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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内鬼

2017-03-29苗文金

含笑花 2017年2期
关键词:贼人铁蛋骡子

苗文金

天色刚蒙蒙亮,状元村内沉寂的街道突然喧哗起来。

挤在人海中,我竖起一双耳朵,好奇地偷听人们议论昨晚发生的祸事。正是寒冬腊月的天,要是平常我会猫在暖烘烘的被窝中,直到娘叫破了嗓子才懒洋洋地起床。可是今天太不同寻常了,放眼观望,八百多米长的大街人头攒动,挨肩擦背。喧哗最厉害的地方便是我家的屋后,人们你一句我一言,有袖手站着的,有歪坐在墙根玉米秆堆上的,有斜依在土墙上的,也有坐在半截砖头疙瘩上的,也有缩着脖子蹲在墙脚的,还有的从家搬了小马扎端坐着……三三两两零零散散或坐或站或蹲,无意中形成了个“圆圈”,只不过是中心处空无一人。

我见圈内说得热闹,就使 劲地往里拱顶,差点把前面的人撞个“狗啃屎”。那人打了趔趄,回头一把揪住了我的小耳朵儿说:“眼睛长在裤裆里啦?”原来是村里辈份最小的老香头。按辈份,他还该叫我爷爷呢。可惜他根本不尊敬我这个长辈,竟狠狠揪住我的耳朵不放。我的耳朵又娇嫩,哪里禁得起他那钳子似的手扯拽,痛得呲牙咧嘴,泪水直在眼眶里转。这时,有个街坊看不惯老香头的作派,道:“罢手吧,老香头,要进进棺材的人啦,何必跟一个小孩子斤斤计较?论辈份,你还叫人家爷呢!”人们哄堂大笑。老香头被抢白取笑,悻悻地丢开了手,狡辩道:“这小家伙进来也不吱一声,生冲硬闯,闪了俺的老腰了。”

“行啦!行啦!贼人偷了你的羊,不要拿小孩子撒气。”街坊邻居半玩笑地劝道。老香头不善言语,想挺立腰杆,终究没有直立,咽了口唾沫没有说话。

“老香头,丢了几只羊?”村西的虎子伸出两个手指头,“两只?”

老香头扔下手中的烟蒂,又用脚尖狠劲踩了几下。“一只,过两天可能是两只或三只。”

虎子接茬道:“你的羊是不是怀着崽子呀?”老香头点了下头,以示默许。

“可惜俺那只怀崽的母羊啦!”老香头气愤得嘴颤手抖,又道,“昨晚风声大,害俺没听到动静。”

老香头家住的是两间土房,秸秆串并而成的院墙,虽是栅栏门,也算有门有院墙了。不过,他那只怀了崽的羊,真是羊中的极品,又高又壮,像刚出生的牛犊子,肥腻得身上没有一根杂手,雪白雪白。夜晚,老香头便把羊拴在他的窗户旁边棚子里,起夜时,随口呼唤几声“大白”,大白发出温驯的“咩咩”声,他便酣然而睡。老香头是个光棍汉,种着一亩多地作营生,本想喂只羊贴补家用,谁知院墙和栅栏只可防君子,不能防贼人。

虎子撇着嘴道:“老香头,你那算啥?八亩地里一棵谷——少得可怜,不要在这儿装可怜相了,有人比你的遭遇更惨烈。”

“谁?你的羊也遭了毒手?”老香头道。

虎子撕扯着一根杂草,扯得七零八碎,仿佛那根草就是偷羊贼人,道:“我也是养在圈里的猪——少不了挨一刀!”说完长长叹了一口气。村里的人都知道,虎子喂养的是一群波尔品种羊,个个肥硕健壮,价值可观,羡慕坏了村里所有人。

老香头听后,九十度的腰挺直了四十五度,惊讶的眼神夹杂着些兴奋,道:“我家看似有门有墙,其实啥也挡不住。你家高墙铁门的,贼人怎么得手了呢?”

虎子抓着乱蓬蓬的头发,说:“别提这回事,肠子都悔青啦!”昨夜,虎子与几个把兄弟相聚,兴致大起,多喝了几杯,深夜回家后,忘记了关院门,贼人趁机而入,无论大小羊,一窝全端。

人们的议论无意在揭着虎子的伤疤。虎子则狠劲地吸着烟,好像要把满心的愤懑化作烟喷出去。

“别在这里当石礅,赶紧去报案吧!” 虎子的媳妇美丽扑到虎子跟前。美丽掐着柳腰,瞪着杏眼,粉红色的衣裳衬映着白皙皮肤,整个人粉妆玉琢一般。旁人都认为美丽埋怨虎子喝酒失羊的事情,虎子心内清楚,妻子怨怼他,是因为昨晚只顾亲热,忘记锁门,为一时行乐损失了成千上萬元的羊群。

老婆这么不顾及自己的面子,这让虎子当着众人很下不来台。他就还那么蹲坐着,一动不动。美丽见虎子无动于衷,就来拉虎子,拉又拉不动,就拉扯着虎子哭起来。街坊四邻见此情景,于心不忍,上前有劝说的,有安慰的,也有责备的……大伙刚劝和夫妻俩,人群中又一阵骚动。

循声望去,原来是村东的老年头。他身上血迹斑斑,倒唬了人们一大跳。老香头上前,道:“爷们,你这是唱得哪一出?”老年头摊开沾着血的双手,道:“唉,别提了,刚才老铁蛋差点没了老命,亏得我救了他,要缓过气来,我让他给我弄条烟报偿我。”说完后他看见地上有尘土,蹲下身子,拨拉了一把,抓入手里,双手只顾交替擦搓。老香头催促道:“你这老东西,说句半截话,让人猜谜呢?”

老年头“嘿嘿”干笑了两声,道:“不要急。今早起我到村外活动活动,刚走到老铁蛋家门口,就看见老铁蛋老婆、闺女还有儿子铁锁,围着老铁蛋正在那哭呢。我上前一瞧,老铁蛋头上不知道咋的破了一个窟窿,血流得跟河一样,脸白得像纸,都快断气了。我就对他们说:‘快叫医生,赶紧止血,要不老铁蛋真没命啦。铁锁这才撒腿去叫来村医。村医做了包扎,又让赶紧送去乡里医院抢救。唉呀,你不知道,老铁蛋那家伙死沉死沉的,好几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抬到车上,能不能保住命还得两可哩!”

老香头问道:“怎么?老铁蛋也被贼人给殴伤了?”

老年头说:“可不是?听铁锁娘说,傍明老铁蛋听见马棚里有动静,担心骡子被偷,就去察看,谁知刚进马棚,头顶就重重地挨了一下。这群王八糕子,真敢下手!”

“骡子呢?”有人问。

老年头哼哼两声,道:“还用说嘛,连马带车都被盗了。”

“为了偷匹牲口,害人命,真是光头打伞——无法(发)无天”。

“捉住这些贼人,剥皮抽筋,锥心刺骨,泄心头之恨”。

“咱们下不了手,不像贼人心狠手辣,不如送到公安局,判他们个死刑。”

“对对,捉几个狗日的送进去,就消停啦。”

群情激愤,声讨着贼人的罪恶。

美丽不再跟虎子争执,反而搀着虎子的臂弯,亲亲昵昵地一道走了。听了老年头的悲惨遭遇,他们觉得拣了天大的便宜,虽然丢了一群羊,但是人却安然无恙,还有比这更多的幸运吗?而老香头呢,心情也平和了不少。贼人不光偷了自己的,还偷了不少人家,相比之下,自己的那一只羊简直是九牛一毛。他满脸的皱纹舒展开了,抽香烟的姿势也悠闲自在起来。

人们骂够了,各自回家。我也饥肠辘辘地回到了家,看到马棚的骡子,担心地说:“咱家那破栅栏顶啥用?贼人不会盯上咱家吧!”爹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怕,我睡在马棚,咱家处在村中央,前后左右都是邻家,贼人不敢!”娘可不这么认为,吃过早饭,拿着镰刀出了门,约莫半晌的时间,背回一捆槐树枝,根根布满了尖刺。她把一根挨一根槐树枝编排到栅栏上,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像刺猬一样。娘又换了把大锁,说:“这下贼人翻不进来啦。”我还是有点担心。爹说,贼人成心想进来,拦也拦不住!真要是进来了,就让他们牵走!我又问,贼人这么厉害!警察怎么不抓呀?爹在我头上拧了一把,说,小孩子家家操心不少,去耍吧!

晌午时分,几辆响着警报器的警车大摇大摆地开进村里。

下来六七个“大盖帽”。村长尹太一身酒气,红光满面,一瘸一拐地带着“大盖帽”们走家串户,调查失盗情况。在虎子家时,详细地询问了被盗过程。一个脖子上挂着相机的“大盖帽”,手里拿着个小本本,一边听着,一边有模有样地记录着。等问完话后,他合上本本,塞进裤兜内,拿起相机,对着虎子羊圈照了两下,忽闪忽闪的镁灯,贼亮贼亮的。我跟着去看热闹,觉得那挂相机的“大盖帽” 不但年轻帅气,而且威风八面,牛气冲天。临走,村长尹太将一只大手拍在虎子肩上,说:“放心,我们一定会抓住盗贼,还你们一个公道。”他嘴里的酒气喷在虎子脸上,熏得虎子真恶心。“大盖帽”们到了老铁蛋家。老铁蛋一家都在医院。听村人说,老铁蛋经抢救后,总算拣回条老命。“大盖帽”见一个人影儿也没有,有点失望,只得走去下一家。走访到最后,尹太说,只剩老香头啦,他仅丢了一只羊,不值得走一趟。谁知有个领导式“大盖帽”说,别说一只羊,就是一只鸡,也要走访下,那都是群众的财产,何况孤寡老人,更应该放在心上。“大盖帽”真敬业,比先前了解更细致了。这把老香头感动得眼圈红红。临别时,“大盖帽”握着老香头的手说:“放心吧,大爷,所有被盗窃的人家,我们都立了案,等我们把这些盗贼人绳之以法的好消息,给父老乡亲们一个满意的答复。”说完后,“大盖帽”们齐刷刷地向老香头敬了个礼,弄得老香头手忙脚乱,也举手回了个礼。动作怪模怪样,引得在场人无不大笑。

“大盖帽”从老香头家出来,上了车,几辆车排着长龙,响着警报器,一会儿工夫消失得无影无踪。直到人群散去,我还眼巴巴地望着警车消失的方向,希望“大盖帽”们能在村里过夜,那样的话,我家的骡子和乡亲的骡子、羊、鸡、狗也就安全了。天擦黑了,警车也没折返回来。这时,村长尹太那破锣嗓子在喇叭筒内响起:全体群众,注意啦!昨晚有些群众家遭盗窃,为避免再发生类似事情,大队支部决定召集民兵,夜晚维护村子治安,保护群众的财产……广大群众要提高警惕,看守好门户。我听后高兴极了,对爹说:“民兵站岗,贼人不敢进村啦!”爹却不以为然地道:“这是糊弄人的,听听就行了!”我由喜转忧,又担忧起我家的骡子的命运来。夜里好不容易入睡,耳边却传来喇叭筒声,又响又亮。村长尹太破锣嗓子喊叫道:“民兵同志注意了,即将进入后半夜,也是贼人猖獗作案的时候,希望民兵同志们坚守岗位,警惕起来,绝不能再让贼人的妄想得逞。天冷,辛苦大家了,我代表村支部和广大群众感谢您们……”我对爹的话怀疑起来,民兵这不是在站岗吗?

第二天清早,几位上年纪的人背着筐正在拾粪,村长尹太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几人背着筐围了上去,尹太掩着鼻子,生气道:“你们这几个老东西,拣粪吧,围攻我干嘛?”村南的老词头说话了:“老拐的,你半夜三更在喇叭内唧歪啥?民兵在哪里,又是坚守岗位,又是感谢话,弄得跟真的似的。”尹太窘迫得满脸通红,比那天喝了酒还红三倍,瞪着眼,用手指着几人道:“这不是实在没辙,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嘛。”说完灰溜溜地走了。我才彻底地相信我爹所说的话。

虽然尹太受到几个老人热嘲讥讽,但是晚上仍然不间断地进行广播,半个月内村里居然安然无恙。不过我还是擔心自己家的骡子。这头骡子可是我家的主劳力,我爹赶着它,不是拉砖就是拉土,它要是被盗走了,几乎等于偷走了大半家产。又过了几天,依然平安无事,尹太不叽叽喳喳了。夜变得静极了。我也不再牵肠挂肚了。

这天晨光刚亮,大街吵翻了天。爹起得早,在街上溜了一圈回到家,对娘说:“昨晚,贼人又进村了,听说有一大批人,分了好几拨,挨家逐户盗窃。几十户有牲畜的人家,只剩两户没被偷。一户咱家,另一户是老词头家。咱家可能在村中央,且栅栏插满了荆棘,可能贼人觉得不好下手,去了别家。”娘高兴地道:“幸亏割了槐树条,要不,骡子估计保不住。”我也欣喜不已,对爹说:“今天抽空再插上些。”爹点了下头表示赞许。后又压低声说:“听人说,贼人去了老词头家,却没偷他的羊。今天村里有人说他是内鬼。”娘说:“捕风捉影的事情,结巴碰上结巴——少说为佳,让人听见多尴尬。”爹点了下头,赶着骡子拉砖去了。

我早已按捺不住好奇心,快速穿好棉衣,跑到了大街上。老词头正在破口大骂:“王八蛋,无凭无据,不要血口喷人!你家的牲口被偷走,嫉妒我家没盗,就往我头上扣屎盆子!有胆的出来,咱们面对面对质,敢不?啥时见我和贼人接过头,拿出真凭实据,我就认!否……咋不出来,当缩头乌龟啦?”老词头两手背在后,外披的棉袄架起,像一只要上窝的老母鸡。他在街上踱来踱去,一边走一边骂,骂到高潮处,还要蹦跳两下。老词头嘴有点歪斜,但出口骂人,字正腔圆。毕竟年龄偏高了,嚷骂了几趟后,老词头累得气喘吁吁,咳嗽不止。许多人上前劝说:身正不怕影子歪,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别气坏了身子,回家吧!

听众人劝说,老词头情绪更是激动不已。歪着嘴巴,滔滔不绝地和众人解释,说到激愤之处,双膝跪地,双手合十,面朝苍天发誓道:天在看,人在做,若我与贼人人勾结,天打五雷轰,让我断子绝孙……众人见他发毒誓,慌忙扶起,有劝的,有推的,有拉的,硬是把他推回了家。

俗话说,不怕贼人偷,就怕贼人惦记。我原以为村户被偷了个十之八九,贼人就会善甘罢休,谁知贼人心不死,仍然觊觎我家的骡马。约莫五天后,贼人突破了我家栅栏棘刺的防线,把熟睡中的我爹,捆绑得像个粽子,还往口中塞进了一双破棉袜,扔进了草料堆里。夜漆黑一团,但我爹能觉察到贼人来的为数不少,他有心出声求救,嘴不能吐言,身不能移动,绳子勒得火辣辣地疼,喘不过气来。眼见心爱的骡子被牵走,我爹比失去爱子还伤痛。贼人才不管我爹的死活,得意忘形地去拽我家的骡马缰绳。我家的骡子见人影靠近,失惊扑腾起来,夹带高声嘶鸣。“哎呀!”贼人突然一声大叫,从马棚内惶恐而出。

骡鸣及贼人的惨叫惊醒了睡梦中的娘。我娘麻利地起了身,也不点灯,用手捅开窗纸向院中望去,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但细细听来,可闻到贼人窃窃私语。娘知道我家进了贼人,“嗖”地一下从炕头跳到地上,顺手抄起饭勺和脸盆。黑灯瞎火的,不知道她是怎么办到的,我真怀疑她长着火眼金睛。“咣、咣”,娘左手持铝勺,右手掂铁盆,勺击盆响,娘张嘴求救:“来人哪,有贼啦!”娘的喊声在夜里非常响,惊得我哭叫起来。哭声、喊声和盆勺的叮当声混乱在一起,召唤来了乡亲们。他们有的拿着锄头,有的扛着铁锹,有的背着粪叉,有的挟着木棍,还有的端着兔子枪……当亲爱的父老乡亲们赶至我家时,贼人早已闻风而逃,无影无踪。我没亲眼看见贼人狼狈逃窜的样子,可我从贼人落荒而逃的脚步声中,觉察到贼人狼奔豕突的恐慌。

听到乡亲们亲切的叫嚷,娘扔掉手中的盆勺瘫软在地。我哭啼着从炕上跳下,搀扶娘站起。娘柔声安慰我:“儿,不害怕,贼人跑啦!”娘的嗓子喊哑了,她抱着我,我抱着她。我们的身体都在黑夜中瑟瑟发颤。

乡亲们从草料堆里刨出被捆得粽子似的我爹,从嘴里使劲拉出破棉袜。我爹苦笑着,擦掉嘴角的鲜血,那是袜子撑破嘴角流的。我爹仅穿了条秋裤,站在寒风中像筛糠似的。乡亲给他披上一件棉大衣,我爹身体仍哆嗦不已。乡亲们问我爹绑缚经过。我爹说,他正睡得香,忽然有人硬往嘴里塞东西,他刚想起身反抗,又给摁住了腿脚,不能动弹,接着被绑缚住了胳膊和腿脚,扔进了草料中。有人好奇地道:你那口子在堂屋,这院子深远,怎么发现了贼人?我爹指了下马棚,說:“骡子闹腾出动响,惊醒了。”老香头弯着腰,凑到我爹面前,嘲笑道:“爷们,吓糊涂了,你家的骡子莫不是白龙马,危险时还能报警?”他这么一问,大家都听出老香头其实话里有话。

我爹骂着:“你奶个腿,你家才养过会说话的牲口。”众人又发出了哄笑声。老香头说:“那倒底怎么回事儿?”乡亲们也觉得纳闷儿,催促着我爹述说经过。我爹裹紧了大衣,大声问:“哪个有手电?”好几个人亮起了手电,我爹说:“跟我来!”说着率先钻进了马棚,其他人亮着手电鱼贯而入。

马槽里、地面血迹斑斑,一直淋漓到院子里,大家都唏嘘不已,可见贼人伤得不轻。我爹出来后,说:“今晚贼人没有得手,那是被我家骡子咬了。”乡亲们都笑说,只听说狗咬人猫抓人,可从没听过骡子还会咬人。娘说,可不是真的?有一次,我去添草料,草料倒进马槽,刚想拌进些麸糠,骡子就狠狠地咬住我的左手腕不放。后来,还是我挥起拌草棍,打了那畜生两三下,它才松了口。那之后,我就说卖了这不认人的畜生,还是他爹说,这骡子正是出力拉车的时候。最后才没有卖。

乡亲们无不惊叹。老年头拍拍我爹的肩膀说:“老弟,你真幸运,要遇到一伙黑心贼人,和老铁蛋一样,就彻底完了……”我爹听后生气道:“老哥,你的意思我应该感谢贼人,把我像死狗似的扔进草料中?要不是我的骡子咬人,发出响动,让乡亲们救了我,估计天亮后,我也冻僵了,成了阎罗王跟前的小鬼儿。”老年头被我爹抢白得哑口无言走开了。

我娘见我爹生气,小声道:“人没伤,骡子没被偷,这就是两全其美的事情了。再说邻家好心来帮咱,不要再得罪人了。”我爹想想也是这个理儿,又走到老年头跟前,递上颗烟算是赔情。老年头接下了说:“真没恶意呀,我意思说,你命大,福大……”我爹点了下头。

老香头阴阳怪气地说:“爷们,一不小心得了一头好骡子,又避了一场劫难,明天应该摆几桌饭,庆贺庆贺。”不等我爹开口,老年头接茬道:“你这老不死的,四处打秋风,吃了西家,喝东家的,怎么撑不死你呀?我老弟容易吗?上有老下有小,不像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应该给老弟压压惊!”老香头假装生气道:“你这老王八,无缘无故地横插一杆。爷们的马没被偷,多高兴的事情,不该庆贺?”老年头和老香头你一言我一语,唇枪舌战起来。我爹不理他们,知道他们经常在一起互相掐架逗玩。

“咱家那羊长得像驴儿似的,个个不会咬。你看看人家,就这么一头,咬得贼人喊娘叫爹。虎子,你多烧烧香,让你家的祖坟冒下青烟,等再喂羊时,来一头会咬人的羊。”回家的路上美丽埋怨道:“虎子,你还不如一头骡子,骡子发起性子,还会咬人。你呢,性子来只会耽误事儿。”虎子一声不吭。

第二天,美丽起了个大早,径直去了镇上派出所。她从“大盖帽”嘴里得到一个意外的消息。派出所抓捕了十个贼人,其中有三个参与过状元村的抢劫。“大盖帽”推测说,状元村多数人家遭遇偷窃,很可能有“内鬼”。美丽得到这个天大的消息,马不停蹄地回了家,把“大盖帽”的话原原本本说了出来。虎子听后拍了下后脑勺,恍然大悟的样子道:“怪不得,独独一家没偷,这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不久,村中有“内鬼”的事,全村老少都知晓了。

我听老年头说,贼人偷我家骡子的当夜,先进入了老词头家,一根烟的功夫,返身而出。老年头摇头道:“唉,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好人,谁知……唉,人啊见钱眼开,到头来让钱蒙瞎了眼。”虎子也愤恨道。“兔子不吃窝边草哩,真没想到,他们家竟然干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来。若抓住现形,非给他套上驴套,游街示众不可。”老香头瓮声瓮气地说:“娘个希匹的,损人利己,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难道不知道雪窝埋孩子——总有露尸骨的一天。”

……

老词头嘴歪眼斜,但耳朵不聋。无论他走到哪里,总能听到有关他的蜚短流长。他听后气血翻涌,疯子似的与人争吵,与人争辩最终也没辩解出个黑道白道。几次吵架后,流言蜚语更加盛行,老词头心累神疲,安慰自己,千人有千口,任人道长短。身正不怕影子歪,要让人谈论。贼人是如何从自己家退出来,自己难道不清楚吗?

老词头居住在村的最边缘,三间茅草房,矮墙颓壁,连栅栏也没有,贼人硬是偷不走他那群羊,难道院中暗伏机关?还真确有此事。老词头不费吹灰之力接二连三退贼人的“撒手锏”,就是几根塑料细绳和十几颗小铃铛。铃铛大如鸽子蛋,黄澄澄的铜壳,内芯是一粒小铁珠,摇晃起来,清脆悦耳。夜深闭户后,老词头绕着羊圈拉起绳子,每段悬挂上小铃铛,绳动铃响。从羊圈至院子门口共设了三道防线。每道防线又各系一条细绳,汇聚一起,穿过屋窗,绑在床栏杆上,老词头特意悬挂一颗土豆大的铜制羊铃,谁一动院里的绳,院中铃铛齐响,即使沉睡中的人也会惊醒。深夜,月明星稀,万籁俱寂。铃声大作,老词头闻声而起,吼叫半天,连个人影也没有,铃铛却响彻不止,闹鬼了不成?老词头壮着胆,开了门,拿着手电一照,一只刺猬被绳缠绕,正在拼命地挣扎。通过此事,老词头更坚信这个方法的可用性。

老伴嘲笑老词头是个老玩童,人越老越活回去了,净鼓捣些孩子的玩意。用这过家家似的办法糊弄贼人,那能管用?老伴的嘲讽老词头就当没听到,他坚信自己的办法是管用的。夜里闭户照常在院里一忙半天。在村中连连遭窃之际,老词头的那群羊安然无事,倚仗的就是那几条绳和几十颗铃铛。

他的老伴不再揶揄他,默默地做起了他的助手。老词头对那些线绳、铃铛更是分外上心,比牛顿研究苹果落地还入迷。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用一根头发细线,一端系住床栏杆的绳,另一端挽成线圈,套在耳朵上,院中绳动铃响,又牵扯细线连带他的耳朵,这样以防睡得过死,让贼人得手。就这样,老词头的羊保住了平安。但老词头独创退贼人之法,却从没向外人道,一是怕泄密,二怕人嘲讽。老词头千算万算,谁成想呢,看似避过了灾祸,却又成为众人口里的“内鬼”。

因为骡子咬人事件,我爹认为,我家的骡子相当于一条狗,且是一条又高又大的狗,即使再有贼人出没,也拿它毫无办法,根本不用在马棚内受冻吹冷风,索性卷了铺盖回了屋内。三天过后,一心报复的贼人潜入了我家马棚,下了蒙汗药,杀了我家的骡子。可怜的骡子至始至终没有鸣叫一声。早上,我爹照常起来,准备牵着骡子去拉土,还没进入马棚,腥味刺鼻。我爹心里料想不好,三步并作两步跨进马棚,大吃一惊,骡子直挺挺躺在血泊之中。我跑去看时,它眼睛瞪得很大,又黑又亮的眼珠子带着惶惑和无助,脑袋瓜子上被扎了一个血洞,流淌着粘稠的黑血,夹杂着白乎乎的东西,惨不忍睹。我浑身颤抖,心一阵阵绞痛。我娘看了这凄惨一幕,情不自禁流下了泪水。我爹只好把死掉的骡子运载到隔壁村屠杀场,换回来几百块钱和一条缰绳,绳上斑斑血迹,十分刺目。這件事使我对贼人、对村里的“内鬼”恨之入骨。

贼人捅我家骡子的那一夜,同样又潜入了老词头的家中。贼人虽然轻抬腿,慢放脚,怎能逃过老词头精于算计的机关?贼人可能做了最坏的打算,对合鸣的铃声,充耳不闻,无所顾忌地跳进了羊圈。眼见羊群入狼口,老词头扯开嗓子,拼了命地呼救:“来人呢,有贼人啦!”夜黑风很大。苍老嘶哑的嗓音随着寒风刺破夜的寂静。贼人见情势不妙,慌忙作鸟兽散。羊群总算保住了,老词头却高兴不起来。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老词头万万没想到在十万火急的情形下,却没有一个人起来营救。看来乡邻们真把他列入了“黑名单”,老词头心头瓦凉瓦凉的。贼人走后,老词头孤零零地站在院中,像一只孤立无援的游魂。他的胸腔仿佛塞进一座火山,愤怒得马上就要爆发似的。

有人说,这是老词头与贼人人串通一气,特意彩排的好戏,演给大家看,以此来消除内鬼的嫌疑;也有人说,夜里老词头喊得惊天动地,可没有一个去,可见群众眼睛是雪亮的;还有的人说,贼人三番五次闯入他家,次次都能避过劫难,这也太巧了,打死我也不相信。众人议论纷纷,从人们的言语间,认定老词头与贼人脱不了干系,甚至有人露骨地说,老词头百分之百是个“内鬼”。

比窦娥还冤屈的老词头,被一条条红舌头,折腾得精疲力竭,早已经没有骂街的心劲儿。他真没想到在状元村生活了多半辈子,行将就木之时,猛然间觉得状元村这么陌生,朝夕相处的四邻这么陌生,属于他的世界也陌生起来。他真正体会到人言可畏的威力有多厉害。他好像黑夜中置身于一座孤岛,四周是漫无边际的海洋,看不到营救的船只,只有海浪烦人的聒噪。

一向视名声为生命的老词头被村里的风言风语伤透了心,忧心忡忡。儿子词丰看见这种情形,也非常难受,心情十分郁闷。这天恰遇一个当面辱骂老词头是村里“内鬼”的人,就忍不住和那人争执起来,谁知越闹越大,俩人就动起手来,混乱中词丰头部挨了一砖头,缝了十几针。孙子急了眼,召集了十多个小年轻,气势汹汹找到对方替父报仇。十几人年轻气盛,少不更事,下手毒辣,七手八脚把对方打了个半身残废。对方的儿子反过来报仇雪恨,纠集一帮狐朋狗友,把老词头的孙子殴打一顿,打折了胳膊,夹上了石膏。一桩桩事情接连发生,让老词头难以承受,几天间神销形瘦,本是花白头发变成了满头银丝,显得更加苍老憔悴。老词头有时想:人活着真累,不如猪圈羊圈内的牲口,饥了吃,饱了睡,无忧无虑,哪像人啊……

老词头足不出户,那些闲言碎语也会穿墙透壁,曲里拐弯,传进耳中,使他不得安宁。他索性骑上那辆即将散架的自行车到邻村女儿词香家排解胸怀。邻村街上人山人海,好像有人打过架。老词头心想: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烦恼,果然不假。三里五乡大家都熟络,不断有人和他招呼,但老词头觉得人们怪怪的,究竟怪异在哪里,他说不出来。他苦笑了下,最近风言风语把自己搞得神经兮兮,疑神疑鬼的。

老词头推着车子还未进门,听到词香在屋里哇哇地痛哭,急急忙忙支好车,冲到屋内。词香正趴在床上,双肩不时耸起,老词头急切地问:“咋了,香?”词香猛然抬起头,把他吓了个半死。词香像猫抓了脸似的,血道纵横交错,血迹斑斑。停了半天功夫,老词头才缓过神来,道:“香,怎么弄花了脸?”词香停止了哭泣,含着泪水,咬着牙齿道:“村里那些吃饱没事的贱骨头,在街里乱咬舌头,议论你哩,我本来不愿惹是生非,这些贱骨头见我脾性好,每次我走近,故意亮着嗓门穷叫唤,今天我急了眼,和她们干了一架。”老词头听了,心疼道:“唉呀,嘴在人家脸上,你能管住吗,看看弄花了脸,毁了容,又受疼。”词香捏把鼻涕,冷笑着说:“你女儿是个吃亏的主儿吗,一个撕烂了嘴,一个扯伤了耳朵……”老词头听后,心里翻江倒海似的,懵懵懂懂从女儿家走了出来,对词香挽留喊叫不管不顾。当在街上遇到打招呼的人时,他仅知对面的人翻动着嘴唇,不知在说什么,匆匆而出,应该说逃离。他不知道为什么要逃,只紧推着车子向前。

老词头觉得这个世界彻底变了,变得让他不敢认识。他一个人浑浑噩噩地来到一片果林,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西落的冬日,像一弯月牙。满地残枝败叶,铺了厚厚的一层,踩在脚下,发出断裂的脆响,老词头听在耳中,好若自己的一根根神经在崩断。他太累了,从没这样累过,瘫软在地,腐叶的气味窜向他的鼻孔,冲向他的肺,他却像抽香烟一般,贪婪吸入呼出,说不出的舒畅。他觉得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夜色深后,老词头回到家,饭也没嚼几口,和衣躺倒在床。闭户后,老词头没有像往常一样起来设防机关,他心道:街坊邻居把他当内贼人,即使机关百灵百验,又有何用?喊破了嗓子没有邻居救援,这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吗?当夜,老词头病了,病得很重,持续高烧,满嘴说胡话,嘴里嚷嚷:我不是内鬼……四更时分,退烧的老词头听到“咩咩”羊的惊慌叫声,但他一动没动,他也懒得动。

天微明,老词头隔着窗,望见空空如也的羊圈,嘿嘿道:“羊没了,这下不能说是我内鬼了吧……”老伴关切地伸手拉他,他“呕”一声,惊跳起来,光着身子奔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嚷着:“哈哈,我不是内鬼啦!我不是内鬼!……”

老词头疯后两天,村里来了几辆警车。我闻声跑出去一看,还是上次走家串户的那一群“大盖帽”。他们径直进了尹太的家,不一会儿,尹太戴着手铐被押走了出来。后来,我听说,尹太是真正的“内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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