗,就成了人类前进的火炬,从渔猎到驯养畜禽,从直立行走到农耕文明,是火作为使者打开了光明之门。我仿佛看见了最初的村庄,一群人从野外走向水草丰美之地,修建房屋,开凿沟渠,耕耘土地。同时,他们的饮食习惯也在悄悄改变,从最初的茹毛饮血到烧烤食物,再由简单的火烤到借用一块石板石烹、借用一只陶的器皿陶烹。从淡而无味到各种调料的使用,从单纯的满足口腹到祭祀、食礼的出现。

灶神横空出世。其实有关灶神的身份是一桩公案。灶神是男是女,自古有不同的说法,经学家认为是老妇,或者是一位美女。唐朝李贤注引《杂五行书》又称:灶神名禅,字子郭,衣黄衣,披发,从灶中出。这两种说法都有点近乎聊斋,想荷锄而归的暮晚,厨房里忽然出现一位美女,太让人愕然。刚要生火,灶膛里传出一声断喝:呔,等我出去先,从灶膛口钻出一位披发男子,还不吓跑了三魂六魄。

最为接近的,我相信还是狗牙叔所说。狗牙叔自从那天骂完了灶神,第二天晚上嘴巴肿着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一片旷野,狗牙叔光着屁股站在旷野上,对面是一位红面白髯的老头,老头旁边站着一位头发银白的老妪。老头说:狗牙,狗牙,看你来年还偷吃我的糖糕不。狗牙就说:老头哈,没见过你那么不讲理的,那是我娘做的,你要想吃回家让你娘做去。老头愠怒,脸涨得更红。还是旁边那位老婆婆和善:算了老头子,不就一块糖糕嘛,孩子小不懂话,暂且饶了他这一次。这时狗牙叔感觉小腹发胀,说不跟你们扯麻线了,我要尿尿。醒来,躺在一片水渍里,被狗牙奶奶打了两下屁股,嘴巴却好了。

汉画像上,供奉着东厨司命,定福灶君,一看就是一对晚景美好的老夫妇。或许是老人心慈吧,年少的狗牙叔一战成名,也不得不被狗牙奶奶强揪着耳朵在灶神像面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说灶神爷爷灶神奶奶宽宏大量,大人不记小人过,从此俺再也不跟你争嘴吃。然后乜斜一眼从厨房里走出。

清潘荣陛《帝京岁时纪胜·乱岁》载:“廿五至除夕传为乱岁日。因灶神已上天,除夕方旋驾,诸凶煞俱不用事,多于此五日内婚嫁,谓之百无禁忌。”意思是说腊月二十五到除夕灶神也过小长假,想来真是不易,一年三百多天,老两口在清汤寡水的村庄里守着,只为看清轻人间善恶,本本不知记满了多少个,毛笔不知用秃了多少支,苦口婆心在梦里不知教育了多少像狗牙叔那么贪吃的乡下野娃娃;到了,居心叵测的人家还做了一簸箩灶糖,说是让灶神打打牙祭,实则吃了人嘴短“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如此美好的愿景,我却觉得有失公允,既然生而为神,就要有做神的准则,条条件件必须铭记在心,不能像现在的一些人,举着拳头发誓,展开手脚忘本。

有一条好,灶神小长假时“诸凶煞俱不用事”,随处可听见噼里啪啦爆竹响,吃喜糖,闹洞房,流水席,真得是欢天喜地过新年的样子了。

倒是还有明白人,唐朝诗人陆龟蒙持着批判主义态度,告诫人们,《祀灶解》:“说者日其神居人间伺察小过作谴告者,又日灶鬼以时录人功过,上白于天,当祀之以祈福祥,此近出汉武帝时方士之言耳。行之惑耶!苟行君子之道,暗室不欺,屋漏不愧,虽岁不一祀,灶其诬我乎?苟为小人之道,专利以饰诈,崇轰而树非,虽一岁百祀,灶其私我乎?”一番话当为醍醐灌顶,若是灶君公正,君子即使不祭灶,灶神也不会诬告;小人即使一年祭灶百次,灶神也不会放过他。

这是严明法纪的事情,劝告世人莫要贪图一点私利而断送公平与正义。

提速与嬗变的时代,眼看着村庄失去原来的模样,很多老屋塌了,很多厨房都从地上搬到了天上,不知年迈的灶神能不能跟上时代发展的脚步,小心翼翼沿着楼梯,生怕被忙碌的人们撞倒。我会觉得凄凉,当烟火改变了形态,味道也便失去了本真,当村庄没有了烟火,人们还能否沿着炊烟的指引找到归家的路?

那是旧年了,火光映红灶神的脸庞,铁锅里熬煮的是朴素的光阴。

秫秸,以及秫秸梃子的延伸

说秫秸必要先说到高粱,在我们村,高粱的主要功能不在于提供果腹的食材。高粱米糙,是我最不喜欢的一种,最深的记忆的是曾经当过地主的宝山爷得了糖尿病,不能吃白面馒头,也不能吃其他作为细粮的谷物,宝山奶奶就在村子里找高粱米,煮高粱米饭,蒸高粱米饽饽,吃得宝山爷噎得喉咙直打结,一个劲儿骂娘。狗日的,这是得了哪门子要命的病,老子就是死也不愿再吃高粱米。

我讨厌高粱米,但喜欢像竹林一样的高粱地,叶子青青展展,一株株高粱米长得像村庄里的汉子,有阳刚之气。要不,莫言也不会在《红高粱》里写到:“天赐我情人,天赐我儿子,天赐我财富,天赐我三十年红高粱般充实的生活……天,什么叫贞节?什么叫正道?什么是善良?什么是邪恶?你一直没有告诉过我,我只有按着我自己的想法去办,我爱幸福,我爱力量,我爱美,我的身体是我的,我为自己做主,我不怕罪,不怕罰,我不怕进你的十八层地狱。”

这是高粱最坦诚的告白,一根筋通天扯地,长着一张红红的脸庞。我要说的,不是北方以北的高粱,那些高粱太过矜持,长在山丘上,长在低洼里,我十八岁出门远行到渤海湾的渔船上捕鱼吃过的高梁。糙,嚼之无味,虽本地人说“高粱米饭小咸鱼”是一大美,我却没怎么感觉到。还是中医鼻祖李时珍说得好:蜀黍宜下地。春月布种,秋月收之。茎高丈许,状似芦荻而内实。叶亦似芦。穗大如帚。粒大如椒,红黑色。米l生坚实,黄赤色。有两种:粘者可和糯秫酿酒作饵;不粘者可以作糕煮粥。可以济荒,可以养畜,梢可作帚,茎可织箔席、编篱、供爨,最有利于民者。今人祭祀用以代稷者,误矣。其谷壳浸水色红,可以红酒。《博物志》云:地种蜀黍,年久多蛇。

作为实用主义的高粱,秫秸可以织箔席,编篱墙——相当于现在的夹山,最重要的穗以及穗杆儿。

母亲种高粱从来不愿占用多余的土地,一场雨下,母亲在缺行断垄的地方用铲子移栽高粱苗,空着也是空着,高粱是自由自在的野孩子,生命力顽强,过不了几天,就能撵上玉米的个头。秋天到,高粱就早早擎起红红的穗头,闻讯而来的麻雀商商量量,要把高粱米当做越冬的储备。母亲也不管,以至于现在我还以为那些淹留在乡间的麻雀都是母亲养大的,它们不离不弃,也没有所谓高远的理想,偶尔像一阵风,像一片云,从田野的上空飞过。

母亲把高粱的穗杆掐下来,放在窗台上晒干。下一个工序,就是在秋雨缠绵的傍晚,把镰刀倒置在脚边,一只手摁住穗头,一只手抽拉,刺啦,刺啦,饱满的声音穿透秋雨秋夜,填补了时间的空寂。

我们村的高粱有专属于自己的名称:帚用高粱,听起来多么乡土。简而言之就是可以用来做笤帚,炊帚。有一段时间写小说的杨袭总爱在微信群里说一句话:黎明即起,洒扫庭院。就让我想起母亲缚的笤帚。家是简陋的家,地是结结实实干净的土地,窗户透过一缕缕通透的阳光,院子里是母亲喂养的鸡鸭猪羊,日子简洁而久长。

炊帚是不可或缺的炊具,把柄上拴系一根绳子倒悬在厨房,每天水里来油里去,牺牲了自己方便了别人。我们村说食用油的标准好与不好就说粘不粘炊帚,好的洗刷完毕炊帚清清爽爽,不好的、地沟里出来的导致一把炊帚灰头土脸,看起来让人觉得晦气。

写到这时我去倒水,母亲做的秫秸梃子的锅拍子(可以用来当锅盖,也可以用来摆放刚做好的馒头以及刚包好的水饺,类似托盘,圆形)放在饭桌上。外面下着雨,母亲把收集起来的秫秸梃子摆放好,长的在中间,短的在外围,两层,一横一竖,密密实实用绳子连缀在一起,图案,类似通向东西南北的岔路口,更像一个大的十字架形状。我在一边用下脚料做小猫小狗,没有镜片的眼镜框,挂在鼻梁上,人模狗样在蒙蒙烟雨下的村庄转一圈回来。

可是母亲走了,三年整。她所留下的遗产就是缚过的笤帚、炊帚,缝制的锅拍子。忽觉人世悲凉。

秫秸梃子还有一个作用,吴伯箫在《记一辆纺车》里写到:“在延安,纺车是作为战斗的武器使用的。”“在延安的人,在所有抗日根据地的人,不但吃得饱,而且穿得暖,坚持了抗战,争取到了抗战的最后胜利。开荒,种庄稼,种蔬菜,是保证足食的战线;纺羊毛,纺棉花,是保证丰衣的战线。”抓革命,促生产。看来秫秸梃子也有着革命主义情怀。细节是,用以纺线的棉轴要用一根光滑的秫秸梃子擀制而成,捏一撮棉花摊在桌面上,把秫秸梃子放在中间顺势一擀,行云流水,成了一个中空的棉轴,其他工具无可替代。

我在乡下的时空穿梭,写作像每天不可或缺的饮食,而记忆会因为某个小小的事物瞬间复活。有时我不知道这里面的具体意义,是为了不多的稿费还是为了能在乡村史上留下自己的印迹?这样的理由有些可疑。那又是为了什么?头发越来越少,眼角的皱纹在渐渐变深,身体里的力量在一点点走失,或许只是选择了一种活着的方式吧,借用一根秫秸梃子,一苇渡江,也渡过深情或寒凉的一生。

乡下入葬,要焚烧纸房、纸牛、纸轿等用纸粘糊的东西,统称为纸活。一大早,需避开行人,一行人走过村庄与野地,到七八里地之外的镇上抬纸活,每人一元两元,钱必须要的,不能欠死账。纸活作坊里摆放着各种人间物事,房屋飞檐翘角,活着没能住上高墙大院,死了不妨奢侈一回,墙壁上有沉香救母,西厢记,八仙过海,刘海砍樵,都是一出出人间大戏。纸马昂首奋蹄,恰似向天嘶鸣,身上白色的羽毛如鳞片,颇有龙马之寓。一顶轿子稳稳当当摆放,婢女、佣人站立两旁,单等轿夫一声喊:起轿了,颤颤悠悠上路,极乐之路,再无归途。

这些形而上的事物代表一种深切缅怀,是活着的人对死者的尊敬与哀思,也是一个美好的祝愿。而支撑美好的,是我们村的秫秸。扎纸活的匠人用麻绳绑缚、捆扎,就让这些虚无的事物有了骨架。白莲纸在染色中一蘸,打开就是一朵粉红的莲花;一杆秃笔在纸上描画,一场生死大戏就敲锣打鼓开场。

烟火起,悲声大放,唢呐声声,干燥的秫秸此时作为魔幻主义的表达把生死由具象演变为幻象。回时路,秦王殿,奈何橋,望乡台,何处是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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