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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土地

2017-04-19张英俊

雪莲 2017年3期
关键词:土块蒜苗洋芋

张英俊

七岁那年,村里的人偷偷开地。队长说,我们开的是黑地,公社没号召,每家只能开个三四分。三四分有多大呢?人们问。队长说也就够盘一面场。胆小的父亲因为有了队长的话,也在白桦林边忙着开一片地。父亲身后有大片的田地一直延伸到河岸边,那是生产队的土地。父亲开的这块土地将属于我家,将来的收获无疑也属于我家,所以父亲干得很卖力。板钁带着呼呼的风声,深深钻进土里,接着是草根断裂的吱吱声。但很多时候,发着狠的板钁会碰到草皮下强硬的石头,咣的一声,板钁被弹出草皮。与土地较着劲的父亲只有耐下心,先挖石头四周的土,再取出石头。石头有大有小,当父亲费了好大劲,最后弄出的石头不过像拳头大的时候,不由骂一句:妈妈的,这么小就折腾了这么长时间。大石头,父亲抱到一边,再大的,就一巴郎一巴郎地滚过去。我呢,就捡小些的石头,放到父亲滚过去的大石头边。土里有一种植物叫面擀杖,父亲挖出来,就用衣袖擦擦塞给我,我嚼着,甜甜的,就觉得这土地很神奇。

开了地,等几天,等那草土块被二月的日头晒干时,父亲便砍了一大捆林子边的柴禾,用土块垒起一个长方形的边,把柴禾放进去,然后拣起土块,一层一层摆放在柴禾上面。拣完土块,上面盖一层土,父亲从预先留下的洞口点着柴禾。那烟带着草和泥土的味道,缭绕着父亲,弥漫到白桦林中。地有了,燃烧的草土块又解决了一茬庄稼的肥料,父亲这时很满意。他坐下来开始抽老旱烟。抽完一烟锅,把烟灰小心地磕在小石块上,然后急急地装上烟,再把小石块上残存的烟灰按在烟锅上,吧嗒吧嗒吸几口,极舒服地喷出一口白烟……抽完烟,父亲扒开草土块,变戏法似的,从滚烫的土中取出一个个焦黄的洋芋。我说哪里来的。父亲说土里来的。我说我看看在哪里。父亲说我们还没种,哪有洋芋,是我拿来的生洋芋,埋在土里,它就熟了。

土里生长的洋芋又叫土弄熟了,这土地太神奇了,那一刻,我充满欢欣,哦的叫了一声。

二十七岁那年,我家分到了土地。那块父亲开出的土地实在太小,再加上很陡,我就放弃不种了,村里把土地分成水浇地、旱地,又把这两种土地按平地、山地分成等级。水浇地、旱地家家要分到,平地、山地家家也要分到,决断不下时,队长就让抓阄。一个个纸蛋蛋集中在队长的帽子里,那抓阄的手在抖动着……我们太看重我们的土地了。

父亲活着时对我说,土地不亏人,只要你肯下苦。对此我深信不疑。土地是老子,它虽然不说话,可我得孝顺。渴了,要给水喝;瘦了,要追加肥料。身为农民,我跟土地较着劲,即使汗流浃背,腰酸背疼,我也要咬住牙。我知道,只有伺候好土地,土地才能给我丰厚的回报。

我做别的事马马虎虎,种田绝不马虎。地翻得比生产队时细致;即使过年磨秕麦子面,留下的种子也要个个籽粒饱满;大清早起来,拾牛粪积攒肥料,化肥哪怕贷款也要买够施足。这一年夏天我被招为文化干事,离开了土地,但我没有告别土地,星期六、星期日,我回家忙地里的活。这时秋收就到了,三个孩子也去地里帮忙。十三岁的女儿知道心疼母亲,总想帮母亲多干点,割着割着,就割到了母亲身边;十五岁的大儿子在我身边。一下一下地挥动着镰刀,已有了大人样;九岁的小儿子大约怕被我们抛在后面,割着窄窄的一溜,窜到前面去了。看那身后,七零八落的麦穗,妻子说,你还小,割不了,去拾哥哥姐姐后面的穗头。……收了小麦,拔了油菜,挖了洋芋,接下来要把小麦、油菜运到场上打碾。把麦捆摊在场上,我赶着一对牛,牛拉着一只碌碡,碾压着长了一夏身子、结了一秋果实的麦秆和麦穗。打碾的过程很繁杂,当木锨一次次伸向天空,风把麦衣子吹向一边,金色的麦子落下来在麦堆上欢快地跳动时,我们是那么欢喜。

我们的土地给了我们相当丰厚的回报:金灿灿的麦子,黑油油的油菜籽,还有烧饭的麦草,还有一个冬天让炕变得热乎乎的麦衣子……因为土地,我们充实而快乐。我們有房有土地,生活虽然不富裕,但也没有明显的贫富之差,人们的心宽着,简单的日子也就快乐了。

现在,我家的土地只有一亩多。先是三个孩子考上学离开了村庄,后来我调到县城,在城里买了房子,在城里安了家。我们的土地有几亩调整土地时调整去了,有几亩退耕还林了,还有几亩,承包给了村里种植青海云杉的党家哥哥。留下的一亩多土地,半亩多种油菜,少半亩种洋芋。土地在我们手中仍然显得生机勃勃;三月末,我们翻了地,播下了种子;四月初,绿了地面,洋芋一行行伸出头,舒展着肥硕的叶片。

我在土地上忙着,同时,也注意到了土地上的变化,往年星星点点的云杉,突然间扩张开来,青翠的树苗遍地都是,成为燎原之势。前些年,村里的人们还曾担忧,种粮的土地不种粮,种下满地的树,吃什么呢。这才过了一半年,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麦子不见了,年轻人也不见了。渴望挣上更多钱的年轻人纷纷出门,男的多出现在建筑工地上,女的多在饭店当服务员。年龄四十岁以上的,则留在家里忙在土地上。忙着云杉地里拔草,忙着给云杉施肥,忙着给云杉浇水,捎带着务劳那几分油菜——总得拔一下草,几分洋芋——还得雍一下土。这两样家里够用就可以,谁都不指望靠它卖钱。也有小心的人,他们怕这么多的树苗卖不出去,但再小心,也不种小麦、油菜,他们种蒜苗。蒜苗虽然不如云杉值钱,可年年能见钱,比起小麦油菜之类,效益要好几倍。

云杉长了五六年,终于长大了。前两年云杉卖得好,少则十来万,多则三四十万。土地的回报让人啧啧咂嘴。十多辆小轿车开始在村庄的巷道来来往往,有四五户人家在县城买了房,老人搬进城,孙子在城里上幼儿园、上小学。即使目前无孩子上学,在城里买了房,说媳妇也比较容易些,人们这样说。言语之间,带着淡淡的无奈。也有人上当了。买的云杉种子是四川那边的,青海云杉三年长成的个儿,那云杉两年就长成了。上当的人说是青海云杉,来买云杉苗的,竟也当真,放下十多万钱买走了二年生的云杉苗。对此,我有些震撼,说,怎么能这样呢。有人不以为然,说,这有啥不可以的,双方愿意的事嘛。

春节在老家拜年时,党家侄儿拿来一大捆蒜苗。蒜苗长得不粗壮还有些矮,侄儿说没打农药长相不好看,留着家里吃。卖的蒜苗长得又粗又壮,可农药打得厉害……我说要是不打呢?侄儿一撇嘴,说那谁要啊,叫虫吃的瘦不拉几的,也卖不上好价钱。我一时语塞,这些善良的人,这些仍靠土地生活的人,是什么让他们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又到一家,喝着酒,喧着天,我有意把话题引向吃喝的安全问题上,说这酒怕不是互助酒厂的吧?主人大度地一笑,说也说不准,现在的人不像以前了。接着他们告诉我现在的人干的两件事,一件是前年村里人买了一辆小轿车,有了车就兴奋,就开到了城里。车刚停在路边,有交警过来,说不能在这里停车,赶快开走。才准备走,又来一个交警,说停,说你风挡玻璃缺一个标志。有一个没贴,放在家里了。那就去取。家在山沟里……那就没办法。刷刷几笔,扯下一张罚款单,罚了二百块钱。让他愤怒的是,大街上连一张标志都没贴的车有的是,可那个交警连看也没看。

另一件是,几户村里人前年各买了一套商品房,有一户由于钱紧张,当年没装修,也没去要钥匙。去年腊月装修后刚搬进一些家具,一个女的就上门收暖气费。他取着钱,可那女的说,你要交两年的。他说头一年不要说住,我连房子都没装,还收啥暖气费。女的说人家把房子交工了,就是你的事。他见说不过去,就说那我少交一点行不?那女的说少一分钱都不行。他便来了气,说这样的话,我一分钱都不交。那暖气费到现在他们都一直拖着。

我好长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我端了一杯酒一口喝干。当烈酒热辣辣地从喉咙流经食道时,我几乎理解了他们。他们遭受了算计——一种似乎说得过去的算计,所以他们也以算计回应着别人的算计。

人们离开土地本来就不容易。离开土地后,在外面如何活出尊严,又将成为一件简单而又艰难的事。

我仍然深深地眷戀着土地,种粮也好,种树也罢,土地总是养育着我们。妻子名下虽然只有一半亩地,但这就够了。下雨了,我说终于下雨了。妻子说,这雨一下,油菜花就开繁了。城里下了冰雹,妻子便会从窗户望着远方,说老家不会下冰蛋蛋吧。土地已给我们打下了烙印,这辈子,我们再也抹不去了。

土地上的劳作岁月给了我结实的身体,广阔的天地里,我经历了好听叫奋斗,难听叫折腾的心路历程。城市生活使我激情不再,肉体和精神也被时间无情磨损。这样的状态,使人意识到你已经老了。

其实,人就像我们开荒时父亲埋在火灰中的洋芋,在土里生根发芽,然后白生生干净地成长,但最终,土地又让它变成了焦黄。

我眷恋土地,也怀念在逝去的岁月中那些人给我的温暖。但我知道,人必有一死。我的父母,我的爷爷奶奶,一辈子都在土地上劳作,最后都回到了土中。某一天,我也必将回到土中,与敬爱的亲人们团聚。为此,我感恩土地,因为到那天,我将在土地的怀抱中得到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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