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庆龙

吴三八敲狗

◎蒋庆龙

我的故乡在永州市江华县沱江镇。江华县历史悠久，风景如画，早在西汉元鼎六年就已建县。沱江镇与其他江南小镇一样，小桥流水，寂静祥和。县里有种冷门的职业：劁猪匠、阉鸡匠、狗屠子等，那原本鲜活的生物突然没了气儿，多半是他们的功劳。有的人家养了狗，一半是为了看家护院，一半也是为了吃。要到杀狗的时候，自己不忍下手，一般就请狗屠子帮忙。当然，也不是白帮，事后均有一副狗腿相赠。

狗屠子中，吴三八是把好手，名声在县内外叫得响亮。吴三八，憨人一个，五大三粗，双目圆睁，仅胸心那点粗黑的毛足以把人吓跑。四十多岁了，光棍儿一个，先前几个女人也离他而去（据说是受不了他的性疯狂)。

吴三八屠狗，凭的是一个铁圈和一根铁棍。神鬼不知地用绳圈套住狗的脖颈，未及它做出反应，就冲着狗脑袋一记闷棍，狗便呜乎哀哉了。敲完狗，烧一堆稻草把狗毛烫尽，而后再“庖丁解狗”，屠狗的过程宣布告罄。

吴三八也养狗。一条叫作大黑的公狗，是方圆十里唯一一条纯黑土狗。他出去敲狗的时候，大黑总是跟着。大黑高大威猛，很多狗看了它都会低下身子，伏地臣服。吴三八总觉得他和大黑之间的感情说不清道不明，是主仆，更像兄弟。自己不舍得，别人出再高的价也不会卖。曾经有个外地老板想要温阳补肾，出价数百，只要大黑的一对狗腰子。吴三八将来人乱棍逐出庭院，边赶边叫嚷道：“你哪里是要大黑的腰子，是要我的命啊！”

那枣叶飘零的季节，镇里王书记的女儿到吴家拜访。老王书记得了怪病，镇上老中医给他配了剂中药，但需以经年黑狗肾宝做药引。要换了别人，吴三八是睬也不睬的，但是老王书记却是镇里的大好人，更对他有恩。吴三八精力旺盛，欲火焚身，离不开女人，三天两头弄些女人来家解渴，免不了被治安队发觉，带到镇里受罚，老王书记总是网开一面，谆谆告诫。吴三八虽是粗人，知恩图报还是懂的。他眯着眼，望着东山头的红蛋蛋说：“狗主人不好对自家狗下手的。我家大黑灵性，下午你多带点人到我家院子里套。”

吃过中饭，他趁着大黑在枣树下打盹儿，独自一人溜出院门。老王书记女儿叫来的几个人，带着刀枪棍棒在他家院子里张开天罗地网捕捉大黑。正是夏末秋初，日头落山总是那么漫不经心。吴三八喷着酒气、踩着漠漠余晖踉跄而归。打开柴门，却见那一帮捕狗的人或坐或卧，在院场里扑哧气喘、汗流浃背。吴三八看着躲在枣树下舔伤的大黑，不禁泪眼婆娑。“你们不行，还是我来。”并告诉老王书记女儿安心回家等着，说掌灯时刻狗宝一定送到。

吴三八拿出常用的绳套和闷锤去接近大黑。大黑不知道是惊吓过度，对他居然也躲得远远的。吴三八暗自掉泪，在枣树下呆坐了一会儿。而后，他推出自己的破铃木，像往常一样，不紧不慢地骑出家门，大黑则起身跟在车后，噗嗒噗嗒相随。一车，一人，一狗，走过镇角，走过阡陌，走过荒滩……车子骑经一个废弃的水坝，“意外”发生了。车轮突然卡进坝上石槽，车把一歪，车子上的他倒栽进湍急的水流中，他忽沉忽浮地在水中飘荡。刹那间，救主心切的大黑纵身跳入水中，划着水向他拱去。待得大黑靠近，吴三八很自然地将随身的绳圈套在大黑的脖子上。大黑乖顺地套上绳圈，更加奋力地带着主人游向岸边。

他拽着绳索，由着大黑把他带出激流。他蹚着齐腰身的水，突然声嘶力竭、痛哭流涕地大喊一声：“大黑，我的心肝，俺对不起你，一路走好！”高高举起的闷锤重重砸落，溅起一片浩大的水花、血花、泪花……

（责任编辑 田腊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