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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本质·世界
——维特根斯坦语言观再思考

2017-04-03农,楠,2

关键词:维特根斯坦本质哲学

孙 志 农, 沈 楠,2

(1. 安徽农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 合肥 230036;2. 中国科学技术大学 科技哲学部, 合肥 230026)

语言·本质·世界
——维特根斯坦语言观再思考

孙 志 农1, 沈 楠1,2

(1. 安徽农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 合肥 230036;2. 中国科学技术大学 科技哲学部, 合肥 230026)

维特根斯坦的语言观是其哲学思想的核心,经历了从“语言图像论”到“语言游戏论”的思想变迁,以反本质观与日常语言观为主要特征。从语言与本质所存在的辩证关系来看,尽管世界上不存在能够解释一切事物的终极本质,但是存有在各个系统层级上起到局域规范作用的局部本质,因此反本质观将“现象”与“本质”绝对对立起来值得商榷;另一方面,从语言与实在的关系、语言的多样性和开放性等方面来看,世界决定着语言,日常语言分析不具备先验意义上的封闭性和自主性,也不可能消解所有的哲学问题。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尽管维特根斯坦的语言观存在局限性,其在语言哲学发展进程中所起到的巨大作用不可磨灭。

语言图像;语言游戏;本质;世界;维特根斯坦

从《逻辑哲学论》到《哲学研究》,维特根斯坦穷尽一生去思考和体验哲学,而贯穿其哲学生涯始终的是对语言圣徒般的倾心与执着。一直以来,学术界力图从不同角度来研究维特根斯坦的语言观,然而大多都局限在文本解读的框架内,缺乏在更为宽阔语境中的综合分析与批判。笔者认为,一个人的经历包括他的思想都不可能逾越他所处的时代。维特根斯坦已经去世将近半个多世纪,在追溯其学术贡献的同时,我们不仅有可能,而且也应当对他的思想进行更深入的评价。

一、从“语言图像”到“语言游戏”

作为维特根斯坦前期语言哲学的扛鼎之作,《逻辑哲学论》的核心思想与当时正在兴起的数理逻辑运动一脉相承,在很大程度上继承了莱布尼茨、弗雷格等人开创的语言分析传统——将语言视为一种思维表达的形式系统,并采用逻辑分析的手段构造绝对严密的理想语言。在数理逻辑学派看来,如何彻底摆脱人类思维对自然语言的先天依附,以纯粹形式和结构化的方式表达思想,一直以来就是语言和思维科学中的首要课题。早在1710年发表的《神正论》中,莱布尼茨就明确规定了人工语言相对于自然语言的优越地位:“这种语言是一种用来代替自然语言的人工语言,它通过字母和符号进行逻辑分析与综合,把一般逻辑推理的规则改变为演算规则,以便更精确更敏捷地进行推理。”[1]而德国逻辑学家、语言和分析哲学的奠基人弗雷格则开启了现代意义上的人工语言构建之路。他认为自然语言在逻辑系统方面存在重大缺陷,因此,作为能够确保推演精确性的符号系统,一种理想的人工语言“必然有逻辑关系的简单表达式,这些表达式限制在必要的数量之内,必然能够被人们简便而可靠地掌握。这些形式必须适合于与内容最密切地结合在一起,同时必须力求简明,以便能够充分书写平面的二维广延达到描述的清晰”。[2]

在《逻辑哲学论》中,维特根斯坦延续和发展了前辈学者的总体构想,提出了一种雄心勃勃的语言图像观:世界由事实组成,所有事实都可以还原为最基本的原子事实;而所有的语言命题亦可以分解为最基本的原子命题,并且与原子事实相吻合;在此基础上,语言与世界之间建立起一一对应的映射和同构关系。因此,维特根斯坦对于日常语言持有严厉的批判态度,主张采用现代的数理逻辑工具对其进行改造,以消除语用实践中的各种含混和歧义现象。“在日常语言中,常有同一个词用完全不同的方法来标记——因此属于两个不同的符号——或者用不同的方法来标记的两个词,在命题中看来是以同样的方式来应用的……因此,很容易发生最基本的混淆(整个哲学就充满了这种混淆)。为了避免这些谬误,我们应该使用排除这些谬误的记号语,方法就是在不同的符号中不应用相同的记号,不以同样的方式来应用不同的方式标记的记号。就是说要使用一种服从于逻辑语法——逻辑句法——的记号语。”[3] 34

然而, 事物的演进往往迥异于人们的主观意志。 随着现代数理逻辑和自然科学的进一步发展,人们很快意识到逻辑学派希望将语言、数学乃至世界彻底逻辑化的企图是无法实现的。首先,“罗素悖论”的发现意味着弗雷格“概念文字”的理论基础存在严重缺陷。其次,罗素与怀特海一心想完成弗雷格未完成的事业,意图把数学这门人类最成熟的形式化语言完全归划为逻辑,进而为其他语言类型的严格化奠定基础。可是,尽管他们在其巨著——《数学原理》中实践了这一主张,却并未获得真正意义上的成功。尽管罗素等人提出的类型论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悖论问题,却打乱了数学的经典结构,无法完全兼容现有的数学内容。同时,《数学原理》所总结的无限公理和选择公理既不是任何纯粹形式推导的结论,也很难被看作是显而易见的逻辑公理,而勉强提出的可化约公理则引发了更为尖锐的争论。最后,“罗素悖论”的最终解决借助了集合论中的一系列公理化操作,其关键步骤为通过引入外延公理和内涵公理对集合的形成施加限制,从而规避了悖论的出现。这种方案给人一种“就事论事”“权宜之计”的感觉,其所针对的是明确具体的问题,并不依赖某个特定的哲学立场,却产生了非常积极的效果。“因此,人们在构造理想语言道路上的惨痛失败,尤其是以罗素为代表的逻辑学派的经验教训,所有这些都激发了人们对于逻辑主义更为全面深刻的审查,也促成了维特根斯坦在语言思想上的重大转变。”[4]

在20世纪40年代,维特根斯坦开始倡导一种与前期迥然不同的语言观,在很大程度上否定了语言的客观实指性,主张其灵活多变的表达功能。也就是说,语言系统中的字、词、句并不存在一个绝对普遍的意义,其在不同的语言环境中有着不同的释读空间;语词、句法规则、具体语境中的语用活动——这些语言系统中的基本要素彼此关联,形成一个无法进行严格“逻辑切割”的有机整体。维特根斯坦将之形象地称为“语言游戏”——“我还将把语言和活动——那些和语言编织成一片的活动——所组成的整体称作‘语言游戏’”。[5]7借助此概念,维特根斯坦详细讨论了人类思想出现混乱的根源。问题的症结并不在于如何掌控语言的精确性,而是人们在表达思想的过程中,习惯于将语词和它们的日常使用孤立开来,将其意义固化在某个抽象的共相化语境中,借此追寻潜藏在大千现象背后的终极“本质”,然而这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所谓“本质”恰恰是不存在的。“我们意识不到一切日常语言游戏的超乎言表的多样性,因为我们语言的衣裳把一切都弄成一个样了。”[5]270正因为此,维特根斯坦强烈呼吁人们看清抽象思辨的弊病,重新审视那个人们身处其中、却浑然不知的多元化语言世界。

二、语言与本质

一直以来,几乎所有的哲学家都费尽心机,意图把世界纳入某个高度统一的理论中以解析其本质。而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观则促使人们认识到:任何理论叙事,不论其如何恢弘庞大,都会存在一些它自身无法填补的缝隙。在维特根斯坦看来,正是对本质的执着追求使得人们一味沉迷于呓语幻觉式的非日常语言,大量貌似博大精深的思想不过是哲学家们滥用语言、将语言抽象化和本质化的结果。“为了弄清楚一个普通名词的意义而必须找出在这个名词的全部用法中的普遍因素,这个想法对哲学研究起了阻碍作用。因为,这个想法不仅得不出任何结果,而且会导致哲学家把具体事例当做无关的东西加以忽视;然而只有这些事例才能帮助哲学家理解普通名词的用法。”[6]因此,对于具体现象的关注远胜于致力于发掘抽象本质的理论建构。“维特根斯坦拒绝用建构理论的方式来从事哲学,这种拒绝突出体现在他不用元语言来做哲学,不用超级概念来进行哲学探索。”[7]不难看出,维特根斯坦的反本质观蕴含着类似于“一码归一码”“具体问题具体对待”的朴素认识,具有一定程度上的现实意义与合理性。客观来说,传统哲学的宏大叙事终究会走到尽头,人类认知必定要从形而上的抽象思辨逐步走向具体化、精确化和专业化,这一点早已被人类知识发展的客观历史所证实。

然而,思想的片面和局限性是任何人都无法避免的。维特根斯坦在呼吁人们重视原始现象、杜绝抽象归纳的同时,却将现象和本质这两个概念在日常语言的范畴中绝对对立了起来。在他看来,一切现象都是自在自为的,并不存在什么“隐藏着”的本质。“哲学只是把一切摆到那里,不解释也不推论。既然一切都公开摆在那里,也就没什么要解释的。而我们对隐藏起来的东西不感兴趣。”[5]59“我只是在描述语言而不是在解释任何东西。”[8]39此外,作为人们思想的载体和工具,任何人都无法逃脱语言的牢笼。因此,所谓的哲学思考就不再是对于现象无遮蔽的直接观察,而是转化为现象学意义上的语言考察。“我们的眼光似乎必须透过现象,然而,我们的探究面对的不是现象,而是人们所说的现象的可能性。也就是说,我们思索我们关于现象所做的陈述的方式。”[5]49事实上,维特根斯坦的以上论述是值得商榷的。本质和现象既对立又统一,世界上既没有脱离现象孤立存在的抽象本质,也没有不受任何本质制约的纯粹现象。多姿多彩的个体和多样性固然值得重视,隐藏在它们背后、相对稳定的本质也是独立于语言表达的客观存在。这一点早已被人类无比丰富的自然和社会实践所证实,并且是不需要通过语言分析来论证的。与之相适应,语词的具体和抽象用法之间也应该是辩证统一的关系。无论是灵活多变的日常语言,还是服务于理论归纳的抽象语言,它们之间不是非此即彼、相互排斥的关系,而是在人们描述现象和本质的过程中达到互补与平衡。

根据现代系统科学理论,作为一种客观存在的形式,本质可以被定义为在各个层次上起到“局域”规范作用的结构或规律,其潜藏在不同类型的“语言游戏”和“生活形式”中,需要人们进行分门别类的实证探索才能发现。世界可以划分为诸多不同的层次——无机系统、有机系统、生命系统、人类系统、社会系统……每一个系统都不是完全自由、随心所欲的现象播撒,而是受到特定规律的制约。一个系统的外在表象固然千差万别,然而掌控其发展变化的内在结构却具有较高的稳定性,可以视为构成该系统的本质。有必要指出的是,随着人们探究范围的不断扩张和深入,现代系统科学已经认识到传统的分析还原方法具有相当大的局限性。有人希望找到一个包罗万象的所谓终极理论,在此基础上构成一个层级分明、且能够逐级还原的原理链条,从而完美地解释世界上的一切现象,包括宇宙的形成、生命的起源乃至人类的行为。但是,人们日益意识到这个想法是不现实的。美国物理学家、诺贝尔奖获得者安德森教授曾经指出:“还原论的主要缺陷在于它在任何意义上都不是一个具有建设性的主张:将一切化约为基本定律的能力并不能确保我们可以以此为基础重构整个宇宙。”[9]而英国理论物理学家、科普作家保罗·戴维斯也认为:“科学家们现在越来越注意大自然的结构等级的重要性,象生命、组织、精神之类的整体性概念确实是有意义的,是不能用‘不过’是原子、夸克、统一力或其他什么东西之类解释过去的。”[10]因此,不存在能够解释一切事物的普适或终极本质。从这个角度来说,维特根斯坦的反本质观仍有其合理意义。然而,作用在不同系统层级上的本质仍然存在,并且在各自的运作范围内发挥局部的规限作用。

在彻底批判关于世界本质、语言本质等本质主义思想的过程中,维特根斯坦曾经用“偏食”来形容人们固守某个单向认知模式的保守心态,“哲学病的一个主要原因——偏食:只用一类例子来滋养思想”。[5]185也就是说,人们时常表现出这样一种思维惯性——将自己在某个领域中的成功经验过于自信和轻率地延拓至其他领域,以至于成为自己以往成就的囚徒。耐人寻味的是,这一论断恰恰也可以用在维特根斯坦自己身上。后期维特根斯坦对于日常语言表现出极大的偏好,并且根据他的“语言游戏”说激烈反对当时正在兴起的自然科学抽象化和理论化趋势。“宗教术语和数学相比,前者就不能承担任何滥用抽象符号的罪责。”[11]2然而,维特根斯坦的日常语言哲学恰恰阻碍了他对其他语言论域(逻辑语言、数学语言)的全面认识。正是在这个问题上,维特根斯坦违背了他自己反复强调的殊相考察和反本质原则,同样犯了以偏概全和同质化思考的病症。事实上,作为人类用以精确描述和预测自然现象的工具、亦或不同范畴的“语言游戏”,数学等自然科学的游戏规则与日常语言是截然不同的,其在20世纪的抽象化演进已被证明是一条合乎学科发展规律的正确道路,是人类实践达到一定阶段后的必然产物。维特根斯坦曾经用一句《浮士德》中的名言——“太初有为”来总结其后期哲学思想的核心。然而,这个“为”,如果是将一切抽象和理论元素排除在外的、纯粹经验性的生活和技术实践,那么终究是不完整的,也无法支撑起一条理论与实践携手并进的现代文明之路。

三、语言与世界

众所周知,语言和世界(实在)的关系是哲学的核心问题之一。对于维特根斯坦而言,所谓的哲学问题并非源自于现实世界在人们思想中的投影,而是语言本身在一步步抽象化过程中被错误使用后的产物。因此,哲学的全部意义在于语言的批判。“只要掌握了语言的日常规范用法,将语词的分析置于具体的个人和社会语用环境之中,那么传统的哲学问题就将不复存在乃至自动消解掉。”[12]我们认为,语言使用的规范化固然可以起到明晰概念、锐化思维过程的作用,然而这不可能、也不应当是人类哲学思考的唯一目标。之所以存在哲学混乱的现象,其背后有着深刻的社会、政治乃至认识论方面的根源,语言使用诚然是原因之一,却不能说是最根本的原因。语言在执行措辞表意功能的同时,无论其表述方式是模糊还是精确,它所指向的世界依然是客观存在的、不以人们的语言使用而转移的。法国著名哲学家阿兰·巴迪欧曾经明确指出必须扭转哲学的语言转向范式,他说:“在由始至终论述语言的《克拉底鲁斯篇》中,柏拉图说,‘我们哲学家并不把词而把物作为研究的起点’。这句话不管多么难以理解或模糊,我都赞成哲学要恢复这一思想,哲学的起点不是词,而是物。”[13]而我国学者涂纪亮先生也反复强调:“我们在研究语言和实在的关系时,首先应以承认实在的客观存在为基本出发点,然后研究如何以语言为手段准确地或比较准确地表达我们的那些反映实在的思想或观念。”[14]总之,在语言和世界的关系问题上,世界是第一性的,世界决定着语言,这是我们思考哲学问题时应该始终恪守的基本原则。

维特根斯坦曾经举出一个著名案例以阐明语言分析的问题消解功能。一代圣哲奥古斯丁在中世纪提出了所谓的千年疑问——“时间是什么”,这一哲学难题困扰了之后的历代思想家,使得人们众说纷纭却百思不得其解。维特根斯坦则指出所谓的“时间是什么”并非指向客观世界的真实问题,而是源自日常语言误用的哲学之病。“如果在某种情形下你突然觉得它是‘一种令人困惑的工具’,然后你清醒了过来,说它当然不令人困惑——这就是解决一个哲学问题的方式……时钟令人困惑,因为他引入了一种他当时看不到的、像是一种精怪的实体。”[15]356因此,解决奥古斯丁诘问的关键在于将时间限定为日常语境中的所指,否认时间的客观实体性。这样,“时间是什么”就成为一个被悬置在抽象语境中、剥离了日常实际意义的伪问题。然而,根据现代时空理论,时间的工具功能与时间的物理性质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时间这一词汇是从物质运动中抽象出来的,而不是独立于物质运动之外的概念。“爱因斯坦理论最惊人的是他把空间和时间降低到了物理宇宙的普通角色的地步,成了受运动(在狭义相对论中)或引力(广义相对论中)影响的普通角色。”[16]因此,作为物质存在的客观形式,时间也具备不以人们主观意志而转移的客体性质。爱因斯坦在为《大英百科全书》撰写“空间-时间”条目时,曾经发出这样的感慨:“一个概念愈是普遍,它愈是频繁地进入我们的思维之中;它同感觉经验的关系愈间接,我们要了解它的意义也就愈困难。”[17]因此,站在今天的角度来看,“时间是什么”仍然属于传统的世界认知范畴,是一个具有重大意义的基础课题,并非借助语言的日常语用分析就可以轻易消解掉。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分析理论可以使人们的思想表达更为清晰,却无法根除语言与世界之间根深蒂固的对应关系。我们可以这样假设,假使我们仅仅满足于概念的日常用法,从不试图超越对时间的常识性认识,那么爱因斯坦对于“绝对同时性”的大胆质疑以及20世纪人类时空观的伟大变革就将无从谈起了。

此外,世界的复杂性决定了语言类型的多样性,日常语言只是其中的一种。在人类探索自然的进程中,必须发展严格精确的自然科学体系,因此,人们的日常语言就逐渐不能满足需要了。这就要求引入另外两种更为形式化的语言——逻辑语言和数学语言,从而弥补日常语言在定量描述上的内在缺陷。“维特根斯坦在其后期思想中着重刻画了日常语言的优越性,却在某种程度上忽视了数学等抽象语言具有同等重要的基础地位。”[18]众所周知,希腊哲学家芝诺曾经提出“阿基里斯与乌龟”的运动悖论,而这个悖论的圆满解决必须借助微积分理论中的极限概念和无穷级数运算,基于日常语言的自然推理对此是无能为力的。同理,对于时空本性这样的问题,我们的探索也必须立足于精密科学的坚实基础。人们曾经提出种种关于时空的思辨理论,它们开拓了形式各样的分析问题的新维度,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然而,随着实证科学的宏观和纵深发展,这些曾经盛行一时的观点纷纷成为过去,取而代之的是建立在抽象数学语言之上的现代时空理论。由此可见,人类的综合认知所需要的绝不仅限于日常语言,还有形形色色的其他语言类型。其中,自然语言、逻辑语言和数学语言,这三种最重要的形式语言各司其职,在不同层面上确立着各自的运作范围;同时又相互配合,编织起一张缜密而开放的语言之网。

再者,在维特根斯坦看来,无论理想语言还是日常语言,似乎都是某种自在自为、能够自我主宰的独立王国。“某种东西是哪一类对象,这由语法来说(神学之为语法)”,[5]136“‘语言和实际’之间的结合是经由语词解释做成的,后者属于语言理论;因此,语言仍然是自成一体的、自律的”。[8]77维特根斯坦之后的很多哲学家也受其影响,强调对语言进行微观精细的技术分析,然而这种做法却忽视了对语言背后客观实在的考察,从而成为某种脱离社会现实的经院式研究。其实,人类的理论与实践经验早已告诉我们,所有语言都不存在一个终极确定的基础,从而不具备任何先验意义上的真理性。哥德尔不完备定理告诉我们:在一个足够复杂的形式系统中,“完备性”与“一致性”之间存在无可规避的矛盾;任何语言都不存在封闭且完美的先验结构,而是具有极其丰富的开放性和实践性。因此,想通过纯粹的语言分析以彻底解决思维与世界的可靠基础问题,不应当是人们追求的现实目标。因此,语言绝非一个孤立封闭的系统,对其在任何层面上的研究都离不开现实的根本制约。具体来说,“语言的使用涉及使用者、接收者、特定的语境以及各种心理的知识(经验的)背景等等广泛的文化范畴。换言之,语言的使用及对语言意义的追求,是以使用者已有的文化背景为前提的,离开了这些文化背景而孤立地考察语言现象,势必使语言研究走向自我封闭。”[19]总之,不是语言决定了世界,而是世界决定着语言。一种语言的理论基础决定了其生存和发展的形式,而形形色色语言类型的盛衰最终由人类实践所决定。维特根斯坦曾经用诗意般的语言这样写道:“一大团哲学的云雾凝聚成一滴语法。”[5]267在他心目中,语言仿佛是宇宙中的一个雾滴,纵使卑贱渺小,却折射出无比粲然的光芒。然而,光芒背后的根源却并不是语言,而是多姿多彩、无限丰富的世界和人类实践。

四、思想的阶梯

维特根斯坦一生淡泊名利,从未阿世媚俗,只为追求一个朴素的理想——“我不希望我的书使别人省心少作思考。我愿它能激发谁自己去思想。”[5] 2的确是这样,哲学不是别的,而是一段漫长且艰苦不懈的自我教育过程;其目的不在于寻找到某个一劳永逸的终极答案,而是“要推动人们思索技巧的进步。人们需要这些技巧来为自己把事物弄清楚,而不是依赖公认的专家去指导他们”。[20]维特根斯坦在提出自己的观点时,时常展现出一种让人动容的强大自信与决心。然而难能可贵的是,他又始终保有一份睿智而清醒的自我评价:每个人经过一生努力所获得的思想都不会是绝对真理,其终究会成为别人登高远眺的阶梯,从而只有相对的历史价值。“我的命题可以这样来说明:理解我的人当他通过这些命题——根据这些命题——越过这些命题(他可以说是在爬上梯子之后把梯子抛掉了)时,终于会知道是没有意思的。他必须排除这些命题,那时他才能正确地看世界。”[3] 97从这个角度来说,维特根斯坦的哲学人生是无比辉煌和成功的,而他弥留之际对自己一生的总结 ——“告诉他们我过了极好的一生”[15]835也的确当之无愧。

美籍华裔逻辑学家、哲学家王浩在研究维特根斯坦的思想之后,曾经这样说道:“(维特根斯坦)这种仅仅聚焦于他所认为的最基本事项的方法论,无疑可以使得他本人在他选择的学术路径上钻研得更深,但与此同时,也使得他更倾向于通过高度简化的模型来把握真实的世界,并因为这种简化而将那些仅仅适用于特定领域的东西误解成是普遍有效的。”[21]应该说,王浩的这番评价是颇为中肯的。维特根斯坦的思想远非完美无瑕,但是,即使他曾犯下某些错误,那些错误也是他真诚无私、忠于自己内心的结果,不带有一丝一毫的虚伪和市侩之气。在回顾维特根斯坦的生平时,他生前的朋友兼同事怀特曾经不无伤感地写道:“维特根斯坦总是怀疑他的思想在未来是否能得到更好的理解。他曾经谈到他仿佛一直在等待那些敢于持有和同时代人不同思维和生活方式的人。”[22]或许某一天,当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维特根斯坦这个名字早已湮没在历史的深处,却仍然会有一种缥缈而永恒、深藏着哀与乐的精神留存在人们的记忆中。“我说过,早期的文化将变成一堆瓦砾,最后变成一堆尘土。但精神像一朵云,将萦绕在尘土的上空。”[11]4在笔者看来,维特根斯坦身上那种努力开拓进取的批判意识,不断超越自我的人格魅力,以及敢于征服人性深处自私与偏狭的非凡勇气,是比其学术思想更值得我们珍视的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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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周成璐)

Language,EssenceandWorld:ARe-analysisofWittgenstein’sLanguagePhilosophy

SUN Zhi-nong1,SHEN Nan1,2

(1.SchoolofForeignLanguages,AnhuiAgriculturalUniversity,Hefei230036,China; 2.DepartmentofPhilosophyofSciencesandTechnologies,UniversityofScienceandTechnologyofChina,Hefei230026,China)

It is unanimously acknowledged that Wittgenstein’s philosophy of language is the core of his general philosophy, which has undergone the transition from the theory of “language picture” to the theory of “language game”. The later philosophy of Wittgenstein features the view of anti-essence and the view of ordinary language. Considering his opinion of anti-essence, the paper holds that there exists no ultimate essence but the partial essence which executes its relevant role at certain systematic level. As to Wittgenstein’s philosophy of ordinary language,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language-world” relationship, diversities and openness of language, the paper points out that the language is determined by world, and language analysis is not transcendentally self-reliant and closed, therefore is not capable of solving all philosophical questions. In spite of its limitations, it is pointed out that Wittgenstein’s theory has made great contributions to the development of 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

language-picture; language-game; essence; world;Wittgenstein

10.3969/j.issn. 1007-6522.2017.05.006

2017-04-26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11YJC740095);安徽省高校人文与社会科学专项课题 (SK2015A790);安徽农业大学繁荣发展哲学社科基金重点项目 (2016zs03zd)

孙志农(1971- ),男,安徽庐江人。安徽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认知语言学与语言哲学。 沈楠(1980- ),男,安徽合肥人。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科技哲学部博士研究生,安徽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科技哲学与语言哲学。

B561.59

: A

: 1007-6522(2017)05-006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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