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痕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赡养老人恐怕就是最难念的一本。四川省资阳市的一对兄弟，为大家提供了一个看上去很有操作性和参考价值的做法：签下协议，各赡养一个老人，直到其百年归寿。

不想，负责赡养父亲的哥哥很快完成了“任务”，而负责赡养母亲的弟弟却因为母亲的多病和长寿，被折磨了多年。当年签下的协议还公平吗？一起人伦悲剧，带给我们的是沉重的反思……

各赡养一个老人，兄弟俩签下“公平”协议

2006年6月，远在昆明市开餐馆的胡平安，接到哥哥胡平顺的电话，让他赶紧回老家，父亲病重。

胡平安，时年36岁，家住四川省资阳市雁江区，当时和妻子都在昆明，经营的餐馆刚开张半年。尽管生意上走不开，资金也很困难，但接到哥哥的电话，他还是及时地赶回了老家。胡平安是左邻右舍眼中有口皆碑的孝子，到家的当天，就在雁江区人民医院给父亲办了住院手续，以便给父亲做全面的检查和治疗。可他的处境却很尴尬。给父亲治病要花钱，这钱毫无疑问应该由兄弟俩平均分担，而他的钱全都投进餐馆了，到哪儿去弄钱？还有，时间也成为胡平安尽孝的拦路虎。经营餐饮杂事多，妻子吴梅在昆明根本忙不过来。

父亲体贴小儿子，一再催促胡平安不用管他，赶紧回昆明忙生意。在父亲的苦劝下，胡平安只在家里呆了三天，就决定返回昆明。他把自己的实际情况给哥哥说了，并提出一个方案：“我短期内照顾不了他。要不这样，我们兄弟俩各赡养一个老人，一直到他们百年归寿为止。”哥哥同意了这个方案。答应由自己出钱给父亲看病，直到父亲去世；而母亲的赡养事宜，就交给胡平安了。

兄弟俩都觉得这样很公平，还签了一纸协议，双方签了字，盖了手印。然后，胡平安就回到昆明，把精力重新投入到生意当中去。然而，就在胡平安离家的第二天，父亲的检查报告出来了，竟然是恐怖的胃癌晚期！胡平顺打电话把父亲患胃癌的消息告诉了弟弟，并说：“我给你打这个电话，只是让你知道这事，既然父亲怕耽搁你的事业，你就不用回来了。父亲的病，我肯定会瞒着他，你如果这么快就返回来，势必会让他生疑，反而不好。”

胡平安觉得哥哥说得有道理，便没有回来。医生告诉胡平顺，如果想延长父亲的生命，唯一的办法是放化疗，费用非常高，而且病人会非常痛苦，重要的是意义并不大。胡平顺采纳了医生的建议。住院治疗一个月后，病情并没有得到缓解。被蒙在鼓里的父亲依然觉得自己没什么大问题，不想在医院花“冤枉钱”，坚持要出院。胡平顺只好办了出院手续，把父亲接回了家。

胡平顺虽然没有告知父亲真实的病情，但是没有隐瞒母亲。母亲知道老伴时日不多，每天以泪洗面。父亲见此情景，自然能猜到八九分，情绪低落，病情迅速恶化；而这时候，老爷子为了不给后辈添麻烦，一直没有将病情恶化的痛苦表露出来。结果，出院后一个月不到，父亲就去世了。父亲的离世，比胡平顺预料的提前了不少，以至于都没来得及提前通知远在昆明的弟弟。根据兄弟俩之前的协议，胡平顺一个人承担了给父亲举办葬礼的所有费用。

哥哥轻松完成“任务”，弟弟备受煎熬

彼时，胡平安的母亲尽管已经年届七旬，但是身体尚好。老伴去世后，她就住进了小儿子胡平安的家中。家里还有胡平安已念高中的儿子胡力，老人不光能给孙子洗衣做饭，还能操持家务，让胡平安和媳妇吴梅可以在昆明安心忙事业。可胡平安依然赚不了什么钱。在此后的两年多时间里，胡平安甚至连春节都没有回过家。每个春节，母亲和儿子都是到哥哥家里团年。为此，胡平安对哥哥一直心存感激。2009年7月，胡力考上大学，扔下奶奶一个人在家中。

这时候，老人的身体大不如前，经常感冒不说，关节炎、头晕、支气管炎还时不时地要来折磨一下她。而这时候，胡平顺的儿子胡林也在资阳开了一家餐馆，胡平顺要替儿子照看生意，基本没有时间顾及母亲。

这年冬天的一天，胡平顺突然接到妻子的电话，说母亲在买菜的途中晕倒，呕吐不止。胡平顺知道母亲的美尼尔综合征又犯了，马上赶回去，将母亲送去医院。然后给弟弟打电话，语气很不好听：“老娘现在身体不好，必须要有人在身边照顾，你知道該怎么做吗？”胡平安当然知道，哥哥的意思很明显，要他马上回老家照顾母亲，因为有那张白纸黑字的协议在他手里捏着呢，哥哥已经负责把父亲养老送终，母亲的一切赡养事宜都必须由自己负责！

胡平安把哥哥的意思转告了妻子吴梅，表示想停掉昆明的生意，回老家。吴梅考虑到在昆明生意也不好做，便答应了丈夫，回到四川资阳。母亲康复后，胡平安又盘下了离家不远的一家小餐馆经营，生意很一般。

2010年8月，胡平安的生活因为母亲的再一次摔倒，陷入困境。这次摔倒，起因依然是头晕病复发，但是却直接把老人摔成了偏瘫，整个身体的左边几乎不能动。这种情况下，胡平安和吴梅二人就必须腾出一个人来照顾母亲。为了给母亲治病、挣儿子念大学的费用，以及一家人的开销，胡平安只能让妻子照顾母亲，他自己还得拼命地早出晚归，经营餐馆。在几家医院断断续续地治疗了半年后，母亲的情况稍有好转，能自己借助拐杖慢慢行走，但是仍无法替小儿子料理家务，连做个饭都不行。

换句话说，如果吴梅也在餐馆里打理生意，那么，老人就会在家里饿肚子。胡平安只能让吴梅一直呆在家里照顾母亲的起居。这样，他一个人打理生意，就会非常的辛苦。但是，他不能有任何怨言，怕的是妻子有情绪。这样的日子，一直撑到2014年变得更加雪上加霜。母亲的老毛病风湿病发作，从此卧床不起。胡平安将母亲送到雁江区人民医院住院治疗了一周，因为效果不佳，只得又将母亲转到一家中医院，每天针灸、理疗。在母亲生病期间，胡平顺只去医院看过一眼，待了不过五分钟。一方面，他也确实很忙，但是最根本的原因，还是他心安理得地认为照顾母亲与他无关，全是弟弟的事。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这些年，吴梅一直在照顾婆婆，日积月累的怨气终于爆发了。她先是把气撒在了丈夫身上：“我现在一个人照顾不了妈，你要么给我找个帮手，要么我们换一下，你来医院照顾妈，我去管餐馆。”

胡平安明白妻子说的“找帮手”的意思。他去找嫂子，想让她到医院一起照顾母亲。没想到，嫂子一句话就把他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兄弟，你是贵人吗？因为贵人才多忘事！”嫂子的话，胡平安懂，她是在提醒他，当年他和哥哥是签订了协议的，各赡养一个老人到百年，不能反悔！

胡平安一个大男人，不方便和嫂子争吵。到了晚上，他来到哥哥家，向哥哥说出自己的难处：“哥哥，长兄如父，按说，家里大事小情都应该由你带头。虽然我们兄弟俩有协议，但我还是希望你劝劝嫂子，去帮帮吴梅，她照顾了母亲这么多年，有怨言了，我不能不管呀。”胡平安没有想到，精明的嫂子早就料定他会再来找哥哥，所以早就给胡平顺施加过了压力，胡平顺连协议书都揣在身上了，就等弟弟找上门来。弟弟的话一说完，胡平顺就平静地掏出已经有些泛黄的那纸协议，开始朗读……

胡平安知道哥哥是个妻管严，却还是没想到他会在孝敬母亲这个问题上也如此窝囊、冷漠。

胡平安气不过，当即对哥哥发了脾气：“你就知道拿协议来威胁我，你怎么不想想，你当年才照顾了父亲多久？两个月都不到，而我两口子照顾老娘快十年了。你身为大哥，就这么袖手旁观，好意思吗？”胡平顺也不是省油的灯：“当年捡便宜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你当年要是这样说，我可以让你照顾父亲、我照顾母亲呀！当初是不是你自己要选择照顾母亲的？这协议上的字是不是你签的，手印是不是你摁的？”胡平顺这话虽然难听了点，但好歹还是就事论事讲道理，他老婆一出场就厉害了：“兄弟，听你的意思，好像很羡慕我们负责赡养的父亲死得早？母亲的长寿让你很难过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你去买点毒药给妈吃吧，只要你下得了手！”胡平安气得想撞墙，却又无言以对，因为他必须承认，哥哥和嫂子的话虽然恶毒，但是在逻辑上没有漏洞。

教训兄长反被杀，“孝心分割”引众议

这一仗干完，兄弟两家人几乎成了外人。

为了安慰妻子，胡平安只得尽可能地抽出时间往医院跑，可是吴梅记恨他找不来“帮手”，故意气他，看见他一来，她就立马离开，目的是要让他尝尝照顾一个卧床老人有多难。至此，夫妻感情也急剧恶化。母亲出院后，大多数时候都躺着，赶上天气好，再把她扶到外面透透风。但即使是这样，吴梅在扶她的时候也会显得吃力，必须要再有一个人搭把手。因为心中有气，吴梅和胡平安的沟通越来越少，通常是胡平安觉得今天天气不错，就主动赶回来，和妻子一起将母亲扶到屋外活动一下。

2015年7月，胡平安陷入更大的困境。已经年逾八旬的母亲患上了老年痴呆症，有时候连上厕所都不知道叫，弄得家里又脏又臭。到了这时候，家里就完全离不开人了，必须时刻有人提防母亲做“傻事”。每次做完傻事后，吴梅都要收拾半天，怨气越来越多，直指丈夫窝囊，没办法给哥嫂施加更有效的压力，不然自己何至于这么操劳！因为这事，两口子几乎是一见面就吵架。胡平安也不是没去找过哥嫂，只是每次都会被哥嫂用那纸协议书轰出门。胡平安夹在哥嫂和妻子的中间，弄得里外不是人。偏偏这时候，老太太又生病了，这次是心脏不好，还有高血压，导致持续性头晕。

胡平安又一次将母亲送去医院住院治疗。和以前一样，胡平顺依然只是偶尔来医院看一眼母亲，不出钱，不出力，呆一小会儿就走人；因为母亲吃不下东西，胡平顺甚至连水果都免了。每次见面，兄弟俩都搞得跟仇人似的。弟弟质问哥哥：“你到底是不是母亲的儿子？如果是，怎么好意思袖手旁观？”哥哥又鄙视弟弟：“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如果是，怎会这么不要脸？”

让胡平安难受的是，此时，他不仅要承受着照顾母亲的难处和妻子的抱怨，而且经济上也吃不消了，母亲的医疗费动不动上万，还不能全部用医保报销。儿子胡力虽然已经参加工作，但是非但帮不上忙，反而还指望着父母能支援一笔钱买房成家，所以经济压力非常大。胡平安再次找到哥哥：“你不照顾母亲也就罢了，钱是不是该出点？”

结果，哥哥说，这事我得跟你嫂子商量一下。商量的结果，依然是“参照”当年的那纸协议：当年，父亲生病也花了不少钱，我没找你弟弟拿过一分钱，现在自然也没道理让我为母亲的治疗费分担一分钱。哥嫂的观点，让胡平安彻底死心了。他说服自己就当母亲没有生下这个哥哥。他借钱支付了母亲此次治病的两万多元，给母亲办理了出院手续。可是胡平安能这么想，吴梅却不能。她已经不认为胡平顺仅仅是推卸责任这么简单了，而是认为哥嫂在欺负人，而自家之所以被欺负，归根结蒂还是因为丈夫窝囊。

为了激励丈夫同哥嫂作战的斗志，吴梅不再照顾婆婆了，她试图用这样的法子逼着他去找哥嫂，却万万没有想到直接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2016年2月11日晚上8时许，胡平安去参加了一个朋友的生日宴，回到家中见母亲躺在床上散发着臭味，便让吴梅给她洗个澡。

吴梅当场就火了：“你就只知道命令我，你有种去命令你哥嫂呀，我侍候老娘这么多年了，你还要我怎么样？”母亲虽然患了痴呆症，但对这样嫌弃自己的话似乎有种神奇的敏感力，她对胡平安说：“平安呀，你给我买点药来吧，我也不想麻烦你们，让我死了算了。”胡平安听了肝肠寸断，觉得自己特无能，对不起母亲。为了给母亲争这口气，胡平安爆发了从未有过的愤怒，当即扇了妻子几耳光。

吴梅痛哭着和丈夫撕扯，一面继续数落他不够男人，只知道在老婆面前耍威风，并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从今天起，他休想再让她照看母亲一下了！

胡平安痛苦之极。极度的痛苦，渐渐化作愤怒的火焰，焚烧掉了胡平安的理智。他从厨房里抱起一个煤气罐（家里的天然气经常停供，所以每家都备用了一个小煤气罐），直奔一街之隔的哥哥家去。他想用引爆煤气罐的极端行为，逼迫哥嫂做出让步，答应和他一起照顾母亲。

胡平安没有想到的是，这天晚上哥哥的两个儿子也在家中。时年28岁的大儿子胡林两年前停掉了资陽的餐馆，到了浙江宁波一家朋友的酒店做厨师，两天前刚回家；小儿子胡龙大学毕业后，在资阳市和朋友合开一家广告公司，听说哥哥回来，特意回家吃晚饭。见胡平安抱着煤气罐冲进来，扬言要炸死全家，胡平顺父子三人迅速展开应对。当时的情况看上去非常危急，胡平安右手拿着打火机，随时都有可能打燃，引爆煤气罐。胡平顺假意和胡平安理论，示意两个儿子采取行动，大儿子胡林悄悄从厨房操起一把菜刀，绕到叔叔身后，趁其不备，往他的背部猛砍一刀。胡平安应声倒地后，胡平顺和小儿子各自拿起扫帚和凳子对其进行殴打，而胡林则继续用菜刀疯狂地砍杀叔叔，致其当场死亡。

当晚9时许，资阳市雁江区迎接街派出所民警赶到现场，见出了命案，迅速上报了雁江区公安分局刑警大队。几分钟后，刑警赶到现场，将胡林、胡龙和胡平顺父子三人控制。三人对整个作案过程供认不讳。2016年10月，此案正式移交到雁江区人民检察院。

此案发生后，在当地引起巨大争论。有人认为兄弟二人签订的赡养协议是公平的，也是合理的，加之又是自愿签订，因此，哥哥在完成自己任务（赡养父亲直到其去世）的情况下，拒绝再照顾母亲，拒绝再花钱为母亲治病，是可以理解的。另一派人对哥嫂的行为进行了谴责，协议的内容虽然是公平的，但执行的过程明显不公平，弟弟有理由要求哥哥共同赡养母亲。作为兄长，眼睁睁看着弟弟一家被母亲拖累多年，硬是不肯搭一把手，太不像话。更多的人则站在中立角度评判此事，认为兄弟俩签这样的赡养协议本身就很荒唐，赡养父亲和母亲是子女共同的事，怎么能像家产一样分割呢？既然一开始就错了，后面就无所谓谁对谁错了。

（文中除犯罪嫌疑人胡林外，其余人物均为化名）

[小编发言]

世间最痛心的悲剧莫过于手足相残。就本案中兄弟俩的赡养问题，小编咨询了国际化律师事务所——北京大成（武汉）律师事务所的著名律师黄仁春。黄律师认为，兄弟俩签订这样的赡养协议是合法的，但同时也认为，当后期出现重大变数，弟弟提出和哥哥共同赡养母亲也是合法的。我国虽然没有《赡养法》，但是在《婚姻法》、《继承法》里都有相关条文，明确规定赡养父母是子女共同的义务，本案中的哥哥长达十多年拒绝赡养母亲，明显违背了“共同”二字。

抛开法律不说，本案中，兄弟二人采用“孝心分割”的方式对待父母的晚年，总给人一种悲凉之感。这种做法，如果仅从操作和责任划分来看，固然有一定的可取性。但同时，我们必须看到，“孝心分割”方案的出炉，本身就足以证明，兄弟俩在赡养父母方面缺乏主动性。弟弟忙事业，不应该成为他当年没空孝敬父亲的理由；哥哥完成协议任务，也不应该成为他拒绝孝敬母亲的理由。

编辑/李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