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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十发水墨写意人物画的笔墨意境与时代追求

2017-04-15陈浩

书画世界 2017年2期
关键词:人物画

文_陈浩

程十发艺术馆学术部主任艺术史与艺术博物馆学博士

程十发水墨写意人物画的笔墨意境与时代追求

文_陈浩

程十发艺术馆学术部主任艺术史与艺术博物馆学博士

程十发Cheng Shifa

程十发(1921—2007),上海市金山区枫泾镇人。名潼。1941年毕业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中国画系。1956年参加上海画院的筹备工作,并任画师。长期任上海画院院长,此后,艺术视野不断拓展,在人物、花鸟方面独树一帜。在连环画、年画、插画、插图等方面均有一定造诣。

一、家国命运与个体人生

20世纪的中国艺术史,是一部与时代政治与家国命运紧密关联的艺术发展史。20世纪的中国艺术家,也正是在与家国同呼吸共命运的过程中,演绎了各自的艺术人生。这是历史赋予他们的人生底色,也是历史给他们出的一道难题。他们用以应对历史的作为,即是他们这一代人书写历史的方式,也是后代人用以观照20世纪历史的一面镜子。

20世纪中国艺术所处的时代,是一个跌宕起伏、风云变幻的时代,也是一个充满不确定性与偶然性的时代。作为个体的艺术家,也正是在这种不确定的动荡时局中,跌跌撞撞地向着各自的艺术理想进发的。有的艺术家,因此而让自己的才情得到了充分自由的发挥,一举成名,而有的艺术家,也可能因此而未能让自己的才情完全地发挥出来,或延迟发挥,或改变方向,甚至有可能就此与成功失之交臂。

程十发的水墨写意人物画创作风格的形成,是20世纪中后叶特殊历史文化背景下的产物。当欧洲文艺复兴以来的写实绘画及前苏联契斯恰科夫素描教学体系影响下的中国画坛,出现一边倒的形势下,程十发以对传统写意绘画笔法的坚守,在云南边陲采风写生基础上,通过对连环画、插图、年画及宣传画的大量创作实践,将陈洪绶、任伯年一路的画法,发展为散锋简笔的水墨写意人物画新风格,从而与那个时期以结构素描为基础发展起来的水墨写实人物画拉开了距离,保持了独立性。

程十发是20世纪中后叶海上画坛坚持水墨写意人物画笔法创新的一位重要实践家,也是从连环画、插图领域凸显而出的书画家。其对传统散锋简笔一路笔墨线条的继承与创新,以对少数民族少女形象与历史人物的演绎,以及对直觉简约审美趣味的追求,呈现出机趣智慧、雅俗共赏的平民化气质。他以自己的艺术人格与操守,承前启后,团结并影响了以上海中国画院为中心的一大批海上画家集群。

二、从高阁走向时代

程十发早年在上海美专,主要学习山水花鸟以及书法篆刻,毕业后又临摹了大量的宋元以来古画,且有数张留存,对了解他这一时期的绘画思想流变至为重要。可以说,上海美专的学习生涯,程十发在功力和技术的训练上,基本找到了个人专注的方向,剩下的就是在这个方向上,进一步加强临摹和写生了。自此,他开始正式以书画作为自己的人生追求和职业发展方向,遵从了来自童年和少年时期的内心诉求。书画本质上不是追求程式上的像,而是追求神韵上的似。从程十发日后对美专生活的回忆文字中,我们可以发现,程十发正是借助这一机会,在临摹、写生、创作、写字、读美术理论和美术史等环节上,为自己规划了一个自学的门径,以开阔眼界,增长学识,保证了内心的自由。他既没有受到当时时髦的西画诱惑,也没有泥守美专老师们的程式。比如,他虽然是王个簃的学生,但直到毕业,也仍不以画得像老师为个人绘画的最高追求,足见他的自视之高,当然,这也说明了他已初步洞悉了中国书画的精髓所在——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然而,20世纪40年代的中国,正是抗战正酣的时代,世道兵燹,民不聊生,国家和民族正在经历一场史无前例的思想和社会转型。这种转型的一些重要的特点,就是当时的新旧之争和中西之争。程十发虽然在书画的精神层面上,悟到了一些古人的精华,但面对现实的社会与现实的文艺思潮,他还是陷入了人生的迷茫。世道混乱,人伦颠覆,做职业画家,但没有丰富的社会关系,则无法卖画养活自己和家人,又不愿意去与那些无民族性的庸俗画风同流,因而他非常苦闷。从已有的文献资料来看,20世纪40年代的程十发仍然是一个相对保守的传统派画家,恪守着临摹写生创作的古代书画家的路数,这可以从他20世纪40年代的几幅临摹作品如《临〈葛稚川移居图〉》中可以看出来,画面虽然有今人的笔法和设色,但构图和意境还是古意居多,与他所处的时代关联性不大。即便是他送给同学的一张小幅山水,也仍是以文人趣味为主。

1.程十发 丽人行纸本设色 137cm×68.5cm 1978 中国美术馆藏

2.程十发 山水八景图册纸本设色 32.5cm×49cm×8 1989 程十发艺术馆藏

新中国成立后,在新时代的洪流下,他积极响应新中国提出的“文艺要为工农兵服务”的文艺宗旨,认为走出单纯风雅的高阁,走向接近民众生活的“通俗”,是书画艺术创作真正接地气的重要审美标准。他也因此立定了自己要为大众“画通俗的”绘画的信念,这是他创作美学的新取向。他认为“通俗的道路就是普及的道路”,于是他就在艺术的通俗化与普及化的道路上,找到了内心得以依托的所在。他一生的为人和艺术创作的方向,就是围绕通俗化和普及化这两点展开的。晚年的程十发曾作一诗,云“唐宋元明梦一场,前人窠臼好思量。千家万法熔成我,我为千家哺后生”,呼应了他早年的艺术志向。

程十发在新中国成立前十七年的那段时间里的艺术探索,是卓有成就的。他更新了20世纪40年代旧式文人的审美习惯,将雅俗共赏的审美趣味与灵活机趣的朴素文风糅合在一起,创造了以少数民族少女形象和民间民俗题材为主题的简笔写意人物画新风格,找到了自己的绘画语言,同时也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美学风尚,这是一个非常完美的契合。剩下的就是在这一道路上,反复打磨,使之更加完善。可以说,此时的程十发,已然将他的精神状态鼓足到了一个新境界。即便是接踵而来的十年“文革”,也没有消磨掉他的这股锐意进取之气,反而让他迎来了艺术人生的成熟期。

3.程十发 风尘三侠纸本设色 70.6cm×69cm 1977 程十发艺术馆藏

4.程十发 弹箜篌图轴纸本设色 67.3cm×67.3cm 1978 程十发艺术馆藏

三、时代的笔墨与古雅的意境

5.程十发 太白醉写纸本设色 42cm×31.5cm 1980 程十发艺术馆藏

6.程十发 姜白石词意图轴绢本设色 57cm×43cm 1978 程十发艺术馆藏

程十发善写多种字体,并都有自己的面貌。他对魏晋以上出自无名匠师之手的北碑,以至竹简、木简或更远的石鼓、诏版一类纯朴、雄放的书法情有独钟,将之用于大量的连环画与插图创作中,并尝试将传统中国书画的简笔构图,与民间乡土艺术的立意和设色相结合,为连环画的创作开辟一条水墨连环画的新路,为20世纪中后叶简笔写意人物画的创作,找到另外一种表达的可能。

童年时期,程十发生活在松江的水乡市井。生活环境给他送来的世界,是20世纪江南民间底层日常的牛羊马鹿鸡鸭鹅,商铺小贩乌篷船。这是他的本色,也是他绘画的源头。另外,十发先生自小颇富盛气,不甘人后,不接人脚踵。大抵画走兽鳞介,以猛兽为易得,因可随意想象为之,稀见之故也,而家畜为常见之物,自然难绘,随意则为人所不屑。十发先生以常物入画,而又须别得意趣,可见其难,亦可见其负气之高。

走兽鳞介是程十发先生所常入画的题材,其中尤以牛、羊、鹿、马、鸡、鱼、蟹为多,此中的情愫,颇类于白石老人以瓜果菜蔬、虾蟹虫草入画的日常情怀。细观十发先生众多走兽鳞介作品中,以羊入画者,为有趣,也富深意。这不仅在于羊的表情丰富,更在于羊与人的特殊关系。于20世纪中国绘画史言之,大抵十发先生常为人称道的,是他的简笔人物画。然,十发先生的人物画,不孤立于人的描绘,较看重人与物、人与动物的互动互生。这是他与众不同的地方。单就他以羊入画作品中的典型言之,《少女牧羊图》《北海牧羊图》《李时珍问药图》等,即是以人与羊的互动互生,营造了日常温情,渲染了时代气氛,增添了画面趣味,以文学叙事的宽度,延展了画作的深度。画中的人,是有淳朴感情的人;画中的羊,是了通人性的羊。程十发艺术馆收藏的一幅作于20世纪70年代初的《少女牧羊图》,可以看作是他画风走向成熟的重要作品。此图以牧羊少女为主角,女孩身着民族服装,拥坐群羊,怀抱幼羊,以淡墨勾勒的羊群,只只肥硕可人、形态可掬。该作是十发先生20世纪70年代画风成熟初期的重要代表作品。值得留心的是,此幅作品中羊的胡须、浓笔皴擦出的羊背,以及墨笔晕染出的羊的额头与耳朵,再复以四肢、腹部细劲而又变化多姿的线条,特别是几只小羊羔的不同画法。十发先生画羊,并不仅仅拘泥于羊,而是有广阔的社会观察与深入的切身体悟为根基的。他曾在一幅《二羊图》上题云:“赵松雪初写二羊图,世为神品。余日日涂鸦,不成半器。乃松雪以察马之法以察百兽,腕下即有真羊。余胸中只知一羊,不知百兽,如是腕下无羊矣。”赵孟为元画高手,百兽皆长,十发先生正是以识者的洞察,立赵画为高标,又上追晋唐,借以匡扶自家胸襟的。十发先生画羊,多以意取之,不喜细节的拘泥。故画中的羊,虽夸张变形、简约概括,却很生动传神。十发先生曾于其1960年所作《牧歌图》中题一诗,云:

初展高丽纸一张,画羊不似费思量。

宵来曾梦初平子,笑吾真羊变石羊。

这诗中的“真羊”与“石羊”,说的是十发先生于画法上对羊的一种追求,所谓“真羊”即是写实的像某物,而“石羊”则是写意的像某物。中国的绘画美学,多不在前者,而在后者,即多在“似与不似之间”。十发先生的“石羊”画法,是以传统六法之“骨法用笔”为纲,参用墨法后的所得。十发早年学的是山水,山水重骨法的线条变化,尤其是石头的画法最难,笔简而意不能简。

十发先生用画石法画羊,往往先以大笔润墨勾勒羊的脊骨、轮廓,复以小笔细绘腹部、四肢、胡须、羊角、眼睛,再以墨笔晕点脸部、耳朵,有时也用浓淡相宜的墨,皴擦羊的毛发。至于具体的画要,正如他在一幅画稿中所题:“长角山羊,身现圆袋形,后面略大,角,注意其转折。”

20世纪70至90年代的三十年中,程十发开始将山水花鸟书法笔法融入人物画,从生活感受出发,对少数民族少女形象、历史人物典故以及古典诗词意境加以提炼、夸张和变形,逐渐以散锋皴线、大笔勾线和散锋枯笔,凸显丰富多变的轮廓与墨色,实现了以线的笔墨变化代替人物结构与光影的表现,从而拉开与水墨写实人物画的距离,回归到中国画笔墨的独立体系中来。

程十发人物画风的转变,主要起于1957年参加由国家文化部组织的云南德宏景颇族自治州写生团,此后,他又多次作边疆旅行写生。

起初,他以健康、明朗、欢愉为基调的少数民族少女形象为题材,以凝练的概括性线条和淡墨淡彩,专注于一种散文化的生活趣味的营造,迥然不同于当时流行的宏大叙事主题人物画创作风潮,强化了独具审美功能的笔墨图式创新,逐渐形成了自己的个性图式。“文革”一结束,思想得到了解放,他迎来了个人创作的另一个旺盛期,开始集中创作以历史人物故事为主的古典人物画,绘画风格也呈现出了崭新的风貌。

程十发的人物画色彩古雅流丽、拙朴率真,具有独特性。他能从民间艺术丰富的宝藏中多方吸收营养,大胆地运用补色并列,间以黑、白,使得色彩统一并提高了明度的技巧,使人想到民间的玩具,而美丽的宫女又使人联想到古代的墓室壁画与敦煌、永乐宫壁画泥塑等的影响。他画的走兽和禽鸟也多有汉唐陶俑和民间的剪纸刺绣的神气。人物的衣裙和发饰,虽然用色种类不多,但于流动溶解中产生出来的丰富感觉,使人想到唐代的三彩和钧窑的釉变。而那种高度夸张且又主次分明的浪漫主义的色彩方法,又使人想到戏曲中的服饰和化装。如创作于1978年的《丽人行》,即是很好地体现了程十发古丽清雅一路的人物画风。画家创作此件作品时,“文革”刚结束,受到那个时代强烈的现实人生感染,情感中抒情与浪漫的一面被激发出来,对身边的诸多人事有了重新的认知与感喟,于是他即创作了包括《丽人行》(1978)、《橘颂》(1978)、《李时珍问药图》(1978)、《礼忠魂》(1979)、《广陵散》(1980)等大量反映时代人心与艺术感想的历史人物画。此幅《丽人行》以感读唐代诗人杜甫名篇《丽人行》为触媒,重点描绘了韩、虢、秦三位夫人上巳节踏青与满树繁花争艳时的豪华场面,全画通过对人物裙摆的率笔构图,形成稳固的正三角结构,衬托出人物的高贵雍容。画家并不着意于人物的具象描绘,而是用极富抒情性的简笔线条勾勒人物形体,确定位置,人物发髻、配饰以及衣裙则用不同墨色逐层放笔写过,细处再以或浓或淡的干笔皴擦,人物颜面不作轮廓勾勒,而只在鼻底、颌下的暗面点两笔,即表现出头部的立体,用笔极为简约。全画重点呈现了杜甫诗歌的前半段内容,即侈靡盛大的郊游场面。对于诗歌后半段内容的呈现,画家则以画中人物手中的一只“青鸟”,点出诗歌的后半段,可谓举重若轻,点中诗眼,颇见匠心。如果将《丽人行》与画家同时期其他几幅作品一起来观照,不难发现,无论是《北海牧羊》巨大落日和横空雁群衬托下的苍茫壮阔,还是《丽人行》繁花争艳的宏大豪华,乃至《礼忠魂》的深情厚谊,都极为强烈地反映了画家立足当下的现实人文关怀,而画家也正是通过这些历史人物的描绘,来赋予现实人生以活泼灵动的生命张力与厚重凝练的诗情画意的。

2000年至2007年去世前这段时间,是程十发笔墨艺术人生的晚期,笔锋开始趋向混成老辣。由于身体的原因,他这段时期创作的山水较多。

约稿、责编:徐琳祺、史春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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