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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先发近作:不可说九章

2017-04-27陈先发

诗潮 2017年3期

陈先发

早 春

风在空房子的墙上找到一株

未完成的牡丹

久久吹拂着它

有一个母亲

轻手轻脚地烧早餐

窗外

雨点稀疏

荷花仍在枯荷中

街头即绘

那令槐花开放的

也必令梨花开放

让一个盲丐止步的

却绝不会让一个警察止步

道一声精准多么难

虽然盲丐

在街头

会遭遇太多的蔑称

而警察在某个国度,却拥有

深渊般的权力

他们寂静而

醒目

在灰蒙蒙的街道之间

正午

花香涌向何处不可知

悬崖将崩于谁手不可知

渺茫的本体

每一个缄默物体等着我们

剥离出幽闭其中的呼救声

湖水说不

遂有涟漪

这远非一个假设:当我

跑步至湖边

湖水刚刚形成

当我攀至山顶,在磨得

皮开肉绽的鞋底

六和塔刚刚建成

在塔顶闲坐了几分钟

直射的光线让人恍惚

这恍惚不可说

这一眼望去的水浊舟孤不可说

这一身迟来的大汗不可说

这芭蕉叶上的

漫长空白不可说

我的出现

像宁静江面突然伸出一只手

摇几下就

永远地消失了

这只手不可说

这由即兴物象强制压缩而成的

诗的身體不可说

一切语言尽可废去,在

语言的无限弹性把我的

无数具身体从这一瞬间打捞出来的

生死两茫茫不可说

形迹之间

穿大红棉袄的四五岁小女孩

骑在残缺的佛头上

咿咿呀呀唱着歌

毫不理会我的旁观

暮色中

这两个形象

像在搏斗

又像相互哀求着在交融

我们如何才能爱上这

不同形状的同一块泥巴?

这原生物

这貌似斑斓的

单细胞

这懵懂难分的一棍子

小女孩终会脱掉

红棉袄,佛也会挣脱石头

一前一后

世上的荒芜

总也不够而

小女孩吃糖的暖流撞击我

想一想我们的栖身,曾那么

不安

从我们眼睛中分离出来的

眼睛,又这么多

飞鸟的眼睛

寒风过梢时

唿哨的眼睛

此刻正漫过我头顶的

湖水的眼睛

每一只眼睛

大河澎湃

银白的鱼从河中

一跃而起

如果角度倾斜,我们看见河是直立的

这条鱼和它紧密的墙体

突然被撕裂了

有一次我在枯草中滚动

倒立的一刹我陡然看见

鱼在下

浑黄浩荡的大河从这个

晶莹又柔弱的

支点上

一跃而起

涌向终点

一个不可能的终点

对立与言说

死者在书架上

分享着我们的记忆、对立和言说

那些花

飘落于眼前

死者中有

不甘心的死者,落花有逆时序的飘零

我常想,生于大海之侧的沃尔科特为何与

宽不盈丈的泥砾河畔诗人遭遇一样的精神

危机

而遥距千年的李商隐又为何

跟我陷入同结构的南柯一梦

我的句子在书架上

越来越不顺从那些摧残性的阅读

不可知的落花

不可说的眼前

林间小饮

今日无疾

无腿

无耳

无身体

无汗

无惊坐起

初春闷热三尺

案牍消于无形

未按计划绕湖三匝

今日无湖水

无柳

母亲仍住乡下

未致电相互问候

请允许此生仅今日无母亲

杜鹃快开了吧

但今日

无山

无忆

举目无亡灵

去林中

无酒

我向不擅饮

想着天灵盖

却无断喝

何谓断喝?

风起

风不可说

以头击地

仿佛同时接到一份密令

广场上数百人突然

停下,然后一起凶猛地跺着脚

一声不吭又

僵尸般一致

汹涌的闷浪让四边建筑瞬间变形

这是一个

冬夜

枯叶贴地而舞像无头的群鸟

我忽然想,如果是

以头击地呢?

数百人一起以头击地

这么重的浮世

有这么多的铜像和锈蚀的

灯柱

这是不是个奇幻的

梦境?而我记得我的羞愧

我的脚上

母亲的棉鞋底厚达千层

无法响应这举世的铿锵

那年我从安徽乡村

踏入上海

二十出头,是刚刚

挣脱绞索的新人

湖心亭

老柳树披头散发

树干粗糙如

遗骸

而飞蠓呢,它们是新鲜的

还是苍老的?

飞蠓一生只活几秒钟

但飞蠓中也有千锤百炼的思想家

也攻城略地

筑起讲经堂

飞蠓中的诗人也无限缓慢地

铺开一张白纸

描述此刻的湖水

此刻的我

在它们的遗忘深处

堆积着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它们悠长的

睡梦中

早春造型的冲动

也一样起源于风?

在这个充满回声、反光

与抵制的

世界上

这几秒越磨越亮

它们的湖心亭

我的湖水

2016年3月

大别山瓜瓞之名九章

瓜 田

成为苦瓜,成为瓜田里

迸散的露珠

成为把它们高高吊起的老藤

成为在它们体内

熊熊燃烧的东西

我躺在嘎吱作响的

木椅上,逆着光

让视觉最凶狠的错觉顺应着

早晨平缓的语调。我听见

妈妈在苦瓜中压低的嗓子

这几乎是三十多年前的一场谈话

那时我们都很年轻

被物质表面所迷惑

除了祈求加速老去之外

没有第二种来历不明的愿望

未完成物

把刺穿缄默的词化为缄默

和舌头绑紧。一个人如何控制他对

欲望的蔑视

透彻如玻璃中这杯白水

大可视之如无物

没有任何东西需要沉淀

一如眼盲之人不为

任何光线所动

一如黄褐泥土经得起

暴政的来回践踏

一如此夜,数十人围着炉火聊天

兴高采烈的废话永无止境

当我们困极而睡

第二天早上醒来

只剩下一盆干白灰烬

没有任何东西需要记住

也没有任何觉醒来自

那强劲的厌倦

咀嚼昨夜留下的半只梨

像我们写下每个字

久久的相互折磨

只摸索到了对方的饥饿

又干又硬的饿

没有任何对立物

没有任何目的需要这个字前去完成

野苹果沟

我空手进山,看细流从山体

撕裂而出

在巨石上撞成杂乱的白花

汇向不可控的远处

美如碧玉的蚱蜢,落在巨石上

与空荡荡的巨石

是两幅相互抵抗的画

我一直思考乌有和空

这两个概念的不同

其实一无所获

我摘下树上的野苹果看上去

像我正在掏空一座山

我的手无意触碰到了

露珠内侧的穹顶

似乎所有的奇跡都在那里

我写下的每一个句子肢解我

将我身体的一部分凶猛抛向

山涧涌起的薄雾中

我必须以我的篮子为

界限

制止野苹果滑向更虚无的地方

找一个虚构的地址去敲门

游于深山的邮递员知道

有一些地址永无踪迹

那些简陋农舍像吃了迷药一般

在白云下移动

嗅觉中粗壮的沙石小路

五官里塞满的桔梗之香

当他无限靠近一个地址,空气中

会突然筑起一座孤坟说出

墓碑的拒绝

木门后小黄狗的狂吠

像在背诵奥卡姆剃刀定律:

在所有现象中,去相信

假设最少的那一种——

什么样的定律不会败给山村?

那些稀世的米粥飘香

那些黑眼睛警惕地看着

另一个世界

而我躺在他们的床上大梦初醒

听见一个旧地址喘着粗气

正在窗外追赶我们

隐匿的桂花

今年夏天的大涝,接着初秋的大旱

桂花味道大大不同于往年

像一个人在深宅中突然失控了

我的鼻子坍陷在厚厚墙壁中

轻霜顺着长堤

远去

曾发生的革命不可思议

废墟上瞬间重建的寺庙不可思议

而鱼在水面下衰老

厌世的人正穿过湖畔

突如其来的光柱

踩在陌生街道的落叶上

我忘记了那些厄运

凌晨三点,屠夫们睡熟

我不会遇到一个熟人

小街两旁招牌杂乱的店铺

关门闭户了

自行车锈迹斑斑像

那些骑过它的人都已死去

渐渐地,我的双手在

从未有过的自由中摆动起来

夜寒让我呼吸顺畅

我全身骨骼与街道、香樟树和

熄火的炉膛成了

同一具躯体上的零件

这一切流动起来

我的血液也变成蓝色了

恰逢此时,突如其来的一根巨大

圆形光柱猛地照到我身上

把我牢牢钉在异乡的红壤里

旧 矿

清理旧书架时找到一撂

硬塑笔记本

密密麻麻的电话号码

潦草,又简短

像战时的烽火谍报

我想起那寂静的黑色胶木话机

搁在门框刷绿漆的传达室里

死者齿中塞着新疆的土

塞着海南的土

他们坐在我光线充沛的

办公室里,放肆地哄堂大笑

为了一杯新茶,一些

这个时代无法占有的轶事

深夜在郊外,听听

鸟鸣

枯邃的虫吟

我们再也无法识破的

声音,攥着万千化身而我们

再也无力从旧矿中榨取的下一秒

杂木之名

劈头盖脑的大雨中,那些树

那些古怪的杂木之名

羊踯躅,或者羯布罗香

我永不会删除某种边界

而那些多病的老者

长途跋涉而来

坐在台阶上

掏出小铁壶

喝着辛辣的二锅头

久久看着雨中大山

仿佛要耗尽最后一把力气为蓊郁的

树叶命名

其实他们只是想死在这里

为我命名的人也埋在山中

这些杂木

开花,战栗,被遗忘

终归平面之诗

晨雾中耸伏的群峰终将被我

瓦解为一首平面之诗

枝头翻滚的鸟儿将飞入

白纸上涂抹着它自己体内

永息于沉静的墨水

六和塔终将被磨平

涌出的血将被止住

不断破土的巨树终将被一片片

落叶终结于地面

荡妇将躺上手术台

街头乱窜的摩托车和刺透耳膜的

消防车将散入流沙

平面即为忧患

我们将再听不到时间扑哧扑哧

埋葬我们的声音

誓言已经讲完但

无声即达永恒

只有平面一望无际

像我们这样破釜沉舟想把语言

立起来的人,将比任何人更快

消失于一张纸上

甚至只是在那微妙缝隙中

等着语言撕掉我们脸上的绷带

平面大为忧患

但平面仍会持续

2016年10月2日至4日,写于大别山区安徽金寨县天堂寨景区。

横琴岛九章

蝴蝶的世界

我们会突然失去

所有的语调

所有的方法

面对朝我们快速移来的事物哑口无言

面对在岩石上,像是死了

一会儿又

翩翩而去的蝴蝶哑口无言

蝴蝶千变万化

而我必须一动不动

我知道,只有我对她的想象

才是她的监狱

她终会漏下一点点光亮

傍晚,蝴蝶覆盖我

但蝴蝶能教會

我们如何适应一座

一个字也没有

一种方法也没有

却终生如泣如诉的新世界吗

以病为师

这个月,来历不明的偏头疼

折磨着我

在合肥的浮云上,我带着它

吃力地飞向珠海

飞机舷窗边,想起古人的

告诫:以病为师

又记起苗寨的神谕和药方

岭南果真神秀

空寂的花团锦簇

山和水分割着

灰色的街体

我的躯壳疼得继续在裂开

为何只有海水如救星?

时隔七年,再次站到海岸线上

海水朝自己身上

胡乱撒几点白帆就缓释了我

第二天再去

白帆耗尽

海水的单一

接着慢慢地治疗我——

但再不必去了。我记得

海浪中徒然消逝的东西

每滴水中,正在放大的东西

我必须保存余下的疾病

以试探和

加深我身体的秘密

过伶仃洋

混浊的海水动荡难眠

其中必有一缕

乃我家乡不安的小溪

万里跋涉而至

无论何处人群,也必有人

来担负这伶仃之名

也必有人俯身

仰面等众人踩过

看见那黑暗。

我来到这里

我的书桌动荡难眠

不管写下什么,都不过是在

形式的困境中反复确认

此生深陷于盲者之所视

聋者之所闻——

我触摸到的水,想象中的水

呜咽着相互问候。

在接近完工的跨海大桥上

当海风顺着巨大的

悬索盘旋而上

白浪一排排涌来,仿佛只有

大海猜中了我们真正偏爱的

正是以这伶仃之名捕获

与世界永恒决裂的湛蓝技艺

香炉湾归来

我的枯竭可以像从海面上

切割下一画框海水那样

高悬于墙上吗

这墙头空置已久

写不出一个字时,我把双脚

搁在旧书架上

盯着对面墙上空白长久地出神

父亲死后常从这空白中

归来

也会有一场小雨停在那里

粗糙树干后轻唤着我的

脸庞,我已记不起是谁

从香炉湾切下这一块

蔚蓝的四边形海水

此刻固定在墙上

晃动着因容纳太多声音而

凝成的寂静,以及

在无限空白之中

才能形成的艰难涌动

沙滩夜饮

盘中摆满了深海的软体动物

动物们被烤熟的

样子更为孤独

姑娘们从非枝叶,而是主干

她们浑身冒着泡沫

舶来啤酒的

泡沫

螃蟹转瞬即逝

仿佛她们全身洞穴所哺育的

也绝非这几个

天性脆弱的诗人

据说螃蟹荒凉的硬壳更易

引发幻觉

我渴望看到姑娘们拒绝但

她们几乎从不拒绝

她们很快融入了我们的粗俗并

把更醒目的粗俗拖往

夜色茫茫的海岸

珠海候海马台风不遇

台风将带来什么——

我的身体有很多层,假如

台风帮我剥去

一层,连我自己也无法预知

什么将暴露出来

谶语,背叛,遗忘和

不能完成的誓言在

我体内造成了太多裂隙

太多——雕錾的手也停在那里

假如仍觉过轻,何妨

将其中一层

典押给幻觉的大理石?

一路走来,我四肢发热

本地经验告诉我

逆着风走——

或许我可以伸出手

将台风的身体也剥掉一层

静候两日,广播里说台风在

百里之外意外登陆了

我敞开的窗户渐渐

凉了下来。树梢沉闷而笔直

我从未活在我身体的任何一层之中

芦 花

一切物体中只有泪水是

最尖锐的

他人的泪水

草木中的风霜,如果我们不能写下

就应该伸出舌头

去尝一尝

芦花轻轻飞起来了

芦花飞起来时

我们才看清自己活在

这么长久的忍受中

芦花是我们的器官而非

别的

他人的泪水,也从未

唤醒我们

我们在筵席上

深夜驾车自番禺去珠海

车灯创造了旷野的黑暗

我被埋伏在

那里的一切眼睛所看见

孤立

被看见

黑暗只是掩体。但黑暗令人着迷。

我在另一种语言中长大

在一个个冰冷的词连接

而成的隧洞中

寂静何其悠长

我保持着两个身体的均衡

和四个黑色轮毂的匀速

飞蠓不断扑灭在车玻璃上

他们是一个个而非

一群。只有孤立的事物才值得記下

但多少黑暗中的起舞

哭泣

并未被我们记下

车载音乐被拧到最低

接近消失——

我因衰老而丢掉的身体在

旷野

那些我描述过的年轻桦树上

在小河水中

正站起身来

看着另一个我坐在

亮如白昼的驾驶舱里

渐行渐远

成为雨水尽头更深黑暗的一部分

夜登横琴岛

大海所藏并不比一根针尖的

所藏更多,关键是怎样一只手

在其中挖掘——

他还要挖掘多久?从太空

俯瞰,大海仍呈思想的大饥荒色

横琴岛却被压缩为欲望的针尖

诗人们将持续走失于

针尖的迷宫之内

去年巨树繁花相似,今日霓虹

四分五裂。一切变化

总是恰到好处

我们驱车如黑白二子在

恍惚的棋局中快速移动

更何况夜袭伴随着明灭不定的

一场细雨。当我们出现在

不同位置上,罗汉松与

小叶榕神秘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我们将看见什么?

小店铺户户焚香召唤亡灵

南宋存亡一战在此,舌尖下自有

古音未绝。而街衢五门十姓

更兼有血缘的混杂之力

随风化成——岛曰横琴

澳门隔岸,声色的荷尔蒙均分在

老人、妇女和儿童之间——

当大海对它疯狂的磨损再也

继续不下去了

针尖中自会伸出一双手

把这张琴弹得连岛屿也忘不了

一个仅仅从它皮肤上无声滑过的人

2016年11月写于珠海归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