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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实秋的师生关系

2017-03-26孙玉祥

同舟共进 2017年4期
关键词:梁实秋胡适学生

孙玉祥

【严师“徐老虎”】

梁实秋的一生都在师生圈子里打转,先是做学生,毕业后又做老师,“师生”二字,可谓穷其一生。

先来看看他做学生时的师生感情。梁实秋在《我的一位国文老师》一文中,谈到他十七八岁时在清华园里碰到的一位国文老师“徐老虎”,虽然他认为这位老师教会他许多作文的技巧,也承认此类教导他至今受用,不过,要说师生之间有多深的感情,却也谈不上。在他笔下,这位老师相貌古怪:头尖而秃亮,脸形既方又扁,有点像《聊斋志异》绘图中夜叉的模样。梁实秋常给他画漫画,勾一个轮廓,中间点上两块椭圆形的黑块,便惟妙惟肖。这位老师身材高大,常穿一件油渍斑斑的灰布长袍,经常仰着头,迈着八字步,双眼望天,嘴撇得瓢儿似的。“难得看见他笑,如果笑起来,是狞笑,样子更凶”,虽属写实,但戏谑的成分隐然可见。

一日,这位先生大概是多喝了两盅,摇摇摆摆地进了课堂。这堂是作文课,老先生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字,题目尚未写完,一位性急的同学就发问了:“这题目怎样讲呀?”老先生转过身来,冷笑两声,勃然大怒:“题目还没有写完,写完了当然还要讲,没写完你为什么就要问……”大家都为之愕然。这时,梁实秋按捺不住了,挺身分辩了几句,这一下可惹了祸。老先生在讲台上来回地踱步,嘴上骂骂咧咧,警句甚多,让梁实秋记忆深刻的一句是:“你是什么东西?我一眼把你望到底!”以后凡与梁实秋起争论纠缠不清的时候,同学们都会引用这一句。

这位先生批改起作文来,也是相当的“狠”。据梁实秋回忆,先生修改文章时,普通的批语“清通”“尚可”是不用的,他习惯用墨杠子大勾大抹,千余言的长文,经勾抹后,所剩无几。初次遭此斧削,让梁实秋颇觉心灰意冷。此时的老先生却一改往日之严厉,耐心解释:“你拿去细细地体味,你的原文是软趴趴的,冗长……我给你勾掉了一大半,你再读读看,原来的意思并没有失,但是笔笔都立起来了,虎虎有生气了。”过后,梁实秋平心静气地揣摩,不得不钦服,及至成名后仍念念不忘:“如果我以后写文章还能不多说废话,还能有一点硬朗挺拔之气,还知道一点‘割爱的道理,就不能不归功于这位老师的教诲。”

在《清华八年》一文中,梁实秋还记载了这么一件事:梁到清华后,经朋友指点,得知海淀区有一家小书店可以买到石印小字的各种小说。他顺道一看,店里果然琳琅满目,如获至宝,于是买了一部《绿牡丹》。一晚,梁实秋躺在床上看书,无奈字小,灯暗,白纸又反光,渐觉困顿疲乏,便抛卷而睡。翌晨起来,书籍不慎掉落枕下,恰巧碰上斋务先生抽查寝室,当即被没收。是日,有条子送来,要梁实秋去回话,只见那位先生铁青着脸,把《绿牡丹》往面前一丢,说:“这是嘛?”(“嘛”是天津话“什么”的意思)梁实秋无话可说,准备接受打击。也许因为是初犯,且无其它前科,又或许因为梁已俯首认罪,使得惩罚者打消了不少怒气,除了受几声叱责及查获禁书之外,梁实秋没有受到惩罚。依惯例,犯此等错误,应于周六下午大家自由活动之时被罚禁闭,地點在“思过室”——静坐几个小时,屋里墙壁上挂满了格言,所谓“闭门思过”。这已属最轻微的处分,但凡受过此等处分的,就算是有了纪录,休想再能获得代表品行优良的“大铜墨盒”。梁实秋既没进过“思过室”,也从没得过“大铜墨盒”,但同学们对于得过墨盒的人既不嫉妒亦不羡慕,“因为人人心里明白那个墨盒的代价是什么,并且事后证明,墨盒的得主将来都变成了什么样的角色”。

【与闻一多一同“榜上有名”】

梁实秋留学归来,除了短暂地在上海新月社舞文弄墨外,一生的时间都在学校里——那么,他跟学生的关系又如何呢?

1930年夏,梁实秋厌倦了沪上生活的烦嚣和无聊,便跟留学时的好友闻一多一起,接受青岛大学校长杨振声的邀请,联袂到达青岛。开始时生活得不错,据说两人各选购了一根精致的手杖,每天闻一多去学校上班,路过梁实秋家门口,轻轻招呼一声,梁实秋便应声而出。两位诗人各策一杖,迈步于崎岖小路,风神潇洒,旁若无人,俨然一幅饶有诗意的生动画面。可很快,他们便因为跟学生运动格格不入而陷入困境。

这里得先介绍一下梁实秋对学生运动的态度。梁实秋在清华园念书时参加过“五四”,应该算是一个“老学运”了。不过,他对学生运动却有自己的看法,这当然与他的经历有关。1919年5月19日后,北京学生开始到街道演讲。梁实秋跟随学生队伍到达前门外的珠市口,他们从店铺里搬来几条木凳,横排在街道上,便开始演讲。人越聚越多,讲演者的情绪也越来越激昂。这时有两三辆汽车因无法通过,不停按喇叭,顿时激怒了群众,有人喊一声“打”,众人便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捣毁了一部汽车。此事让梁实秋有所反思:“我当时感觉到大家只是一股愤怒不知向谁发泄,恨政府无能,恨官吏卖国,这股恨只能在街上如醉如狂地发泄了。在这股洪流中没有人能保持冷静,此之谓群众心理。”

“五四”后,学生会要求学校给予其自治的权利,由选举评议会过问学校事务。梁实秋在清华的最后几年一直担任评议员,他后来回忆:“我深深感觉‘群众心理是可怕的,组织的力量如果滥用也是很可怕的。我们在短短期间内驱逐的三位校长,其中有一位根本未曾到校,他的名字是罗忠诒,不知什么人传出了消息说他吸食鸦片烟,于是喧嚷开来,舆论哗然,吓得他未敢到任。人多势众的时候往往是不讲理的。学生会每逢到了五六月的时候,总要闹罢课的勾当,如果有人提出罢课的主张,不管理由是否充分,只要激昂慷慨一番,总会通过。”梁感叹:罢课曾经是赢得伟大胜利的手段,到后来成了惹人厌恶的荒唐行为。

有这样的心态,碰上学生运动,自然很难认同。1931年9月18日,日军占领了中国沈阳,情势越来越危急。平津学生纷纷南下请愿,要求政府对日作战,青岛大学的学生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以杨振声为首的学校当局和一些教师觉得这只会使形势更加混乱,于大局无益。在校务会议上,闻一多慷慨陈词,建议“挥泪斩马谡”,议决开除一些为首的学生。此时的梁实秋基于对学运的看法态度,自然站在了校方的立场上。结果,学校的态度引起学生反弹,学运更如脱缰野马,不可收拾。最后校长杨振声被迫辞职,原先在校务会上支持校长的梁实秋和闻一多,也顺理成章地成了学生们攻击的主要对象。

那时,校园里有个条幅上写着:“驱逐不学无术的闻一多!”梁实秋认为,“不学无术”四个字加在闻一多身上,实在不可思议。接着,因为闻一多讲课时喜欢发出“呵呵”的声音,教室黑板上又有人写出打油诗一首:“闻一多,闻一多,你一个月拿四百多,一堂课五十分钟,禁得住你呵几呵?”梁实秋与闻一多经过时看到了,不禁相视苦笑。不等苦笑完,梁实秋也“榜上有名”:有学生在黑板上画了一只乌龟、一只兔子,旁写“闻一多与梁实秋”。闻一多严肃地问梁实秋:“哪一个是我?”梁实秋只好回答:“任你选择。”

此后不久,闻一多辞职去了北平,到清华大学中文系任教。

【被北大学生“驱逐”】

正在梁实秋彷徨无助之时,1934年4月26日,准备出任北大文学院院长的胡适来信,招呼他赴北大英文系任教。1934年7月,梁实秋一家离开了青岛来到北大。

按理,这份教职于梁实秋而言,是相当胜任的。他出身清华留美学校,在美国哈佛大学受教于白璧德教授,回国后又在山东大学任外文系主任兼图书馆馆长,抗战时,又是国立编译馆翻译委员会主任委员,还是《莎士比亚全集》的翻译者,《远东英汉大辞典》的主编。可出乎意料的是,北大学生一度认为梁实秋英文不好,甚至联合起来要把他赶下讲台。

自1933年9月,北大外国语言文学系主任温源宁离职后,该职位一直没有专任,先是由蒋梦麟校长兼任,半年后又由胡适兼代。北大学生得悉梁实秋将出任该系教授,普遍充满了期待。开学初始,梁实秋登台讲课,教室里聚集了一百多人前来听讲,可谓盛况。胡适听闻,心下宽慰。然而,很快,北大学生对梁实秋的课就有了诸多不满。

据《梁实秋在北大》一文披露,首先,梁实秋上课时用中国官话讲解英国文学史,就引起英文系同学的不满。学校当局解释:之所以不用英语讲解英文,是为了顾全其它系的同学也有机会受教于梁先生。并说周作人开讲日本文学史时,也不用日本语,就是先例。

而据学者黄恽在《北大學生驱逐梁实秋事件》一文介绍,梁之所以被北大学生驱逐,还跟他对学生的态度有关。第一堂“英国文学史”课,梁实秋就向同学先表明他的态度:“我向大家讲这门课程,其材料的来源我不告诉大家。假如你们有看书看得多者,知道这是从何处节取来的,也没多大关系,总之,我就照着这样讲下去。”后来梁实秋在英文诗的课堂上,又宣明他的态度:“我教你们读诗,就是读诗而已。至于诗的内容,诗的音调,如何去鉴赏,我都不教。”这样大的口气,让人如何受得,英文系二年级的同学立马提出抗议:如果他不走,就不惜罢课。

经过商议,学生给梁实秋写了一封英文信,翻译过来,便是:“梁教授:从你上周二、上周三的演讲来看,你对文学和诗歌研究的态度我们难以接受。为了避免咱们之间的争论,我们决定不再多说了,再见,梁先生。这是我们对你的最后通牒。你最好不要再出现在我们面前,如果你不信我们的话,我们将罢课抗议。英语系二年级。”同时,他们还在讲堂上贴出通知:凡梁实秋来上课,我们一律罢课。

梁实秋也不是省油的灯,接到书信后,他二话不说,马上“自行解任退聘”,并把这封信拿到胡适面前。师生间的剑拔弩张,更甚于他此前在青岛大学时的情形。

胡适当然不会任由学生将自己请来的老师“扫地出门”。次日,文学院便以公告的方式昭告众人:“各系学生:对于课程、学业,如有意见,均可由个人签名负责向院长及系主任陈述。倘有用匿名函件,攻讦教员或用匿名揭帖,鼓动罢班者,一经查实,定行严惩。”为表慎重,胡适还署上了自己的大名,并盖上印章。同时,他又私下召集英文系二年级全体同学谈话,要他们推出五个代表,进行磋商。

听取了众人意见后,胡适“态度和平了,向大家鼓励一番”,并向大家保证:“梁实秋教授的英文水平极佳,大家肯定误会了。要梁教授用英文上课,完全没问题。不过,你们必须释放善意,让梁教授放弃辞职的念头,回任英文系教授。”最后,胡适拿出一张条子,让五位学生代表签字。就这样,这次“驱梁事件”和平结束。梁实秋从此也改变了对北大学生的态度,改用英文上课,终于重新赢得了北大学生的尊重。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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