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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烧

2017-04-12楚荷

广州文艺 2017年4期
关键词:工棚清蒸机加工

楚荷

院子里有两栋五层住宅楼、一栋厂房。

住宅楼里住的是机械厂员工和家属,厂房内有该厂一个机加工班。

机加工班成员共九个:七个汉子,一个也是汉子的临时工,一只狗。

狗是土狗,一身白毛,白得纯粹,有个叫人流口水的好名儿,叫“红烧”。名儿是七个汉子合计着取的。汉子们说,还得喂一只狗,取名叫“火锅”。过年时,将两只狗都杀了,一只做红烧狗肉,一只做狗肉火锅。

汉子们只是说说,没喂“火锅”。

院子里有不少老鼠,大的小的公的母的都多。老鼠们极是猖獗,常常雌雄老少齐出动,在院内水沟里、大路上、草丛中游行,场面蔚为壮观。各家各户也是老鼠肆虐,咬坏的家具、衣服、书籍不计其数。老鼠如此之多,引来了野猫。那些野猫都是懒鬼投胎,抓一只大的,或者两只小的,能饱几天肚子,这几天里,都懒得再出工。即使老鼠成群结队在它们面前示威,也会半闭着猫眼养神。于是,鼠害依然。更可恼的是,到了深夜,总有一两只猫嚎春,叫得满院子的人恨野猫更胜恨老鼠。

红烧长大成狗了,已无时无刻不感觉到它生命中潜藏着一道祖宗指令:见着老鼠就要捉,能抓到的飞鸟也要抓。于是,鸟飞得稍低,红烧准会跳得老高去抓,见着老鼠在地上跑,则迅速冲上去,稳准狠地咬死。

红烧抓过无数次飞鸟,一只也没有抓着,咬老鼠却是一咬一个准。

红烧咬死了老鼠,总会在死鼠前坐上一会儿,望着那坨毛茸茸的东西发呆。它脑子里那道祖宗指令说,该吃掉死鼠。这是它的战利品,或者说劳动成果,不可以浪费。可是,不知道哪辈狗起,已告别了茹毛饮血的生活,一如人類,只吃熟食了。这东西没有煮熟,如何能吃?红烧摇摇头,不舍中离开了死鼠。这便宜了那几只野猫,它们更用不着捉老鼠了。

院子里有人注意到了,有一天,红烧咬死了二十一只老鼠。大的,比猫小不了多少;小的,如拇指粗细。

两年下来,院子里没了鼠害,也没了猫害。院子里的人说,红烧给院子带来了安宁。

红烧一岁上下时,已知狗事了。

知狗事了的红烧,爱上了一只黄色母狗。

黄色母狗也是一只土狗。它的主人见说院子里有只狗,名儿唤“红烧”,受了启发,给母狗取了名儿叫“清蒸”,准备过年杀了,清蒸了吃。谁知道,每次快过年时,清蒸都怀了身孕。因此,每次都躲过了大年劫。

红烧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狗类祖宗弄了个传母不传公的绝招,以此保护着狗类后代,不受同类雄性摧残:母狗一旦受孕,准想方设法与附近的公狗交配。母狗生下狗仔后,这块儿的公狗,均以为狗仔是它的种,也就都不会去残害狗仔。

这绝招清蒸天生就会。因此,每次受孕后,清蒸都要将附近公狗勾引一个遍,自然也勾引了一次红烧。红烧不知道它钻进了笼套,还满心欢喜地以为清蒸爱上了它,从此做了痴情公狗,有事没事都去找清蒸。

清蒸和红烧交配了那次后,不但不再让红烧上身,老远看见红烧,都像看到了鬼,立马掉转头就跑,半丝机会也不给红烧了。清蒸得将这种机会留给尚未和它交配的公狗。

往后的日子,深夜十一二点时,痴情的红烧都会去一趟清蒸家屋前。红烧确信,只要它持之以恒,总有一次,能逮住深夜回来的清蒸。红烧相信,它和清蒸之间,一定有什么误会,这次见了后,定能冰释前嫌,定能在月下花前、或者雨中檐下再续前缘。

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日子,清蒸硬是没一次深夜才归窝。

清蒸住在离院子一里多路远的那个十字路口。

几乎每个深夜,红烧都会在那个十字路口遇到晚归的院内人。红烧想,于这个晚上,爱情那事儿铁定没指望了,不如和那人一起回院子去。红烧便摇着尾巴,或前,或后,或左,或右,或绕着那晚归人转圈,和那人一起回来。

一段时日后,院子里的人都说,天底下的狗,就数红烧道义,知道他或者她会晚归,跑老远去接他或者她。

日子一天天过,红烧不但没有被做成红烧狗肉,反而得到了满院子人的喜欢和尊重。红烧的日子,因为满院子人对它的爱,过得一天比一天滋润。

星期一至星期五的早餐,七个汉子中,总有一个汉子带来两个肉包子给它吃。

这几天的中餐,汉子们、临时工、红烧一起吃。汉子们和临时工围坐着那张圆桌吃,红烧在桌子底下吃。汉子们个个挂念红烧,不时有肉或者带肉骨头从汉子们的筷子上掉下来。若是汉子们边吃饭边说着正经事儿,不记得红烧了,红烧准用前爪敲着某一个汉子的脚背。那个汉子立马会歉意地一笑,夹一块肉扔到地上。红烧从不敲临时工的脚背。红烧和汉子们一样,看不起临时工。它觉得它去敲他脚背,自己掉了价。

中餐由厂部免费提供,要荤有荤,要素有素,要汤有汤。厂长说,机加工班孤悬厂外,待遇上得有所倾斜。因此,机加工班中餐比厂本部中餐多一道荤菜,总是有三道荤。

晚餐或者星期六、星期天的三餐,机加工班七个汉子和临时工都不在工场吃饭,红烧便跑到两栋宿舍楼内谁家的门口,人立起来抓门,抓得那门滋滋地响。那家主人见红烧来了,都会拌些带肉的狗食给它。红烧极懂事,绝不老在一家叨扰。它吃轮供,吃了东家吃西家。

上午九点时分,工场内,车床、铣床、刨床都开始工作了。

红烧也得工作了。它站了起来,前脚蹬,后脚伸,伸了懒腰,离开了窝,离开了工场,开始了它这天对领地的第一次巡视。红烧首先巡视的地方,照例是院子大门外那块地盘。

那棵白玉兰树,是那块地盘的象征。树下已有了三只公狗的尿骚气。红烧心里骂那几只公狗,“也不想想我是谁,想占我的地盘”,一只后腿抬起,朝着白玉兰树撒尿。它的尿骚气盖过了那几只公狗留下来的气味。红烧觉得它恢复了对这块地盘的主权。

红烧昂起头,“汪汪汪”,使劲亮了几嗓子。它得告诉院子外那几只公狗,它红烧的领地,除了整个院子,也包括院子大门外这一小块儿,别的公狗想来霸占,没门。

院子内是红烧领地,公狗们已有共识,都尊重红烧的领土主权。红烧认为,大门外这块儿和院子连成一体,当然也是它红烧的。另三只公狗认为,天下土地都连在一体,难道都是你红烧的?它们各自都弄出许多理由,说这块地盘是它们的。极自然,红烧和那几只公狗彼此不认账,便对这小块地盘争来夺去。

哪怕寸土,都是生存空间,都得不遗余力守护。这道理人懂,狗也懂。何况院子大门外这块儿是院子唯一的出口,一如人类的出海口,万万不能属于别的狗,红烧当然不会退让。于是,红烧和附近几只公狗有了文斗,也有了武斗。所谓文斗,即是尿斗。别的狗将尿撒在玉兰树下,盖过红烧留下的气味,红烧又将尿撒在玉兰树下,盖过别的狗留下的气味。武斗时,真咬、真抓、真打架,常常闹得红烧和它的对手都是一嘴毛。

一股风从院子内吹来,垃圾的腐臭气比往常浓烈了些。红烧判断,有人在院子内的垃圾堆上翻!它聚精会神闻了闻,已知道是谁了。是金奶奶,对,肯定是她,肯定是金奶奶在垃圾堆上闹腾。红烧得将金奶奶赶走。

一阵小跑后,红烧到了垃圾堆前。

垃圾堆在宿舍楼和机加工班所在的厂房之间,背靠着院墙。如果说大门那块儿相当于红烧领地的出海口,垃圾堆则是红烧的金银山,有无限宝藏,哪容得他人染指?

的确是金奶奶。

金奶奶一手拿火钳,一手提编织袋,在垃圾堆里这边拨、那边翻。她的样子,人见人嫌,狗见狗愁。乱糟糟的头发半白半黑,白的白得肮脏,黑的黑得枯燥。鱼白色夹克衣白一块,灰一块,黑一块,满像世界地图。只有黑色裤子好似没脏到哪里去。

红烧断定,金奶奶准是在翻谁家扔的骨頭,抑或还是翻谁家倒掉的没有变质的肉。红烧生气了。这些肉和骨头是红烧的零食,或者说是红烧的腰餐。以前,金奶奶也在这堆垃圾里翻过,每次都是在红烧巡视了,吃掉了垃圾中的剩肉或带肉骨头后。红烧也就能在大度中想:“翻吧,翻吧,余下的,我不要了。”这时,红烧心里说:“这类东西,天经地义是我们狗的。这个垃圾堆内的,则是我红烧的。你再贱,好歹也是一个人,跑来翻什么翻?你看看院子里那些正经男女,谁会在垃圾堆里翻?”“你要翻,也得守规矩是不是?也得等我巡视了再来翻。我还没巡视,谁给你的权利?”

院子里的人,没谁看得起金奶奶,红烧当然也看不起她。

红烧跑了过去,朝着金奶奶小腿就是一口。红烧没有使很大的力。红烧若是使全力,保准能撕烂金奶奶的两层裤子,连带撕扯下她小腿上一块肉。红烧与她无冤无仇,不会使很大的力。它只是对她略惩薄诫,让她感觉到痛,让她知道,这堆垃圾是它的领地,容不得狗呀、人呀,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在里面翻。更重要的是,红烧想到了,真咬得金奶奶血淋淋的,它的主人们只怕真会红烧了它。

金奶奶“哎哟”一声,叫得动地惊天。惊得墙边苦楝树上的雀儿“扑簌”一声,飞走了。惊吓中,金奶奶比往常敏捷了许多,一扫往常的龙钟老态,从垃圾堆的半腰蹦到了垃圾堆顶。她定了定神,稳住了骤然加快的心跳,看清了是红烧,有了脾气,也有了胆怯,乌黑的皱褶巴巴的手,将火钳举过头顶,做出要打红烧的样子,人却在紧张中站在垃圾堆上没动。红烧吓得猛地回头跑了十来步,见金奶奶没追来,又担心她将垃圾里的肉和骨头捡了去,踅回来跑了几步,在离金奶奶不远的地方汪汪叫。

金奶奶捡起一个易拉罐,举过头顶,要砸向红烧。可是,一个易拉罐能卖一角钱,一百个能卖十块,哪能砸出去?金奶奶将易拉罐放进编织袋,再拿着火钳在垃圾里七翻八翻,翻出一块石头,捡起了,朝红烧使劲砸去。

金奶奶准头不好,力道又小了些,一是打不中,二是够不着。红烧躲都不用躲。

金奶奶望着红烧,愤愤中,计上心来:“它咬了我,机加工班得赔我钱。我好蠢,差点没想到。得有证人。”她近乎发疯,朝红烧嚷:“你咬我,我打死你。”她趿着塑料拖鞋,大踏步朝红烧走过来,样子像狰狞女鬼。金奶奶想,她这么嚷,该会有人来看热闹。只要有人来,她就有了证人。金奶奶每嚷一句,必定有“你咬我”的话。

红烧是狗,不是猪,不会等着金奶奶来打。于是,她进它退。金奶奶追了几步,已气喘吁吁,只得停了下来。红烧也停了下来。金奶奶站在垃圾边缘,边喘气边骂,红烧站在绿篱边,威风凛凛地叫。金奶奶骂得歹毒,红烧叫得疯狂。

金奶奶见她嚷了老久,口都嚷干了,也没叫来半个人。被红烧咬的小腿不痛不痒,该是没事。她卷起裤脚看了,被咬处一没红,二没肿,三不痛,只有浅得近乎于无的牙齿印,更可恼的是没人看到她被咬,只得不打算找红烧和机加工班麻烦了。

金奶奶一声叹气,转过身,准备去翻垃圾。红烧不依不饶,她退它进,朝她猛跑几步,不让她回到垃圾堆里去。红烧确信,她刚才肯定是找到了肉和骨头,想先它红烧将肉和骨头吃了。金奶奶怕红烧再次偷袭她,只得转过身,咬牙切齿地骂,举起火钳又朝红烧走来。

金奶奶的步子比刚才慢了些。

红烧看清了,金奶奶怕它再咬她一口,目光怯生生的,双腿有点儿抖。金奶奶也看清了,红烧怕她手上的火钳真扑它几下,正心惕惕。她和它在彼此警惕对方中,她进它退,或者她退它进,她不动,它也不动,始终保持那么远的距离。

一大早,临时工握着竹扫把,打扫着院内马路。

临时工脸黑如锅底,大家都管他叫黑子。黑子四十四五岁,家在近郊。

黑子年轻时节,也曾拿着爹娘的棺材板子钱,干过只有上线没有下线的传销;也曾背着行囊去过沿海打过工。几年前,黑子走进了这个院子,干了绿化兼扫地的工作。

黑子正经名字叫什么?院子里没人叫过。院子里的人,只要院子干净,只要那些树木花草不被虫蛀死,那些绿篱齐整,用不着知道是谁在做这些工作。

院内马路两旁,两溜儿老高樟树,树叶挤挤密密。这时,正是樟树换叶季节。风儿一吹,樟叶纷纷扬扬地落,情形如下鹅毛大雪。眨眼工夫,马路上樟叶便是层层叠叠。

这几天,不管黑子扫多少遍马路,也没法儿扫干净。

红烧咬金奶奶时,黑子恰恰扫到能看到垃圾堆的那段马路。他看得清清楚楚。

黑子觉得有趣,心说:“狗吠烂衣,红烧当然会咬疯婆子。红烧,再咬疯婆子一口。”拄着竹扫把,半张着嘴,看红烧和金奶奶吵架。他前面有一棵人高茶花,他能透过树叶的缝隙看到金奶奶和红烧。金奶奶和红烧不经意看,看不到黑子。

黑子愈看愈觉得金奶奶可厌:“鬼样子,还活在世上干什么?”“这么蠢,拿把火钳如何能打到红烧?”

好似黑子提醒了金奶奶,金奶奶扔了火钳,操起一根粗长木棒。

黑子心说:“不好,红烧要吃亏。”

黑子举目四望。若是有人,黑子不会出手管这事。黑子只要走进院子,定会记取他的身份,只是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临时工,便在些许悲哀中,绝不乱说乱动。他觉得,在这种时候,只要有其他人在,他出手便是僭越,肯定会叫人厌。黑子不希望任何人厌他。

四周没有别人,黑子也就不低人一等了。黑子昂首挺胸拖着竹扫把,走了过去,说:“疯婆子,你好歹是人,要不得,欺负红烧。红烧,别理她,跑。”

院子内的人都管金奶奶叫“金奶奶”,只有黑子管金奶奶叫“疯婆子”。

红烧瞥一眼黑子,心说:“你叫我跑,我就跑?你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聒舌?听你的,我掉价了。”若是机加工班那七个汉子中的谁,或者院子里其他正经男女叫红烧跑,红烧会跑。偏偏是个没人看得起的临时工叫它红烧跑,红烧当然不会跑。红烧太清楚了,黑子在那七个汉子或者院子里别的男女面前,地位还不如它红烧高。那七个汉子以及满院子男女,对黑子说话,都是硬邦邦的;对红烧说话,却都温温柔柔,爱护有加。

红烧朝金奶奶叫得更凶了。红烧做好了准备,黑子再蠢里蠢气叫它跑,它索性冒着被木棒打的危险冲上去,再咬金奶奶一口。这次,一定要比刚才那口咬得重些。

金奶奶肺都要炸了,天下哪有这样的人,帮狗不帮人?即使是人没理狗有理,也该帮人是不是?何况是人有理狗无理。金奶奶望一眼黑子,再望一眼红烧。陡地明白了,黑子只是临时工,哪会懂什么理?他若懂理,哪会在这儿丢人现眼、扫地搞绿化?早当官去了。金奶奶觉得黑子比红烧都不如。红烧咬她,还懂不能咬得太狠,只是轻轻一口,黑子的话硬生生地伤了她的心。金奶奶潜意识里,红烧要高出黑子一等了,她金奶奶则要高出黑子两等。她与红烧更接近些。金奶奶便手横木棒,眼望红烧,嘴骂黑子:“看过蠢的,没看过这么蠢的。狗咬了我,还说我欺负了狗。”“混账东西,天下第一混账东西。”

黑子挨了骂,蛮横劲上来了,已满脸都是蛮相,太阳穴上青筋一突一突了。他一手叉腰,一手朝着金奶奶指指点点,说:“疯婆子,你在别人面前倚老卖老我不管。你在我面前卖老,我不吃这套。换我以前,暴打你一餐。”黑子愈说脾气愈大,只是觉得自己动手打一个老人,总是不像话,便对红烧说:“红烧,咬她。再咬疯婆子一口。”

红烧本已做好了咬金奶奶的准备:黑子再说半个“跑”字,它便扑上去。黑子叫它咬金奶奶,红烧心说:“你叫我咬我就咬?你算哪根葱?我偏不咬她。”红烧不打算再咬金奶奶了,样子已稍许随和了些,叫声也远没刚才凶了。

黑子满脸蛮横,金奶奶早已怕了,心说:“挨千刀的,凶什么凶?你撒泡尿照照,你黑子算个什么东西?凶一个老太婆,有本事了?”又对自己说:“还真是。黑子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我犯得着骂黑子?骂黑子,我自己掉了价。”她不再骂黑子,专心致志骂红烧:“没点事,你咬我。打死你这疯狗。”“不打死你,你还会咬人。”

金奶奶骂着骂着,目光所及,是那边亭子里陆续有了五六个男女。金奶奶骂声更大了,她得将那些人引来,给她做个证,她被红烧咬了,得叫机加工班那七个汉子赔钱。她心里算盘已打得噼哩啪啦响,如今,什么都涨价,被狗咬了,赔钱自然也該涨价。没红没肿,当然不用打防疫针,对,就叫他们赔三五百块钱。她心里发了誓,不叫他们赔三五百块钱,她不姓金。又想,那七个汉子若赔了三五百块,她保准买二两五花肉红烧了,给红烧吃,感谢它咬了她,又咬得不重。

金奶奶心说:“我姓金的,是知道好歹的人。”

金奶奶愈骂声音愈高了。

两栋宿舍之间有琉璃瓦亭,颇大,能坐十来个人。只要不下雨,准有男女聚在亭子里,说着家长里短。刚才,亭子里没个人影,弹指工夫,亭子里已热热闹闹。那些人,红烧都认识。他们或是机械厂的员工,或是机械厂员工的家眷。他们都对红烧好,红烧也对他们好。红烧常半躺在亭子里,安静地听他们说着院子内外男女的故事。

红烧知道的院子里许多男女的隐私,都是在这个亭子里听到的。譬如说,红烧知道,亭子里那个三十岁上下的漂亮女人手上抱的小孩,长得不像爹,也不像娘,像厂长,鼻子眼睛耳朵都像;那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凭着俊气和无赖,吃了十多年软饭了;那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麻将打得好,没谁见她输过。

亭子里的人全跑了过来,看红烧、黑子和金奶奶吵架。

这么多人来了,个个都是院子内的,黑子觉得他迅速矮了,矮得失去了说话资格。黑子闭了嘴,一句话也不说了,刚才满脸的霸道,说没就没了。但黑子舍不得走开。黑子确信一定还会有热闹看。黑子喜欢看热闹。

金奶奶声音如打雷,说:“该死的红烧咬了我一口。”

金奶奶胆气壮了,一点儿也不怕红烧了。她太清楚,她是人,那些人也是人。她若是打红烧,即使一木棒将红烧扑死,那些人也会认为天经地义,因为红烧咬了她。红烧若再咬她,那些人绝不会允许。因为他们只会帮她,绝不会帮异类的红烧。金奶奶大踏步朝红烧走去。金奶奶想,她得将事儿闹大点儿,叫那七个汉子多赔些钱。金奶奶心底已做了决定:开口一千,底线七百。

红烧早已断定院子里的男女不会帮金奶奶,只会帮它。它是院子里的狗,她是院子外的人。关系有疏密。人讲究这道理,狗也讲究这道理。狗仗人势,红烧胆气壮了些。红烧便改变了战术,采取她进它也进的策略,一步步移向金奶奶,凶神恶煞地叫。

那些男女均叫住红烧。这个说,不许咬人;那个也说,不许咬人。

所有的人都叫红烧不要攻击金奶奶。红烧有了淡淡悲哀。这些人往常待它好,到关键时候,却不帮它,不许它咬金奶奶。它得听他们的话。不听他们的话,他们都会厌它。红烧不怕黑子厌。黑子也不敢厌它。红烧怕这些人厌。这些人和机加工班那七个汉子平起平坐,它不能得罪他们。得罪了他们,红烧将失去许多庇护。红烧做出被金奶奶欺负了的可怜样子,夹着尾巴,躲到黑子身后。金奶奶见大家都不许红烧咬她,红烧的样子已是可怜兮兮,以为红烧在失道寡助中丧了胆,已怕了她。她的胆气更壮了,举起木棒要打红烧。

红烧有些恼怒,心说:“给鼻子上脸的,你以为我真怕你?”“看你这样子,就是扑我一木棒,又能重到哪里去?”正问自己,是继续老实,还是索性发起攻击,再咬她一口?

黑子见金奶奶得寸进尺,心说:“疯婆子也敢这样对红烧,都是这些人惯的。”已不顾他是临时工身份,用身子护着红烧,手上横着竹扫把,挡住了金奶奶,说:“疯婆子,人家对你客气,我不会对你客气。”

那些人也说金奶奶不对,说红烧都认输了,金奶奶还欺负它。

大家只是不许红烧再咬金奶奶,却也绝不会允许金奶奶打它。红烧心安了。

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说:“金奶奶,这么长的木棒,要打死红烧?红烧手无寸铁。”

金奶奶边挽起裤脚边说:“它咬了我,我能不打它?你们看,你们看,这畜生。”

金奶奶食指和拇指飞快,在小腿上使劲一掐,掐出了细碎血痕。

四十岁上下的妇人眼尖,“呵呵”一声笑,说:“金奶奶,红烧真咬了你?”

金奶奶指着细碎血痕,说:“你看咬了没,这儿,这儿,出血呢。”

三十岁上下的妇人,并没看到金奶奶自己掐自己,抱着怀里婴儿左边摇,右边摇,坏笑着,说:“你自己掐的吧?赖着红烧,太不应该了。一看就是自己掐的。红烧真咬你,只怕肉都要撕了你一块。红烧最好了,从不咬人。”

四十岁上下的女人说:“看着她掐的。几十岁了,又不是几十斤,搞这种名堂。”

金奶奶见指夹掐的事穿了泡,指着黑子,说:“你们问黑子,红烧是不是咬了我?”

金奶奶自己也弄不清,黑子是否看到了红烧咬她。她更弄不清楚,黑子便是看到了,会不会说实话。但金奶奶知道,要想机加工班七个汉子赔钱,非得黑子作证不可。

三十岁上下的妇人背对着金奶奶,望着黑子,使劲眨眼睛,说:“黑子,你实事求是,你说,你说,红烧咬了金奶奶没?你可不能睁眼说瞎话,不能没咬也说咬了。”

大家都望着黑子,要黑子实事求是,不能没咬也说咬了。

黑子说:“哪咬了?你自己掐自己,还在这撒泼,好意思。”

“撒泼”二字提醒了金奶奶。金奶奶有了新主意。她将木棒一扔,人往地上一躺,这边翻,那边滚,嘴里唱歌一样哼,说红烧咬了她,满院子的人都没良心,欺负她孤寡婆婆。

这时,从院外跑进来一只母狗。母狗名儿唤作清蒸。清蒸身后十来步远,跟着跑来了五只公狗:三只土狗,两只叭儿狗。三只土狗都没有红烧壮硕,叭儿狗则比红烧矮了一截。清蒸朝着红烧汪汪叫了两声,掉转头,往院外跑了。那五只公狗也跟着跑了。清蒸叫声和身子释放的气味告诉了红烧,它发情了,红烧不是想和它再续前缘吗?如今,它的追求者又有一串儿,红烧若是想凑个热闹,得赶紧;这次它清蒸可是又给了你红烧机会。

清蒸当然不会告诉红烧,它又有身孕了,并且已和那五只公狗交配过。

红烧心里问自己,是看金奶奶躺在地上撒泼,还是去追求清蒸?红烧一身在痒痒中哪还能把持住,心说:“花开堪折赶紧折,别人折了我折枝。”“若为爱情故,什么都可抛。”它哪还管金奶奶撒没撒泼,一阵儿猛跑,追清蒸去了。

早有人将机加工班班长叫了来。班长三十四五岁,壮实得像头牛。

黑子瞥見了班长,眼里已满是畏,忙扛起竹扫把,扫马路去了。

班长问着情况。

这个说,红烧委实没有咬金奶奶,金奶奶小腿上的血痕,是她自己掐的;那个说,金奶奶穷怕了,想诈你的钱,这类人,睬也不要睬。

班长掏出一百块钱,扔给在地上打滚的金奶奶,说:“金奶奶,我不是怕你,我是看你孤寡婆婆一个,可怜。”

金奶奶嫌少,不捡那钱,依旧在地上打滚,依旧哼着数着,说院子里狗咬她,满院子人欺负她。

班长说:“叫你一声金奶奶,是看得你起。疯婆子,我数三下,不要,我拿走了。”

班长果真开始数数。班长数到了“二”,金奶奶捡起地上的钱,爬了起来,一手提火钳,一手拿编织袋,趿着烂塑料拖鞋,头也不回中,骂骂咧咧地走了。

出院子大门,是条勉强能走两辆汽车的马路。马路两边是式样各异的两三层小楼。

清蒸跑出了院子大门,在马路上跑了百十米,陡地停了下来,掉转头,玉立在马路中央。它在等着红烧。那五只公狗跟着跑出了院子大门,见清蒸不跑了,都不跑了。马路上便有了一道新风景:五只公狗围着一只母狗转。公狗们的样子,骨头都在发软。清蒸左躲右闪,间或耍着态度,露出凶相,做出不惜一战的样子,不让任何一只公狗上身。清蒸心底在说:“你们五个,莫贪得无厌好不?哪能天天和你们做夫妻?”

红烧远远地出现了,正朝着狗们疾奔。兴高采烈中,清蒸感激着祖宗,传下的那绝招就是管用,一使一个准,压根儿用不着七勾八引,只要稍一暗示,或者明示,天下公狗没有不上当的。清蒸身子扭了几扭,往右一踅,跑进了一条巷子,再往右一拐,走进了废弃工棚。那五只公狗也和红烧一个秉性,即使被骗千万次,依旧会上当,依旧会以为清蒸心里只有它,都跟着往右一踅,跑进那条巷子,再往右一拐,走进了那个废弃工棚。

工棚是那年修湘黔线复线时留下的,当年是建设者住所,早已四面透风,预制瓦也没一块是完整的了。工棚内,半边堆着烟盒、废铁、易拉罐、废旧塑料,散发着难闻臭气。半边做了狗们你咬、我叫、他推掇的舞台。那堆废弃物是金奶奶的宝贝,再堆高点,臭气再浓烈些,金奶奶便会叫来废品回收店的人收了去。

工棚那边,是湘黔线铁路,隔三五分钟,便有火车呼啸而过。这边,那栋矮塌塌的火砖平房便是金奶奶的家。金奶奶家只有她一个人。她曾经有丈夫。那时候,她丈夫天天埋怨,抱个鸡婆回来,还有蛋生,娶了她,一男半女也没有。到了那年那天,她丈夫屁股一拍,去了南岳山,给佛爷添灯油去了,再没回来。金奶奶没正经工作过,也就没有退休工资。她的生活来源,一是政府给的低保金,二是捡拾些废品。因日子一日比一日拮据,便在她家和铁路之间挖出了几块狭长菜土,种上些菜蔬,小部分吃,大部分担到街上卖钱。这以后,金奶奶的生活来源有了三个,日子不说过得滋润,却也衣食无忧,甚至偶尔还能喝上小酒了。只是也因此引来了麻烦:年年都有穿制服的人跑来,要扯了金奶奶的菜。金奶奶懒得和穿制服的人说道理,直截了当地一哭二闹三上吊。那些穿制服的人,个个有良心,都怕闹出人命来,都是灰头土脸地走了。

三只土公狗同时在想,清蒸是它的母狗,几天前,在云雨中爱得死去活来,便是明证,绝不能让其他的狗沾了荤腥,必须将它们统统赶走。三只土公狗都知道,那两只叭儿狗是小儿科,对手主要是另两只土公狗。三只土公狗为了自己的爱情不被其他公狗玷污,毫不迟疑地玩起了三国混战,你咬我,我咬他,他咬你。

两只叭儿狗见三只土狗在混战,同时在想,清蒸分明和自己相爱,可是,只讲究丛林法则的狗类世界,哪能确保弱小的它和清蒸的爱情海枯石烂?只怕清蒸不变心也会要变心了,不如趁乱捡便宜,再和清蒸做次爱。两个都这么想,自然也互不相让,也互咬了起来。于是,土狗和土狗咬,叭儿狗和叭儿狗战。清蒸则在一边弄出淑女风范,边气定神闲看热闹,边等着红烧。清蒸知道,只要红烧一到,凭他的威猛,这五个昔日情人都得滚蛋。

红烧到了废弃工棚内,心底一句,“我的母狗你们也敢打主意,咬死你们”,朝着那五只公狗左咬右撕。那两只叭儿狗,知道红烧力量和勇气在这些狗中一等一,那样子,又已是红了眼,均是心里一句“好汉不吃眼前亏,叭儿狗也不吃眼前亏”,哧溜一声,跑出了废弃工棚,远远地站在那边菜土望着工棚的墙,猜着工棚内发生的事。三只土狗怔了怔,先掂量着自己,再掂量着红烧,知道没法儿打赢,只得做了狗中的阿Q,想,反正它已和清蒸做爱在先,已在清蒸肚子里留下了种,早不稀罕了,就留给你红烧吧;你红烧就是霸占了清蒸,也没法儿将种留在清蒸肚子里了。于是,三只公狗均在“生命诚可贵,万万不可抛”中,象征性地和红烧打斗了几下,先后退出竞争,去那边的菜土,想象着红烧和清蒸做游戏的情景。

红烧霸占了工棚,跑到工棚门口,朝着在菜土里蠢望着工棚的狗们一阵儿狂吠,收了霸气和横蛮,文质彬彬地弄出百般温柔,闻闻清蒸这,闻闻清蒸那,将清蒸身体闻了个遍,情形如那歌里唱的,“读你千遍也不厌倦”。清蒸已在娇滴滴中迫不及待,“嗯”声接着“嗯”声。红烧不再斯文,往清蒸身上一爬,开始了游戏。

第二天,上午九點时分,红烧巡视完领地,心情舒畅地昂起头,轻灵地小跑,到了院前那条马路的第一个十字路口,到了清蒸家门前。一路上,它想象着,清蒸定站在它家门前,朝着它来的方向眺望。红烧想,清蒸一定在骂它:只记得它的领地,哪记得它的爱狗?

清蒸家这栋两层小楼,如这几天的这个时候,大门紧闭。清蒸的影儿也没有。清蒸的主人,上的上班去了,读的读书去了,打的打麻将去了。红烧站在门前发了一会儿蒙,心说:“怎么会?它怎么没在这等我?她该等我的。”继而在这栋房子前,这边走到那边,又从那边走到这儿边。走了好几个来回,依旧不死心,便这儿嗅,那儿闻,搜索着清蒸的气味。

清蒸留下的气味几近于无,红烧只得相信,清蒸出门了。清蒸若是没出门,它的气味要浓烈得多。红烧问自己,清蒸去了哪儿?红烧自己回答,昨天,清蒸和它如此缠绵,该是去了那个工棚,缅怀它们的爱情,期待着它红烧再次携着它去巫山旅游。红烧骂了自己,怎么这么蠢,这也没想到,便一阵儿猛跑,到了那个废弃工棚。

工棚内,除了金奶奶那堆废品的臭气,便是湘黔线上火车的叫声,哪有清蒸的影子?

清蒸怎么可以不来工棚?它到底去了哪儿?红烧想,它真蠢,清蒸要回忆它们的爱情,得去第一次和它做爱的地方,哪会来这个破工棚?院子里那些女人对闺密说起做爱的事儿,不也是常提起第一次吗?对,清蒸肯定是去了菜市场,肯定在那儿等着它红烧,肯定在想,你红烧果真聪明,就会到这儿来,若是蠢,就会去那个破工棚。

红烧记得清楚,那是在两年前,那是个热得人死、也热得狗晕的日子,清蒸也是将身子七扭八扭,扭得它红烧六神无主,它便跟着清蒸到了菜市场内的厕所后面。

红烧几近风驰电掣,跑到了院前马路的中段,往左边一拐,跑进了菜市场。菜市场里满是买菜和卖菜的人,满是各种肉食和蔬菜,满是讨价还价声。红烧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红烧心里只有清蒸,对人类的忙碌没半丝兴趣。它径直到了那个又脏又臭又破烂的厕所后面。

红烧呆了。

昨天还和它缠绵悱恻、好似恨不得和它死在一处的清蒸,这时正和一只大狼狗在你闻我,我闻你。那样子,比昨天和它红烧的恩爱更胜一筹,好似相爱了几辈子。不用说,大狼狗和清蒸很快就要爱得死去活来了。红烧脑子里“嗡”的一声,已是天地都昏暗。它想质问清蒸,为什么背叛它红烧?它想冲过去,将那只大狼狗赶走。

红烧掂量了自己,也掂量了大狼狗,它绝不是大狼狗敌手。明知不可而为之的蠢事,只有孔子干,红烧不会干。红烧干的事,都是有把握的事。譬如说,对方若是叭儿狗,红烧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赶走它;它若是拗着不走,则将它咬得半死。

大狼狗看见了红烧,敌意地叫了两声。红烧仍在想着清蒸为什么要背叛它,没注意到它的情敌表情已是大变,仍站在那儿发蠢。大狼狗猛扑了过来。红烧这才醒了。它亲眼看到过大狼狗将一只土狗的耳朵咬了半边。红烧可不愿意耳朵被咬去半边,只得也做了狗中阿Q,心说“清蒸肚子里有我的种,你干也是白干”,掉转头就逃。大狼狗追了几步,没追了。它心里满是清蒸,哪有心思追击红烧?

红烧脑子里满是大狼狗咬去那只土狗半边耳朵的事,以为大狼狗在后面追,哪敢放慢脚步?只得慌不择路,遇菜踩菜,逢摊踢摊,在一片骂声中,逃出了菜市场。红烧感觉到,大狼狗仍在追,并且非要置它于死地。

红烧逃出了巷子口,刚上马路,一辆后三轮摩托从院子方向驶了过来。摩托货箱里装着十来只液化气钢瓶。开摩托的男人三十岁上下,正在喊:“液化气要涨价了,要换钢瓶的赶紧。”他的声音不好听,韵味却足,唱歌一样。

三轮摩托的前轮撞着了红烧,红烧往马路中央滚去。

司机没喊“液化气要涨价了”,先是停了摩托,四望了后,加了速,一溜烟跑了。

红烧脑子里满是死亡,已是它这条狗命就这样玩完了。在地上打滚的时刻,它看清了三轮摩托,也看清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穿着工作服,皮肤和黑子的皮肤一样黑。红烧听机加工班七个汉子说过,送液化气钢瓶的人,都是夯货,蛮力气有,却没脑子。说有脑子的人,哪会去赚这种蛮力气钱?汉子们也说过,买这类三轮摩托,便宜得像买白菜。

红烧断定它肯定会死,恨恨中想,它是机加工班七个汉子喂的狗,怎么说,也比送液化气的人要高贵些。死在贱人开的贱车上,它掉价了。红烧心有不甘。

红烧没死,只是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便站了起来。红烧想,幸亏没死,不然死得如此之贱,多少有几分高贵的它,没来由地成了狗中的贱货。红烧可不愿意做狗中的贱货。

红烧七想八想时,一辆大奔从院子方向开了来,直轧在红烧身上。红烧这次没滚,而是躺在大奔的汽车轮下。大奔司机下了车。红烧弥留之际,看清了司机。五十岁上下,穿一身红蜻蜓西服、一双芬迪皮鞋。红烧心说,还好,是个贵人;大奔、贵人,死得还算贵气,不然,死也不能瞑目。红烧闭上了狗眼。

司机捞起红烧的尸体,扔到路边,自己上了车。

车还没发动,前面不远,一个老太婆担担白菜晃晃悠悠地来了。老太婆说:“没良心的,撞死了我家的狗,想跑?”将担子往路边一撂,近乎敏捷地到了大奔前,那双乌黑的手,已扒在挡风玻璃上。玻璃上有了两个清晰的手掌印。

老太婆是金奶奶。

金奶奶说:“赔钱,赔钱。”

司机下了车,皱着眉头,说:“老人家,这狗是你家的?哪个作证?”

黑子骑着电摩托来了。班长叫黑子去采买竹扫把。

黑子声音老粗,说:“哪个轧死了红烧?哪个?”

金奶奶转过身,望着黑子,眼睛使劲眨,说:“儿子呀,他轧死了我们家红烧。你看,你看,他还说不是我们家的狗。天下有這种睁眼说瞎话的人。”

黑子先是一怔,正要说,“疯婆子,老子是你爹”,脑子里灵光一闪,已懂了金奶奶的意思。黑子想,红烧不死也死了,救不活了;儿子就儿子,钱要紧。

黑子说:“娘,这事有我。你去卖菜。放心吧,做儿子的不会独吞。”

金奶奶说:“这是什么话?娘还信不过儿子?这样吧,相信你娘。你去忙你的。我就不信,他敢不赔钱。我们家红烧活活被他轧死了,哪能不赔?”

黑子说:“娘,你年纪大了,我哪能放心?他欺负娘怎么办?”

司机拿了六百块钱给黑子。黑子伸出手去接钱。

金奶奶声音高了些,说:“儿子,你没看到过钱?六百,对得起红烧?多好的红烧。”

黑子将手缩了回去。

金奶奶数了红烧几十个好,说:“这点钱,买我家红烧的尾巴还差不多。”

司机摇摇头,一声叹气,添了四百。

这次金奶奶叫“儿子”接过了钱。

大奔车走了,黑子递了五百块钱给金奶奶。

黑子说:“金奶奶,你年纪大了,咬狗肉肯定咬不动。红烧就给我算了。”

金奶奶说:“给你也行。你出一百块钱。”

黑子想想,还合算,拿了一百块钱给金奶奶。金奶奶担起菜担,踅进了那巷子,卖菜去了。黑子捞起一动不动的红烧,搭在电动车后座上,还没发动,班长骑着摩托车到了。

一台车床忽然不转了,班长去买配件。

班长将眼睛睁得老大,说:“红烧,死了?怎么死的?”

黑子说:“刚才一辆大奔轧死的。我赶到时,那没良心的,开着车跑了。”

班长说,红烧是义狗,得埋了。六个汉子都说,红烧是义狗,得埋了。

班长提着红烧,身后跟着那六个汉子和黑子,到了院子内的围墙边,到了那棵石榴树下。黑子挖了一米见方的坑,班长将红烧平躺在坑里,填好了土,踩实了。

班长摸着后脑勺,说:“不对,不对。”

这个汉子说:“是的,不对,可惜了。”

那个汉子说:“想想,也是。还是买瓶酒,红烧了吧。”

班长说:“嗯,还是买瓶酒,红烧了。”

汉子们又将红烧捞了出来。

中饭时,汉子们的那张大圆桌中央,摆着热气腾腾的脸盆,脸盆内是满盆红烧狗肉。

七个汉子和黑子你一筷子、我一筷子直往脸盆内叉。

七个汉子好似红烧还活着,一个个隔这么久,便夹一坨红烧狗肉扔在圆桌下。

黑子没有夹狗肉扔在圆桌下。

责任编辑 梁智强

楚 荷:原名谭进军,中国作协会员,1962年4月生于湖南湘潭县晓霞山,现住湘潭市。已发表或出版各类文学作品三百多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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