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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红异变

2017-04-05何潇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13期
关键词:粉色蓝色颜色

何潇

娇滴滴的粉色,正在令人想起它的力量。

时装周期间,我路过巴黎著名潮店COLETTE,看到了一场名为“PINK”(粉红)的展览。这是一个小型时尚艺术展,颇具酷儿风格。在一片粉红的区域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粉色画作、摄影和雕像,其中有带着粉色头发的狗,粉色的花朵、物件,以及更多的粉色男孩,与COLETTE一贯冷静的蓝白色调,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我承认我是被粉色本身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吸引进去的——即使当时我行路匆匆,而这个展览并不在我的工作日程里。策展人这样说:“我喜欢粉色的双重性。它是甜美、温柔的色彩,与此同时,又充满着争议。”双重性,是粉色的魅力来源,也是它特别具有话题性的原因之一。

近来,粉色的表现令人瞩目。一方面,在T台上,由于鸟语花香的浪漫主义的回归,粉色有了更多的用武之地——不仅在于女装,也在于男装(Gucci那些唯有谪仙美少年才能驾驭的美衣华服便是一个例子)。另一方面,粉色又与女权主义和政治扯上了关系,成为女权主义者偏爱的颜色。在美国,抗议特朗普的女权主义者上街游行,粉色是她们共同的颜色;在印度,女性也开始用粉色武装自己——“粉色帮”(Gulabi Gang)以粉色纱丽和粉色竹棍为标志,抗议施暴的丈夫和不公正的政治。

对于女性,没有什么颜色比粉色更具双重意味的了。一方面,这种颜色被用来对女性进行降格,色情化、浅薄化她们;另一方面,当代女权主义者正利用粉色来武装自己,将其视为进步的颜色。美国著名的女性反战非政府组织Code Pink,便是以粉色为名的。自成立以来,Code Pink成功地影响了白宫和其他政治机构的许多决策。作为乳腺癌警示标志的粉丝带,既有娇柔的女性气质,又有强大的抗争力量。

在我还是个小女孩儿的时候,大人向我推销粉色——像他们对许许多多小女孩所做的那样。然而,作为小女孩的我,并不喜欢粉色,彼时我最爱的颜色是蓝色——一个被他们倾销给男孩子的颜色。实际上,在我年幼时,粉色是我最讨厌的颜色,不仅因为它激起我的烦躁情绪,还因为它是被大人强加的。直到我长大成人,进入真正的成年女性阶段,对这种颜色的态度才有了转变。

我的遭遇基于一种常见的理论,即,女孩生来就热爱粉色。这种理论有一个八卦起源,为什么女性对于粉色更加敏感呢?因为在人类的原始阶段,社会这样给两性分工:男人负责捕猎野兽,女人负责采摘浆果。在这样的社会工作中,女性培养了一双“收集红色”的眼睛——那些味美多汁的浆果,通常都是红色系的。

这样的理论并不能令所有人感到信服。比如,一些研究者跳出来说,相比女性,男性对于色彩的敏感度是更胜一筹的。不然,如何解释历史上那些最为重要的艺术家和画家,都是男性呢?这个判断或许会遭到女权主义者的反对,毕竟造成这一结果的,除了个体的才能,还有深刻的社会原因。

让我们来仔细看看粉色。它是一种浅淡的红色,名字来源于同名的石竹类花朵(Dianthus,如康乃馨和美国石竹)。在当今的社会语境里,它通常被当作蓝色的相对色来提及。粉色代表女性,蓝色代表男性。一个最为直观简单的例子,当你走进婴童用品区,女宝宝的颜色通常是粉色,而男宝宝的颜色则是蓝色。

多年以来,粉色一直与“女性”联系在一起。当人们提到粉色,首先想到的词多半是“女生气”——即使大众已经接受男士穿着粉色,也不能彻底改写其固有形象。实际上,这种美丽的颜色,让人们联想的寓意,多半不太正面。它可能代表“色情”——比如“桃色”小报和“桃色新闻”。它还让人感到夸张,比如“粉红火烈鸟”那样的形象。粉色代表的不是力量,而是柔弱。

当你想到粉色的词源,会感到这是非常有意思的。“Dianthus”一词,来自希腊语,与“万神之神”宙斯联系在一起。这个简单的追根溯源让我对于粉色的异变史发生了兴趣,这种总被人说成温柔甜美的颜色,并非一开始便是娇滴滴的。那么,它又是如何异变成今天的样子呢?

色彩心理学家告诉我们,设计师和艺术家之所以常用粉色来代表爱、温柔、柔弱与天真,是基于人类自身的体验。我们最初的色彩联想,是作为胚胎在子宫内形成的。“彼时的我们,被温暖滋养着,温暖的光穿过母亲的肌肤,形成了柔软的粉色调。”

在古代,粉色似乎并不如而今这样娇羞。在《荷马史诗》里,我们可以在属于英雄的黎明里,看到粉色的天景:“然后,清晨的孩童阶段,粉色柔指一般的黎明,浮现在了眼前。”相似的美丽晨光,也出现在古罗马诗人卢克莱修的诗作之中。如果你曾经有过航行于大海之上的经验,可以回想粉色与蓝色共同构成的瑰丽。

在罗马与佛罗伦萨,我看了许多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有几种颜色的使用令我印象非常深刻,甚至是感到震撼,這其中包括赭石、群青、藏蓝,还有粉色。在这些绘画里,粉色被处理得十分典雅,宁静温和,非常高级。有意思的是,这些粉色经常被使用在男子的衣物上,甚至是神性的人物之上,而女子穿着蓝色系的形象,也不在少数。

比如藏于佛罗伦萨乌菲兹博物馆的安吉利科绘制的《受胎告知》,这幅不朽之作描绘了天使告知玛利亚怀孕消息的经典故事。在画中,天使穿着粉色的长袍,肩膀上有一对彩虹翅膀。玛利亚则穿着浅粉色上衣和蓝色裙子。整个画面由蓝色、粉色和米色构成,静谧柔和,是我看过的色彩构成最美丽的画作之一。

在梵蒂冈的壁画上,我看到了许多穿着粉色服饰的男子。在中世纪,粉色是一种常见的男子衣着颜色。贵族往往更倾向于明亮一点儿的颜色,比如猩红色。粉色还出现在宗教画里。在许多画家笔下,孩童时期的耶稣穿着粉色,这象征着其与基督身体的联系。在拉斐尔所做的圣母像中,也在孩童耶稣身上使用了粉色,处理得非常漂亮。

如果说文艺复兴的男子自带“花美男”气质,使用粉色不足为奇,那么印度男性对于粉色的偏好,则给我留下了更为深刻的印象。在印度的传统细密画和男性服饰中,都可以看到粉色的大规模使用。这些粉色通过细腻的手工和上乘的材质呈现出来,高雅贵气,使用在男子身上,也没有任何折损男性气概之感。这个具有极高色彩天赋的国家,对于粉色十分偏爱。传奇时尚编辑戴安娜·弗里兰说:“粉色是印度的海军蓝。”——说出这种话来,我猜想,她一定亲身到过印度。

粉色的黄金时代当属洛可可时期。18世纪,粉色曾经是最为时髦的颜色,攻陷了法国宫廷。在卢浮宫的工艺与装饰展区,我看到了这时的室内装饰。路易十五的情妇蓬皮杜夫人,是将粉色引入时髦的重要功臣。有意思的是,她同时引入风尚的另一种颜色,是在如今被当作粉色对比色的、象征男性的蓝色。

18世纪,粉色风靡欧洲,代表着浪漫与诱引,此时也正是浪漫主义运动大行其道的时期。作为红色的一种,没有人给粉色贴上“过度女性化”的标签。在德梅斯特(Xavier de Maistre)写于1794年的《在自己的房间旅行》中,法国作家就建议男性同胞们使用粉色与白色作为房间的颜色,这样可以调节情绪,令自己心情愉快。

在19世纪,小男孩穿着白色和粉色十分常见。实际上,当时的父母倾向于给小婴孩穿上粉色,不论是男宝宝还是女宝宝,这或许是因为换尿布的时候更容易。不仅如此,将男孩装扮成女孩的风气也十分普及。在很多画作上,我们看到的小女孩儿,其实都是小男孩。很多时候,他们穿着粉艳的小裙子,宛若乖巧的小兔子一般,难辨雌雄。

一个问题是,“男穿蓝、女穿粉”的不成文规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形成的?

19世纪中期,粉色与蓝色,只是婴孩常用的颜色而已。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这两种颜色才开始逐渐具有性别意义。然而,在20世纪20年代,依然可以看到许多男孩儿穿着粉色,女孩儿穿着蓝色。一些宣传商甚至将粉色当作男性的颜色,因为它是“浅一些的红色”。

1918年,在一份名为《恩纳肖婴儿部》的出版物里,这样解释“红男蓝女”的原因:粉色醒目,亮丽,是一种强烈的颜色,更合适男生;蓝色则细致娇俏,女孩儿穿起来更美。另一种说法则是,粉色适合金发,蓝色适合黑色与棕色头发。蓝色适合蓝眼睛,粉色适合棕眼睛。1927年,《时代》杂志公布了一张“颜色性别趋向图”,数据来自零售商。图表显示,父母更倾向于让男孩儿穿粉色,女孩儿穿蓝色。

在时尚领域,粉色几乎从不缺席,留下了许多华彩篇章。其中一个诞生于20世纪30年代,由设计师艾尔莎·夏帕莱利(Elsa Schiaparelli)和超现实主义诗人、艺术家让·谷科多合作完成。这是一种由洋红色和白色混合而成的颜色,被称作“惊艳粉”(Shocking Pink)。不仅如此,艾尔莎·夏帕莱利还推出了同名粉色香水,香水瓶是一个曼妙的女人体,原型为好莱坞著名影星梅耶·韦斯特(Mae West)。

40年代,色彩的性别差异开始出现。一份关于人们对于颜色偏好的调查,影响了制造商和零售商。在此时,粉色尚没有与女性化联系在一起。趋势仅仅表明,男生更喜欢蓝色,女生更喜欢粉色。实际上,不论男女似乎都更偏向于蓝色。在成年人那里,粉色几乎是最不受欢迎的颜色。另一个有趣的细节是,蓝色是与各种年龄段的男性联系在一起,而粉色联系的女性多为年龄较低的群体,比如女孩儿和少女,成年女性,很少会被人与粉色联系在一起。

奠定局面的还是第一夫人们。1953年,在艾森豪威尔总统的就职典礼上,玛米·艾森豪威尔(Mamie Eisenhower)一袭粉色裙装出境,引起了公众的注意,也带来了粉色的意义转向。第一夫人对于粉色的偏爱,让公众认为,这是“淑女的颜色”。其后的第一夫人终极偶像杰奎琳·肯尼迪,更是让粉色作为淑女色的形象,深入了大众的心。杰奎琳不止一次在公共场合穿着粉色,最著名的一幕,莫过于肯尼迪总统被狙击手击中后,浑身是血地躺在她粉色的香奈儿套装裙上。

此时的电影,在给全世界输出不朽时尚偶像之时,也输出了粉色的女性形象。50年代有几个著名的荧幕粉色形象,被写进了时尚史。一个来自于1953年拍摄的《绅士最爱金发美人》,玛丽莲·梦露穿着一身粉色礼服裙,带着粉色长手套,在一群绅士的簇拥之下翩翩起舞,既性感又美丽。

另一部,是奥黛丽·赫本拍摄于1957年的《甜姐儿》(Funny Face)。影片中,有一个以戴安娜·弗里兰为原型的时尚主编玛吉·普雷斯科特(Maggie Prescott),由凯·汤普森扮演。她宣称,粉色是新的潮流,全美女性随即开始追捧这种颜色。电影中,有一段名叫《思考粉红》(Think Pink)的歌舞,唱道:“抛弃黑色!烧掉蓝色!埋葬米色!从现在起,姑娘们,进入粉红的世界吧!”

粉色大行其道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20世纪60年代到70年代,女权主义兴起,“去女性化”和“去时尚化”的信息也被传到人们的日常着装之中。姑娘们倾向于打扮更为中性,至少,不是过于女性化的。在一些公司70年代的购物目录里,有几年甚至找不到粉色的婴儿服。这是一个很好的社会潮流改写风尚的例子,人们相信,女性会为衣所役。“如果她们穿得更为利落,更像个男性,会比穿着嗲兮兮的粉色荷叶边更活跃、更自由。”

“另一方面的原因是,‘婴儿潮一代的父母,是在强调性别差的环境里长大的。”《粉色与蓝色:区分男孩与女孩》一书的作者帕罗蒂(Jo B.Paoletti)说,“父母们感到害怕,如果我们给孩子穿错了衣服,他们长大后会不会变得不正常。”帕罗蒂在马里兰大学任教,是一名历史学家。在这样的情况下,男孩儿被打扮得如同他的父亲一样,女孩儿的着装则以母亲为模板。

直到80年代,中性服装依然非常有市场。这与此时的社会风潮是相关的。帕罗蒂回忆说:“一夜之间,到处都是蓝色,即使是只泰迪熊,也抱着一只足球。”在80年代成长起来的年轻母亲,很多是没有粉色、蕾丝和长发芭比娃娃的,她们也倾向于将自己的孩子打扮得无性别。“她们与婴儿潮时期的女权主义者不同。哪怕希望自己的女儿长大以后成为一名军医,她们也不会说,军医不能富于女性气质。”

孩童的性别意识,通常是在三四岁之间形成的,而要形成固定概念,则是在他们六七岁的时候。无处不在的商业广告和商品推广,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这些孩子们的性别意识,令他们接受既有的社会准则。他们很容易做出这样的判断,比如留长发和穿粉色,是变得像女孩儿的准确途径。这种喜恶,随着他们性别意识的加强,会不断被强化。

令我们感到悲哀却又无奈的一点是,在过去的主流价值观里——现在依然没能彻底改变——女性是被降格的。自然而然,与女性联系在一起的粉色,也是被降格的。在这样的情况下,穿着粉色的男性,一道被降格了。因此,很少男性会去选择这种颜色,即使它是一种美丽的颜色。另一方面,粉色经常与同性恋联系在一起。而在过去的200年间,这是一个禁忌词。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纳粹集中营里有同性恋倾向的犯人,被要求戴上一个粉色的三角,作为耻辱标记。而今,粉色三角成為同性平权运动的一个标志。

有意思的是,社会的偏见让粉色成为一种强大的颜色。女权主义者和LGBT平权组织选择粉色,正因为它的争议性。选择被社会固化了意义的粉色,意味着抛弃社会成见,对抗舆论压力,面对真实的自我,这是个体强大的表现。

几年前,我去斯德哥尔摩参加一个颁奖典礼,其间,他们向我介绍了他们的儿童教育。最令我感到触动的一点是,他们让儿童自由选择偏好,而不是给男孩儿蓝色,给女孩儿粉色。“孩童对于许多东西的偏好,是社会强加的,没有人是天生的男孩儿或女孩儿。”在瑞典,女权主义组织最初使用的颜色,也是粉色。

美国女权运动先锋葛洛丽亚·斯坦纳姆(Gloria Steinem)说:“我们的首要问题是,作为男性与女性,不是要学习(成为男性或女性),而是不学习(成为男性或女性)。”在性别意识成为社会热点的70年代,有一个著名的争论,“培养不是本质”(Nurture Not Nature)。男性与女性只是两种性别,粉色只是一种颜色。

1. 2010年4月7日,英国伦敦Tesco超市呼吁男性穿着粉色衣服,表示对当年英国癌症调查活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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