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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新媒介文化的批评标准与叙事逻辑

2017-04-11陈定家��

中州学刊 2017年3期
关键词:新媒介网络语言

陈定家��

摘要:新媒介的崛起給当代文化的生产、传播与消费造成了巨大冲击,由于主体的“隐匿”和“弥散”,大众由卑微的“受众”变成尊贵的“用户”,微信、微博等自媒体更是将信息公共空间变成率性而为的话语狂欢之地。在工具理性与技术逻辑所主宰的新媒介文化语境中,网络写作者渐渐弱化了对诗性智慧与审美意味的感知能力。新媒介文化批评也相应陷入标准混乱、价值迷失的困境之中,尤其是在网络文学领域,作者匿名和主体性虚位消解了传统写作的责任、良知、使命感、意义追问等价值依凭和审美担当等人文理念。因此,新媒介文化的价值导向研究和健康向上的批评引导,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关头。

关键词:新媒介;网络语言;技术与艺术

中图分类号:I02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17)03-0149-07

以互联网为代表的新媒介打造了一个面向全民的舆论、娱乐平台,在这个无限开放的公共空间里,沉默的大多数在身份、言论等方面,都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普通民众从卑微的读者、观众或受众,变成具有主导意义的“用户”或“被服务者”。新媒介不仅为用户提供了可以任意发挥想象的娱乐赛博空间,也给信息垃圾和不良情绪准备了发泄通道。在这种背景下,人们的日常生活和文化环境都在经受着大河改道式的巨变。尤其令人大开眼界的是,雄霸哲学王座两千余年的“因果关系”,在大数据时代居然被迫禅位给了“相关关系”!在举头“云端”抬手“终端”的数据化生存语境下,正如美国学者温伯格所指出的,媒介事实“已不再是事实”,以事实为基础的知识大厦在虚拟世界非线性“相关”条件下已轰然坍塌。知识爆炸、信息冗余、资讯超载,使现代人在深不可测的知识海洋中变成不知何去何从的小鱼。众声喧哗却又不知所云的媒介话语,有如不定期发作的火山,时不时地制造一场网络舆情地震。网络围观者的飞沫和哄客们的叫嚣,更是有如雪崩与尘暴,使人根本无法看清真理与真相。以图像、音频、视频、文字和五光十色的表情符号组成的微信铺天盖地,且无从所来,不知所去。这种全天候无差别的信息大轰炸,使文化研究与批评遭遇前所未有的“标准危机”和“价值迷失”。

一、文学“发烧友”的技术逻辑

单就新媒介文化批评而言,新媒介所导致的批评标准缺位和价值导向迷失问题在文学艺术领域早已是人尽皆知的顽疾。以互联网为代表的新媒介发动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技术革命,我们在为这场媒介革命所带来的可喜变化欢欣鼓舞的同时,也注意到了事物相反的一面。例如,昔日艺术家的特立独行之风及其孤标傲世之想已变得不合时宜,从柏拉图到雪莱时代一直被人们信奉的代神立言观念,正在被“娱乐至死”的话语狂欢所代替。独立创造精神的万丈光芒也日趋黯淡,以单个主体创作为特色的“浅斟低唱”,已被创作群体精细分工合作的“众声喧哗”淹没。尤其是在大数据与云计算技术进入电影制作之后,传统表演艺术的空间日渐逼仄,以至于有人感叹银幕将失去真正的艺术家,电影艺术将被

收稿日期:2017-01-20

作者简介:陈定家,男,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创新工程首席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学博士(北京100732)。

数码技术“退化”到魔法时代。日新月异的网络技术对当代艺术生产与消费的各种冲击和影响,被理论家们轻描淡写地概括为“媒介的后果”。但我们注意到,这个所谓的“后果”并不具有结局的意味。如果从媒介批评的视角看,这些冲击或影响,与其说是“结局”,还不如说是“开端”。

就网络写作而言,由于写作主体的转移和“分散”,人人都可以在网上率性而为,信笔涂鸦,传统的功利主义和唯美主义被声色娱乐和情感宣泄的强烈冲动打得落花流水,文学正在被网络进化/退化为一种“游戏”,一种随心所欲的“游戏”。正因为如此,某些知名的“传统作家”曾一度对“网络文学”这种提法很不以为然。但技术的发展是如此惊人,以致莫言这样的传统作家也渐渐理解了陈村所谓“将来所有的文学都是网络文学”的说法。2013年,莫言出任网络文学大学首任名誉校长,并在就职演讲中说:“网络文学是不可忽视的存在,你要研究了解中国的当代文学,绕不开中国当代的网络文学。你要关心网络文学,必须关心网络文学的作家。所以如果要对中国当代的文学进行评价,必须把网络文学考虑进去。”①2016年岁末,一款名为“偶得”的写诗软件在微信群中大行其道,一首首“气死李杜”的诗歌触手而成。相关评论认为,就像阿尔法狗打败顶级围棋大师一样,“诗狗”软件令诗人甘拜下风的日子似乎也为期不远了。

2000年,著名作家张抗抗参加了一次“网易中国网络文学奖”活动,当时她脑子里一次次出现的问号是传统文学和网络文学之间,究竟是否存在着绝对的分界?她相信网络文学会改变文学的载体和传播方式,会改变读者阅读的习惯,会改变作者的视野、心态、思维方式和表现方式,但它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能改变文学本身?比如说情感、想象、良知、语言等文学要素。带着好奇心和疑问,她开始阅读那些打印成册的网络文学作品。读完最后一篇作品时,她说自己似乎有些小小的失望:“准备了网上写作的恣意妄为,多数文本却是谨慎和规范的;准备了网上写作的网络文化特质,事实却是大海和江河淹没了渔网;准备了网上写作的极端个人化情感世界,许多文本仍然倾注着对于现实生活的关注和社会关怀;准备了网络世界特定的现代或后现代话语体系,而扑入视线的叙述语言却是古典与现代,虚拟与实在杂糅混合、兼收并蓄的。”②张抗抗说,这些作品比她想象的要显得温和与理性。即便是一些“离经叛道”的实验性文本,同纯文学刊物上已发表的许多“前卫”作品相比,并没有“质”的区别。因此,她认为,在任何评奖过程中真正较量的不是作品,而是评奖的标准。

同样是著名女作家的王安忆也曾参与过网络原创作品评选。她的感受似乎与张抗抗很不一样。她认为自己和大部分参与投稿的网络文学爱好者在对文学的理解上存在较大差距。她说:“他们不是真正的文学青年。”她甚至认为:“目前大部分热衷于网络文学的写作者,很大程度上类似于音响发烧友,发烧友和爱乐者的区别是前者对音乐技术和设备装置更有兴趣。网络文学的写作者常常沉溺于网络技术所带来的新的语言、题材和表达形式等等。”③王安忆把网络写手与“发烧友”联系起来不是没有道理。网络作家之所以被称为或自称为写手,某些批评家之所以说网络写手是“文坛”圈子之外的文学“票友”,其基本理由与王安忆“发烧友”的说法大抵相同。

“发烧友”对视听器材技术精度和功能的崇拜,往往超越了对图像或声音本身所蕴含的人的能力的关注。有学者认为,视听设备的技术更新在相当程度上已经超越人的能力极限,比如早已超越人的视觉或听觉分辨能力。然而,技术并未因此而停步,而“发烧友”们也并未因此而满足。相反,他们追求技术表现“完美”却变本加厉。其实,在“发烧友”行为中起作用的并不是那些具有人文意义的图像和声音,而是一种工具理性,一种技术的逻辑。④关于这一点,只要看看《数字化生存》中那些总是唯恐自己赶不上科技发展速度的“电脑科技焦虑症”患者,我们就不难想见,技术崇拜在高科技社会达到何等普及和流行的程度。尼葛洛庞帝说:

看电视的时候,你会抱怨影像的分辨率、屏幕的形状或是活动画面的质量吗?大概不会吧。如果你有什么抱怨,一定是对节目不满意。或是抱怨像布鲁斯·斯普林斯汀所说的“空有57个频道,却毫无内容”。然而,几乎所有关于电视升级换代的研究,都把目标瞄准影像显示的精致化,而不是节目的艺术性。⑤

按照通常的逻辑,关于电视升级换代,理所当然应把目标瞄准影像显示的精致化,而不可能瞄准节目的艺术性。这种“通常的逻辑”本身说明,代表新兴科技的工具理性主义在电子化艺术领域削弱甚至褫夺了传统艺术秉承的表现理性主义的合法地位;这种“理所当然”的态度,也说明人们对工具理性原则肆意践踏表现理性原则的倾向已习以为常。

在新媒介文化批评领域,这一倾向容易导致一种“技术批评模式”。例如在网络文学批评方面,这类研究者的眼睛只盯着“网络”,几乎无视“文学”的存在。在“技术”与“人文”之间,他们一屁股坐在技术的宝座上,“认为技术传媒和信息工具才是它与传统文学的本质区别,于是用技术的眼光和工具理性来分析网络文学现象。由于缺失人文审美的致思维度和价值立场,其对网络文学的理论言说往往会变成技术分析的文化读本,或新名词术语的‘集束式轰炸,结果是文学人看不懂,技术人不屑于看,于实际的理论批评建设意义甚微”⑥。“技术批评模式”所遵循的是一种文学“发烧友”的技术至上逻辑。在一种娱乐至死、技术为王的语境里,文学作品成为媒介星空中的众星之一,而且绝对不是星空中最亮的那一颗。关于这一点,只要我们看看身边熙熙攘攘的手机一族,文学阅读在他们的“拇指生涯”中占有什么样的位置就不难理解个中缘由了。

二、“速食化”与“键构符”的隐忧

网络媒介给文化和文学带来的所有变化中,有两大变化最为明显。一是阅读方式由“读书”转向“读屏”。读屏不像书面的线性阅读那样亦步亦趋地依据语言符号去实施再造性想象,这使得读者在衡量网络文学的价值时很少再有意义的探究和隐喻的发掘,有的只是对屏幕文本超媒体感觉的全方位敞开。二是审美价值取向从“社会认同”转向“个人自娱”。传统的评价尺度倾向于社会认同而淡化个人差异,网络文学批评的价值尺度则更重视个体的自娱自足。这样,个人的兴趣和当下的感受将在很大程度上成为选择和评价网络作品的基本尺度。

与上述两种变化相对应,网络文学批评观念也有了显著变化。一是批评者身份的改变。传统批评家的角色在网络中被消除,创作者、批评者和读者之间的界限出现交互式转换融合。二是批评目的发生变化。文学批评的目的由传统的“载道经国、社会代言”变为“自娱娱人、趁网游心”。因此,“网络批评的艺术祛魅,将导致经典交权,中心消解,评价标准悬置,认同尺度模糊,个人趣味至上等。于是,平面化的表达、无深度的言说、零散化的复制,造成的是批评深度的缺失,批评学理的消解,把原本属于意义赋予的文学批评变成了个性展现的话语游戏,批评的价值欲求也由‘意义疏瀹、启迪心智的价值行为,转而为‘跟帖打诨、赚取点击率的娱乐消遣。在话语平权和张扬个性中如何建构起富含普适价值的评价标准,是网络文学批评要解决的课题”⑦。

当然,任何事情都有相反的一面。在所有的艺术与非艺术行当里,也有不少痴心不改的“发烧友”最终成为独树一帜的行家里手,甚至成为开门立派的一代宗师,如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孙菊仙、言菊朋等。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一向就是“发烧友”的事业,离开了“发烧友”这池子水,即便是写出《长恨歌》的王安忆,也很快会变成旱地上的鱼。

但如前所述,“发烧友”的缺陷与局限也是不容忽视的。在网络文学的众多缺陷与局限中,大多与其“发烧友”心态有关。譬如网络写作中常见的“键构符”的利弊,網络互动过程中所谓的“搂不搂得住”“书写综合症”等,无不与网络写手这种“发烧友”心态密切相关。众多批评者所诟病的网络语言“口语化”与“速食化”等,在一定意义上也与这种“发烧友”心态有密切关系。

“口语化”和“速食化”在很大程度上是网络媒体技术平台刺激的结果,网络写手的业余心态使得表情达意更为自由,更为随意。这与传统文学语言追求书面语的诗情画意构成鲜明的对比。随着自由联想式输入软件的不断升级与完善,尤其是语音输入的日渐普遍使用,网络写手的“发烧友”品质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在键盘翻飞或唾沫四溅的输入过程中,写手们往往直奔主题,而无视必要的语法修辞要求,“口语化”与“速食化”特征也因此变得更为突出。正如青年学者李星辉所指出的,网络文学语言往往运用日常口语,较短的句式,习惯用语甚或简易代码,不过分讲究文句的修饰,不太考虑表达方法,不太注重铺垫和描述,语句构成简单,叙述节奏快速,情节却曲折动人,且贴近网络生活本身,因而使网络文学削平了神圣性而增加了日常性,削减了高雅性而增强了通俗性。文学和非文学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文学语言与日常语言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网络文学语言成了口语词汇占很大比重,速食化特色非常浓厚的语言形式。

关于网络文学语言的“口语化”与“速食化”,李星辉有比较专深的分析。她认为,网络写手年纪较轻,自我意识很强,又喜欢求新求异,他们常常会在作品中插入一些浅显易懂而又富有创意的全新的速食化的表达形式。比如:谐音字“偶”(我)、“果酱”(过奖)、“大刀”(打倒)、“3Q3Q”(thank you)、“9494”(就是就是);缩略语“WBD”(王八蛋)、“Back”(马上就回来)、“bf”(男朋友)、“gf”(女朋友);纯符号“(:-……”(心都碎了)、“:-(”(心情不好)、“^O^”(笑脸);等等。这些新奇的表达形式多数是网络文学语言“速食化”造成的。而这种“速食化”一方面是因为中文输入法重字率太高,不仅影响输入的速度,而且容易出错,有时出错后写手便将错就错,反而因为新颖奇特得到了网民们的承认;另一方面是被互联网的高时效性逼出来的,网上交流惜时如金,争分夺秒,网络文学作品的网上连载也有时间限制。⑧对于某些职业网络作家而言,速度就是生命,字数就是金钱。在此背景下,“口语化”与“速食化”即便非其所愿,但也别无选择。说到底,“速食化”颇类似于饥不择食,“键构符”也无非姑妄之言。

有一种观点认为,网站原本就是以营利为目的的企业,可以凭借“本文不代表网站的观点”聊聊数字撇清自己的主要责任。至于写手,作为网站雇佣的“码字工”,但凡法无所禁,均可放言无忌,只要“雇主”和“用户”满意就不愁财源滚滚。对写手来说,唐家三少版税过亿的榜样,具有无可估量的力量。作为付费上网的“用户”,他们看什么不看什么,全看自己的心情,不看别人的脸色。于是有人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究竟该由谁来为网络“粗口秀”负责呢?有一种意见认为,批评家们似乎具有义不容辞的责任。不管这话有理无理,让我们先为有价值担当的批评家们点个赞吧!

但是,有批评者坦言,狂欢的网络空间是一个消解崇高、颠覆神性、蔑视权威的“渎圣”世界,存活于此的网络文学批评也不再是严肃的价值评判行为,而更多的是一种轻松随意的话语游戏。事实上,“许多网络批评充斥着怪诞、嘲弄、调侃、耍贫嘴、假正经,以及各种民俗民间文化的‘粗口秀叙事,用‘另类的批评姿态打破旧有的批评模式,祛除文学批评传统的原有光环,颠覆典雅的批评范式和尊贵的价值理念,让文学批评从精英走向大众,从圣坛回归民间,形成快意亲和的‘新民间批评新格局”⑨。由此不难想见,“速食化”与“键构符”至少在网络文学批评领域也不可避免地存在着。既然“快”与“乐”成了所有“网中人”心之所向的境界,网络文学批评又何独不然?亦何所免?

当然,我们也应注意到,目前,网络已经介入文学生产的全过程。“这彻底改变了已有的文学社会学,网络空间的文学权威陨落了。而且,网络语言的‘速食化倾向将对文学语言产生深刻影响。此外,网络技术形成的超文本对于传统的线性文本结构具有巨大的冲击力量。”⑩对这种“深刻影响”和“巨大的冲击力量”,我们既有充分的理由为之欢呼,同时也有充分的理由为之忧虑。“正如‘数字化生存并不等于‘诗意的栖居一样,高科技迅猛发展也不都是艺术的福祉。阿波罗登月火箭终结了嫦娥舒袖、玉兔捣药的广寒宫神话;试管婴儿、克隆技术给生命孕育的神秘和血缘人伦的神圣打上了问号;直拨电话、电脑传真、光纤通信、电子邮件等的确方便快捷,却又消弭了昔日那种‘望尽天际盼鱼雁,一朝终至喜欲狂的脸红耳热的幸福感。还有高速公路上的以车代步和蓝天白云间的睥睨八荒,的确让人体验到了激越和雄浑,但同时又排除了细雨骑驴、竹杖芒鞋、屐齿苍苔的舒徐和随意。”B11

毕竟,网络带给文学的并不只是“现代性”的创造效率和“全球化”的传播便利,它也同样带来了形形色色的广告陷阱和机械复制的文化垃圾,使诗意栖居变成一种无法企及的幻想。在这种背景下,追求速成的“语言失禁”和不知所云的“乱码奔腾”等负面现象,必然成为网络时代传统文学观念溃堤后的次生“灾害”。

事实上,在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对技术的怀疑、批判甚至恐慌,始终与技术的发展和进步相伴而生、形影不离。几乎所有重大的科技发明都曾招致强烈的谴责和恶毒的咒骂。且不说枪炮和原子弹,就是电话、照相机乃至飞机和电视,它们在听到赞颂的同时也能听到刺耳的责骂。《巴黎圣母院》中的书商安德里·缪斯尼埃甚至把印刷术的出现与世纪末日的到来等同起来:“先生,我告诉您,这是世界的末日。从未见过学子们这样的越轨行为。这都是本世纪那些该死的发明把一切都毁了。什么大炮啦,蛇型炮啦,臼炮啦,特别是印刷术,即德意志传来的另一种瘟疫。再也没有手稿了,再也没有书籍了!刻书业被印刷术给毁了,世界末日到了。”B12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想想我们的先辈对欧洲的那些“奇技淫巧”曾经何等深恶痛绝!想想我们对这种拒绝“奇技淫巧”的“愚昧”曾经何等义愤填膺!今天回头想想,我们过去那些“义愤填膺”的激烈言辞又是何等天真轻率!

在科学技术已经高度意识形态化的今天,这种对科学技术发展的怀疑、忧虑、敌视和恐惧,无论出于一种什么理由,都将显得非同寻常的荒谬可笑。我们总是过分陶醉于科技革命的每一次胜利,即使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报复了我们。人类在征服自然界时之所以总是如此有恃无恐,就是因为人类掌握了各种各样降伏形形色色妖魔鬼怪的“战无不胜”的武器——科學技术。这让我们联想到尼采的一句名言:“与魔鬼搏斗的人得千万小心自己在搏斗中也变成魔鬼,当你往深渊里看时,深渊也在看你。”B13尼采的话是意味深长且耐人寻味的。人在制造机器的同时,机器也在改变人,机器甚至把人变成了“齿轮”和“螺丝钉”。而“战无不胜”的科学技术,正在由人类的工具悄悄地演变成君临一切的上帝。

三、“造神”与“造梦”的后果

今天,我们发现对计算机的“无所不能”感到忧虑似乎不再显得那么荒唐可笑。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计算机已经变成能够用一群数码随意制造一个人间天堂/地狱的天使/魔鬼。世界上似乎还从未有过什么东西像计算机这样令人“千般欢喜万般忧”。对科技的反思与批判,也因此开始从少数精英知识分子的书斋走向大众。

计算机作为大众媒介,“是一架造神与造梦机器,它不仅在每一个细小的题材上大做文章或做大文章,还能在短短的言说过程中,迅速编制和演绎神话……当代大众不太需要口耳相传而节奏缓慢的、线性叙事神话,这是当初老奶奶用来催眠小孙儿的。他们希望的是满足感官需要的,或全部的感官沉浸于其中的神话”B14。这种审美风尚的变化,无疑也是作为新媒介的计算机所造成的后果。计算机也因此引发了人们无数乐观和悲观的设想。“所有形式的乐观和悲观的设想,都植根于计算机的潜能。一方面,计算机为未来开辟了远大的前程,美好的诺言最终有可能兑现;计算机的成就可以高速递增,带来梦想不到的好处。另一方面,惊人的成就又带来惧怕和担忧:人们是否会在计算机技术的伴随下被设定在一个他最终不能预见和控制的可怕发展过程中?人自身是否或迟或早成为这种发展的牺牲品?机器是否会变成它的制造者的主人?”B15这些难题还是留给未来学家去大伤脑筋吧,我们这里把话题限定在文艺批评的“圈子”里。

对于网络语言来说,讲究科学、准确的“信息优先”原则始终占据着主导地位。坚持科学精神与技术品格,是互联网得以快速发展的前提条件。但文学艺术完全是另一套表情达意系统,具有超越现实、驰骋想象的虚构“特权”。这两者之间的矛盾一向难以调和,这也是为什么在网络文学理论研究领域,“技术乎?艺术乎?”始终是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这类理论问题,在网络语言上自然不会毫无反映。

伯尔舍说:

自然科学构成了我们整个当代思维的基础。我们日益减少从形而上学的角度观察世界和人……正如大家所知道的,由于鬼神的存在遭到科学的否定,诗歌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启示目的,都再也无法使彼岸的精灵抛头露面,因为如果它这样做就会使自己完全招人耻笑。它再也不能由诗的动人辞藻来建立心理学,这种心理学已被现代科学的心理学的发展判定是错误的,虽然人们对此还不熟悉,但这却是真的。人们唯一能要求的就是去符合科学研究的新成果。B16

今天,技术“以自然科学为根基,将所有的事物都吸引到自己的势力范围中,并不断地加以改进和变化,而成为一切生活的统治者,其结果是使所有到目前为止的权威都走向了灭亡”B17。在网络写作的萌芽和发展过程中,国际互联网利用技术手段、技术材料、技术方式,将“技术至上主义”从改造工具的操作层面不可抗拒地渗透到“艺术制作”的观念层面,“技术至上主义”有可能成为一种“本体性”的存在支配着网络艺术生产。网络文艺如果继续听任技术至上观念的支配和调遣,那么,它们的前途和命运就有可能让那些悲观主义者不幸言中,而那些持乐观态度的人收敛笑容的日子也就为期不远了。

网络虽然使沉闷的文本增添无与伦比的声光背景,但对深远的人文主题的表达却无济于事。有网友感叹,我们看到的只是后现代的反叛、卑琐、破坏、毁灭以及所谓的“性解放”,再无蕴含人文精神的深度性和超越性。有人甚至把主宰网络时代精神世界的科技意识形态看作扼杀艺术的“幕后黑手”!这些不无偏激的言论,被某些网友称为“技术恐惧症”。“技术恐惧症”患者最大的特点就是永远像鲁迅笔下的九斤老太那样“粉昨非今”,他们习惯性地以古董商的眼光看待一切事物。对于任何東西,他们均以年轮齿序分贵贱,越旧越有品位,越旧越有神韵,越旧越有价值。因此,大多数新东西根本就难入其法眼,且少有不被贴上赝品、拙劣、肤浅、轻薄等标签的。他们的逻辑非常清晰,那就是物质文明的进步必然要以精神文明的衰退为代价。当然,“技术恐惧症”患者并非厌恶所有新生事物,只是当技术使人类自由的疆域出现爆炸性的拓展时,一些人突然失去了蜗行摸索的依仗,焦虑和恐惧便由此而来。其实,技术进步并不会造成精神衰退,实际情形应是恰恰相反。当然,精神发展严重滞后于技术的现象也的确存在,因此,有人大声疾呼——“健步如飞的技术哟,请等一等,给落伍的灵魂一个追赶的机会。”

历史上曾多次出现过技术恐惧的流行病。在目前看来,技术的进步尚未让人真正体会到诗意栖居的安逸与恬静,相反,膨胀的欲望和激烈的竞争,使我们对安全感与归属感的需求变得更加迫切。尤其是身处技术前沿的“发烧友”一代,其焦虑感和孤独感会更加严重。新媒介技术有时会如毒品一样,为“发烧友”的狂欢激情火上浇油,但激情消逝后的落寞与空虚,会化为他们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隐痛。正如酒足饭饱后的百无聊赖的危害,有甚于奔波于衣食的辛劳一样,媒介技术无所不能所导致的“娱乐至死”,有可能比丛林中的物竞天择更为悲惨。

过度依赖技术的人类文明是否真的像尼葛洛庞帝所断言的那样,发展到了一个临界点?所谓的“数字化生存”果真是现代人注定无法逃避的谶语?现代技术革命在大幅度推动社会进步和改善物质生活的同时,是否一定要留下无数意念中的奇幻诱惑和谜一般令人困惑的现代神话?现代人匆匆忙忙涌向“网络新大陆”,仿佛找到一只可以逃避过去、通向未来的诺亚方舟。李河说:“作为一个敞开的全新的世界,计算机网络对于许多富于好奇心的人来说确实产生了一种‘挡不住的诱惑。……一年前,我的一位尚未入网的朋友在看过网上漫游的演示后大发感慨说:现在忽然觉得自己就像刚从树上下来那么原始!”B18这种感慨其实只是网络社会无数“正常的”奇怪感受的一种正常表达而已,因为网络社会是由无数惊人的奇迹组成的,网络本身就是一个史无前例的迷人的神话。

毫无疑问,网络文化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了不起的创造之一,有人认为它是通往天堂的“巴比塔”,将给人类带来无比美好的全新的文明。它不但能轻而易举地实现人们的愿望,甚至在帮助人们实现愿望的同时,还为人们设计了无数其根本就没有想过的愿望,为人类创造幸福生活提供了无限广阔的空间。但是,也有人担忧,网络这个伟大的神话,实际上是人类发展史上最大的一个陷阱,网络召唤人们逃离“原子”组成的现实家园,纷纷奔向“比特”组成的“太虚幻境”,它把现代人变成匆匆过客,现实生活也因此成了一个失去家园的驿站。

在盛赞网络社会给人类带来前所未有的解放时,渴望早日致富的人们首先想到的可能是它在经济领域频频制造的“金币爆炸”事件。当王选宣称要在他的公司推出100个百万富翁时,网络经济早已经在美国创造过无数的“淘金”神话。B19“电脑购物”更为商家和顾客津津乐道。在政治领域,从文艺复兴到19世纪的工业革命,新的通信手段如印刷机和电报都大规模唤起了民众参与政治的热情。当克林顿于1996年把互联网络引进到白宫时,人们拭目以待电脑是否会赋予民众以新的力量。人们日常生活受互联网的影响更为引人注目。例如:在经济发达的美国,由于人口爆炸、环境污染等原因,许多人不愿继续生活在大都市里,可是,如果远离了都市,信息联络又将受到较大限制。在互联网络问世后,由于它能够保证通讯速度比打电话更方便的“即时性”,所以人们开始再一次向西部迁移,“农村人口”增多起来。

在这种背景下,网络文学被不少人视为“朝阳产业”和文学世界“最后的金矿”也就不难理解了。对于形形色色“贩卖矿物的商人”来说,他们只看到矿物的商业价值,而看不到矿物的美和特性,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因此,网络文学这座“金矿”的商业价值能够得到比较充分的开发也就不足为怪了。

显然,科技在不同人眼中扮演着天使和魔鬼两种角色。它不仅能造福于人类,也为人类制造过数不清的灾难。它不停地制造美妙的科学幻想和现代神话,同时也以它无穷的破坏力制造着人类终结的倒数计时器!当乐观主义者数着科技大踏步向前迈进的步伐时,悲观主义者则从相反的方向数着人类走向终点的脚步。对于文学和艺术,科学技术同样扮演着敌人和盟友的双重角色。

但是,不管怎么说,科学和艺术毕竟都是人类用以认识和改造世界的重要的手段。米·贝京在《艺术与科学》一书中评价福楼拜时认为,在科学技术发达的机械化生产的环境中,人会丧失人性,并变成机器。在金钱和暴力占统治地位的社会里,福楼拜产生了一种悲观的思想:“美大概对人类没有好处,原来,艺术是介于代数和音乐之间的某种东西?”尽管“人的思想不可能预见到未来的创作将被怎样的精神阳光所照耀。我们暂时停在一个拥挤的过道里,在黑暗中来回摸索”。但是“艺术愈来愈科学化,科学愈来愈艺术化;两者在山麓分手,有朝一日会在山顶重逢”。B20显然,这个美妙的“重逢”在这个全新的世纪里正在成为现实。

我们必须承认,网络文学的现状确实有令人担忧的方面,但是,对网络文学的前景,我们却满怀信心!鲍里斯·阿库宁说得好:“互联网和它所带来的新的信息空间能够扩大文学的可能性。而那些诸如‘网络把文学引向死路之类的话,是没有事实依据的。实际情况却恰恰相反——文学从网络中获得了新的推动力。”B21假如有一天,阿尔法狗之类的软件抢走了我们这些以写字为业者的饭碗,真不知道我们将会为之欣喜还是悲哀?但至少有一點是值得欣慰的,那就是它帮我们摆脱了呕心沥血、焚膏继晷的艰苦劳作。

注释

①《莫言当网络大学校长感慨:我都不用电脑》,《华西都市报》2013年10月31日。

②张抗抗:《网络文学杂感》,《中华读书报》2000年3月1日。

③《网络文学:热闹时刻需冷静》,中国新闻网,http://www.chinanews.com/2000-12-29/26/63772.html。

④周宪:《中国当代审美文化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296页。

⑤[美]尼葛洛庞帝:《数字化生存》,胡泳、范海燕译,海南出版社,1997年,第51页。

⑥⑦⑨欧阳友权:《网络文学评论100》,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第2、4、4页。

⑧李星辉:《网络文学语言的四个特性》,《求索》2010年第6期。

⑩南帆:《游荡网络的文学》,《福建论坛》2000年第4期。

B11欧阳友权:《网络文学:挑战传统与更新观念》,《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1期。

B12[法]雨果:《巴黎圣母院》,《百部世界名著》,北京电子出版物出版中心,2000年,第15页。

B13王逢振:《网络幽灵》,天津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第65页。

B14蒋原伦:《媒介文化十二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60—61页。

B15[荷]E·舒尔曼:《科技文明与人类未来——在哲学深层的挑战》,李小兵、谢京生、张峰等译,东方出版社,1995年,第26页。

B16刘小枫:《现代性中的审美精神》,学林出版社,1997年,第450—451页。

B17[德]雅斯贝尔斯:《何谓技术》,《文化与艺术评论》第1辑,第201—202页。

B18李河:《得乐园·失乐园》,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7页。

B19如1995年克拉克的“网景公司”在困窘的经济状况下以每股14美元的价格上市,结果一开盘股票价格就一路飚升到71美元,500万股第一天就销售一空,克拉克因此一夜之间摇身一变,成了美国的亿万富翁。这一类神话,使人相信互联网将是一个前途无量的巨型产业。而且,由于互联网络不是任何公司能够单独垄断的,竞争既意味着成为对手,也意味着成为合作伙伴。因此,这种竞争具有“环保”的意味,既不破坏生态平衡,又能争取自己生存得更好。

B20[苏]米·贝京:《艺术与科学——问题·悖论·探索》,任光宣译,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年,第131页。

B21张俊翔编译:《文学从网络获得新的推动力——俄罗斯作家鲍里斯·阿库宁访谈》,《光明日报》2002年6月26日。

责任编辑:采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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