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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狼扯疤”一掬土质的记忆

2017-04-14漠南

鹿鸣 2017年4期
关键词:老屋爷爷记忆

我的爷爷是在79岁那年走的。在那间土坯房垒成的不足20平方米的老屋,他整整住了一辈子。直到离开人世的那一天,阳婆已经落下了西山。他吃过一大碗炒面糊糊后,独自在陪伴了他近50年的麦田里背抄着手顺走了三圈,倒走了三圈。像是在向土地作最后的告别。见到他的老人说过,他那张被狼扯烂的嘴巴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声。闷雷一样的声音,滚过土地的边缘。吼过之后,他用右手脱下毡帽,向土地挥了最后一个圆圈,复归于一向的沉默后,成90度角,向土地弯下腰去。俨然是一位解甲归田的将军,一行清泪最终还是滴答、滴答滴进土地里。一股旋风从背山处老坟的方向刮过来,从旋风里伸出一只粗糙的大手像是揪了一下他的大襟棉袄,在他的身后,是经年不语的“旮旯村”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懂的风声,像是在和他絮叨着什么。夜走得无声无息,躺在和它最亲近的泥土里。那时,年幼的我还在学堂里读小学。记忆最清晰的是坐在由生产队的一间四面透风的磨坊改成的学堂里,听老师讲课,然后在课堂上谦恭地背诵毛主席语录。由土坯垫起的讲台上抑扬顿挫地讲课的是我的父亲。临下课的时候,邮递员送过来一份加急电报。电报上的黑体字一目了然:家父病亡,速回老家。我分明看见了父亲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又一下。从瓶底一样厚圆圆的镜片后滴下来几滴浑浊的泪。顺着他清瘦的脸庞,无声从他的嘴角滑落下来。我想,那一刻的父亲该是五味杂陈、百感交集的吧?

告假后的父亲匆匆地坐班车赶回老家。推开爷爷住的老屋,土炕上只有一只空碗和横担在碗沿的筷子。挂在顶梁的木柱上那顶他熟悉得再也不能熟悉的毡帽不见了,爷爷的尸身咋也不见了?爷爷健在的时候多次念叨过:哪天阎王爷叫他走的时候,他就在老屋里等着。他老人家就是说:死也不离开这间破旧的老屋。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父亲心头:一向身体硬朗的家父莫不是遇到了不测?或者是被狼叼了去?在那饥馑的年月,在那个大山架子里,还偶有野狼袭击人畜。这也不能怪狼,这牲灵是饿极了才袭击人畜的。父亲的猜测也不是没有根据的,我的爷爷在二十年前挖苦菜时曾遭遇过狼,那匹饥饿的狼差一点吃掉了爷爷。不过爷爷没有被狼吃掉,狼只是用它锋利的爪子把爷爷的右嘴角撕开一道蚯蚓一样细长的伤口。被村里人送了一个“烂嘴张三”的绰号。其实,张三只是爷爷的小名。爷爷是有官名的,爷爷的官名叫张聚茂,取“财源茂盛,金银满盆”之意。不过爷爷临死也没有赚得个金盆满贯,他是只喝了一碗炒面糊糊走的,走得像一缕清风,带着泥土的味道,不惊动人们的好梦——在那以阶級斗争为纲的年月里,肯卖力气的爷爷因为自己耕种的土地比别家人多,被定为“富农”成分。这倒霉的“成分”就像一盘石磨,压在爷爷的心底,又像一顶不光彩的帽子,压在他光秃的头顶,是不可以随便摘去的。自然,生性耿直的爷爷的官名就很少向别人提起。自己觉得矮人一头。日子久了,就连自己都记不起来自己的“官名”了。在张三前头贯以“烂嘴”二字,似乎就是对爷爷最恰当的称呼了。在老实巴交的爷爷心里看来,人的名字和猫狗鸡马毛驴一样,叫音就行了。习惯于逆来顺受、挨别人打骂的爷爷,常说“吃亏就是福,人皮皮不死”,这么说来,爷爷的心字头上或许还藏着一把刀呢。不过这是后话了。有不祥预感的父亲,悲怆欲绝的父亲在爷爷的炕沿下跪下来,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再爬到土炕上用我母亲给买的麻纸,给爷爷烧了一卷“下炕纸”(送终尽孝之旧俗),蓝烟徐缓地从破旧的老屋门飘出来,父亲哀怨的哭声震得老屋颤颤巍巍。老邻居马大叔闻声走进来。马大叔一边劝父亲节哀顺便,一边上炕搀扶起还在抽抽咽咽的父亲。父亲止住了哀泣,从老马口中得知:种了一辈子地的爷爷,临到终了也没有吃上一顿热饭。最后的五天,还能下田地里看庄户的爷爷硬是被我大姑用毛驴车接到她十里之外的赵家庄,闲不住的爷爷给大姑扫院里的积雪摔倒后就再也没有起来。整整五天没有进食的爷爷忍饥挨饿受冻,倒在大姑家的羊棚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大襟棉袄露出破败的烂棉絮,衣襟里缝藏的留着买棺木的钱在弥留之际不翼而飞了!当天午后,无疾而终的爷爷被大姑入殓在奶奶死后留下的大红柜里,草草埋到了老坟里。

那天的天空,浓云密布,刺骨的冷风“呜呜”地吹个不停,有大片大片的雪花从阴暗潮湿的天空中飘落下来。爷爷的大红柜“棺材”徐徐下葬后,几只乌鸦在低空下的墓地“呜哇,呜哇”地盘旋了很久。墓堆前的引魂鸡伸长脖子,不住嘴地哀鸣不已。奇怪的是,那只引红鸡的右嘴角也拉开了一道豁口,血淋淋的令人毛骨悚然!那年的冬天,异常寒冷,连荒野的积雪都变成了乌黑的颜色。呼呼的北风中,父亲和大伯一起在爷爷的坟头烧了纸钱,喃喃地私语了许久,呜咽的纸钱在父亲跪着的双膝前不肯离去。临终也没见上老父一眼的父亲,心里憋着一团怨气,步行赶到大姑家,劈头盖脸地大骂了大姑一顿后,匆匆返回了远在异乡的那个小村庄,走进那所破旧的小学校。

没有亲自为爷爷下葬的父亲觉得没有尽到作为儿子的孝道,心如刀绞。好几天不说一句话,面容也一下子苍老了许多,额头上的皱纹也平添了不少,加深了不少。那沟沟壑壑写下了父亲的沧桑岁月。接下来的几个晚上,父亲老是梦见穿着老羊皮袄的爷爷,佝偻着瘦小的腰身,用他那双粗糙的大手爱抚着儿子添了许多白发的鬓角。梦境中,爷爷嘴角的那道“狼扯疤”像一条带血的蚯蚓向他迷蒙的泪眼中游过来,那道疤痕里有土地独有的深邃,有麦芒的刺痛,有一弯残月的清冷,有一轮太阳火毒的炙烤——父亲突然觉察到: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原本就是从泥土中走出来的一根不起眼的青草,或者说是一块土坷垃,弯曲在墙角的一把老犁。夕阳西下时,爷爷佝偻着腰身,用右手臂扶持着那把老犁一丝不苟地犁着自家的田地,犁开的黧黑的瘦土在晚霞的掩映下熠熠生辉。在他的记忆中,爷爷就是这片土地的拥有者,也是这片土地的守护神。他从泥土中走出来,又复归于泥土,走得从容不迫,走得无影无形,不带走一粒泥沙,贫穷而又富有,坦荡而又安逸。他一辈子行走在泥沙俱下、我清辉流萤的记忆的河流中,挟带着九曲回肠的荡气。

那年的夏天干旱无雨。火毒的太阳炙烤着大地,田野上只生长野菜不长庄稼。苍苍茫茫的大后山遭遇了一场百年不遇的灾荒。已经有不少人在吃榆树叶和沙蓬籽了。田野里遍布了挖野菜的饥民。能数的出来的野菜,有什么苦苣、甜苣、蒲公英、地柳柳、河蓖梳、车前草、灰菜等宽叶类野生植物。饿极了的山民把挖回来的野菜用清水盐巴下锅煮熟后便一股脑儿扒拉进肚里。还有人把挖出来的黄鼠用牛粪火堆烤熟了吃——爷爷挎着篮筐领着大哥去一片背山凹去挖苦苣,时近黄昏,挖野菜的饥民大都陆续回家了。苦菜还没有挖到几根,一声凄厉的狼嚎从山洼那边传来。转眼间,一匹大灰狼耷拉着尾巴径直走过来了。还没有愣过神来,那匹饥饿的野狼伸出利爪向爷爷扑了上来,大哥吓得哇哇大哭,来不及躲闪的爷爷的嘴角被狼撕开一道口子,那狼往后退了几步,准备向爷爷发动第二轮进攻。大哥没命地往村庄的方向跑,哭喊着“狼来了,狼来了,快救救爷爷!——”在附近挖野菜的乡邻听到呼救声急速赶过来,用锄头赶跑了野狼,爷爷才侥幸保住了一条性命。从那以后,爷爷的嘴角就留下一道直通下巴的豁口,也就有了“烂嘴张三”的绰号。我每次见到爷爷,总会在他吃饭的时候,看到有炒面糊糊顺着他细长而弯曲的疤口处流下来,胃里酸楚难受,跑出门去呕吐一番。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爷爷过日子特别精打细算,是出了名的“圪绌老财。” 爷爷的“抠门 ”是穷苦怕了,自他打小的时候就没有吃过一顿饱饭。爷爷的老屋里有两个大泥瓮,用来存放黑白面或者莜面。说是黑白面,是因为爷爷淘过粮后,从来不去糠皮,用“脚蹬箩”磨出后的面连面带糠一起装进黑油油的面袋里。爷爷经常吃的饭是用莜面做成的“块垒”(挖一碗莜面拌上切碎的土豆丝,再放在蒸笼里蒸至半熟,用素油炒制而成)再就是炒面糊糊。睡前喝上一碗滚水。爷爷常年养成早睡早起的生活习惯。一个人在老屋里度过了后半生。爷爷自己的生活十分节俭,但对帮忙种地的乡邻从不“抠门”。每到秋后,总忘不了把打下的粮食分送给他们。爷爷还有一个宗旨:从不求有钱有势的人,生活过不去的乡邻们借了爷爷的钱,如果不主动还过来,他从不上门索要。他常常说的一句话是:“帮人一把,胜造七级浮屠。”老邻刘大婶常说:“张三老汉的钱,好借难还——”。在我幼年的记忆中,爷爷的“攒钱”方法可以说是亘古未闻:他总是把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钱藏在炕沿下方。爷爷从炕沿下取出几块土坯,把一角或者几角,甚至几分钱放好后瞅瞅四顾无人,再用和好的泥巴抹好。那泥巴抹过后的炕沿天衣无缝。这种隐秘性,堪与古代皇帝下葬后埋陪葬品相比拟。除了给我们子孙“应急”外,由于炕洞里余存的皱巴巴的零钱,直到他弥留之际,也没有来得及取出来,至今想起来,都是我心里挥之不去的隐痛,这痛并没有随着老屋的消失从我的记忆中流走。我爷爷的父亲是在灾荒年月活活被饿死的,饥饿的可怕记忆已经深深地嵌入爷爷的记忆里。从那以后,爷爷把粮食看得和生命一样重要。在那个大灾荒年,家父的七口之家的米缸底朝天了。无奈的父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之后,叮嘱三弟回老家去向爷爷讨面。三弟回来了,可是“老抠”的爷爷只给用粗瓷大碗“挖”了一碗黑白面。怒不可遏的父亲第二天搭一辆拉碳的马车回到爷爷家,亲自下手从爷爷的泥瓮里“挖”了七碗面。面对恼怒的父亲,爷爷搓着双手,站在老屋的泥地上呆若木鸡,有“狼扯疤”的嘴角抖动了好一阵,明白了原由的爷爷像是一个从未犯过错误的孩子犯下了弥天大罪,浑身上下不自在。等他颤巍巍地把热好的一碗莜面“块垒”给父亲端过来后,父亲早已转身走出院门,消失在暮色之中。我记事起就从没有见过奶奶,只见过奶奶留存在家里的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的奶奶穿大襟棉袄和大裆棉裤,头戴一顶解绒帽。从父亲口中得知,奶奶只活了50岁,得的是痨病。得了病的奶奶疼痛难忍时只吃2片去痛片,最后吐血而亡。奶奶在世时生性钢骨,赶一辆毛驴车拉过冬的碳,为一家四口的柴米油盐奔波操劳。有大凡小事,都是由奶奶做主。生性木讷的爷爷从不参言,弓下腰身像一头犁牛在田里干活。父亲在23岁那年考上了省城的一所知名的师范学校,爷爷把家里一头瘦骨嶙峋、不能再耕田的老牛卖掉供父亲读书。在爷爷眼里,儿子能考上省城的师范是光宗耀祖的事,逢人只夸咱家67有出息(67是父亲的乳名)。在我十岁那年,爷爷搭一辆马车来到父亲家。那年爷爷已经是76岁高龄的老人了,但身体还硬朗,红光满面的爷爷从不挑食。母亲上街割一斤猪肉给做了一顿猪肉烩酸菜。爷爷吃了半碗后只叫唤吃了荤腥肚里只打鼓,跑肚拉稀,起了好几次夜。爷爷喃喃自语地嘟囔着:还是喝炒面糊糊“入腹”。母亲常对我们说,你爷爷生就是吃糠咽菜的命,享不了福。爷爷这回返回老家后,我再也没有见到爷爷。每年的清明节,我总忘不了给爷爷烧些纸钱,以这种传统的方式,来告慰爷爷的在天之灵。

岁月如梭。四十多年過去了。爷爷住了一辈子的老屋早已被夷为平地了。老屋门前的那棵老榆树还在,只是物是人非。但在我记忆的盐碱地里,爷爷那间熟悉的老屋,从来就不曾消失过。我终于领悟过来了:爷爷在不久于人世前面对麦田“顺走三圈,倒走三圈”的举动,那是对祖先神农氏的三拜九叩,是对养育了他和他的后辈儿孙们的土地在作最后的告慰,也是最庄重的礼仪和无言的感怀。在爷爷用牛犁写就的家谱里,土地,比黄金还要金贵。爷爷的驼背,所承载的,是如山峦一样起伏不定,风起云涌的断代史,是历代中国农民用血汗凝成的一部编年史,牛犁一样在炎黄子孙的血脉里湍流不息,与江河日月一起走进永恒的中国版图。他们转身后留下的背影,与“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勇士一样豪迈,一如穿越土地、穿越远古的箭镞,历久弥坚。

爷爷的“狼扯疤”,一道历史淤结下的伤口,一掬土质的记忆,也是一段尘封已久的岁月留下的沟沟壑壑,无妄的人生变数。那生命线一样纵横交错的沟沟岔岔,是和土地盘根错节、源远流长的血脉相通的。回想起爷爷的伤疤,就是记住一截疼痛且慰贴的家族记忆,一段与狼共舞的历史,与土地一样令人咏怀,与日月一起悠长——

爷爷,一路走好!

漠南 本名 张承祥 ,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包头作协会员。生于1963年。有散文等作品散见于《草原》《鹿鸣》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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