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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帅哥

2017-04-27夸专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17年1期
关键词:制高点福楼拜木心

夸专

三十岁以前的美,是父母给予:三十岁以后的美,是自己修为。

木心是个老帅哥。看他三十岁的照片和六十岁的照片,都帅气十足,英气逗人。

他曾津津乐道:“我的内行,是吃喝玩乐。我的序就说我是个玩家。”他还不厌其烦地说:“一个人到世界上来,来做什么?爱最可爱的、最好听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他甚至还说:“我很想以快乐主义者的身份挤进修道院,和知识精英谈谈,然后,吃好菜,喝好酒。”

他胜人一筹的地方,是能把口腹之欲感官享受上升到艺术和哲学的层面。他说:“我懂得酒,我快乐。懂得就是快乐,快乐就是占有,占有就是升华。”这个“懂得”太重要了,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酒为懂己者有,都是至境。他又快樂又享乐:“论快乐的纯度,我不如莫扎特。他是十足的快乐主义。我是三七开,七分快乐,还有三分享乐主义。”幸福是一种能力,快乐当然也是一种能力。木心的快乐能力是非常优质的,他说:“快乐来自智慧,又滋养了智慧”

他在美国给中国留学生讲世界文学史,一讲五年。上课时,师生席地而坐,常常边吃边讲边听,菜盘子酒杯子铺一地。木心是老师,大家争相把最好吃的夹给他。但是,他显然是有节制的,并不是胡吃海喝,所以老来依然不臃肿,脸不肥腰不粗,一以贯之地帅。他有一种观点:“饮酒是小家气的。最大气的事,身体健康。”他和几个人一起散步,跑道上一位胖老头喘着气跑过。木心说:“咕咾肉。”我在木心的著作里读到这样的话,怦然心动:“他(歌德)的相貌,体格,也完美体现浮士德精神。死后,人揭布窥其尸,无一处赘肉,无一处枯瘦。”

木心从来不放弃对自己的期许。他对学生说:“我们流亡国外,不好老老实实到中国街去买点菜吃。生活要保持最低限度的潇洒,不要像王尔德那样弄到老而丢脸,死在旅店。早年他与情人饮酒,挥霍无度。”

帅在外,也在内。内心的帅,来自自信。他有一句自信的名言广为流传:“岁月不饶人,我亦未曾饶岁月。”自信来自天性的纯真朴厚。“与公瑾交,若饮醇醪,不觉自醉。”木心崇拜的人都是这样的一路人:老子。陶渊明。建安七子。竹林七贤。木心说:“陶渊明是中国最伟大的文学家,文明境界最高,翻译成法文,瓦莱里拜倒:这种朴素,是大富翁的朴素!”他还说:“我对古人的崇敬,世界范围说就是三位,老子大哥,乔达摩老二,耶稣是小弟。”

木心的自信是无与伦比的,我没见过比他更自信的人。或者说,有与他一般自信的人,却不敢表白自己的自信,所以也不为人所知。他亲口大言不惭地说:“我不比人慧,不比人强,数十年间认识的精英分子前后五六批,凡五十人,有大才,甚至天才,至今只剩我一人。如果他们成了,文艺复兴。”

他坚信自己是天才与智者,他总是在精神上与天才与智者平起平坐。“我曾模仿塞尚十年,和纪德交往二十年,信服尼采三十年,爱陀思妥耶夫斯基四十多年,和叶慈五十年交情。凭这点死心塌地,我慢慢建立了自己。不要怕受影响。……能创造影响的,是一个天才,能接受影响的,也是一个天才。‘影响是天才之间的事。你没有天才,就没有你的事。”他对智者有一个很奇妙的定义:“智者,是对一切发生惊奇的人。”他是个有全球视野的人,他喜欢那么多的外国智者,他对中国的智者当然也是一辈子都喜欢:“最近又在看老子,老子是唯一的智者,叹口气:你真是智者,是兄弟。”王阳明说,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圣人,因为自信不够才使圣人被埋藏了。显然,木心根本不存在不自信的问题,所以他的内心不但有一个圣人,简直是有一群圣人。那一群圣人就是木心,木心就是那一群圣人。

每个人的此刻,都是他所有历史的总和。儿时的景仰,早年的倾慕,奠定着他的人生。他经常和他崇拜当然也为世人所崇拜的英雄称兄道弟:“他是贵族、诗人、美男子、英雄,是多重性格的象征。我小时候一看这名字,还没读作品,就受不了了。再看画像,更崇拜。宝玉见黛玉,这位妹妹好像哪儿见过。我见拜伦,这位哥哥好像哪儿见过。精神血统就是这样。席勒,我总隔一层:雪莱,我视为邻家男孩;拜伦,我称为兄弟。”他不只一次地告诉我们,他喜欢那些外表漂亮内心聪明的人:“中国文学史,能够称兄道弟的,是嵇康。他长得漂亮——如果其貌不扬,我也不买帐——嵇康的诗,几乎可以说是中国唯一阳刚的诗。”

他和拜伦、雪莱、嵇康称兄道弟,可能是感到他们比较“年轻”,对于“年长”些的巴尔扎克、福楼拜,也会视为长辈:“我早年感到自己有两个文学舅舅:大舅舅胖胖的,热气腾腾、神经病,就是巴尔扎克。二舅舅斯斯文文,要言不烦,言必中的,就是福楼拜。福楼拜家,我常去,巴尔扎克家,只能跳进院子,从后窗偷看看。”

他还有好朋友,司汤达是好朋友,普希金也是的。反正他的亲戚、兄弟、朋友都是最厉害的人。“普希金如果生于现代,又是侨居外国,写得更起劲,更好,我想他是不写意识流的,明白、清新,这才是大路。我们会很谈得来的,相互改改诗——要是他精通中文的话。”

木心发现一个现象,可能也只有他才能发现:古代画战争,伤的、死的,姿态优美,古人就是懂得一切讲姿态。你要永垂不朽,无穷魅力,就得讲究姿态。

木心的帅,帅到每一个细节:“我用拐杖是为了风度,拍照需要。”

我对木心的观点也并不是全盘接受,他的有些观点有些偏激,有的甚至是浅陋。这也不奇怪,峰有多高谷就有多深。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但是,他绝对是整体地达到了极高的水平。对,他显然是一座高峰。我们还是可以从他的表白中看出,对于他这样一位“非著名大师”,只有通过表白才能认识他。他的表白正是古人的“言志”,狂而得体,并诗意洋溢。

他给学生讲课时,曾有一个设问:“艺术家要不要介入他的时代?二流作家,最好介入。一流的,可介入可不介入。超一流的,他根本和时代无关。……我对这个时代,永远不介入。”读木心时,我总感觉,很多别人看不懂的他看得懂,别人说不清的他说得清:“文学家的制高点,远远高于政治家——这一点,古今中外从来弄不清,也没有人索性去讲一讲——相反,其他文学家好象逃避现实,耽于享乐。文人爱国,救国,那样也好。密茨凯维奇的诗,后来成了波兰起义的战歌。”

木心的现在总是比过去更精彩,年老时比年轻时还要精彩,所以我说他是老帅哥。“三年前的你,是你现在的学生,你可以教训那个从前的自己。”

我们看看他是如何读书的,就知道这一点了。“至少,每天要看书。我是烧菜、吃饭、洗澡时,都会看书。汤显祖,鸡棚牛棚里也挂着书,临时有句,就写下来。”我真是第一次知道还有洗澡时都看书的人。我們经常听他说到,读某人的书读四十年读五十年:“我与尼采的关系,像庄周与蝴蝶的关系。他是我精神上的情人。现在这情人老了。正好五十年。”他一个人读书的量要胜过一群人:“我有时会顽皮地想,你们七八个人,一天之中看书的总阅读量,还不及我一个人写作之余泛览手边书。”现在我们可以来看看他一辈子读了多少书:“《唐诗三百首》里好的百来首,每首读过一百遍也不止吧。莎剧,我看过五六十遍,为什么呢?年年中秋吃月饼,多少月饼?上礼拜堂,天天上。福音书,我读过百多遍。每次读都不一样,到老也懂不透的。”当然,这里所说的并不是以“篇数”取胜,而是以“遍数”取胜。从木心这里可以看出,“遍数”可能比“篇数”更重要。从前,见到辛笛的话:“宁愿自己的诗只有一个人读一千遍,也不愿一千个人只读一遍。”我还以为辛笛矫情。在木心这里,我才知道世上真有这么爱书的人,世上也真有这么读书的人。这种读书的方法居然是炼制大师的一种途径。

我们再来看看他的写作,就更知道这一点了。“我十四岁开始正式写作,弄个笔记本,什么都写,不停地写——一写写到五十多岁,都算准备期。‘文革抄家抄走的,幸亏都是我准备期的。”他练习写作的方法也是我前所未闻的:“就写那些毫无典型性的小人物,一个是一个,不混淆。我写过一百个短篇的小说集《凡仑街十五号》,烧毁了,但至少我练习过,写二三百个普通人。”他这一练也是四十年:“我探索了四十多年,写了近千万字,大部分毁了。自毁。一直这样过来,以为自己会写的。可是直到1983年,才知道以前的东西没有找到个性,好象替别人在写。”29岁到50岁,他3次被非法囚禁。1983年56岁时出国,从前的写作一页纸都没有带走,在国外重新写作。他对自己满意的写作是出国后的写作,用他的话说国内的写作叫准备期,那么国外的写作就可以叫成熟期了。

但是,他绝不是苦读书读书苦,他是享受读书快乐读书,就是现在的时髦语“悦读”。他的读书和睡觉没有界限:“每个人都记得一点唐诗宋词。我临睡前背背,就睡着了,真是风雅性感。”他是个生活艺术化的人,也是个艺术生活化的人。他的写作和散步也没有界限:“生活是什么呢,生活是这样的,有些事情还没有做,一定要做的……另有些事做了,没有做好。明天不散步了。”

“幸亏我们活在二十世纪,前面有两千多年,甚至五六千年历史。”他把自己置于一个制高点。“有了这个制高点,看起来就很清楚。一览众山小,不断不断地一览众山小。”其实,制高点有身体的,头脑的,心肠的,才能的,他是全方位占领了制高点的人。正因为不断不断地一览众山小,他致死都是帅的。

他有“一身好肉,里头是一颗黄金的心!”

福楼拜说:“艺术广大已极,足以占有一个人。”我读木心的书不足两本,就已经被他占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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