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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权巷猫事

2017-04-28胡增官

四川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民权小兰

胡增官

小兰招引客人的标准动作是食指耸起,微微勾动几下。食指灵巧,勾人眼目。

那一刻,光影簇拥小兰纤长细指呈现融融半透明,如野地生长的荞麦秆。涂着红色蔻丹的指甲挑在荞麦秆上,像嫁接了一枚朝天椒。

自打小兰入驻民权巷做起皮肉生意,这个标准动作就引起同样做皮肉生意的几个老女人嫉恨。而民权巷里做这档子生意的都是老女人,她们东倒西靠民权巷破败巷口,像薄暮推车走街串巷处理剩余残次水果的贩子,意兴阑珊,却要攒足劲吆喝,唯恐出不了手的虫桃烂李败在手上,眼巴巴地指望路过的老家伙和精力过剩的打工仔垂青。她们对还有几分水灵的小兰,自然形成一堵墙,戒备小兰穿墙而过抢吃多占。小兰的被孤立也就由不得她了。

起初,小兰并不知悉她们的敌意,在巷口邂逅那个老妖婆,小兰主动示好,大姐,你这部头发太浓了,哪天去打掉一些,会更服帖。

小兰在巷口看到她站街,知道和她做一个行当。她惊讶对方奶奶级年龄,鸡胸,芦柴棒手臂;枣核脸,嘴唇尖凸干涩,眼睛浊黄似两口枯井,眼角粘着洗不干净的目屎屑,尤其那部烫染栗色杂拌酒红的爆炸式头发,浓密杂乱,如同被日子遗忘的一捧乱草。后来她看到老妖婆强拉疑似来买春一老头,吓了一跳。她原本嫌弃自己老相,没人会看上她,才来破败的民权巷落脚,及至走进这条折转的巷子,看到站在巷口顾盼生辉的几个上年龄女人,一眼洞穿她们的营生,心里踏实了许多。再后来,看到这个穿豹纹无袖圆领衫的奶奶级老妖婆,强行拽住巷口一中年男人,心里的踏实反倒蛀了蚂蚁虚空起来,没着没落的人生似乎没个尽头。

老妖婆好像曲解小兰的善意,嘲笑她老丑,尖刻地说,你管好自己,不就是年轻几岁,年轻一样卖,有什么好显摆!

小兰当即呛住,扭过头,吞了苍蝇难受出泪水。

老妖婆还不解恨,大声啐了一口痰。口痰啐在地上,状似打了一发子弹。她们(比老妖婆年轻几岁的几个卖身女人)如同约好,小兰主动示好,她们一致敬而远之,警惕地排斥她。

小兰受了委屈,跑到老祝婆那儿排遣郁结。老祝婆八十多岁,是小兰房东。老祝婆和比她大几岁的老公还住在民权巷,巷子后头大宅院里有他们家土改那年分到的一间房。小兰那天晌午乍到,临时租房,问了几家,谁家有闲房愿意出租,都说租出去了,手头没房。有好心人提供线索,老祝婆家房客刚搬走,问问愿不愿租。

老祝婆家住民权巷33号。老祝婆一口牙齿掉光了,嘴瘪得像鳖精,生就的扁长脸往上缩成喜感漫画。她简单问了几句小兰,哪里人?多大年龄?做什么的?

老祝婆语速很慢,一字一顿,下颌皱巴巴赘肉一鼓一鼓,小兰不由联想癞蛤蟆捕食蚊子的下颌动作,树老成精,人老成妖,哧哧笑了两声。老祝婆说妹子,你笑什么?小兰说,我笑我自己,这么老了还出来做事。老祝婆抓过小兰一只手揉搓着,白皙修长小手握在老皮刺啦手掌里,像老树发新枝。小兰眼角荡漾一股温热。她奶奶和外婆都去世得早,母亲也没老到她这个分上,而且与她隔着一层膜,长大后母亲没揉过她的手。她任由这股温热从上往下涟漪般扩散周身,哽咽着一一回答,年龄、出生地没什么可隐瞒的,在做什么上打了马虎眼,谎称打算去餐馆打一份工。老祝婆觉得小兰可靠,答应把房子租给她,月租二百块,提前三个月交,一次性交三个月房租。也就是说,小兰这回得一次性交半年房租。

小兰出门时,身上带五百块钱,刨除盘缠,不够交一个季度房租,请求宽限几天。老祝婆咧开满口黑化的牙龈,说看你也不容易,不急,赚到钱就给我。

租金谈妥,房子的影儿没看到,老祝婆才记起带她去认房,位于老宅院二进厅右侧,一间光线幽暗的窄长木板房,有一股淡淡霉味。小兰皱了皱眉头,但理性告诉她啥人啥命,租得起好房就用不着卖身。认命吧!她谢过老祝婆,动手整理屋里现成的一床一桌一椅一矮橱。

做她这行吃青春饭,小兰下决心自甘堕落揽客为生,经过了深思熟虑和一番自我说服。她后来对政法委退休老干部老崔说,下了几次破罐子破摔的决心,却迟迟拿不出勇气,卖身辱没门庭不说,还可能染上病。与老崔来往多了,小兰话里带上了文词儿。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古人的话跳出来细细品咂,老崔莞尔。

事实证明小兰不老,她在民权巷同行保持年龄最小纪录,爬到眼角的皱纹在老崔手下轻抚,跟爱抚他收藏的几块宋代乌金釉兔毫盏冰裂纹一样用心,一样倾尽对时间凝练出精华物件的崇拜。小兰经过时间淬炼,恰到好处的沧桑和鲜嫩并存,是他这等上年纪有阅历男人的最爱。老崔没想过包养小兰,女人经不住养,一养就得老。老崔和老婆各领一份退休金养老,老崔没打算养别人的老,要养只养兔毫盏,细细的斑纹跟岁月对抗,越养越鲜活灵动,爱不释手。老崔购买小兰,以次数为单位,人家按标准付费一次三十,老崔付五十。老崔说你何止值五十,我合算了。小兰听了受用,帮老崔做事特别用心,丝丝入扣,让老崔的晚年,领略到在任时的尊荣、尊严与尊贵。

老崔的购买很单纯很大方。老崔没啥不良嗜好,烟在退居二线那年戒掉了,平时喝点酒,吃吃喝喝由老太婆打点,他的零花钱除购买小兰服务,还购买每天傍晚上健身房四十分钟热身。他做过功课,他这把年岁不宜做剧烈运动,跑跑步做做引体向上最合适。而他在老太婆那儿早已不做运动,老太婆没要求,去小兰那儿是每周一次,还有额外体力不找小兰,找高一些档次的地方,比如发廊,比如洗脚屋桑拿城。老崔做这些事很任性,不太避讳时间节点和撞见熟人。民权巷老祝婆的女婿曾经是老崔手下,他三餐在老人家里吃饭,路口撞见,老崔没事人样跟他点个头,弄得老祝婆女婿很尴尬,偷窥了别人隐私而自我惭愧,自感猥琐。老崔在任时帮人打点小招呼,吃点喝点抽点,从来不往兜里拿,这也许成了他现在的底气。

小兰仅靠老崔关照养不活自己,自动找上门的除了老崔,小兰屈指数来接近于零。这等疏淡生意,小兰蹲不住窝,天天走到巷口守望。她的出现让老女人几近凋零的花朵掛不住了,她们对自己失去信心,除了胖些奶大的露出半奶,腿白的穿超短裙,基本不施粉黛,不着意打扮,素面面对日月苍天和晦暗的过往。小兰的过往同样有些晦明不清。小兰年轻时厌烦三班倒的工厂打工生活,到浙江一座地级市按摩院里当技师做半套,身上被不守规矩的客人摸摸捏捏也是有的,知道自己胸腰脸蛋的魅力,也知道打扮。做半套同样由客人点号牌,没点姿色和妩媚哪行。当年,有老鸨动员她坐台揽全套活收入翻几倍,小兰不为所动。她不喜欢卖苦力三班倒,不等于就得卖身。做半套活的技师,抽成能养活自己,积余寄回家里,小兰不再有奢求。

小兰戴上假睫毛,把一双尾梢上翘的眼睛衬映幽深狐媚,搬一张四条铁腿的圆凳,迎风坐在民权巷口拐角对面的墙边,岔开大腿眺望巷口风吹草动。这等姿态是小兰最好广告,小兰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招徕客人。此前,小兰学习老妖婆,站在巷口顾盼,路口徘徊,遇上上年纪男人路过,麻着胆子低声叫唤:来吧来吧,玩一玩!

他们大都侧身而过不予理睬,也有自视高端的露出满眼鄙夷瞟一眼小兰。至于自视守节的男人,披一身道德感武装的盔甲,恶狠狠剜她一眼,脖子一梗,获取额外成就,直挺挺闯过去。

小兰遭拒,很迷惘,就像迷路孩子,不敢抬头看周遭同样两手空空老女人们讥诮眼神。她们仿佛在说,年轻有屁用,人家也看不上眼。后来小兰习惯了周围眼光和被拒绝的常态,任凭云卷云舒地坐在铁腿圆凳上招揽自己生意,直到那天中午,那位年龄最大,当了奶奶的驼背老妖婆,拦到一个天庭饱满,头发皓白的七十来岁气质老头。老头看眼前这张老皮老脸,犹豫了一下,搭眼瞧见圆凳上小兰。小兰正朝这边看稀奇,让老男人眼角扫到了光鲜小巧身姿,扔下老女人,涎着厚脸皮要小兰。

小兰不接跟她爷一样老的老头,老头决意要她。几天来生意清淡,小兰望着湛蓝天空思忖片刻,闭了闭眼,揪住几根鬓发捻了捻,偏头斜眼打量脸上长了几粒黑褐老人斑的老头,放弃规矩,低声说,跟我来……

小兰脸上露出无可名状的笑,领老头往巷子里走。小兰在前头顾自走,老头在后头顾自跟。退到巷口一边的老妖婆忽然冲上来,冷不丁揪住小兰领子,扇了小兰一耳光。

巴掌响时小兰有些困惑,醒过神找人,哪见老头影子,却见那几个老女人一张张幸灾乐祸的脸。奶奶级老妖婆抬头望天,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

小兰捂住腮帮热辣辣一块,泪水在眼里打转,愣是没让它流下来。小兰不晓得自己错在哪儿,得罪了谁。自打进入这条巷子,她们敌视的目光像路口饿坏的野狗。野狗多,骨头少,哄抢,小兰没偷奸耍滑,只抢自己份内的,招谁惹谁?

小兰想不明白,坐在圆凳上发懵。大白天走路撞见鬼,平白无故被人打了一巴掌。她想不出办法对付她们,扳回败局,就跟自己怄气,昂首挺胸坐成雕塑。

一中年男在巷口踅来踅去,贼眼溜溜寻猎一圈,眼睛最终铆定小兰,靠近了说,找你,来吧!

小兰听到了,没好气地说,你找她们!

中年男在附近搞装修,偷空溜出来,听到小兰硬得像天花板的语气,勃然大怒,吼道,你以为你是谁,不就是卖的,我还看不上你呢!

他的叫嚷在巷子里穿行,她们都听到了,发出一阵放肆狂笑。

她是有档次的,要卖给当官的老干部。她们挖苦说。

那当官的可是瞎了眼的糟老头,她们说,帅哥,你没瞎眼吧。

中年男无辜地望着她们,顿觉无趣,讪讪然开溜,遭到她们言语集体追击:去死吧,犯贱,狗东西……

骂声落处,晴天霹雳一响:

一群母狗!

霹雳从巷口折转那栋小楼山墙边开小门的台阶上发出。谁都记不清从哪天开始,小门台阶上默不作声坐下这个一米八身个,肩宽膀圆的三十多岁男人。长而杂乱头发下方一张腌臜青灰脸面,胡子同样芜乱拉茬,大热天穿一身蓝色粗布长衣长裤。总是这样,好像无需洗脸换衣服的雕像,静静地坐在台阶上,眼睛一动不动傻愣愣直勾勾看着她们。

男人中笑面虎和阴沉男最为可怕,你永远搞不清笑的背后,阴沉的内里包藏着怎样歹毒的心机。

这栋楼前头是店面,租给人卖电动车,后头的三层有独立楼梯,租给打工的,只知道一米八租住这栋楼里。没有谁知道他的来历,楼主常年在外地做生意,一米八从没开口说过话,是不是哑巴,无从知晓。她们或是不把他放眼里,或是故意忽略,或是内心有些毛,不敢正眼瞧他,偶尔觑一眼,也是浮光掠影,蜻蜓点水。他直勾勾傻愣愣眼里总像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阴鸷、仇恨、杀机,但是平安无事。后来她们判断,一米八是个光棍,大脑不灵光。一米八负责打扫民权巷外头那条长长的人行道和非机动车道。他习惯下半夜三四点开始打扫,扫到天麻亮收工,留给人一条洁净的道路。这个时间点她们都在睡觉,所以好长时间一米八生活来源是个谜。老祝婆起得早,见到几回他横执竹扫把扫街。

老祝婆说你这么早啊!她喜欢勤劳的人,语气里夹杂着赞美。

嗯。一米八头也不抬,漫应一声。老祝婆于是知道他耳聪目明,不是哑巴,后来她还打了几次招呼,一米八只回应一声嗯,觉得对方冷淡,从此不在他干活时理睬他。

此声霹雳其实是咆哮,从一米八嘴里发出来,闷闷的,短促。不细听,听不明白他骂一群母狗。民权巷没人有闲情养狗,遑论母狗,明白特指她们这群成天招揽男人,带男人进进出出民权巷的上年龄女人。

她们被“一群母狗”的骂声惊动,眼睛齐刷刷抛向台阶上,看到的一米八不是平素坐姿——毫無攻击性的坐姿她们不担心,顶多被看走了脸、胸和走光的大腿裤衩。既然要露出,就是给人看的,皮肤不受眼睛磨损,爱咋看就咋看呗。眼下,一米八站在台阶下,毛发乍起,眼里露的不是欲火,而是熊熊燃烧的怒火。欲火是暗火,怒火是明火,一个不是哑巴,却长时间不发声的人,忽然发出咆哮声音,配合着喷吐怒火,想想有多吓人,恐怕要联想到岔开蟹钳般大手掐断她们戴着细细金项链的粗脖颈。她们闻到硝烟气味,一个个悄悄溜走,巷子顿时空旷无匹。

空旷的巷子,只有小兰不为所动,他沉浸伤心和愠怒里,抱怨这条巷子人心促狭。

这条从民国开始命名的巷子,正对碧水城主干道,是碧水城南门街西面折转的一条小巷。

南门街是碧水城最后一片老街区,厝屋私自拆建的不算,都有上百年历史。几处青砖马头墙单层大宅院占据老街区主体,几条回转曲巷,把老街区罗织成一张市井大网。

民权巷折转的一截,深不过五十米,门牌编到36号就满了。巷子两边干栏式土木老房都是地主家下人后来占田起盖的,厝屋比巷子后头连片残破大宅院高出一二层,但其粗拙结构和瘦精精体量,只配称作民房。民房后头敞阔宏大宅院里,当年轻易能看到施施然走出大宅院的主人,穿一身滚边黑绸衣服,手上提一把铜质鼻烟壶,晃悠着穿过深巷,去往某个砖雕门面的茶楼打发富余时光。土改后深宅大院易主,卖苦力下人登堂入室占居主人宅第。而今老辈人老的老,死的死,他们的后人似乎都不太愿意住在脏乱老宅,包括民权巷几处民房,大都租赁给进城打工的乡下人。久而久之,口耳相传,这里成了碧水城招呼打工苦力和上年纪男人寻欢的好去处。

有民俗专家将南门列入碧水城民俗风情课题的重点例证,花几年功夫沿南门东面临河老街寻访老式铁匠铺、药店、金店、锡匠铺、豆腐坊、木匠作坊、糕点店和前茶酒肆、前戏院书场、前私塾、前宗祠,以及砖雕门楼深锁的大宅院里诸多老物件、老私密之后,用累赘史料得出南门街成型于宋淳熙年间,兴盛于清朝雍正年间,是当年万里茶路起点的一处茶叶集散地,兴于茶,也衰于茶。民俗专家研究成果递交给当地政府,成果转换不成GDP,被粗暴丢弃垃圾篓里。被垃圾化的专家熬到头发皓白的时候突然时来运转,万里茶路再出发成为中蒙俄三国官方共识,二百多座沿线城市联手打造新型经济贸易带。碧水城官方嗅觉灵敏盯上这条漫长古道,老专家变废为宝,尘封年久老课题重见天日,组织班子添油加醋铺排出起点文化和贸易的繁荣昌盛。一炮打响之后,老专家焕发准备随葬的余力,寻找南门街新课题,由古推今撰成《南门街性工作前世今生》提交官方,官方研判此课题格调低下,有辱老城清名,遭遇鄙弃打入冷宫。老专家拿不出正能量的新课题,一并请入冷宫。

据老专家考证,南门文儒坊一带在万里茶路兴盛时期是碧水城最为闹热红灯区,声名远播。采茶季节外乡倡优妓女沿水路逆行而上来到南门码头,进驻青楼和民宅接客。一个采茶制茶贩茶季,她们中的高手收到的金银财宝回乡可购置楼台庭院,而今残破不堪南门街只有民权巷里不上十个老女人做皮肉生意,在脏乱差环境为性饥渴打工仔、中老年人和退休老干部提供性服务。他没敢提建设性建议,但他用鄙夷不屑文笔描绘老女人做皮肉生意的调研文章被官方打入冷宫那天夜晚,月圆如银盘,老专家带着挫败感蹑足潜踪摸进民权巷,找老妖婆做了一回交易。

就在民俗专家临幸民权巷老妖婆那一天,舟车劳顿的小兰带着一背包疲乏入住民权巷附近简陋民宿,开始她租屋经营皮肉的新生活。

没有人知道小兰来历,只有小兰知道自己的来历。

小兰在浙江地级市按摩院做技师的最后一夜,满有福忽然找到小兰。小兰刚服务完一位客人,端一木盆水从包厢里出来。一楼是走道,包厢在二楼,一条长长的通道,通道前是客人取号结账的吧台。满有福走过吧台时有人喊,老板,这里取号换鞋。

满有福聋哑似的,径直闯进灯光昏暗,两边一溜子门的长长走道,与包厢里跨出来的小兰碰个正着。

小兰很意外,满有福从不上她这儿,也对洗脚按摩没兴趣,他说花冤枉钱躺着让你们左按右按,太没劲了,不如我自己按按,不如你帮我按按。小兰帮客人做半套,从不帮满有福做。

满有福口拙,讲不上三句话就沉默,判断一件事一个人只会用有劲没劲来区分。

他说没劲。小兰拿话顶他,你说什么有劲?

满有福很茫然地发呆,老半天憋出三个字,都没劲。

小兰奚落,胡说,买六合彩最有劲。

对对,买六合彩最有劲。

放屁,纯属烧钱,你中过几回,倒是往里贴了不少钱。

这回满有福来劲了,他买六合彩中了二十万,一转身扭过来。

穿一身玫红色宽松睡衣样工作服的小兰第一眼看到满有福,眼睛顿时直了,一脸怒色说,你来做什么?

我——我——满有福一高兴,忘了来报喜,吞吞吐吐像走错了宅门的冒失鬼。

你出去外头等我。小兰语气很不友好。

客人从包厢里钻出来,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小兰,又看了一眼满有福,踉跄着独自走到吧台结账。

满有福心里有点毛,怯怯看一眼小兰,身体往外撤。他和小兰是初中同学,若干年没见面,半年前在街上邂逅,狭路相逢认出是老同学,于是留了电话,有了联系。满有福身板高大,喜欢身姿玲珑小巧女孩,初中时就暗恋小兰。此番异乡相遇,满有福的嘘寒问暖,两颗孤独的心迅速碰撞在一块。小兰帮人做半套,不卖身,她奉献给满有福白璧微瑕的处女身,让满有福彻底相信她做的是正规按摩,身上毫发无损。

夜很长,小兰工作在夜里,半夜两三点还在候客,通常睡在按摩院里,与餐馆里起早摸黑做帮厨的满有福少有交集。满有福主动找来,小兰一时火大,好像她遮遮掩掩的隐私被人撞上。但不悦过后,小兰心头立马柔软下来,倒了脏水,镜前理理乱发,换下玫红宽松工作服,跟领班打声招呼先走,踮脚快步出了按摩院大门。

满有福站在楼道拐弯口,见到小兰,脸涨通红,半天憋不出囫囵话,急得小兰跳脚,你说话呀,不说我走了。

小兰作势要走,满有福一急,說别,别,我有好事跟你说,你听我说。

小兰耐性子等他说。满有福抚着胸口憋红脸,好像他胸舱里堵着一团上不来下不去的棉花。小兰柔软内心生出爱怜,见过没出息的,没见过这么没出息的。她拍打满有福后背,噗噗噗。小兰跟按摩院里老技师学了三天按摩技法,仓促上岗,在客人身上瞎捏捏。实践出真知,满有福胸口棉花一点一点掉了下去。

满有福喘匀从胸口升上来的气流,抚着胸口说,小兰,我,我,我中了二十万。

什么,你说什么?小兰使劲晃着满有福肩膀,眼睛瞪得像银行门口石狮子眼,想进一步证实自己没听差,你再说一遍。

满有福抬手摁住她嘴巴,观望昏暗楼道上下没外人,拖着小兰快步跑出一楼。在院子外,满有福说小兰,我买六合彩中了二十万。

满有福和小兰立马找到碧水城一处濒临河边的偏僻兑奖点。夜深人静,四层小楼大门紧闭,不见丝毫灯影。

太迟了,满有福沮丧地说。

能兑到奖吗?

能的。

满有福看到有人中下三十万,从庄家手里顺利拿到奖金。大陆六合彩是官方打击对象,从上到下大小由庄家操控。庄家实力明摆着,只要不是让人中下不能承受的巨额奖金,他们愿意将赚多赔少的诚信延续下去,二十万不是大数目,肯定没问题。

满有福不想走,他想熬到天亮庄家起床兑付奖金,领到殷红脆蹦蹦一大扎钞票。他有太多的理想,和小兰过的日子都寄托在这二十万里,钱没拿到手,这些理想不便说出口。

小兰说我陪你。

满有福不落忍。

小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生活黑白颠倒。

满有福靠在门前墙边,低头揽住小兰腰身。小兰像一只猫蜷缩他怀里。两人腻在一块的日子太难得,小兰先时吊住满有福脖子呢喃耳语,耳鬓厮磨,接吻亲热,折腾满有福周身火辣辣。渐渐地,小兰手臂松懈下来,小巧身躯软塌他怀里,满有福托她屁股保持平衡。这个常年黑白倒置的小女人,发出甜美酣睡声响,满有福感觉宁静河边无限沉醉,无限美好。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小兰是被蚊子叮醒,醒来时天边露出鱼肚白,已有红霞点亮魚肚白边。她醒来的一动,满有福低下头,一双有神的灼红眼睛盯着她。满有福一夜没睡,他做了几个钟头睁眼梦,梦想蹁跹,无比美好,自己深深陶醉,小兰的一动,他立马从几可乱真的梦境回到清凉现实。小兰下意识抓挠手臂,借助熹微青蓝光影,满有福看到小兰手臂上红肿一片。河边水蚊子生猛,红肿疙瘩大,特痒,满有福啐口水在手——小时候他娘处理他被蚊子咬肿的土法——轻轻涂抹小兰手臂红肿之处。两只手臂涂遍了,蹲身涂抹她裸露的小腿,一点一滴地涂着,将一个大男人释放的柔情与爱意尽数涂抹上去。

还痒吗?满有福倾尽唾液,声音干涩得像敲打破锅。

小兰抬头仰望低头关切的脸面,眼里盈满泪水点点头。忽然抄手粗暴地扳低他的硕大头颅,小嘴插入他大嘴使力擒住他干涸舌头,把甜津丝丝缕缕喂给了满有福。情感就像一条暗河,经过小兰输送,满有福沙哑声音明亮朗润了一些。

如满有福所猜,天大亮的时候,庄家到银行取了钱再次回到河边。他们将层层包裹的彩票兑换成二十万现钞。满有福抱着小兰坤包里二十万现钞,来到银行,存进小兰银行卡。这样,小兰银行卡里有了近三十万存款,这是他们俩一切的一,一的一切,可资重新开始。

小兰跟着满有福返乡,去的是满有福在大山里的小镇。

小镇青山绿水,云雾叆叇,环境好,人也少,闲适如世外桃源。

桃源里办按摩院做老本行行不通,小兰也早已厌烦不透明的伺候人行当,不然哪会答应满有福返乡创业。满有福个高,做一天厨案下来腰酸背痛,早有丢弃的意思。在小镇上开一间餐馆,不是满有福理想。这对返乡恋人带回一笔钱,都不做老本行,他们离开那座呆腻的地级市,压根没思谋返乡后的饭碗,所谓理想也就是满有福等待兑奖夜里不切实际的妄想,也就是有钱了回乡,跟小兰成个家。

回到小镇当晚,满有福母亲私底下拉儿子到厨房,忧心忡忡说你媳妇那么矮小,能下崽吗?

母亲的担忧逗笑满有福。娘你别说那么难听,小兰是人不是猫,下什么崽。

母亲赔笑,对对,我说错了,是生儿子。

哪能不会生,不会生我娶她做啥?

母亲说,对对,有福你也不小了,去提亲把小兰娶进家门。

不急不急,还没落脚,再等等看。

有三十万,不愁没吃没穿,娶吧!

他们回来后,又不急着成家了。满有福敷衍过母亲,却敷衍不过小兰父母死缠烂打,同样二十八岁,满有福还耗得起,小兰到了危险年龄,耗下去,万一被满有福甩了……小兰父母的逼婚,小兰也给逼急了,好像不马上嫁给满有福,从此黄花落尽,一地凄凉。满有福拗不过,他不想在两间暗屋子里草草娶来小兰过黯淡无光的生活,得在小镇上购一套房安顿新家。

母亲的意见是自家有一块宅基地,自己盖,省钱。

满有福不同意,父亲当年以地换地换到这块宅基地,筹划搭建一栋有院子的木楼房。小镇林区,漫山遍野木头,盖木楼房就地取材最省钱。父亲的动议正中母亲下怀,家里只有两间暗屋子和一间小厨房,孩子大了,满有福跟姐姐同住一间诸多不便。换到这块地,父亲立马请帮手上山砍木头,头一天下午就出事了。一棵高大杉木摇摇欲坠当口,一个请来做帮手的愣头青不知死活,在离树不远的侧下方痛快撒尿。愣头青陶醉利飕有劲白花花尿液,全然漏过满有福父亲杀猪般嘶吼:闪开!人不躲闪,树也不躲闪地咔嚓嚓沿着他站立方向缓缓倒伏。千钧一发啊,满有福父亲一紧张,以潜水姿势朝愣头青扑下去,试图扑开愣头青,扑下去的身体没扑到人,愣头青意识背后的风声和响声,捏住命根子本能一让,让出危险境地,满有福父亲充当替补,老杉木重重砸到他后背,五脏俱裂,当场吐血,一命归天。家遭重创,元气大伤,别说盖楼,母亲拉扯姐弟俩日子都难过,挨到姐姐出嫁,满有福也初中毕业。满有福拿着当小舅子的五百块钱出门打工,后来随人学厨案,十来年没能咸鱼翻身,他乡遇初中同学小兰才开始一段初恋历程。他起早摸黑一月赚两千来块,攒足娶小兰的钱得等下辈子。这时暗地里六合彩甚嚣尘上,身边人人交流买彩体会,猜测生肖暗码,都是这股嚣尘里发光发热的微小颗粒。满有福愁钱娶媳妇,难忍蛊惑,毅然决然投身彩海翻腾,弄得时常手头紧,约会时常小兰买单。好在吉人自有天相,所谓苦其心志是也,满有福中彩后喜兴地跟小兰谈中奖感言,拼凑出当年老师那儿学来的这句雅词。

小兰意见和准婆婆相左,跟满有福基本一致,满有福要大房,小兰要小房,大房一百二十平,小房八十二平。满有福依了小兰,那时小镇房价,他们的钱够买三套小房,于是交钱办证,于是装修购家具,于是下聘礼办酒娶妻,小半年他们啥活不干,就忙房子和婚事。忙完了,已是家家桃符,户户祭祖。他们清点存款,只剩十来万,而小兰肚子已显山露水,满有福立马紧张,想着寻差事赚钱过日子。满有福有满有福的想法,他想买一部小货车搞运输,镇上每年规划砍伐的木头拉出去用火车皮装了一列又一列,跑运输替人装木头显然是条来钱的出路。小兰抚摸微微躁动的肚子,取钱给满有福学车,学了车买车,一部崭新小五菱在满有福屁股下蹦蹦蹦地欢快跑动起来的时候,小兰接近分娩,捧着妻子大南瓜一样圆鼓鼓肚子,满有福仿佛听到婴孩牙牙学语叫爸爸,泪水热湿了小兰肚皮。

满有福果然争气,车轮滚滚,一天不落空,就连小兰临盆前夜,医生说估计还得等上一天,满有福跟肚里孩子说,你等爸爸回来再出来,乖乖,莫折腾妈妈,转身出了产房跑了一趟短途。距离小镇最近的火车站也有三百公里,跑长途漏夜赶路,当天无法往返,短途跑县城贮木场,往返百多公里,时间足矣!满有福跑完短途,车泊在卫生院门外,约好似的,他看到护士从娘胎里抱出来一团哭泣的殷红小肉肉,激动得泪流满面。

时光是经不起推敲的一堆乱码,女儿五岁那年夏季,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森林停伐留养拉不上木头的满有福,跑到县城拉起工地上弃土,因了这场暴雨的蒙蔽,他浑然无觉把车开进前方道路几分钟前訇然塌陷的幽深天坑,被弃土埋在天坑殒命。几年来,满有福的呵护,小兰几乎没出去找工作,住回老房相夫教女伺候婆婆,婆婆大腿中风,扶板凳走路,只能帮忙照看女儿,在厨房拾掇拾掇。满有福一死,家里断了顶梁柱,危机如期而至。小兰走出家门,找了一份帮家具店导购的差事。她一早送女儿上幼儿园,再匆匆赶到家具店上班,中午店家管饭,傍晚下了班接回女儿。回到家,扶板凳行走的婆婆已经把热菜热饭摆上桌。自打滿有福走后,婆婆几乎包揽了全部家务,里里外外,洗洗刷刷,乃至扶着板凳上街买菜。婆婆非但毫无怨言,还时常强作欢颜哄小兰和孙女开心。

小兰帮人做导购,薪水低得可怜,一个月才一千来块。尽管如此,生性好强的小兰帮女儿报了古筝和舞蹈班,家里月月入不敷出,把满有福生前积蓄贴精光。婆婆看着小兰愁容,劝她带女儿改嫁。小兰不愿扔下婆婆,苦撑苦熬到女儿上小学一年级,生活能自理,咬碎银牙辞别老小,冒冒失失来到碧水城,打听到南门有一条公安不忍管制的老鸡婆小巷,就进驻了。

她走出家门前一刻就决定卖身。自己一无所长,想来钱快摆脱贫困,唯有出卖自己残余的容颜。

从做半套到卖身,小兰心理没有铺垫地自然过渡,命定般顺理成章。小兰来补交拖欠的房租,老祝婆倒了一杯烫乎乎冰糖水交到她手上。小兰双手抱住玻璃杯龇牙咧嘴抿了几口。八仙桌近在咫尺,小兰始终没有放下杯子。冰糖水是碧水人家过年招待上门拜年宾客的最高礼遇和最好祝福,寓意平平安安,甜甜美美。

小兰浅轻呷烫口甜水,像品饮一杯碧水城韵味无穷的大红袍,小心细致,陶然如醉,心里却是忐忑不安等待眼前走过的路比她走过的桥还长的老祝婆暴雨倾泻。果然,老祝婆开口了,不是狂风暴雨,而是和风细雨。她坐到小兰身边,拉住她一只胳膊,说妹子,你咋就走上这条路。那眼神就像面对一个浪子,有责备,有同情,有迷惑。老祝婆从旧社会走过来,目睹过旧时文儒坊妓女恶心龌龊生活行径,视贞操妇道重于生命,崇敬守贞操妇道舍身赴死的烈女贞妇。

小兰举着杯子喝一口转凉的糖水,说阿婆,有人种桃为了吃桃,有人种桃为了卖桃,我没福分吃桃,只卖桃。

老祝婆被小兰桃来桃去搞一头雾水。老祝婆说你说明白些。

小兰于是耐心告诉她来龙去脉,前世今生。小兰啜泣着期期艾艾地说,阿婆,我前世肯定造了太多的孽,才走到今天这一步。

老祝婆说,好妹子,日子再难也是人过的,短短几十年,挺一挺就过去了。

小兰拼命点头,在她家族里,还没有这么大岁数的人和她谈心,有一种被隔代亲情宠爱的温馨暖热。她泪眼婆娑,说阿婆,在这里赚碗饭吃也挺难……

难什么难,老祝婆打断小兰,说有人欺负你,我替你出气,我这把老骨头还怕谁。

小兰耳闻过老祝婆好口碑。老祝婆温良端淑一辈子,在民权巷老居民里尽人皆知,为了小兰,老祝婆讲狠话,小兰感动哽咽不能语。

临告别,老祝婆对走出门槛的小兰后背说,过些天就过中秋,你来我家过节。过节老崔跟她约好了,你那天谁也不用接,我来陪你过中秋。老崔说着,眼里灼灼放光,大概被自己的想法打动,补充说,到时钱照付。老崔妻子去省城陪女儿过节,老崔懒得出远门,留下来跟小兰搭伙,也算有情有义有素质的老干部,小兰内心暖流奔涌。

到了中秋,老崔上午九点多就找进民权巷。小兰惦记着老祝婆预约,又不落忍当面拒绝老崔真情意,先把身体给了他,额外奖励他技法已然生疏的做半套。老崔的舒泰,在她暗屋子小床上睡着。她隐隐期待老祝婆出现,又担心老人记性不好给忘了,她已经撕毁老崔口头前约,老崔享受着她的半套,眼里分明写满失望,但周身舒坦还是把老崔催睡了。

老祝婆的出现是在老崔走了以后,一个老头和一个中年做工的先后找上门,都让小兰以身上来了的借口委婉打发走。小兰也没到巷口亮相,他们自己找上门,好像赶过节也要给下身过一场节日,喂饱亏欠的小弟弟。

老祝婆没爽约,小兰跟回家陪老人过节的老祝婆儿女他们过了一个温馨的家庭节日。

中秋过后,天气一天凉比一天,成天坐在台阶上的一米八并不因那次咆哮而消失,他一如既往坐着,一声不吭直愣愣盯视巷口老女人。虚惊一场的她们确信他是垂涎小兰又无力买单的对象,对他心冷如冰。

上次一米八一声霹雳,着实吓住她们一阵风消失,唯有小兰充耳不闻,纹丝不动,参禅入定般漠然。

一米八没有进一步行动,比如岔开钳子般硬实有劲大手掐断小兰细长脖子。惊跑她们后,一米八冲着小兰嘿嘿羞涩一笑,尔后缓缓坐回原位,让小兰视线余光捕捉到心里,唇角不为人知微微翕动。后来,她们研判小兰不跑不动的反常,一米八只看上小兰,歇斯底里咆哮,是对她们言语侮辱小兰的愤怒表达,也是郁结日久欲望的变态发情,或者说,以此极端方式向小兰发出求欢信号。

她们下作议论不避讳小兰,却是趁一米八离开的时候,民权巷里谁都惹得起,就是不能惹一米八——一个非正常的人。

小兰气愤她们乱嚼烂舌头,却触动她内心一根神经,被她忽略的一米八其实蛮可怜,孤身一人,行为怪异,脏兮兮不很正常,也不完全不正常,属于大脑有点不灵光的可怜人,看自己的眼睛带着鬼火磷光,别真是爱上自己。

忽然下了一场秋雨,从傍晚下到夜里,密集雨点保持恒量哗啦啦下个不停,捎带清凉湿气裹挟民权巷老宅。宅院深深,孤清夜长,小兰给女儿挂了一个电话,女儿在电话里带着哭腔喊妈妈,说老师今天又表扬她乖,单元考数学拿到一百分,奶奶奖励她吃了一份鸡柳。说着,女儿竟哭了起来,喊妈妈我想你,早点回来看我。

小兰在这头泪流满面,压抑情绪没哭出声,说妈妈过年就回去,你乖乖听奶奶的话。

她让女儿把电话给奶奶,女儿喊了几句奶奶,说奶奶出去了。小兰叮嘱女儿听奶奶话,表现好了,过年给你买电脑。女儿多次在电话上讨要电脑,她答应了几次,天各一方,至今没兑现,过年无论如何替女儿完成夙愿。小兰出来前给家里安装了固定电话,多数女儿拨打她,要婆婆接,婆婆哼哼几句就挂断。婆婆跟她没话说,她在外头口口声声讲媳妇好话,内心却搁着一块大疙瘩——小兰命硬克死满有福,婆婆一次说漏嘴了,小兰伤心了大几天。孤寒夜由女儿触动小兰怀念丈夫满有福,他的柔情和疼惜丝丝入扣,令她周身湿润发烫。自打满有福死于非命,小兰绝缘欲望潮湿的极乐,装给客人看,纯粹表里不一逗客人开心,不过是一具灵魂抽离的肉躯,立等可取罢了。

雨夜独居,小兰就像住在四面烟波浩渺的孤岛,痴想被人泅渡上岸。她压根没想到呼应她的会是一米八。门被轻轻推动发出微微颤抖,谛听,却无声无息,小兰以为风在作怪。只是片刻,门的动静更大了,不像是风的任性,明显带着人为节奏。独处久了,小兰练了胆,偶尔有急色鬼夜里找上门,但雨夜没碰见过,前些日子一个歌厅小姐在公园里被杀,案子没破,小兰的担忧带着恐惧。她有独处防范经验,与其坐着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大着胆子喊,谁呀!

是我!

你是谁?

龙小元。

听上去有点耳熟,又不确定是哪位,说我不认识你。

你认得,我来看看你,看一眼就走。

这想法太变态,为了看她一眼,冒雨赶来骚扰。小兰说,你快走,不然我报警。

别别,我就是龙小元,住在巷口的那位。

天啦,就是成天坐在巷口无所事事盯着她看的一米八,他居然也有名字——龙小元。小兰头皮发麻,难说他手上没拿着刀,开门当胸挨一刀。小兰抚抚胸口,冷静地说,你走吧,有话明天说。

小兰还想说什么,想到他要是不离开,或者进一步行动破门而入,不由后怕,摁着心跳的步伐,摸起手机随时拨出去报警。一米八似有感应,门外没了动静,等了一刻钟,还是没动静。雨声稠密,嘈嘈切切,切近又邈远,在夜里无边弥漫。

第二天,雨停了,地上湿溻溻,天空阴郁,小兰留意巷口淋湿的台阶上没有人影。她不知道一米八这时候在哪里,被半疯的人缠上,屈不屈辱她没想到,只身在外,做她这行,没人保障她安全,一米八阴鸷眼里,倘若露出杀机,她一个弱小女子,将毫无还手之力。屈从和戒备,是她设立的防身术。

晌午,日头忽然光临,驱散阴郁与潮湿。山墙侧门呀地打开,钻出一米八挺拔身躯。堵在小门的身躯如同刷了一道油漆的门焕然一新。一身洗白的灰蓝中山装,脚上踩着布胶鞋。芜杂毛发剃掉后,三七分头盖在脑门,服贴得滑稽。脸刮青黑,没了拉杂胡子腌臜瘢痕,面孔竟像换过一张。一个野人一夜之间脱胎换骨变成混迹公众的正常人,甚至比正常人有看头。小兰和她们眼光齐刷刷扫射过去,意外、好奇……

一米八罔顾众目聚光,砰地关上门,颓然一屁股坐到台阶上,仿佛是他坐班岗位,守候时光流转。比起她们肆无忌惮注目,小兰眼神躲躲闪闪,生怕被谁偷窥出昨晚的秘密。其实,昨晚毫无秘密。如果昨晚开门,门外暗地里站的会是这幅收拾齐楚的模样吗?如果假设成立,她一眼认不出来,她当作劫匪和强奸犯,会当场晕死过去。小兰移开视线,抛向头顶凌空电线,竟如触了电浑身一拧,这厮换了个人的装扮,是冲着自己来的。一头乱毛剃掉,这可以理解,没人规定头发凌乱者不准剃头。剃了头,梳理纹丝不乱,换上一身洁净衣服,从未有过的反常,说明他内心在意和隆重,像在举办一场盛典。小兰心里咯噔一下,又咯噔一下,她不恶心一个半疯在意,反倒有些同情和感激。再看他,眼里柔软,带着回春的温度。

而他,雕塑似的无动于衷。

小兰坐在圆凳上走神,一阵由远及近电驴子喇叭声切断思路。电驴子滑到她跟前,车上男人无礼眼神打量她,似在评估一盘菜的色香味。此前,他毫无顾忌扫了一遍星散站立的她们。而她们,像一坛坛老坛酸菜,尽情释放窖藏年久的老酸味。男人车停妥,站到地上的时候,他中意的目标小兰,耸起食指微微勾动两下,似在点赞他眼光。他凑前一步,小兰心领神会,起步顾自往巷子里走,男人跟在后头亦步亦趋。她们凶狠望着这对狗男女消失巷子拐弯处,老妖婆诅咒他们出点什么事。

诚如老妖婆所愿,比小兰年纪还小的电驴手,像猛虎出山,轰塌了小兰床铺背后木板壁。木板壁历经百年,榫头沟槽疏松,板壁不胜其负,砰一声向后倒去。男人眼疾手快,及时拉住小兰娇小酮体,不至于随同板壁滚到后头。后头是老住户厨房,住着寡居老阿婆,老阿婆与老祝婆年龄相仿,胖得像一口钟,她正在八仙桌前剔小白菜,轰然倒下的板壁落地反弹,气浪裹挟尘烟冲倒老阿婆跌落在地。

小兰回过神弄清怎么回事,胡乱穿上衣服的男人正拔腿溜出门,逃避地震似的仓皇。

小兰羞红脸,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小兰没撞死,她赔了跌伤老阿婆医药费,自己成了民权巷一个黄段子笑话。

老祝婆差点没岔气笑死,说妹子没事就好,怪我家老房板壁不牢靠。老祝婆找人修好后,继续让小兰住。小兰买了一箱高钙奶送进老祝婆家里,赤红脸不敢正视老祝婆。

老祝婆这回没推却,收下小兰高钙奶,乐呵着说了一声谢谢。

小兰逃也似地卷出门,她大几天不敢站到巷口,躲在屋里等待愿者上钩。以致她大几天没接到客人,心里恨着老崔。好不容易找上门一个,意外带来老崔坏消息。

此公跟老崔同龄,五短身材,光头,微胖。他找小兰是老崔功劳,老崔跟他吹嘘小兰销魂之处,他猎奇找上门,问清是小兰,急不可耐告诉她老崔前些天猝死在桑拿城,死于脑血管破裂的脑溢血,送去医院抢救,半路上没气了。他跟老崔几十年朋友,说起老崔伤心悲痛。

老崔对小兰好,小兰对老崔也好,是她接待的客人中次数最多,聊得最来,处得最长的客户。时间处长了,处出感情。她默默流着泪,

令他说不出口消费她的需求,说我不该告诉你老崔,让你伤心了。

小兰说,不是,我得谢你。

他说,那我走了。

小兰说,你来就为了告诉我老崔死了?

小兰困惑一个陌生人找来,就为了告诉他老崔前些日子猝死于脑溢血。

不是,我本来……

那你走吧,我没心情。

小兰已经擦干眼泪,可以正常说话。

他走的时候,冲她说,我下次来。好像他欠了小兰的,宽限到下次还。

一米八龙小元找來的那个晚上,月光很好,亮亮地照着老宅院天井像一面四方铜镜。小兰接到女儿电话,汇报今天她被评上学校三好生。小兰心情骤然明亮,挺想找个人分享,老祝婆有早睡习惯,上回冲倒板壁她原谅了小兰,小兰很难为情,路口遇到了,难堪得开口难。除了老祝婆,民权巷里没她信得过的倾诉对象,带着遗憾的好心情早早入睡,睡梦中被敲门声吵醒。

月光奇好给了她安全感,她穿睡衣开门的当口,看到月光映照的门外真是龙小元。

小兰说,你进来吧!

龙小元怯生生挪进门,手上捏着一张十块钞票。

小兰帮他解了衣服,卸下那套洗得灰白的洁净中山装,耐心细致教他做他想做的事。做完,他憨憨傻傻地笑,眉头起皱,幸福重生。

他穿好衣服,拿起桌上十块钱递给小兰,消费小兰一次三十,比老女人她们高十块。小兰没提醒龙小元不够二十块钱,她接来十块钱放到床头。

小兰穿上碎花玫红睡衣,招呼龙小元坐一会。龙小元大脑缺智慧,低头痴痴呆呆地坐着。她不想和龙小元分享女儿三好生荣誉,问他扫地赚钱收入。龙小元说工资一个月八百,每月发工资的时候,由他嫂嫂从碧水镇赶来领走,月月如是。嫂嫂来一趟,给他备了大米榨菜腌菜紫菜萝卜干什么的简单耐放吃食,够他维持一个月生活,月月如是。维持如此现状快满五年,龙小元毫无疑义。嫂嫂收他工资的理由感天动地:帮他代管积攒,将来替他讨老婆。龙小元身上穿的,都是他街上捡来。这十块钱,他捡了几天垃圾换的,也不知道够不够,三不知地找小兰。

小兰不催龙小元走,龙小元一直呆着,傻样发愣。

小兰说,你回家睡觉,明天还要起早扫地。

龙小元孩子似地拽到门口,回头留恋地瞅她一眼。他脸上红润,闪耀着人性的光辉。

小兰说走好,拽出门外的龙小元回头没头没脑说,我还要来找你。

小兰一声苦笑,点了点头。自己做这行,除了年纪太大可做她爷的,她基本来者不拒,没有选择余地,前提得付足钱。龙小元是个例外,他大脑有问题。对大脑有问题的人,小兰悲悯以对,格外优待。毕竟特殊,头一个接待,个别情况个别处理,是老崔生前说的,老崔说得在理。老崔也是她的个别,老崔一而再,再而三地找她,好她这一口,不像别的男人,好新鲜,口袋瘪塌像上海瘪三,人模狗样装出遍尝天下美味的德行,裤子一提,从此人间蒸发,缠绵些的也事不过三。老崔死了,这样的男人也就死绝了,小兰想到老崔有情有义的好,心如刀剜。

半个月后,龙小元又来找小兰。同样在夜里,夜深人静没有月光,小兰脱衣正要睡下,敲门声响起,笃笃,笃笃,迟疑轻敲,被夜静放大,像鸡啄木板笃实回响。

谁呀?

我,龙小元。

龙小元进门,手上抓一罐辣椒酱,玻璃罐头装的辣椒酱红艳如灯笼,罐口蒙一层细麻绳扎的塑料膜。一个高大男人抓一小罐辣椒酱,挡住一片灯光,很滑稽,很不协调,小兰忍俊不禁哧地笑了。本来紧张的龙小元,看到小兰笑得开心,放松下来,等着小兰发问。

小兰慵懒地靠住床头,懒洋洋地说,你这是干什么?

送给你的。

小兰猜到,辣椒酱是他嫂嫂来取钱带给他的伙食,他嫂嫂自己做的。碧水人好吃辣,家家户户做辣椒酱。小兰不爱吃辣,吃了割喉,打喷嚏,难受半天。

小兰的拒绝,令龙小元沮丧、局促。

小兰说,你坐过来。

龙小元抓住辣椒罐,不为所动。

小兰慈爱地微笑,说,好吧,我收下。

自打有了上次,龙小元从此换了一个人,不邋遢了,看到她,眼睛死盯着,嘴角挂出一抹笑。小兰厌恶他的关注,生怕她们识破他和她有染。她们容许没有性能力的老男人在自己身上瞎抓瞎捏,不会让一个傻瓜上,纵然他是一只老虎。让傻瓜上的女人贱到没渣,她们说,老妖婆也说。小兰厌烦龙小元死盯,弃了圆凳,站到巷口外观望。观望来老崔的朋友,上次透露老崔猝死消息的那个老头。老头记着老崔生前吹嘘小兰有多好。

小兰带老头往民权巷里走,坐在台阶上观望的一米八龙小元呆滞的脸变成一块铁板,外人看不出,小兰也看不出,她的心思在赚身后男人的钱上。她看到的龙小元,表情复杂,眼睛追随她,像磁铁。好在他人不是磁铁,是木桩,长时间砌在门槛上。要不,小兰真要怕了他,他就是叫破门,她也不想开。

此刻,小兰看这个男人心智,也就是七八岁小孩的心智,她的母性不由自主钻出来,掰开他手掌。她像在家爱抚女儿一样,爱抚龙小元手掌。小兰看到龙小元掌心,惊呆了,一张二十块钱币折叠的拇指大小纸鹤躺在他掌心,纸鹤上一层汗湿——紧紧捏在掌心很久的缘故。小兰很是惊讶,搂紧他身腰,像小孩抱住高大的布娃娃。龙小元低着头,一动不动,任凭小兰熊抱。凭上次经验,小兰不主动,龙小元就不动。小兰一直搂他身腰,到了麻亮的天光透进瓦楞,抬头仰望上方龙小元脸庞,龙小元炯炯眼神如同大灯泡罩在他头顶。

她打发龙小元走,再迟就耽误他工作。龙小元抬头望望漏进来灰白瓦楞,眼睛蒙一层露水。

小兰说,大男人,不能流泪。

龙小元用干净袖口横扫一把眼睛,红彤彤眼里辉映霞光。

小兰收下他辣椒酱,要他带走纸鹤。

龙小元倔劲上来,扔下纸鹤拧身出门。小兰一急,断喝,你给我进来。龙小元回头侧着身子不情愿地挪进门里。

小兰从床头背带式小钱包取出一张二十元钞票,命令道,拿着。龙小元拧着身子,脸是黑的。小兰气沉丹田,鼓突眼珠,嗓音硬绷绷吓唬说,不拿走,从此别想走进这房间。

龙小元打了个寒噤,捏住钱的一角,像牵着风筝一角,一阵风卷出门。

龙小元一走,天一点点亮起来。小兰手酸背疼,拉出一记悠长呵欠,躺平身子补个回笼觉。小兰不缺睡眠,昨晚抱着龙小元,一宿迷迷糊糊,她能感觉龙小元几回躁动,头顶粗重鼻息着了火热烘烘,终究没有狂暴到点着小兰。小兰无所谓,但她更愿意抱着靠着龙小元,

仿佛抱着一个可怜的弃儿,又恍惚靠着一堵墙,踏实而安宁,许久没有过的体验。她的白天与黑夜是割裂的,白天是民权巷里摆卖的老笋,皮厚纤维老化,偏偏啃食的多是老者,他们似是时间的仇人,粗蛮霸气,拔剑起蒿莱,却连程咬金三斧头都耍不出来,银枪镴头遇火即熔,仿佛一生功名全毁了。惨败的沮丧往往激发变态行为,不依不饶,又抓又挠,不拿出一股泼辣劲,吃亏花了钱。曾经的老崔,无论在位时几多生猛,到她手上,一样是体面衣装包裹一副空皮囊。他素质高,不抓不狂,虚弱地讨小兰爱抚,就像在外受气的孩子,索取母爱安抚。而小兰有着无处挥霍的母爱,让老崔被时间欺凌受伤的心得到补偿。小兰没把龙小元看作老崔,除了龙小元心智不健全,年龄和身体机能,都是老崔无以比拟的。如若心智正常,他会是理想伴侣,续弦对象。可是,上天不成全龙小元,给高大壮实体魄安了一副短斤少两的神经,语言被吃了秤头,说不上两句必卡壳。老頭们夜晚热衷锻炼和呆在家里,打工的劳累一天,早早瘫床上养精蓄锐。小兰自打没了老崔,夜晚便空落下来,她想找点事做,老祝婆年事已高,夜里不喜欢被打搅,近来身体虚弱,躺床上,医生检查不出她身上毛病,给注射氨基酸。小兰白天特地登门送去一箱牛奶,老祝婆声音细若游丝,非得附耳倾听是听不明白她说什么。老祝婆只说了一句,妹子,这事你做不长,听我的,找个男人过日子……

夜里小兰能够想到的去处,只有龙小元那儿。她被自己吓住了,跟龙小元非亲非故,去那儿做啥,慰安吧,已经被老头们破坏了兴致,纵然遇到猛虎,她的感觉也是麻木迟钝,靠装出来一点骚劲哄哄钞票。

她抱了一宿龙小元,看龙小元就是一个野地里生长的无依无靠孤儿,一个小时候缺奶,大时候缺爱的孤独大男孩。终于,她进入龙小元房间,二楼靠碧水城主干道一间房,老式窗户小得像火车站售票口。昏暗灯光下,空空荡荡房间只有一张床和靠窗一只电磁炉。自然没有想象的凌乱,空空如也连凌乱的条件都摊不上。目睹现状,立马打消拾掇些什么的打算,打开一次性塑料盒装的街边摊水饺,招呼他吃。

龙小元从小兰跨进门那一刻开始,本就缺氧的大脑晕乎乎,手像多余摆设,望着小兰变魔术似地打开塑料盒,一股轻烟袅袅跳出,他仍不相信这一幕是真的。两根手指上下捋着喉结,想捋出一句话,愣是捋不出,一股韭菜味不由分说顺着喉咙下滑,口腔里立马涌出汩汩滔滔香津,没过嘴角往下滴淌。他想起小时候过年母亲做的水饺,封口褶皱像长着一排老鼠耳朵,光滑皮儿包裹着一年鼓囊囊念想。母亲总是让他吃到那个包进硬币的水饺。他吐出硌嘴硬币,举到母亲眼皮下,娘,你看你做的事,这个能吃吗?

母亲使坏得逞,眼睛都笑没了,可眼角怎么就能笑出泪来?他至今纳闷。母亲走后,水饺躲着他,看到街上水饺店,就想起母亲把硬币接过去,小心揣进兜里。水饺里韭菜的味道,却像一枚硬币锲入大脑。他瞪圆眼睛看着散发诱人余温的水饺,一时天地苍茫,遗世独立,伸出脏兮兮大手,秋风落叶,风卷残云,须臾间十来个水饺吞咽落肚。小兰来不及提醒别咽着,哈开的嘴定格良久,眼前一片模糊。龙小元喉结急速滑动,刚才进食时空气一样的小兰,脱地显影,眼里涌满泪水的模样,居然是他当年的母亲,包着皮儿的、飘着韭菜香味的母亲转世重生。

龙小元眯眼,鼻翼翕张凑近小兰,呼出好闻的韭菜味,突兀地说,

那枚硬币呢?

小兰吓着了,不是被硬币吓着,他的神态如同狗在嗅闻香喷喷鲜肉,判断能不能一口吞进肚子里。他的问题是硬币,只能说硬币。她说你要硬币做啥?

龙小元抬头想了想,从恍惚中惊醒,你不是我娘。

哈哈哈,小兰放松,笑得放肆,说我怎么是你娘,是你娘怎么能……脸涨得通红,别过身子,取上塑料盒开溜。

龙小元伤心地目送小兰,似在目送远行的母亲。

巷子里没有路灯,小兰摸黑蹀躞行走,转角处母猫孩儿状哭叫惊得小兰差点掉魂,摁住胸口狠狠深呼吸,认清猫叫才放下心来。现在人养猫的少了,养宠物狗的多了。打小听大人说猫投富,狗不嫌家贫,所以狗有情义,猫没有人情味。记得小时候家里养过几次猫,通常养上几个月不知所终。没有猫的日子家里老鼠横行。再养,总算养到一只恋家的花猫。这只花猫一天到晚待在家里,白天躲在随便什么地方的角落睡觉,晚上虎视眈眈。小兰看到它撕扯老鼠的狠劲,血肉模糊,连皮带毛。

过一会儿再看,地上留着一摊粘着毛发的凝固、暗红的血。那猫最大毛病忘性大,不讲卫生,不到门外拉大便,拉在家里随便什么角落。一摊屎,发出想呕吐的恶心臭味。父亲每每叫她强迫猫吃自己拉的臭屎。

小兰细长双指弓成秤钩,反手照猫背脖颈上的皮毛一钩,提拎起母猫。母猫一副死相,四蹄悬空,垂垂如布袋。她逮住猫脚,猫嘴强制使劲按到飘散余温的猫屎上。母猫咦哩呜噜挣扎,嘴唇上粘满青黄猫屎。小兰想吐。猫吃了自己的屎会长记性,下回不敢随地大小便。偏偏,这只猫不长记性,致使家里多个犄角旮旯臭烘烘,严重破坏小兰嗅觉灵敏度。

这只猫死心塌地跟随小兰很多年。它的乖巧温顺大大博取小兰欢心,小兰渐渐原谅母猫随处大小便的恶习。母猫年年产仔,几头殷红小猫欢快蠕动,每每激发小兰母性本能,看着小猫吸乳,开眼,长毛,蹒跚学步,满地儿奔跑,小兰竟像当了母亲,逢人说猫。她家猫仔也很快被人分走。分走猫仔的主人都会象征性留下几个钱,小兰拉扯拒绝,非到主人翻脸,小兰都决绝推拒。乡间说法,买的猫好养,偷的狗看家。

这只小兰人生中最疼爱的母猫死于疟疾。小兰从山上拔兔草回来,看到母猫死在楼梯间,屈弓的身体,上半身扭转,头部朝天,地上流淌恶臭呕吐物。

小兰见此惨状,泪流决奔,嗷嗷痛哭,被父亲扇了一巴掌。哭什么哭,我还没死呢,父亲怒斥。

后来家里再没养猫,不种田,不屯粮,养猫做啥?老鼠大部迁走,留守的小股老鼠放毒鼠强毒死。

秋深似海,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夜里无边的凉意像海水漫浸。

小兰的日脚没因关照龙小元而有所改变,白天坐在巷口圆凳,逢有陌生男子探头探脑,她耸起灵巧食指微微勾动几下,意图招人入巷赚钱。夜半她隔三差五冒着寒意,买好吃的悄然送到龙小元租房,每次对不上几句话,龙小元的狼吞虎咽给了小兰宽慰的满足,她看出龙小元眼里分明闪着虚弱的童真和被爱心笼罩的幸福。临走,她摸摸龙小元衣服,关照他学会疼爱自己。白天坐在山墙门前阶梯上痴痴呆呆观望的龙小元,青白脸色濡染了几许红晕,衣服虽单薄陈旧,却是干净新洗,三七分头服贴,腮帮胡茬青黑。

老女人勾头接耳议论,一米八最近走桃花运了。

会是谁呢?

不可能,他这种人还有人爱?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弄不好他很行,很男人。

你试试!

去去去,掌嘴!

总比被老头玩要好。

……

有时风顺,飘过来只言片语,小兰心知肚明,脸上不为所动。她不知为何,对龙小元多了一份怜爱与牵挂,仿佛他是自己打小走失的兄弟,替家人和自己偿还欠下的亲情;像她们恶毒想象的事,她从那次以后沒跟龙小元做过。龙小元也断了念想,眼里每每闪烁虚弱的童真和被爱心笼罩的幸福,与他白天眼神像是换了一个人。

凌晨,老宅院前头传出号哭声,小兰被哭醒,心下一惊,凄凄哀哀走出弄子,看到巷子里老祝婆家门洞大开,不时有人进出。她走近打探,听到老祝婆老死了,跑进去哭了一气。她哭老祝婆的好,也哭自己命苦。

老祝婆灵堂设家里,停灵三天,最后一天请道士通宵超度。三天里小兰不接客,她主动上门帮手,在厨房里洗碗剔菜忙得不亦乐乎。一夜叮叮当当念经超度,完事后道士撤走,就到了送老祝婆出门火化送公墓下葬。告别仪式上,小兰冲着厅堂里冰棺泪水涔涔焚香跪拜完,立身让出蒲团,搭眼看到龙小元手上握着一枝香,表情凄苦,等着跪拜。

小兰心想,老祝婆有什么样的关照让大脑不太灵光的龙小元前来告别?谜底在老祝婆入土为安约莫半个月后解开。老祝婆的过世,勾起她对婆婆的愧疚,婆婆腿脚不便,年事已高,自己远离家门,婆婆得不到一碗汤的伺候,反被小女儿拖累,劳碌女儿的饮食起居。小兰归心似箭,老祝婆上山的第二天,她买下一堆老人补品,踏上归乡路径。半个后她重新走进民权巷,老女人们依旧慵懒守望,看到小兰面无表情。小兰看到她们也无动于衷,只是搭眼侧门台阶上一米八龙小元,猛吃一惊,他瘦了不说,头发乱了些胡子长了些都不说,脏兮兮衣服怎么又穿回身上?

夜深,小兰煮一碗面,忐忑地端到龙小元房间。他唏哩呼噜一口气吃完,闪着虚弱的童真和被爱心笼罩的幸福目光觑小兰。小兰一反常态地责备龙小元,令龙小元手脚慌张。

她说,你又这么脏了!

他眼睛躲闪,低哑地说,祝婆婆死了。

小兰大脑电光石火,一问,知道了真相,龙小元脏衣服,都是祝婆婆拿回家里,放洗衣机里洗好后晒干送回。祝婆婆,多好的一个老人。

小兰说,你把衣服脱下来。

龙小元眼睛一横,说,不脱,我不想……

小兰一愣,顿时明白,慈爱地说,你想多了,我帮你洗衣服。

我不要。

小兰说,不脱,我从此不理你。

龙小元露出恐惧神色,像個怕被抛弃的孩子,说好好。

龙小元耐寒,衣着简单,一脱二脱,脱到只剩下一条裤衩。

小兰突感害羞难为情,没叫他继续脱。

此后不久,龙小元帮小兰出手打了老妖婆。

裹上冬装的老妖婆像一只遗落巷子里臃肿的陈旧绣球,滚来滚去,却无人理睬。她让民权巷多了嶙峋古旧的况味,也让民权巷日子料峭多艰。上了年纪的男人脱衣服嫌冷吃不消,中年的嫌麻烦,一层一层剥笋,别说烦,仅有的一点情趣一剥二剥,早剥得了无生趣。所以,她们冬天的生意清冷到残酷。巷子里偶尔钻进来一个形迹可疑男人,她们就像逐臭苍蝇一样趋近。小兰也沉不住气地从圆凳上站起来。她们齐刷刷眼神如同女臣民见到国王,布满临幸的渴求。

就在一中年打工男急色色挑中小兰,小兰领着中年男起步当口,老妖婆这只陈旧绣球突然幻变成一颗手雷,冲着小兰掼过来,掼到小兰腰背。小兰小巧身躯如同行将起飞又一头栽落的风筝,栽倒小巷墙角。小兰头破流血汩汩,当场昏死。老妖婆反弹栽倒,动荡几下,努力爬起来,晕晕乎乎没站稳,就被冷不丁冲上来的一米八一顿老拳胖揍。一米八不顾老女人们凄惶呼喊,揍够了,松开揪住的后领子。老妖婆像一摊泻地水银,瘫倒在地,哼没来得及哼上一声。

中年男见势不妙,溜出巷口报110。110来到民权巷,中年男早溜往爪哇岛躲起来了。

老妖婆与小兰双双被送往医院救治,前者身上脸上多处轻微伤,后者中度脑震荡并带颅内损伤。民警出面协商,认定前者赔后者,后者的伤由一米八龙小元赔偿。小兰醒来,问清照顾她的街坊来龙去脉,劳烦街坊找老女人商量互不相赔,替龙小元开脱。龙小元被叫去做了笔录,采纳街坊证明是半个神经病的说法,拘留二十四小时,令他赔付老女人一半医疗费后放出。龙小元回到住处,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他嫂嫂。嫂嫂面色铁青,一顿谩骂,骂完,厉声说,你给我滚回家。接着,她轻蔑地冷笑,说,找你的姘头婊子帮你赔付老鸡婆医疗费……

啪,原本一语不发,低头认错的龙小元甩了嫂嫂一巴掌。

凌驾龙小元十多年的嫂嫂捂着疼痛腮帮,傻掉了。她大几分钟没反应过来。待她反应过来,惶惑、惊惧地看一眼龙小元,哭着一溜烟跑出巷口。

龙小元狰狞凝视打人右手,仿佛君权神授,是神指挥他的手打了嫂嫂。

随后,龙小元像一尊雕塑,定在了民权巷口。

老妖婆家属第二天来到民权巷,一对儿子听街坊讲述前因后果和民警、小兰意见,没有大吵大闹,大打上门。他们老妈日日站在这里风吹日晒,这对儿子不管不问,现在他们老妈冒犯了别人,自己受伤,找谁?街坊轻蔑,不无嘲讽地说,你们快拉倒吧!

街坊的意思很明白,老女人儿子也听明白了。一米八打了他嫂嫂后收拾东西不知去向,小兰是受害者,他们找谁算账?他们满腹怨气,从医院运走脸面浮肿青紫的老妈。

小兰在医院里就诊,第三天上午出院。民权巷的萧条从她走进巷口便扑面而来。巷子里招揽生意几个老女人都不见了。问街坊,街坊说都走了,好像民警来过一回。小兰不相信民权巷扫黄,派出所对她们这把年纪站街女,抱持宽容,只要不出乱子。她跟老妖婆引发的冲突,算不算冒犯,她理不清。她相信自己无辜,她们也无辜,只是季节清淡,没有生意,她们才集体休息。

小兰发现民权巷老祝婆对门堆放的预制板上一窝子猫仔,是在出院的第二天上午。那时母猫已经被住在死弄子尽头的怪异老头一刀劈死,身首异处。那时,小兰拖着未愈的伤痛从老宅院弄子走出来,几个街坊已经在愤怒谴责。母猫把一窝仔产在怪异老头家门旁柴堆稻草上。怪异老头家在民权巷尽头拐角死弄子里,看上的是这儿隐蔽安全。

折转而入的民权巷原先是一条活巷,这头进,那头出,反之亦然。后来那头那户人家斜刺里垒了间房,巷子窄到仅容一人通行。小兰刚来,不明就里,做完生意依爱面子老干部要求找近路抄小巷,侧身进入弄子,没走上几步,被一间临时搭建的青砖厨房堵了个正着。老干部懊恼,嘀咕说到处违章搭盖,监管部门太不作为。

小兰听不惯官话,心里堵,却一味道歉,我真不知道这路不通。

老干部没搭腔,脑袋扎入脖子里慌里慌张退出死弄子,急不愣登从来路跑掉。

小兰很不屑老干部玩婊子装高尚。

小兰回忆夺走去路的青砖厨房门侧,垒了一垛齐人高柴火,柴火上铺了一层枯黄杂乱稻草。怪异老头她后来见到,是个子女常年不在身边的鳏夫,脸死板,脾气怪,不搭理人。母猫产仔后偷吃他家饭桌上一条他吃了一半的清蒸草鱼,老头发现及时,一气之下抄刀断头。母猫产后身体虚弱,做了断头鬼,可怜猫仔出世无娘,被老祝婆对门老街坊发现,拿塑料纸兜着搁在自家预制板稻草上。四只猫仔,已经死了一只,另三只奄奄一息。老街坊着急上火吼吼,吼来邻近老街坊,都不知道谁家母猫,拿不出救活三只猫仔主意,谩骂怪异老头狠心不是人生的……

小兰听了一会,凑近看,四只猫仔挤作一堆,其中一只死了,活的微微蠕动,预兆所存不多的生命迹象。她唐突地问,谁家有牛奶?

有人从家里弄了一盒品牌纯奶。

小兰剪开牛奶,捏住盒口茫然四顾,跑漏的奶水一滴滴淌下,滴在小兰脚背。他们看着小兰如何喂奶,因为猫仔嘴小如黄豆粒。小兰抬头找不到支持的办法,就将吸管抻直插入剪口,倾斜牛奶盒,尔后将吸管挨近一只猫仔嘴巴,乳白液体从它紧闭的黄豆粒大嘴边流掉。小兰一急,急出智慧。她说,谁家有打针用的注射器?

一个老街坊说,我家有,我家老頭常打胰岛素。老街坊颠着脚急急跑回家。小兰像个护士,打开塑料封,取出针筒,拔掉针头。老街坊打帮手倾侧牛奶盒,小兰手执针筒,针管插入盒口抽牛奶,尔后,叫老街坊轻轻托起一只猫仔。生命迹象衰微的猫仔头已抬不起,似将随时死去。

小兰低头眯眼,细细针管对准黄豆粒大的猫嘴轻轻一捅,猫嘴咧开。

小兰耐心地慢推注射器,奶水注入后回流出来,她相信总有一部分被猫仔吞下去。

够了,你要撑死它呀!老街坊大声咧咧。

小兰紧急刹住,头上已然冒出细密汗水。

小兰接着给第二只猫仔喂牛奶,喂到第三只时,才发现又夭折了。小兰找来一块棉布,一只大果盘。棉布垫在果盘里,轻捏猫仔嫩红后脖,像呵护易碎品,小心翼翼放入果盘里。

老街坊说,小兰,莫折腾了,你养不活。

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它们死。

老街坊们没敢多说,心想小兰善心搁错了地方,费心思伺候两只注定养不活的猫仔,不如抓几只鸭子圈养。

民权巷一下子空落,老街坊看到上年纪的可疑陌生男人,厌恶地说,你们走错地方了。

她们提早离去,只有小兰留下来多呆了个把月,就到了旧历年底。平日老街坊罕见小兰,也没人记起她,与她来往,直到小兰背着鼓囊囊背包,臂弯里挎一只加盖的竹篮子,穿着大红披风从弄子里走出来,老街坊才记起小兰还住在民权巷。

老街坊们站在巷子里慵懒晒日头,看到没戴假睫毛,不化妆的小兰原来白净素洁,与街坊里良家女子并无二致。他们听到篮子传出喵呜叫声,问小兰是什么猫。

知情的快嘴街坊说,我知道,是小兰救下的小家猫,不是无聊人玩的宠物猫。

她们对猫热心,小兰眉头扬起来,驻足,打开臂弯上的竹篮盖子。篮子里垫一层白色棉布,一只长满灰色绒毛的拳头大小猫蜷缩篮子中央,头微仰,好奇打量头顶金色暖和日头光。

真漂亮,当时一副死相,知情老街坊感叹。

就像自己孩子受人赞赏,小兰眉头跳舞,两腮开花介绍抚养这只孤儿的成长。最初,猫仔靠注射器推助牛奶喂食,过了一段时间,猫仔就会自己吸了。开始,我并不知道猫不懂拉屎,一只猫仔活活被屎堵死,我着急一个晚上摊烙饼睡不着觉。好不容易入睡,梦里一只大母猫前腿跪倒爬到我身边,说它是猫仔的娘,感谢我收养它无依无靠的孩子。它说昨天它一个孩子夭折,是被屎堵了肛门。刚出生的猫仔不懂排泄,我们猫娘时常用嘴舔舐猫仔生殖器和肛门,它才会排泄……我记起小时候猫产仔,猫娘舔舐猫仔,以为只是宠爱……我醒来后拿棉花沾湿了擦拭猫仔生殖器和肛门,猫仔就能正常排泄了,后来学会自己吃奶了……

喵呜,猫仔眯缝眼睛叫了一声,小兰细长手指捋着猫头说,乖乖,跟我回家。猫仔温顺地匍匐,像个乖巧的孩儿。小兰盖上篮子盖,鼓着后背往外走。

老街坊阿婆说,小兰,过了年哪天回来?

小兰别过脸,笑颜如银盘,甜美地说,明年我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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