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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一种暗疾定期复发

2017-04-17喻俊仪

湖南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墓地外公外婆

喻俊仪

清晨,天色将亮未亮,隔壁就传来了沉实的锤打声。外公说,过些日子就是清明了。外公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别人听,他的语气里,似乎隐含着一些什么。我那时年纪小,不懂得揣摩大人心思。可是我知道,到了这个时节,隔壁的冉先生就要开始打制紙钱和纸幡,一叠叠的白皮纸经过冉先生的打制,就会变成轻薄的纸幡,插到各个山头的土坟上。

我盯着屋顶玻璃天窗上现出的一点亮光,在心里默念:惊蛰、春分、清明、谷雨……似懂非懂地,我又想起“清明断雪、谷雨断霜”的民谚,知道清明是一个表征物候的节气。可是,这个节气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还是去看冉先生打制钱纸和纸幡吧。

冉先生心无旁骛,右手握锤,左手把持一个圆柱状的铜制器物,竖立在层叠的白皮纸上。他目不斜视,力道均匀,手起锤落数十下,圆圆的铜钱印,就被一排一排地锤打出来。这些有了铜钱印的白皮纸被冉先生轻轻抖开,就成了素白的纸幡。轻飘的碎纸屑在微风中飞舞,冉先生的周围,就凭空飞出了大大小小的纸蝴蝶。

我的目光追随着飞舞的纸屑,心也随之飘舞晃悠。后来,我回想起当年情形,突然有了深切的体会,清明,这个表征物候、携带春意、含有晴朗的节气,一旦渗入了这些纸蝴蝶,它便会从节气里分离出来,变成一个属性特殊的日子。虽然它的春意与晴朗仍由天地间所有事物共同分享,但是它的特殊性却会因人而异。因为,某些囫囵着、隐匿在某个遥远之处的事物,会在这一天变得相当清晰,重现它的枝叶脉络,它的隐匿与重现,都只与你和你的家族有关。它像一道隐秘的伤口,只有你自己知道,它是否还在疼痛。即使它已经结痂,也始终是一个暗疾,会在清明这一天定期复发。

五岁那年的春天,我在堂屋门口追逐冉先生手上抖出来的纸蝴蝶,母亲走过来拽住我,她说,今天带你去看外婆吧。

我没见过外婆,我只知道她居在深山老林。“之”字小路向上盘绕,近山顶了,目之所及全是密密麻麻隆起的土堆。因为有母亲在身边,也不觉得眼前景象有什么可怕。到了外婆的墓地,母亲除草,给坟茔添新土,砍来细树枝,抖开纸幡系在枝尖,插到坟头上。然后,她跪下来,在碑前燃起香烛,给外婆烧纸钱。我在外婆碑前磕了头,就站在旁边的山茶树下四处张望。我看到,有些坟头添了新土,有一些,却只笼着萋萋的荒草。这一天,我对外婆有了直观的印象,那就是山上的一块小石碑。

那座山的名字,也是念熟了的,只是小时并未深究其字义。等我稍大一些,每次说起那座山峰,依据它的名字读音,我都会想到极为恐怖的三个字:造骨塬。随着这几个字的出现,整座山头的表层就被骤然刨去,露出土层深处的森森白骨。其实,往好的方面联想,也可以是“造谷塬”。可是那座杂树丛生的高山,除了山脚下有几块狭长的旱地,并没有一丘水田,叫它“造谷塬”也太过牵强。

尽管有过可怕的联想,但是我的胆子也还是蛮大的。成年后,我曾独自去过那里。若是清明这一天,一人独行也不觉害怕,因为山上到处都有人声,而且这一天心情也不一样,清明祭祖,总是会带着一种庄重,所有神神鬼鬼的传说,都会因此遁形。可是那一次,我因故推迟到清明后才去扫墓。山上雨声淅沥,阴湿冷寂,高岭幽谷间,只有我一人默然独行,心里便有几分怯惧。走到半途,雨声愈加密集,远远地,能够看到外婆墓地旁边那棵山茶树了,可是就在这时,林子里传来沉郁、低微的声音,哼……哼……是谁?在痛苦压抑地呻吟?这可怕的哼吟声,让人兀地联想到一个人生命最后时刻的情形。我全身肌肉一紧,头皮发麻,惧惧地站定,不敢转身,更不敢到处张望,整个人,立时就僵住了。幸好,路上来了熟识的人,他的出现,将我从恐惧中一把捞起。他说,那是哼鸟,它的叫声与人的哼吟一样。哼鸟?它是什么样子?没有人见过。有个传说很诡异,据说有些触电身亡的人被埋葬以后,会在某个雨夜突然醒过来,在密闭的棺材里呼号、挣扎,最后因无人施救再度死去。哼鸟,莫不就是这种人变的?想到这些,再联想起这座山的名字,造骨塬,禁不住毛骨悚然。

惧惧惊惊,走到外婆墓地,清理杂草,燃香,点烛,烧纸钱,磕头跪拜,用心做着这些事,心中恐惧才渐渐消减。外婆的美丽温柔一直留在亲邻们的传说中,可是这个女人,却没有留下她的名字。石碑上的字迹已经模糊,只能勉强辨出石碑立于一九六六年,外婆的生殁年月已经看不清。雨下得更大了,插在坟头的纸幡,转眼就被雨水淋得透湿,好在墓地旁边的山茶树已经长得非常高大,可以稍减雨水的肆虐。

下山时,山路泥滑,步步都要踩实才敢挪行。不过,人到了一定年纪,多少会懂一点避虚就实,一路上,也就只有惊吓没有危险,不会再像五岁时的懵懂少年,因为只顾采摘路旁盛开的杜鹃花而忽略了脚下的险情。五岁那年的我,跟在母亲身后,到山上走一遭,并未感知清明是一个什么特殊的日子。从一个孩子的视角与心态来看,路旁嫣红的杜鹃花,自然会让她的情绪更加饱满更加欢畅。可是,年少的我忽略了那些散落在山路上的杉树枯刺,它们给我制造了一个意外。当时天气晴和,红艳艳的花儿映着我红扑扑的小脸,想必也是一种生动的场景。我在山路上欢奔、雀跃,结果一脚踩滑摔倒在地,爬起来时,身上沾了杉树的枯刺,有几颗,已经硬生生地扎进了身体里。等到杜鹃谢了,被刺扎伤的地方,仍然有些疼。后来,父母、外公相继去世,那种疼,就始终伴随着我,走进一个又一个清明。

按照我们这里的乡俗,谁家新故了亲人,头三年,要提前在清明前若干天去扫墓祭祀,如果故者是青壮年,其配偶与家中老者均忌前往。这样的乡俗,大家都谨记遵循。父亲去世后的第一年,我十岁,妹妹四岁。外公叹了一口气,对我说,过些日子就是清明了,你去山上看看,把草拔掉,跪下磕几个头。也没准备祭祀用品,外公让我带上柴刀,告诫我砍茅草时别伤到手。

去父亲墓地要经过一处水塘,沉寂的水中,倒映着我孤单的身影。水塘边漂着水葫芦,一条死鱼浮在其间,白肚皮,绿叶子,是死寂与鲜活的对比。

上了山,穿过右边的斜坡地,经过两棵小桃树,跨过几株水边兰,再走几步,就是父亲的墓地。因为周边有零星菜地,常有人来打理,父亲墓地还算清爽,只是坟头上杂草繁茂。嫩麻叶和野蒿被人采了去做猪食,只余一些老根。有一种草我不认识,枯枝上挂着小荚果,犹如一颗颗小铃铛。我将它与其他杂草一同拔掉,然后在父亲墓前跪下来。我又听到了父亲的咳嗽声,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极力想将喉咙里的稠痰清除掉。我的手抚向前面的杉木桩,因为是新坟,还没有立石碑,杉木桩上写着父亲的名字。我抚着木桩,想叫一声父亲,却没叫出口。

我完成了一次简单的祭祀。回到家后,我的左手无名指开始疼痛,可是我那天并没有割茅草,也没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刺中,指头上没有明显的受伤痕迹。母亲周末回家时,捏着我的手指逐个检查,终于从我左手的无名指肚上挑出一根细小的木刺。她以為我是贪玩才被扎到,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根细小的木刺,来自于父亲墓前的杉木桩。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每年都要住院,住在传染科,或者疗养所。他的名字,被写在白色小纸片上,名字下面,是“肺结核”这几个字。那时候,这几个字是相当骇人的,谁与它沾上了边,就自知在劫难逃。在与疾病的斗争中,父亲可谓想尽千方百计,除了借助当时的医学,还广寻各种偏方土法。后来,当我在网上偶然看到一株带荚果的植物时,我又一次听到了父亲的咳嗽声,他咳一阵,喘一阵,接着,又是一阵无法止住的咳嗽,沉郁、浑浊,昼夜难停。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株长在父亲坟头带荚果的植物名叫响铃草,可以敛肺气、止咳、消痰、定喘,要是我不将它拔掉,它是否会一直长一直长,长进父亲的身体里?如果一个人的身体里能够长出一棵止咳定喘的植物,那他肯定不会患上可怕的肺结核。据说,响铃草的根茎长且坚韧,也许我当时并没拔尽土层深处的根茎,说不定,它早已长进了父亲的身体里。

父亲墓地地势较低,当初安葬父亲时,山下还没有房屋,这个位置视线也还好,可以掠过水塘和对面的矮山,看到更远处。后来水塘被填平,山脚的斜坡被渐渐挖掉,楼房一栋一栋靠近坟地。现在,父亲墓地正前方即是一栋私人别墅,这户人家站在自家楼上,打开后窗看到的就是满山坟茔。他们挖宅基地时,曾将挖机的大铁爪伸向山体,使得两座老坟的墓碑也被震下山崖。遇上这种事,谁家后辈都不会善罢甘休,好在通过协商得以妥善解决,没有发生更大的冲突。

这座坟山与人世为邻,山上的亡灵越来越不安宁了,半山腰下的坡地早已被山下住户见缝插针开辟成了各家的菜地。这种不计后果争相抢挖的局面,让前来扫墓的人禁不住担心,已故先人若是有知,肯定也会为此烦忧。果然,在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神灵发怒了!十几座坟茔被泥石流卷着,从山腰直冲而下,迅速填进一户人家的屋子。幸好男主人惊醒,及时叫醒家人才没殃及生命。当我得知消息赶去时,裹满黄泥的石碑和棺木,还分别斜躺在那户人家的前厅和后院里。发生山体崩塌的地方离父亲墓地不到一百米,望着眼前这一切,若干年前被细刺扎过的地方,突然疼感锐增。

三年后,春天。是一个周末,我们等着母亲从工厂回来。外公屋外的小椿树,刚刚绽出嫩紫的叶芽。外公说,等你母亲回家,我们就摘了香椿来炒鸡蛋。香椿炒蛋,是一道多么美味的时鲜菜呀。我走到小椿树下,伸手掐了一点点芽尖,嗅一嗅,深深地吸口气,那浓郁的香就直入肺腑。如果加了鸡蛋一起炒,那味道,鲜香醇美,想一想,也是要流口水的。

可是,随之而来的,不是香椿炒蛋的鲜美,而是骤失母亲的悲痛。在我们憧憬香椿炒蛋的美味时,因为一起工伤事故,母亲的腿,被疾速旋转的机器绞掉了一条。母亲的身体血流不止,她来不及留下更多的话语,来不及看一眼她的两个女儿,来不及品尝外公准备的午餐,就猝然离开了这个有着香椿炒蛋的鲜美人世。

母亲是疼着离去的。她走后,这些疼,都一点不少地留给了我。因为考虑到父亲墓地地势太低,今后可能不够安宁,外公主张将母亲安葬到人迹罕至的高山老林。首先,当然是考虑让她与外婆在一起。按照外公的设想,旁边还要留出一块空地,等他自己百年之后,一家人在那里团聚。外公在村子里担任会计,德高望重受人尊敬,从未被人轻视怠慢。可是那一回,遇事沉稳周全的外公,因为独生女儿的突然离世,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与茫然不知所措的状态。白发人送黑发人,外公哪里还有心思关注母亲的后事。母亲的丧事由单位操办,亲戚本家自告奋勇上山掘井。这事没有考虑周全,亲戚本家是闵家一队的村民,外婆所居的山峰位于闵家二队,依照惯例,需得请二队村民帮忙掘井。

出殡那天,暴雨倾盆。送葬的队伍行至山下,遭到了二队村民的阻拦。十二岁的我搂着六岁的妹妹跪倒在泥水中,哀哀乞求,戚戚悲啼,湿淋淋的脸上,分不出哪是雨水哪是泪滴。至今,我仍无法平静地重叙当时的场景与心境。交涉没有结果,亲戚们愤然决定,将母亲安葬到一队的山头。我与妹妹从泥水中爬起,跌跌撞撞走在大雨中。队伍在山路上挪动,走向村庄的更深处。

山路陡峭难行,天地间,骤然响起震耳的雷声,雨,下得更加恣肆了。灵柩上铺盖的绿色毛毯已经被雨水淋透,湿漉漉地往下淌水,但是没有人试图揭下它。我的泪,也像毛毯四角淌下的雨水,一串串地流下来。等到墓穴重新掘好,艳丽的花圈已经被雨水淋洗得发白,四周的黄土地上,掺杂着暗红惨绿,人世的悲哀离疼,在那一刻演绎得分外惨烈、沉痛,扎进身体的利刺,远远不止一根。那一天,我的身心,每一处,都在承受剧烈的疼痛。

大雨似乎一直在下,每天夜晚,我总会想起那一堆隆起的新土,想起花圈上滴下的暗红惨绿。我的母亲,就那样孤零零地躺在山上,冰冷,潮湿。我的几位亲人,去了另一个世界,也没团聚在一起,也不知道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是否可以彼此感应。母亲与外婆所居的山峰分属两个生产队,但那两座山却是连在一起的。那么,或许会有一条隐秘的通道,可以让母亲与外婆相见。我的猜测没错,一队的村民说,山顶上有条小路通往二队的造骨塬,以往放牛时常有人走,现在牛少了,只怕路也寻不到了。我抚着母亲的墓碑,决定从山顶走小路去外婆的墓地。我想带着母亲走一回。

小路确实荒芜,起先还能寻到一点路迹,可是越往前走越辨不清。山上茅草葳蕤,荆棘与杂树盘桓,左缠右绕,拨开一丛又是一丛。我没准备工具,也顾不得身上沾了多少毛刺,手上划了多少伤口,我手脚并用躬爬穿行。估摸着应该到了外婆所在的山头,小路却完全消失了。兜转来回,似乎仍在原地。在这可怕的造骨塬迷路,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我后怕了,更多的是沮丧。思忖折腾,正欲转身往回走,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了牛铃声。幸好,还是有人在山上放牧。在铃声提示下,那棵山茶树已经遥遥在望。我希望,自那以后,我的母亲,就能沿着那条隐秘的山路,去与她的母亲叙话。

被父亲墓前杉木桩上的细刺扎过的伤口,因为三年后母亲出殡时的雨水浸泡,伤势已经漫衍,经年不愈。那种疼痛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我,平静宁和的生活里,潜藏着许多你无法预知的东西,它们极其残忍,会让你的世界瞬间崩塌。

不用外公提醒,每一年,我都会比别人更早地感知清明,这是我极力想回避却始终无法回避的。那一天,白天要爬几个山头祭祀亲人,心理上又要经历一次刻骨的离疼,人也相当乏困,晚上就睡得酣沉。半夜,突然被某种声音惊醒,蓦地坐起来,仔细一听,是木地板下老鼠在窸窣。还好还好,不过是老鼠。拍拍胸脯定下神来,却不能再入睡。不睡觉,干什么呢?不干什么,看棺材。是外公的棺材,放在房间的窗户下。从我记事起,它就一直放在那里,从小到大,我每天看着它,也没觉得它在那个地方有什么不妥。我很小时,曾经以为它不过是一件普通的家什,我的床铺没搬到这个房间之前,这里摆着一张四方桌,我们围着桌子吃饭,乡邻过来借米,外公就放下碗筷,走过去掀开棺材盖子,舀几升稻谷倒给他,而我呢,一边看外公从棺材里舀谷子,一边嚼着米饭,吃得热乎香甜。

这个笨重的大木匣子,当然不是一件装放稻谷的普通家什。它不是一个粮仓,但它具有收纳功能,它会收纳一个生命,以及这个生命与生有关的所有信息。它的消失,是随着一个生命的离去而发生的。我明白了,它在,外公就在。

我躺在漆黑的夜里,瞪大眼睛,望着窗户下那团模糊的暗影。窗外透进的幽微夜色,让我看不清它的轮廓,我只能模糊地看出一层灰暗。那是它外面包着的旧报纸,有些地方已经磨损,泛起几块烂纸片,但是,外公会将破损的地方及时糊补好。我没有看到过棺材的本色,我看到的,一直都是顏色发黄的旧报纸,我甚至还记得报纸上的某条旧标题。暗夜里,老鼠会突然蹿上去,扒拉几下,吱溜一声,从这头窜到那头,扑通掉到木地板上。我被响声惊醒,睁开眼睛一看,那团模糊的暗影还在,而房间隔壁,外公的鼾声,正透过木板壁传过来,随着他的鼾声,我感受到他胸腔的起伏。我挪动身体,贴向木板壁,鼾声更加清晰。听着外公的鼾声,再将目光投向窗下那团模糊的暗影,我的心,就安然了。可是有时候,我被惊醒时,外公正好出门去上厕所,木板壁那边虚空静寂,我心里就有了疑虑,蹑手蹑脚走到外公房间,结果发现他不在,恐慌立即摄住了我,正欲张嘴大叫,外公回来了,我便赶紧逃回自己的房间。

这是一种病,我自知症状严重,后来更加变本加厉。外公午睡时,我本来在屋外玩得好好的,突然就会跑回去,蹑手蹑脚走进房间,在床边静静站一会,看看他是否呼吸均匀。有时候,我的手会轻轻探向他,轻轻放在他的身上,去感觉他的呼吸。其实这一切,外公早已心知肚明,房间里铺得并不平实的木地板早就泄露了我的行迹,他只是佯装不知情。他太了解,知道我心中的恐惧。所以,他给了自己一个期限:傻丫头,我会活到八十岁的。

我泪光闪闪,坐在床沿看着外公的棺材,心里在默算,从母亲去世开始算起,到第七个清明,外公给予自己的期限就会到了。这一天越来越近。尽管那副棺材仍在房间充当我们的谷仓,可是,不可避免的,它要改变用途了。没有等到第七个清明,距离外公八十岁生日还差五十天,充当谷仓的棺材回归了它的本义,它要随着外公的离去而消失了。它不再是我平时看到的样子,揭去旧报纸的棺材色泽漆黑、锃亮刺目。比夜色黑,黑得铺天盖地;比剑刃亮,亮得直穿肺腑。我哭喊着扑过去,却被亲戚们一把拉开。他们说,如果我的眼泪滴到棺材上,外公就不能走得无牵无挂。我默默跪下,打开一瓶荔枝罐头,摆在棺木前。外公生前的一个愿望,是想吃几颗新鲜荔枝,可是那个季节,我找不到他想吃的东西。我也不敢让我的眼泪滴入罐头瓶中。我只希望,这一瓶荔枝罐头,是他最后尝到的甜。

遵循外公自己的意愿,他与他的独生女儿待在一个地方。那片山岭与其他地方一样,生长着或疏或密的杉树林。有一年清明,我看到墓地旁边有人拢了草皮枯刺烧草木灰,我突然就记起,外公生前也常用草木灰给新割的春韭敷伤。外公说,敷了草木灰,韭菜的伤就容易愈合。我踩着地上散落的杉树枯刺,心里在想,或者,人也应该试一试,给自己的伤口敷一把草木灰。

责任编辑:吴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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