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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蛤蟆骨朵

2017-04-06茅今道

北京纪事 2017年4期
关键词:田鸡骨朵蛤蟆

茅今道

北京的夏天比较漫长,而且酷热难挨,所以有苦夏之说。您也许难以想象,老北京人为了让孩子平安度过这个夏天,要在春夏之交的四五月份(农历三月)让孩子喝几个蛤蟆骨朵。

蛤蟆骨朵,也可以写成蛤蟆咕哚,或蛤蟆咕嘟。什么叫蛤蟆骨朵呢?简单说就是青蛙的“孩子”小蝌蚪。

蛤蟆甩子,也就是产卵后,大概要在开春的四五月份变成蝌蚪。蝌蚪黑黑的大头,留着小小的尾巴,在河边成群结队地游动,煞是好看,让人瞧着,便会联想到花的骨朵,所以,老北京人给它起了一个好听的名:蛤蟆骨朵。

蛤蟆骨朵应该算青蛙的青春期。蛤蟆从骨朵变成会叫的青蛙,前后也就是一个多月的时间,而被称之为好看的骨朵,大概只有20多天。

这之后,蝌蚪的发育奇快,那黑黑的小尾巴很快就越来越小,似乎在您眨眼愣神儿的工夫,那小尾巴就变没了,转眼之间,长尾巴的地方变出来两条腿,那腿越长越大,成了青蛙的肢体。这种奇妙的变化像北京的春天,转瞬即逝。大地变绿,脱了冬装,和煦的春风在您脸上摩挲,刚感觉舒服,您还没来得及感受春意,已经是烈日当空的夏天了。

这么看来,处于青春期的蛤蟆骨朵还是挺难得的。

蛤蟆骨朵长大了就是青蛙。青蛙也叫田鸡,为什么叫田鸡呢?因为过去河边、稻田,只要有河有水洼的地方,都能听到蛤蟆的叫声,而且这小东西繁殖能力超强,一甩子,几十条甚至上百条蝌蚪。

在老北京人眼里,蛤蟆并不是值钱的小活物。正因为如此,它也成了北京人餐桌上常见的一道菜,我小时候,常见街头小贩叫卖炸田鸡腿,一些饭馆也有这道下酒菜。那会儿的田鸡是纯野生的,到河边洼地捉,有的是。

田鸡必须吃活的,现捉现吃。田鸡主要是吃它的两条大腿,肉很鲜嫩,但并不香,所以吃的时候,得要蘸椒盐。现在看吃田鸡腿有些奢侈,而且也有破坏生态平衡和不保护野生动植物之嫌。但那会儿,青蛙实在是寻常之物。我小的时候,城墙还没拆,护城河还在,每到春夏,我经常和胡同里的孩子,到护城河边捉青蛙玩儿。

其实,胡同里的很多人是忌讳吃田鸡的,包括我姥姥。她不吃,倒不是因为慈悲,不杀生,而是觉得田鸡长得忒难看,也没什么吃头儿。我们家是姥姥主内,她不喜欢吃这东西,别人也就跟着嫌弃了。所以,我每次捉回田鸡来都送了人,后来干脆就不捉了。

大约上世纪70年代末,随着城市化的发展,住胡同里的人突然发觉晚上睡觉听不着青蛙叫了。于是有人写文章呼吁保护青蛙。也正是从那时起,野生的田鸡逐渐在北京人的餐桌上消失了。

到了上世纪90年代,广东的粤菜在京城餐饮界大出风头,粤菜里有一道“红烧牛蛙”,京城的“吃货”们从这道菜,找到了消失已久的田鸡口感。不过牛蛙是人工养殖,已经不是野生的了。

跟青蛙比起来,蛤蟆骨朵的生命力似乎更强。那会儿,每到农历三月,在城里城外的大小河流中,都能看到它们的身影。老北京有一种风俗,每到这个季节,便让家里的小孩儿喝几个蛤蟆骨朵。

老人们说,北京的春夏之交风多,气候干燥,小孩儿容易上火,而且这会儿也是各种瘟病的流行高峰期,喝蛤蟆骨朵能清热解毒,让孩子顺顺当当躲过各种瘟病。

我的姥姥对此深信不疑,所以,每到农历的谷雨前后,总要让蛤蟆骨朵到我的肠胃里溜达一趟。我八九岁之前,喝蛤蟆骨朵都是花钱买。

那会儿,每到春夏之交,总会有郊区的农民或是卖鱼虫的小贩,走街串巷卖蛤蟆骨朵。卖鱼虫的卖蛤蟆骨朵,属于搂草打兔子,捎带手。农民卖蛤蟆骨朵,也属于临时抓挠俩活钱。

好在那会儿北京还没有“城管”,这种走街串巷的小买卖没人管。不过,蛤蟆骨朵的蜕变期非常短,所以没人指着靠卖它吃饭。

卖蛤蟆骨朵的一般是推着单轱辘的小车,车上是个大木桶。桶里的水必须是河水,可谓原汁原味,因为蛤蟆骨朵只认原本生存的河水,换了别的水很快就死。小贩在桶边单预备一个小碗。也有挑着水桶的,小碗直接放在水桶里。

称他们是小贩,是因为这种生意实在太小了,而不是指他们的岁数小。通常卖蛤蟆骨朵的以五六十岁的老人居多,也许是年轻人不稀罕这种小买卖吧。

小贩边走边吆喝:“蛤蟆——骨朵!”“骨朵”俩字轻轻往上扬,尾音变调,非常好听。

胡同里的老人听到吆喝声,便拉着孩子出门,把卖蛤蟆骨朵的喊住。通常花五分钱就能买一碗蛤蟆骨朵。一碗里大概有十来只。

小贩用小碗在桶里直接舀出来,小孩儿拿起碗直接喝,喝的时候不能看着碗,因为那小生灵还在碗里游动,看着会不忍心喝。一般是拿起碗,一仰脖直接就把这碗蛤蟆骨朵,连汤带水吞进肚子里。

也有的买回去放一放,沉淀一会儿,但一般不超过两小时,怕水不新鲜,蛤蟆骨朵会死。听我姥姥说,喝死蛤蟆骨朵会中毒的。

常来我们这条胡同卖蛤蟆骨朵的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儿,长得又瘦又矮,花白头发,胡子拉碴,眼眶子上趴着模糊(眼屎),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说话的语调低沉,挑着两个木头水桶,走道颤颤巍巍的。

但是这么一个瘦弱的老人,吆喝起来,声音却很豁亮悠长。我总觉得那声音,不是从他嗓子眼儿里发出来的。

他跟我姥姥似乎很熟,每年春天,他准来我们这条胡同卖蛤蟆骨朵。我姥姥听到他的吆喝声,便会忙不迭地拉着我出门,必定要买碗蛤蟆骨朵让我喝,然后塞给老人一把钱,也不数是多少。我觉得有几毛或者有一块多钱。

我常常纳闷儿,明明老头儿说五分钱一碗,姥姥为什么要给他那么多呢?

有一次,老头儿快到吃晚饭的时候才挑着桶过来。他不停地說着抱歉的话,从桶里舀了一碗蛤蟆骨朵。姥姥低头看了看,没让我直接喝,却让我回家拿来一个碗,倒在里面说:“回去再喝吧。”然后给了老头儿一把钱,劝他早点儿回家。

我们回到家,姥姥把那碗蛤蟆骨朵给倒了。原来碗里的蛤蟆骨朵是死的。

“唉,他真是老眼昏花了。”姥姥叹息道。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这老头儿。转过年的春天,他没来。又过了一年,他还没来。

我问姥姥。姥姥低声说:“他死了。”

原来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已经得了绝症,而且家里还有一个瘫在床上的老伴儿。

“你们认识吗?”我问姥姥。

她苦笑了一下说:“八竿子打不着。我也是听人说的。”

京城卖蛤蟆骨朵的不止这一个老头儿,但我总觉得别人卖的,不如那个老头儿的新鲜。姥姥好像也是这种心理,所以,自从那个老头儿去世后,姥姥就让我自己去护城河捞。捞回家以后,她要亲自看着我喝,这样才放心。

也许是自己长大了,也许是那个老头儿的原因,记得我上小学三年级的那年春天,姥姥从别的小贩那儿买的一碗蛤蟆骨朵,让我喝了。

不知动了哪根神经,那蛤蟆骨朵喝进肚后,我只觉得它们在我的肚子里不停地游动,感觉自己的肚子是条小河。那天晚饭喝了一碗菠菜汤,我觉得那菠菜像是河里的水草。

越这么想,肚子里的“河”闹得越凶,临睡觉之前,“河”流到了我的嗓子眼儿,我恶心得吐了,好像要把“河”里的蛤蟆骨朵吐出来。吐得我昏天黑地,夜里还拉了稀。

第二天一早,母亲带我去了医院。打针吃药,在床上躺了两三天才缓过来,但蛤蟆骨朵好长时间才在我的脑海里消失。从那时起,我再也不敢喝蛤蟆骨朵了。

多年以后,我到江南采访,发觉那地方也有春天让孩子喝蛤蟆骨朵的习俗。当地人说:喝这个能清热解毒,治热毒疮肿。

后来,我查了《本草纲目》,上面确有这样的描述:“蝌蚪生水中,蛤蟆青蛙之子也,状如河豚,头圆,身上青黑色,始出有尾无足,稍大则足生尾脱。俗三月三,皆取小蝌蚪以水吞之,云不生疮,亦解毒治疮之意也。”

这个习俗流传了多少年,不得而知。但時过境迁,随着人们医学知识的普及和环保意识的提高,现在这个习俗基本上已经破除了。

我询问过当医生的朋友。他告诉我,蛤蟆骨朵有很多寄生虫,加上现在许多河水有污染,喝到肚子里会引起多种疾病。

谢天谢地,我小时候北京的护城河还没有污染。否则的话,保不齐蛤蟆骨朵真会把我带到“河”里去呢。

(编辑·宋冰华)

ice7051@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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