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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与井

2017-04-27徐明昊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17年1期
关键词:暗号婆家膏药

徐明昊

大家早已忘了她的名字,只背地里叫她杨寡妇。大家也忘了她的模样,有人说她还如初进门时出水芙蓉般的样貌,也有人说长年的寡居日日咬啮着她的身体,如今的她早就面庞阴厉了。只有陪着她的那门婆子知道,她的样子愈发美了,绣工愈发纯熟了。每日洗漱后她都读一小段《诗经》,吴依软语糯糯的,她的声音又婉转,像从芦苇上滑下来的一颗露珠……杨寡妇今年十八岁,居丧十年了。

婆家恨不得她这命硬的童养媳快点克死青春,燃完这柱香,好把香灰大撒特撒,再捧一撮去向朝廷讨块牌坊来,好免了全族的税。刚开始她仗着年纪小,哄自己,等自己再大些、花绣的再好些、待人接物再老成些,府上的人就不会这样待她了。可如今,这么多年下来,她也算知道了,她虽吃着府里的饭、睡着府里的床,但人们看不见她。他们看得见老太太、几个少爷、其他的几个少奶奶、丫鬟婆子们、伙夫们,甚至连猫呀狗呀耗子呀都能看见,唯独看不见她。她竟然开始想念自己死去的丈夫,他死的时候才五岁,莲藕般胖嫩的胳膊、井水样潋滟的眼睛,一声姐姐叫得清脆极了……

只是,难得她今日是有盼头的。出阁前阿娘答应过她三件事:一是定要将她嫁与这世上最好的男儿,二是若夫家待她不好定接她归宁,三是春日的清早鹊仙儿来报必会带来这世上最圆满的事。前两件都已没了着落,唯有这第三件事儿,她等着。按说她的年纪不该再相信这样没头没脑的话,但是一个没有指望的人如果遇上个一件能让人盼的事儿,一定是端端地放在心尖儿上,日思夜想的。现在已是亥时了,她还没等到一件能称得上喜事的事。她能听见促织在叫,她又想起了从前捉促织的日子。那时她还住在绣楼里,没定亲的姑娘们在绣楼下边没心没肺的放纸鸢,下人家的姑娘没缠足,轻盈得像蝶。她便恨恨地站在喜鹊报春的窗棂旁,直勾勾地盯着。她妒忌她们的自由。白天,她只能看着这院里的粉墙青瓦马头墙,盼着表哥,夜里,自然地,表哥就来了。他用竹篾编好一只小笼子,把捉来的促织关在里边,翻墙进院的时候,先把笼子抛进来人再进来。他们俩有暗号,表哥先吹两声口哨,她再用手帕遮着嘴咳两声,暗号就算对上了。在夜色里表哥的模样还那么轮廓分明,不似现在,黑得太浓重、太密不透风,。那时她八岁,他十四。

后来她出阁了,就再也没见过,也不知道表哥那时是否掉过泪,而她呢,泪倒是掉了,却也不曾有太多滴。直到去年表哥因地租来她婆家商榷,她才又偷偷隔着屏风远远瞄了一眼。这几年他举手投足间都有了开阔的英气,只是觥筹交错间双眼中微妙的漩涡、有弦外之音的话语、熟稔世事的神态,都让她心生悲凉。

梆!打更人来了,再有半个钟头就子时了,鹊仙儿还没显灵,她的膝盖已经被井四周的湿气冻得刺痛。她想找帖膏药来贴贴,却猛然想起,寄奴不在身边了,无人替她领膏药了。

这样的日子不长。恭谨如寄奴,有天也误打误撞进了账房,撞破了管家和账房先生做假账的事,这大院里并非人人都像她一样像菩萨一样被供着,人家有生活、有盼头、有欲望,你握住了别人生财的把柄,别人是容不得的。于是,之后的漫漫长夜,她都是自己一个人了。

这鹊儿谎报的一天还是殁了。她人生的最后一颗星也陨落了,此后,她在这庭院里的生活都会一直古井无波,数十年如一日,一日也一如十年。忽然之间她的头脑里冒出许多人脸来,送她出嫁的爹娘,抓着促织的表兄,她早巳死去的丈夫……原來,她这条命从来就不曾着由她做过一回主,这枷锁十年下来已使她扭曲了、畸形了,这枷的棱角也劈杀了与她亲近的人,她竞悲哀地发现,脱离了这枷,她是个无法生活的残废。这就是高墙大院下深埋的、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不愿说穿的秘密。

她看着院里那口陪了自己十年的井,它已在漫长的岁月里熬枯了自己,她一步步走过去,就像当年凤冠霞帔踏着青涩小步走进这庭院一样,她俯身望去,夜色隐瞒了是否还有井水,但她想,大概是枯的吧。她轻咳了一声,声音却好像被井吞吃了似的,不有半点回音,这样也好,一点声息也没有。她进入了井的咽喉,在下坠的须臾她感觉自己变成了沙鸥,俯冲在碧江春水之上,原来,挣脱的感觉如此之美。残存的意识里,爹娘笑得仿佛不曾远离抛弃,表哥的魂灵还一尘不染,寄奴的信任还至死不渝……她终于变成了一朵云,轻盈地离开了这庭院。最后一刻,她蓦然懂了鹊儿带来的圆满——自由和勇气。几个月后,她的牌坊落成,人们才知道她的名——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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