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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妖人说

2017-04-18陈敬

飞魔幻A 2017年4期
关键词:师父

陈敬

苦等数月,碧水崖下,青先生的法会终于开了。四海八荒群聚来的小妖们可终于放开了手脚,献宝的,炫技的,都憋着口气,要入青先生的眼。

全天下的妖都晓得,若得青先生高兴了,赐下东海建木的果,那便是比得到蟠桃不遑多让的仙缘。可是一轮轮排过去,青先生就斜斜地倚着檀香案,轻轻地啜着苦艾酒,眉眼都不稍抬。最妖娆的狐儿缠着他的腰,春葱般的指挑着他的下巴,那媚态连远远候着的妖众们都把持不住。青先生僵了一下,口唇轻启。狐儿的笑顿时滞在脸上。

“丑物,莫妨着我喝酒。”

一脸不甘地退回我身边,那张好看的脸气鼓鼓的。

“什么丑物!青先生是泥塑木雕的吗?本姑娘都这么低三下四了,他还一脸嫌弃!”

“真那么想要果?”我问。

“想啊!看看這漫山遍野的妖,哪个不想?”狐儿说着说着,眉头皱得更深,“明知如此还问,你可真有良心。”

她说想,就肯定是想了。虽然她是只没人养的野丫头,但在我面前倒素来坦率。

“那行。”我勉力站起身朝崖下走去,“我试试看。”

我会和狐儿做一路,原是不可能的事。首先,我不是妖,是人,而且是个捉妖人,流离南北之际,手上无钱,便做些没本钱的买卖。不过草头大王们劫的是人,我劫的是妖——丹丸也好,法宝也罢,真穷得叮当响,杀了取内丹收修为,也值不少钱。这营生一直好赚,我的日子过得自在逍遥。

直到那一年,我手头又紧了,正逢东莱闹狐,张榜悬赏,两头有吃。如此好事岂能放过,我不客气地揭了榜,更不客气地劫了一整窝狐。狐公狐母哀哀求告,我连眼都不眨;三四只小崽子,也一刀一个剁了了账——太小连皮都卖不出价,杀了省心。

眼看一窝妖怪收拾干净,官府的赏钱落袋为安,我开开心心下得山,走到一半却又绕了回去。

——毕竟是狐,天性狡诈,怎也要防一手。

果不其然,最小的一只竟然没死透——小小年纪竟已能用幻术,在我眼里变得虚大了一圈。明明记得是斩了脑袋,其实就刮伤了小小的鼻子尖儿。

“良材美质,可惜遇见我。”

这次我有防备,它三脚猫的法术便不灵。我倒提着尾巴提起它,问:“恨我吗?”

“恨!”

“想杀我吗?”

“想!”

“好,现在我教你:一只狐狸如果被人这么抓住,一定要回答‘不恨和‘不想,才好求饶命。记住了吗?”

“不记!反正你也不会饶我!”小狐双目瞪圆,龇牙咧嘴找机会想咬我手。它说的不错,我本没想饶过它。虽然蠢笨直白得近乎可笑,但毕竟是狐,是妖。

——可最后,它还是跟在了我身边。

事情很简单。我打破妖的幻术,山里的大王们便来打劫我。可我只会打劫妖,却不谙对付打劫的人。于是,狐儿用妖的幻术困住人。我既逃了性命出来,于情于理,便不好杀它了。

但它还是恨我的,这无疑。

纵狐归山修炼几年,我日后怕是连觉都睡不好。索性便带在身畔。

一晃,便过了许多年。

跟在我身边这些年,它可没少给我下绊子。犹记得我们才出东莱城,我带着鼓鼓囊囊一串儿银子铜板,坐在官道边儿吃茶,它瞅我不注意,一脚便蹬开了我的褡裢,黄白之物哗啦啦散落一地。几个带刀的江湖客眼都直了,按着刀柄的手指下意识地在桌上弹跳,额上暴起青筋。

我是捉妖人,不是捉匪人。一身本事在人面前,是半点也使不上的。所以,我当时就觉要糟,立马收拾跑路。结果没走出三里地,果然就在小树林里被劫了。

“站住!”江湖客抽刀虚劈。

我不得不站住,额发纷纷扬扬落下好几绺儿,鼻尖被刮破一层油皮,居然和我当时对付那小狐的法儿挺像。真是现世报来得快。本是怕几年后它回来报仇,我才管在身边的,这下倒好,才几天就没安生日子过了。我气得拿眼睛瞪它,那意思是“看你惹的事”。

但它并不看我,撇过眼睛咂吧嘴,意思是“和我没关系”。

其实也对,别人劫我的财,总归是人的事,贪心一起,露财不露财,这一劫不过早晚。

“救我不救?”对付人,我并没办法,钱财不说,指不定小命就要没了。

“不救!恨死你了!”小狐龇龇牙,“杀我全家!”

太有道理了。看来我命休矣,可以闭目待死了。

趁我心凉,小狐从我怀中猛挣出来,一溜烟儿跑不见影了。然后江湖客抢光了我杀它全家得到的赏钱,临走也没忘一刀插进我腹内。倒在地上的时候,我连看日头都觉昏黄有重影,心知这是缺血,离死不远了。

当然,我最后没死,被田猎归来的农户救了命。至于小狐,鬼知道跑哪儿去了。这也好,它以为我死了,修炼后也不会再回来找我的麻烦了吧。

在农户家将养了近三个月,我终于勉强康复。为报大恩,我替他家捉尽了这满山魑魅魍魉。并不是多厉害的妖物,至少恩公耕忙之际,只需防着歹人,不用再躲精怪。结果这一手本事却惊呆了恩公家的小女孩子,缠着我非要学。无奈之下,恩公既也应允,我便收了这徒儿。

李李不聪明,资质似也鲁钝,但苦练不缀,成日不离我左右,进境倒也不慢。一晃三年又三年,待李李出师,她已经十六岁,那双圆亮的瞳子再如何水润润地瞧着我,我也没东西可教给她。

“你已学全我一身本事,不易。”我嘉许。

“师父不再教我了?”她问。

“没的教了啊。”我说,“六年……是该告辞了。”

李李愣了一下,问:“其实师父,你并不想待在这儿吧?”

虽然花了很长时间,可恩公救了我的性命,我做什么报答也是应该的——但这山林并非我久居之所,倒也不必讳言。更何况,还有妖正心心念念挂着取我的命,拖累恩公了可不好。

李李的脸苍白了下来:“也是。师父是捉妖人,捉妖人……终是要浪迹天涯,降妖伏魔的。”

于是,成了捉妖人的李李也不想种田了,她吵着要去做一番大事业,向父母辞行。

“可否请高人暗中护持一阵呢?”

李李去远后,恩公问我:“那丫头终究是死脑筋直肠子,练功是不错,心机却差太远,怕吃亏。”

我又何尝不知?我只会捉妖,不会对付人,教的徒儿又能好到哪里去。可恩公有求,我终是要答允的。

从这片山林中走出时,我觉得恍如隔世——日头还是那个日头,人间却是六七年后。

“你可算还没死。”等在山径旁的女孩一袭红裳,浓得像火,歪着脑袋冲我笑,“我还怕报不了仇呢。”

果然是小狐,我就猜到她不肯放我活着。她修炼后还是来找我麻烦了,也没所谓,她要报仇怕是难。毕竟,我是捉妖人。只怕人,不怕妖。

我和小狐远远在李李身后随着,眼看着她进了彭城。其时妖氛弥漫,城外草木都枯得病病怏怏的,莫说李李,满城百姓都能看出有妖。

一听李李是捉妖人,满城欢声,当夜郡守亲自设宴款待,言语恭谨殷勤。李李一个农家女哪见过这等阵仗,受宠若惊又不擅推拒,三巡两盏便酩酊大醉,人事不省地被抬入了僻静的厢房。我和狐儿趴在远远的院墙外看着,不禁大摇其头。

“我当年要笨成这样,才下山就死路边了。”

“若不是她父亲救你,你不也死路边了?”狐儿嗤之以鼻。

倒也是。恩公吩咐我护持一阵,我既然答应,当然不能让李李就这么死掉。

中夜时分,黑云大起,阴风凛冽,大夏天的却湿冷得叫人浑身打摆子。寻常百姓锁门闭户,郡守府的灯也都熄了。我和狐儿从墙上跳下来,蹑手蹑脚地藏在了李李栖身的厢房窗后,屏住气息。朦胧中亮起两排幽绿的灯笼,摇摇晃晃地飘过来,停在门前。偌大的郡守府内,听不到一丝人声。

“李先生?可还醒着?”是郡守大人关切的声音,“天时不利,要多加小心才好。”

良久无人应答,他便轻巧地打开门,笑着踱进房去。

我顿时强打起精神,来了来了来了!

天色一明,彭城的太阳亮得耀眼,和煦的光暖洋洋地抚着全城百姓近乎干涸的面颊,这些原本僵硬木讷的脸缓缓变得红润饱满,生气仿佛目所能见地在恢复。

邪祟降临,郡守大人与捉妖人同抗秽恶,虽然大功告成,却也伤重不治,令人扼腕。如此的解释足够做一个真相,李李编得煞有介事,全城居民无不感动落泪,当下就有乡贤们议论着为郡守相公立祠堂。

李李下山旗开得胜,笑意满满地告辞离去。但我却很失落,闷闷地蹲在路旁画圈圈,狐儿在旁笑得打跌。不怪她笑,我俩在冷风里冻了一宿,结果李李却是早察觉不对在装睡,郡守才进门就被她放倒,三下五除二乱刀分尸——原来是尸鬼作祟。紧接着,李李拿包袱把碎尸打成一包,风风火火地扛到乱葬岗,一把大火加几道天雷,镇了个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大功告成,干净利落,从头到尾就没别人什么事。我什么忙都没帮上,却受了风寒,自那起脑袋一直不大清醒。說好的死脑筋直肠子呢?莫非连我都看走了眼?

这么一想倒也正常,毕竟我是捉妖人,看妖的眼力准,看人的……就未必。

才仅数月,李李声名鹊起,要远远跟着她也越来越不容易。但恩公吩咐我要护持,我想至少也要帮到她一次,才算完成承诺。倒是狐儿还跟我一起,我挺奇怪,就问她为什么。

“你这么笨,怕你死在别人手上。”她说,“本想借几个山贼解决你,后来觉得还是不痛快——要杀你得我亲自动手才是。”

“但你是妖,我又是捉妖人,等你能杀我,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我好心相劝,“若你是人,我大概早死了。”

“是很难。”狐儿点头,“但人活一世百年,妖却只当弹指一挥间。你终有一日捉不动妖,我终有一日能取你命。”

是这样没错,但我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换作是我被人残杀全家,气血早充满脑袋,可决无这样十年不晚的耐性。但她不说,我便也不问。怕什么,我是捉妖人,妖能奈我何?

李李行侠仗义,誉满江湖。我们跟着她的脚步,忽忽又是三年,却还是没机会帮她。

我已经有些显老,鬓边爬上星星点点的银色,腿脚动作也不似从前利落。终于有一天,凑得太近,给李李发觉了。

“原来是师父。”出山时才刚豆蔻年华的少女,如今已生得妩媚窈窕,一点儿也看不出当年农家女的痕迹,笑时若风中的柳,柔软下却藏着不容欺侮的韧与硬,“我就说,这些年里,无论做什么,总觉得后背有人盯着瞧着,明明不自在却又莫名地心安。”

“师父答应你爹妈,要保着你一阵,可你做得实在太好,师父连漏都捡不到。”我无奈地表示,“现下师父老了,怕是更难了。”

“哪有这样的事。”房中烛火忽然摇曳跳动,李李笑着笑着低垂下头,脸庞沉入看不清的阴影,“师父若要替我降妖,左近不就有一只?”

窗棂外风吹影动,哗啦啦一阵草木摧折,我忙打开窗户。月影森森,满地狼藉,本该在此等着我的红裳姑娘却不见了。

“师父,你是捉妖人,怎的跟妖混作了一路?”李李从背后靠过来,轻轻攀在我僵硬的背脊上,轻声呵着气,我耳边酥酥麻麻。

许多年了,这实在说来话长。可我想来想去,终归还是找不出语言跟李李解释。我只是笨拙地从窗户跃出,循着断枝落叶,星星点点的血渍,疾奔着追了出去。身后的李李放声大笑,我想她真的不再需要我护持了。恩公会理解吧。

越是追赶,血渍溅落得越密,我知道这是狐儿的步子越来越慢,起落转圜间再不灵活如意。可恶啊,明明是立誓要杀我的妖,为什么我的心却如此动摇?

在从初见到现在快有十年,最后的三年近乎形影不离,她真要杀我,倒也未必没一丝机会。可我脑中纷繁杂乱的记忆,却全然不是这些勾心斗角。

抚州城里,我在酒楼为人构陷,被差役拿回衙门,差点就顶了死囚的名稀里糊涂掉脑袋,狐儿笑话了我一顿,但最后还是让所有人睡着,大摇大摆地带我走出大牢;

淮南府中,住客栈却遇黑店,我睡得正香,结果大床翻板一转,整个人就从房里失了踪迹,被捆上砧板正要剥皮剔骨做包子馅儿时,还是它溜进来迷惑屠夫,让我逃得性命;

凉州城,东京都,贵阳府,时光太久远,往事多纷扰,我已记不太清了。

就像恩公救我性命,我便跟着李李三年为报一诺。狐儿也救了我好多次,就算她要杀我,这条命于情于理,好像也不能不乖乖送到她面前等候发落。可在那之前,我却不能叫她这么死不见了。

血渍最后停在一座破庙,庙后一眼寒潭,庙前有人等我。果然是李李。

后发而先至,真不愧是我的高足,青出于蓝却早已胜于蓝。

“师父,你是来降妖的,还是来降我的?”

李李在我面前恭谨地低头行礼,一如山中我教她捉妖法时。

“你是个很好的捉妖人,不过这只妖,还是还给我吧。”

“师父明明说至少要帮我一件事,怎么倒反而求起我来?”李李笑得欢畅,衣袂在无风的夜里飘荡起来,“行与不行且两说,可能给个理由?”

终于还是躲不过去,要告诉她吗?

“我欠恩公一条命,这三年与那妖朝夕相处,也欠她好多条命……虽然不能让她去祸害人,可也不能就这么被你降了。师徒一场,就交给我吧。”

“可我要是不愿意呢?”李李忽然抬起头,摄人心魄的一双美目直刺进我眼底,疯了似的四处践踏,撕扯,像要剥去我心房上所有的伪装。

不愿意,那又能怎么办?说的不行,就只好靠抢的。李李也是捉妖人,还是我徒弟——我再对付不了人,也能对付得了她吧。

十一

捉妖的法子对人无效,无论她还是我,对打起来便如街头愚夫愚妇。我自忖好歹也是须眉男子,不会输给女人,却没想到不多时又闯进一个李李,第二个,第三个,最后七个李李一齐把我压在身下。

我输了。早该想到此节,若无帮手,李李如何在与我对谈时便暗算了窗外的狐儿呢?至于帮手是别人亦或她自己,于我也无甚区别。

“真武七截阵……我连这都教了你?”

印象中没有啊,我自己都没练成,降妖又不太用得着,便一直搁下了。

“我资质不好,练得又慢,在师傅教之外,也只好多翻翻您的秘籍,希望学得快一点儿,叫师傅惊喜了,好真心多夸我几句。”李李叹了口气,“可这些年来,师傅只管教,我学得好是不好,其实您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

“……”我忽然无话可说,或许我内心从未真正期待李李成为一个捉妖人。

“其实……师父,不只是功夫,你也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上。”李李凄然一笑,“您说和那妖朝夕相处了三年,但你与我朝夕相处了六年啊,山林间你也救过我好多次啊,可你全都不记得。”

……她说的好像真没错。师父救徒弟理所应当,我又一直只当她是小孩子,全然没注意六年又三年,李李早已长大了。

“为什么,你的眼里就是没有我呢?”

当她的声音渐渐狠厲,我忽然想到,或许是因为,我眼中早占满了别人,再容不下其他。

十二

李李笑的苦,明明是花朵儿般的人,笑声却比夜枭还难听了。她终于拔出刀,抵在我后心。

“师父,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可愿从此只看我一人?”

奇怪,好熟悉的情景。上次我好像还教过一个笨蛋,这时候一定要顺着敌人意思来,才好求饶命。但狐儿总不听我的,从小,从初见,就不听。那只好我听她的了。

“不愿。”

十三

李李不知是哭是笑,最后还是踉踉跄跄地走了。我躺在地上,几乎起不了身。

痛啊,心口真痛啊。匕首插进心房里,血汩汩地涌,但李李终究没一下杀了我。

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是犹豫不决,还是要让我零碎受苦,都不重要了。

我是来找我的狐儿的,可我到现在都没找到。在还有体力的时候,我已经把这半间破庙翻得底朝天,既没有半片红衣裳,也没有一根狐狸毛。只剩那眼寒潭了。

我挣扎着爬过去,沿着潭边找了一圈,除了惊起一只癞蛤蟆慌慌张张地跳进水底,什么也没发现。终于支撑不住,我的脑袋越来越重也越来越空,伏在湿润的杂草间彻底失去了意识。

良久良久。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的狐儿长大成了一只大大的火红的狐狸,毛茸茸的大尾巴垫在我颈下,特别舒服,我特别不想醒过来。但我嘴唇很干,很渴,虽然有点点湿润零星落在口唇间,可远远不够。

我还是醒了。身下并没有狐皮狐尾,只有湿漉漉潮乎乎的烂稻草,趴在脸上的癞蛤蟆惊慌失措地跳起来,却被我一把抓住。

它也是湿漉漉,潮乎乎的,口中除了粘液,更多的是水,甘冽的味道和我口唇边的一样。

“狐儿?”

十四

这才是她真正的样子。丑丑的蛤蟆,就算在妖之中,都遭人厌弃。

人家妖们都漂漂亮亮的,一问出身,要么是昆仑白凤,要么是水泽龙女,可她是只蛤蟆——池塘里随处可见。满身疙瘩那样子,就算修炼一千年一万年,脓疮都退了,法力高强群妖慑服,别人背后说起来,也就是只厉害的蛤蟆而已。

狐公狐母抓了她当食物,她却机缘巧合学会了狐的幻术,变作了狐公狐母的孩子。

做狐可比做蛤蟆好得多,只要有这幻术本领,谁也只知晓她是红裳的姑娘,不知她真身有一脸的癞疮。一个不察,竟连我当年也只揭破一重变大的幻术,第二重化形的,却看漏了眼。

我也终于明白,自己并没有杀狐儿满门,她从一开始就不必向我寻仇。说起来,我甚至可算救了她。

癞蛤蟆趴在我掌心,凸起的大眼珠子下边晶莹透亮,不知是粘液还是泪光。当年她恶作剧害我差点殒命,大骇之下在山里绕了老远的路,好不容易才引来恩公救了我的性命。再之后六年,山中妖被我捉尽,却唯独漏了个聪明伶俐跟我捉迷藏的她。

可我漏了,李李却没漏。她早知这山中还有个她,而那个“她”,一直心念着我。

六年来李李苦苦地学,很用心,却也几乎从未快乐。最后,她忍不了,便下了山。而狐儿早已在路边等着我。

这三年,李李大概也早发觉我的心思了吧。她努力表现,名扬天下,可终归没落在我眼中。那么,既然终归得不到,就统统毁掉吧。

杀我或还有些许犹豫,可狐儿是妖。李李是个捉妖人,无论丹丸、法宝、内丹、修为,都能从妖那儿抢得涓滴不剩。

没了道行,癞蛤蟆就终归只是癞蛤蟆,连妖都当不漂亮,一身癞疮,丑丑的。狐儿只好躲进寒潭底,怕我找到。她还是希望我心中的狐儿,是那红裳如火,巧笑倩兮的美狐狸。但我眼看着要死了,她只好先救人。

“这也算个事儿?”虽然心口很痛,但我笑起来,“所以你们女人,总是特在意那副皮相。六年又三年,我已经老得有了白头发,再几年就成老头了,哪还顾得上这些?”

话虽这样说,但我也可以理解狐儿,所以我把它轻轻搂在怀里,抵住胸膛。我也是捉妖人,丹丸、法宝、内丹、修为,我能抢来,也能给人。我不在乎这些,狐儿没了,我给她就是。

十五

数日后,我们觅路向东,往碧水崖去了。狐儿又能穿回自己最爱的漂亮红裳了,但我已须发皆白,胸口的伤虽然勉强治好,可如今这副尊容,说一百岁都有人信,眼看就是要入土的人。狐儿说,非要有东海建木的果,才能补我亏掉的气血和道行。

如今青先生回洞府的消息轰传天下,大小妖众人人披星戴月地往东赶,法会眼看就要开了。她要去求青先生赐果,救我的命。

其实我跟她说,大可不必,正如她曾说,人活一世百年,于妖而言却只是弹指一挥间,如今正是我捉不动妖,她却能取我命的时候了。虽然我是开玩笑着说的,但狐儿却哭了。

“谁要你这条烂命?也不照照镜子,丑得没人样,一笑满脸纹,跟搓毛巾似的。”她背着我挣命般又奔地更快了些,“哪怕真要杀你,也要等把你折腾回原来惫懒无赖的模样,杀了才解气。”

什么嘛,闹了半天,还是要杀我呢。明明是只蛤蟆,当狐狸当久了,却学得一嘴不老实。

十六

碧水崖下。我步子沉重无力,一路径直未停,就这么走到青先生的檀香案前坐定。青先生挑了挑眉毛,笑着给我倒了一杯苦艾酒。

“故友也来了?请。”

我端起杯,一饮而尽。

再饮而尽。

三饮而尽。

“故友,自从别后,你这老了几百岁也不止,狼狈非常啊。”

青先生笑起来,又道:“你心中果然有大牵挂,否则这三杯苦艾酒,足忘世间一切忧愁。”

我没告诉过狐儿,东海建木的看守青先生,也曾是个捉妖人,更是我的故交。但他与落拓人间的我不同,广结善缘,终于成了仙长。可我并不眼红他,他却常羡慕我。他最常说的话是“想当年”,求仙负人,那是他平生恨事。

仙人活得长,老得慢,若终日痛悔往事,一生便是座无止无尽的牢。所以他造了这苦艾酒,经年累月地酿,经年累月地喝。功效愈来愈精纯,可想忘的事,想忘的人儿,终究总也忘不掉。

“现在轮到我了。”我对青先生说,“故友,请赐我建木果,还有你最好的苦艾酒。”

“为什么呢?”青先生嘴角含笑,可那笑容涩涩的,我瞟见他鬓角也有了银丝。

“因为你要向我道歉。”我指了指远处一脸担心的狐儿,“不准骂她是丑物。”

青先生愣了一下,看看我,又看看狐儿,终于舒展眉头,哈哈大笑。

“原来如此。故友的情面,无论如何是要给的。”

十七

建木果小小的,红红的,貌不惊人,仿佛南海的红豆。

“竟然被你求到了!”狐儿惊叹,更多的却是欣喜,“还不快吃,让你那张丑脸年轻点儿,姑娘看着顺眼些。”

“是是是,这几日真是污了姑娘的眼。”我扭扭捏捏地作了个揖,桌上烛火一荡,却是狐儿掩着嘴,却还是忍不住,“噗嗤”笑了。

“别装模作样了,姑娘不是狐狸,是比你更丑丑的癞蛤蟆。信不信姑娘这就现个原形,趴桌上吓死你?”

果子求到了,心愿已了,这些戏谑打趣,就再没有一丝沉重之意,都是欢畅了。

狐儿打从心底高兴得要命,脸蛋儿都红透了。我适时晃了晃手里的酒瓶子。

“如此良辰美景,又得美人相伴,该当浮一大白。姑娘可愿陪我?”

“有何不好?”

狐儿兴高采烈,高举着酒杯,窗外月色掩映,房中红烛轻摇。

是没什么不好,先来三杯吧。

十八

狐儿醉倒了,脸上的酡红晕染开去,一路蜿蜒到了脖颈下。我轻轻抱起她,放在床上,盖好锦被。然后把那颗小小的建木果放进她唇舌间,轻轻捏住她的鼻翼。

嘤咛一声,狐儿喉头一动。

好了。

我忽然觉得好累好累,于是搬了张椅子坐在床前,就这么看了她一晚上,好像要把这一生的目光都留在她身畔。我何尝不知她待我的好,可我只是个笨嘴拙舌的捉妖人,浪迹天涯,如浮萍般无根落地。浑浑噩噩活了不知多少年,攒下不知多少妖的道行寿算,却并不觉得对我有何意义。

我该怎么给她幸福?想来想去,我只想出了这个法儿。

狐儿得了我的道行,却还是忘不掉自己的蛤蟆身,那就吃下建木果,得大仙缘,蜕去肉体凡胎。如此,世上再无这么一只蛤蟆,只有我漂亮的,爱穿红裳的狐儿。但恐怕我就要死了,她说不定会为我伤心。人活一世百年,于妖而言却只是弹指一挥间。思来想去,她还是忘了我的好。

狐儿不知自己何时才醒了来,暖暖的日光洒在圆桌畔,杯中酒浆晶莹剔透,房中却已空无一人。

她觉得心里忽然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静悄悄地从她睡梦中逃走了。她努力地想,努力地想,忽然腹中一阵翻涌,却原来是不胜酒力,翻江倒海般把胃里的酒菜都吐了出来。

再抬起头时,她瞳眸中已有熊熊烈焰在燃烧。

“大笨蛋!上穷碧落下黄泉,姑奶奶若不把你找出来抽上一百鞭子,誓不为妖!”

十九

我孤身一人,漫游世间。青先生的苦艾酒果然越来越难抵挡,渐渐地我忘了许多人,许多事,只恍惚记得自己是个捉妖人,却身无半点道行,手无缚鸡之力,连个头大点儿的老鼠都捉不到,还捉哪门子的妖呢。

这自然穷困潦倒,万事皆哀了。但我却毫不在乎,反正这把年纪也没几日好活,一觉醒来能活过来最好,若是醒不来,也就大限到了而已。什么都不记得其实也很幸福的,万事不萦于怀。没想到我却身板健朗,不知過了多少年,硬是没死掉。

真是造化弄人。

二十

也不知是今夕何夕,我正在街上盘腿坐着,百无聊赖地瞧着面前碗里的虱子打架。忽然脑后一紧,一股大力竟把我提了起来,痛得我杀猪般嚎,脸上皱纹都拧成了一团。

“谁这么不尊老爱幼!讨饭也碍着谁了吗!”

“就是姑娘我不尊老爱幼。别人讨饭谁也碍不着,可你无论在哪儿在干什么,都碍着姑娘我了。”

天下哪有如此不讲道理的人?

我勉力扭过脑袋,可老眼昏花看不真切,依稀只瞅见漆黑的发,赤红的裳,仿佛藏着星辰的眼底下,不知怎的却滚滚地泪。明明该是陌生人才对啊,我衰朽的心脏,不知怎的却骤然一紧。

“你是……”

“我叫狐儿……是只癞蛤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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