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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汉西流夜未央

2017-03-25郭晓雨

参花(下) 2017年11期
关键词:曹丕曹植

◎郭晓雨

星汉西流夜未央

◎郭晓雨

硝烟迷茫,残阳如血。

袁府中哭喊声连成一片,天塌了,曹操败袁绍于官渡,如今,曹军的先头部队已将袁府团团围住。

曹之子丕,配剑入袁府,及入内堂,却见两妇人抱头痛哭。他大声道:“吾乃曹丞相之子,愿保汝家,汝等勿虑!”那青年女子听了他的话,匆忙回首,那一瞬,她的眸子,堪堪地,对上了他的眼。

这便是他们的初见,甄宓每每想起,总是感慨万千。

曹丕望着她,呆了般:“你是……”

那中年妇女却才反应过来,慌忙道:“妾身乃袁绍之妻刘氏,这是次男袁熙之妻……”

青年女子星眸一转:“甄宓,我叫甄宓。”言语间,有小鹿般的欢悦。

曹丕笑了,向她招手道:“你来。”他轻拭她的脸颊,亲手将她凌乱的青丝绾起,视之,玉肌花容,有倾国之貌。他执起她的手,朗声道:“我带你去见父相。”

去见曹操,听他极郑重地对父亲说,我要娶甄宓,此生此世,我只会喜欢她一个人。

甄宓的脸微微红了。她转首去望窗外的合欢花,那花开得正好,被风一吹,似美人飞扬的长发,有说不出的羞涩意味。

只听到曹操说好,她的心才静静地沉了下来,不经意抬首,正撞上他含了笑意的眼睛。

新婚之夜,甄宓是极兴奋的,她虽不是第一次嫁人了,可是这次,她的夫君,却是她真心喜欢的。翩翩君子,温润如玉,且对她的好,更是深到了骨子里。

洞房花烛,甄宓褪下凤冠霞帔,任三千青丝,逶迤及地。他凝望着她,笑了:“你的头发真美,女子往往珍爱自己的头发,今天我终于明白了,青丝满头,就是情丝满头。”甄宓亦笑:“长发绾君心,愿君知妾意,此生无相疑,白头不分离。”

夜已深了,甄宓仍睡不着,她微微睁开双眼,侧首去望榻边的那一对龙凤花烛。据说,这一对花烛要旺旺地燃上一夜,这样夫妻才会百年好合,白头到老。可是,甄宓却看到了令她永生难忘的景象:那龙烛烧得正旺,烛火高高地蹿着,似有无限的生命力;而那支凤烛不知在何时已然熄灭,干枯的烛泪似怨妇流不尽的眼泪,狰狞可怖。

甄宓大惊失色,但她很快定了定神,慌忙下床,小心翼翼地将那支凤烛重新点燃。回首处,曹丕睡得正香,她这才安下心来,却发现自己的手已颤抖得连锦被都掀不开。

她当然害怕,怕与他生离,怕恩情中道绝。

曹植第一次见到甄宓时,是在杏花斑驳的疏影里。那一日,漫天满地的浅粉花瓣蹁跹飘舞,杏林最深处,悠然扬起一女子纤细轻灵的身影,飘逸的身姿仿若袅袅的香藤轻缠,轻飏的裙裾似蝶翅般迤逦飞舞,葱白的指执一管玉箫,悠悠地,一曲更一曲,余音袅袅飞扬而去,早已飞上了遥远的碧海青天。银瓮潋滟浮红颜,翠袖殷勤捧玉钟。繁华满目,原只为衬得伊人遗世而在。

曹植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女子,明明是她立于万紫千红之中,可万紫千红却因她失色。也是啊,自见她那一日起,任天下万紫千红都入不了曹植的眼,他清亮的眸子里,只存得下她一个人。

他唤她宓儿,她不恼,笑吟吟地唤他子建。她是只作玩笑的,仅把他当作知己。而他,自见到她的那一刻,就喜欢上了她,在他心里,她是他的女神。

甄宓却浑然不知,她一直尽着妻子的本分,孝敬公婆,相夫教子,曹操妻子卞氏赞她“孝妇”。只是那时曹丕随父征战四方,甄宓念及婆婆需照抚不肯相随。多年间,夫妻聚少离多,于是,曹丕身边有了新人。

那女子姓郭,字女王,颇有心机。曹丕只是宠她,并不真心喜爱,他还有甄宓。郭女王于他,不过一介普通侍妾。可郭女王并非池中物,女王女王,她是要做女中之王的,若有甄宓在,她岂能如愿?

于是,她广进谗言。郭女王屡屡向曹丕诉说甄宓的不是,诽谤她与曹植有私情,甚至诬言甄宓的儿子曹睿是不足月生下的。所以,他不是曹氏的骨肉,而是袁家的血脉。曹丕初时只作笑谈,不以为意,但听得多了,亦不免生疑。于是渐渐疏远了甄宓,更是按照郭女王所言,在甄宓生辰那日,扣下了曹植给她的贺礼。及开箧一验,曹丕不由得大惊。

箧中躺着一块羊脂玉佩,滑若凝脂,触手生凉,是天下难得的宝物。曹丕识得这块玉,晓得它是曹植的爱物,日日戴着不肯离身,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绝不会相信曹植竟将此物送了人。而更令他无法接受的是白玉旁附着的那枚短笺,笺上书:“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是曹植的亲笔,笔锋轻巧细腻,曹丕几乎能想到他在写下这些字时眉宇间疏朗的笑意。念及此,心头便有怒火腾地升起,又想到郭女王曾说过的那些话,便立即下令,将甄宓传来质问。

甄宓亦是有怨的,此时的她,已不是十几年前最鲜艳的那一个,岁月悠悠,在她原本光洁如玉的肌肤上荡起一圈圈波痕。且曹丕的宠姬那么多,她一直倾心的夫君,早已不属于她自己。夜阑人静时,孤房幽,锦衾冷,忽梦少年时与他所约的此生无相疑,白头不分离,如今却再难实现,不由得泪落满襟。她原只盼着夫君还记得她的好,却不想他竟疑她至此,听信侍妾谗言扣下了曹植给她的贺礼还不止,又将她传来审问。她最看重的夫妻之间的信任,早已荡然无存。

于是她默默听完曹丕的质问,抬首,凄然一笑:

“陛下还记得新婚之时许下的誓言吗?”

“誓言?你问这是何意?”曹丕不解。

“陛下曾说臣妾青丝满头,更是情丝满头。臣妾也曾说,长发绾君心,愿君知妾意,此生无相疑,白首不相离,那么……”甄宓猛地抓起一把银剪,将自己的青丝剪去一半,发丝纷纷扬扬落下,似深秋里翩跹飞舞的枯叶,“情丝已无,还要青丝作甚?”

“你疯了,”曹丕大怒,“朕只问你,睿儿是不是我曹氏的血脉?”

“皇上,您怀疑自己的亲生儿子,是要置睿儿于何地?”甄宓悲怆大喊,既而又喃喃:“罢了,陛下,您就当臣妾是疯了吧,这几年,您变了,再不愿听臣妾说话,若您肯再听听臣妾的疯话,臣妾欢喜得很……”她伤心到了极点,其声已近哽咽,“陛下若怀疑睿儿,就是怀疑您与臣妾之间的感情了,您与臣妾数十年夫妻之情,到头来,不过是一场梦罢了,臣妾一片真心,到底是错付了……”

室内燃着的烛火突突地跳着,似游离的鬼火般飘忽不定,映得甄宓的容色愈加苍白,像极了纤薄的纸,一触即破。良久,她猛然抬首,目视曹丕道:“陛下,臣妾自嫁与您后,一直以真心相待,虽不敢奢求您一心一意,但想能凭着少年恩情,平安终老。可是陛下,您既缺父子之爱,又少兄弟之情,没有相信过任何人,听人谗言,猜忌自己的亲生儿子,怀疑自己的亲兄弟。不过一丝风吹草动,便猜疑难平。若如此下去,哪怕我大魏取得了天下,您也不过是孤家寡人而已!臣妾真悔这辈子嫁入了帝王之家,若有来世,臣妾只愿做一普通妇人,相夫教子,平安一生,永远不踏入这皇城半步!”

曹丕震惊得无以复加:“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甄宓不语,她仰首望向眼前的君王,他的眼眸深处,似乎还是从前黑白分明的样子,可是细细看去,他的眼底其实并无旧日温情,唯有深到极点的冷漠。

甄宓大恸,多少年来,她一直倾慕的那个人,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样子。

物是人非事事休。而她是有气性的女子,宁愿死,也不肯让自己与儿子蒙受不白之冤。更不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珍惜多年的感情在眼前灰飞烟灭。

殿里好静,仿佛过了一世那么久,只听到曹丕的声音传来,冷漠得仿佛来自天际:“甄氏疯了,禁足于长杨宫,另拟一道旨,册封贵嫔郭氏为后,令曹睿以母事之……”他语毕,即转身走出大殿,没有丝毫的停留。

甄宓伏在地上,冰凉的宫砖灼着她的心。微垂首,喃喃道:“罪妾谢……陛下恩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这些话,她一字一顿地说出,再抬首,曹丕离去的背影,早已遥不可及,甄宓眸中的泪,无声地流。

秋水潇潇逝,与君长相诀。

此事过后,曹丕便大病了一场。随后不久,便有人在长杨宫中发现了写着曹丕生辰八字的偶人,巫蛊之术是宫中的大忌,更何况诅咒君王,该当死罪。偶人是在长杨宫被发现的,甄宓难逃其咎,阖宫上下都认定是她失宠生怨,诅咒君王,致使皇上一病不起。郭女王作为名义上的后宫之主,便向曹丕进言,赐甄宓毒酒自尽。

此时病榻上的曹丕,心中流转过无数次的皆是那一日甄宓决绝的话语,她声嘶力竭地为曹植辩护,她还说,情丝已无,真心错付,若有来世,绝不肯踏入皇城半步。

不愿踏入皇城半步么,是不愿入皇城,还是不愿留在自己的身边?

他清楚甄宓的性子,决绝疏离至此,此生绝无转圜之地了。若她不能属于自己,他也绝不愿她的心有朝一日属了旁人。

那么,就随了她的心愿,让她早一点投到来世,做一普通妇人,相夫教子,平安一生。也许这样,她便能真心快乐了吧?

这样也好。这是此时的曹丕,所能给甄宓最大的恩赐。

于是,那一日郭女王再来进谏赐死甄宓时,他默然点头。

深夜,黑暗笼罩下的长杨宫阴森恐怖,浮夸的琉璃瓦下是坍圮的玉砌雕栏,树影曈曈间,唯有野草荒藤茂盛得自在坦荡。宫南角已荒废的琼液池畔,隐隐有女子的啜泣声。

那女子叫薛灵芸,出身贫家,因战乱连年家中日子苦不堪言。父亲为求生计,卖她入宫为婢,但入宫只能保全她一人而已,近日她刚刚得知家中母亲与二弟已然饿死,而与她一同入宫的侍卫——她的发小王实,也因她的贫穷低微离她而去。薛灵芸万念俱灰,只求一死。便欲投水自尽。衣衫却猛地被身后一人牢牢抓住,只听得那人幽幽一叹:“原来打算今晚死的竟不止我一人。”

薛灵芸挣扎间向后一望,却惊在了那里。

那人着一袭月白软烟罗纱,轻盈得仿佛随时都会凌空飞去,骤然显现的容颜宛如皓月当空,洒下无数清晖;更如冬日灰颓天空下傲然绽放的一朵新梅,晶莹纯净,清冽灵动,宛若九天谪仙般袅娜动人。薛灵芸一向自负容貌绝不逊于常人,在她面前,却不由得自惭形秽。

虽不知道她是何身份,薛灵芸竟也不由自主地屈膝行礼,恭敬道:“不知尊上如何称呼?”

那人淡淡一笑:“我叫甄宓。”

薛灵芸惊住了:“甄宓,你是甄宓?”她不敢相信,那个在乡人口中兰心蕙质,五韵精通,才情过人,堪称天下绝色美人的神一样的女子甄宓,竟站在自己眼前。

甄宓眉心一动,疑道:“你知道我的姓名?”

薛灵芸垂首道:“江南有二乔,河北甄宓俏。夫人美名贯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甄宓怔怔不语,良久方喃喃道:“如你所言,我是因容貌而名动天下么?”

“正是。”

“呵,原来天下人尽皆知,我是因容貌而得幸于君王,一辈子终究是以色侍人,不过是他的一件玩物罢了,随时都可以弃之不理,甚至生死,都只是他一句话便可以左右……”

薛灵芸不经意自己的一句话竟引起甄宓伤心至此,遂轻轻唤道:“夫人——”

甄宓方回过神来,叹道:“让你见笑了,我不知你为何要自寻短见,但今日确实是我的死期。郭女王已来见过我,她说我以巫蛊之术诅咒皇上,该当死罪,已赐我毒酒,我……活不过今夜了。”

薛灵芸近乎脱口而出:“不可能!夫人怎会去行巫蛊之术!”

甄宓黯然苦笑:“你也觉得不可能吗?郭氏承认,偶人是她放在我宫里的,可这又如何,关键是皇上相信谁。我虽没有行巫蛊之术,可皇上确信我做了,所以他赐毒酒给我。我这一生最看重与陛下的感情,今既已决绝,再解释也无益,如今只求速死,了此情债。可是你——”她忽而盯紧薛灵芸,“你还年轻,日子还长久,怎会动了求死的念头?”

薛灵芸一怔:“我亲人过世,发小又生离,家里一贫如洗,这样的日子,我熬不下去了……”

甄宓微微摇头,“不,你只是厌于现实,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而已,这于你而言并不难,完全可以靠自己去争取。”

“你是说——”

甄宓定定道:“得幸于君王。”

薛灵芸大惊:“夫人都做不到的事,我如何能做到?”

甄宓端详了她一番,道:“你能。我这一生,最大的错便是太重情义,到头来反而害了自己。在帝王身边,最重要的就是无情无心,你若想在宫中走得长久,就必须舍弃心。”

薛灵芸郑重道:“我记下了。”

甄宓沉吟良久,终于下定决心般对薛灵芸道:“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想拜托你。我今将死,唯有一个人放心不下,他对我的情丝,我一直没有还,所以——”她携薛灵芸步入寝殿,取下榻上的一枚金丝枕,轻叹道:“这枕头我日日枕着,是离我青丝最近之物,请将它交与鄄城侯曹植,此生此世,我无情丝给他,只好以此物聊以报答。”她语毕,便起身从容举起案上毒酒,一饮而尽。又端庄坐好,静静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薛灵芸再望一眼此刻的甄宓,只觉得她仿若幼时在庙宇中所见的仙娥,圣洁纯美,端然生华。只可惜,这摄人心魄的绚美在下一刻即会灰飞烟灭,尘世凡间永难再寻。薛灵芸拼命抑住眼中的泪,情不自禁地俯身向甄宓叩拜三次。缓缓走出大殿,忽瞥见幽深的铜镜里映出了她与甄宓有几分相像的容颜,嘴角竟涌上了一抹美艳魅惑的笑……

次日,曹丕便觉得身子爽快了许多,不到晌午便可起身行走了。贴身侍从见他病已痊愈,便奏道:“皇上,甄氏自裁了。”

不知怎的,曹丕竟一直记得那侍从回话时的语调,尖尖的,细细的,像划破光滑锦缎的旧剪子,在他的心上,一划,又一划……他久久无言,脑海里只盘旋着一个念头:她死了?真的死了?就这样,走在他的前面,没有半分留恋她,宁愿死也不肯再待在自己身边么?

这样的念头刺着他,又锐又痛,他心烦气躁,难掩从心头压下来的一重重失望,和那些根本无从躲避的痛楚。

曹丕的声音近乎发颤:“她怎会走得这么突然?”

那侍从低眉顺眼:“回皇上,您忘了,甄氏以巫蛊之术诅咒您,致使您一病不起,郭贵嫔,不,皇后娘娘请奏赐死甄氏,您点头同意了的。”

曹丕默然良久:“她是什么时辰去的?走得可安详?”

那侍从道:“是亥时三刻,至于是否安详,这……奴才未曾去看过,也不知道啊。”

“既如此,今日晚间,你随朕去长杨宫一趟,就当是送她最后一程。”

月色澄澈如清波,温柔浮溢四周,长杨宫旧日的朱红高墙,亦失了往日的沉严肃穆,多了几分妩媚娇柔。

曹丕信步走入大殿。甄宓用过的案上,唯有一篇诗稿,是她作的《塘上行》: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

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莫以豪贤故,弃捐素所爱。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

莫以麻枲贱,弃捐菅与蒯。出亦复苦愁,入亦复苦愁。

边地多悲风,树木何修修。从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

曹丕读罢,不由泪落满襟,不觉喃喃:“她还在祝福朕‘从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是朕赐死了她,她竟不恨朕,还肯对朕说这样的话……”

那侍从道:“甄夫人心性纯良,在世时就对奴才们很好,其实打心眼儿里,奴才不信她会去诅咒陛下呀。”

曹丕怆然:“是朕冤枉了她。宓儿,此生此世,是我,负了你……”他忽而想起一事,眼睛里似能喷出火来:“传郭氏——”

那贴身侍从劝道:“皇上三思,郭氏杀不得,甄夫人是您下令赐死的,您是皇上,无论做了什么事都是不能回头的,不能认错的呀!”

良久,曹丕静静道:“好,那么,赐郭氏哑药,朕今后不想再听她在朕面前聒噪半句。另告诉睿儿,朕百年之后,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追封他生母为皇后。朕做不到的事,就让他替朕做了罢……”

曹丕长叹一声,仰首望天,天幕上有一颗流星倏地滑落,正如他生命中最闪亮的星星,已然陨落了。他忽地脚下一软,几乎倒在了殿门口。侍从慌忙扶他起来,曹丕只淡淡道:“无妨,是什么时辰了?”

侍从低声:“亥时三刻。”却忽见一人影闪过,忙厉声喊道:“是谁在那里?”

曹丕眉毛一挑,“带那人来。”

那女子也不惧,盈盈走上前来,抬首,一双水波潋滟的星眸分外清定,若两颗墨丸水晶,微微透着射人的光芒。曹丕一见,不觉呆住。半晌方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答得流利,声轻灵如春日化雪:“奴婢长街宫女薛灵芸,参见陛下。”

曹丕轻笑:“朕给你取名‘夜来’,好不好?”

薛灵芸柔婉道:“皇上赐名,奴婢欢喜万分。”

曹丕转首向那侍从道:“长杨宫不可无主,传旨封薛夜来为昭仪,就住在长杨宫吧。”

他执起她的手,嘴角衔了一缕悠远笑意:“朕喜欢你。”

薛夜来对上曹丕的眼睛:“皇上刚刚第一次见过臣妾,为什么会喜欢?”

为什么?他心里一清二楚,却不想说,只是淡淡道:“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是不需要理由啊,于是薛夜来扶摇而起,自此,宠冠六宫。

两年后。

薛夜来怀抱一物,守在长杨宫门口,身边的侍女问她:“小主都守了快两个时辰了,那人会来吗?”

薛夜来悠悠一笑:“他一定会来。”

曹植一定会来。虽然在他作了《七步诗》,被贬为鄄城侯后,已有两年多不曾入宫朝见,可是这次,他再也放心不下宓儿了,千里相思。及入宫,却听到了她的死讯。

她竟已去两年了,自己却浑然不知。曹植恨自己,恍惚间,竟信步走到了长杨宫门口。

薛夜来一见曹植,便心下了然,这样的男子,果然配得上喜欢甄宓。她无端地想到了诗经《淇奥》里的句子: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她正这样悠悠想着,曹植却已走到了她的面前,他的声音几乎颤抖,惊讶间难掩欣喜:

“你——”

薛夜来颔首,恭谨道:“妾身昭仪薛氏,拜见鄄城侯。”

曹植如碰了一根刺,声音很快平静下来:“见过皇嫂,微臣思念故人,失礼了,告辞。”

思念故人?薛夜来微微苦笑,忙扬声道:“君侯且慢,这里有一物,是她去时托我带给你的。”

“她?”曹植凝神间,薛夜来又道:“君侯切记,宫中人多眼杂,还请善自珍重。”曹植亦晓得利害,慌忙收好包裹,拱手离去。

曹植坐在回封地鄄城的马车中,那枚已看过千万遍的金丝枕正静静躺在膝上。曹植怅然抬首,却忽见前方一地,芳草鲜妍,落英飞舞,隐隐有仙雾飘然而出。

他忙命车夫停车,再一问,原来此地正是洛川宓水。宓水汤汤,碧波微漾,恍惚间,仿若心中的女神正盈盈向自己走来。她还是那么美,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宓水畔,梦缥缈。子建长叹:“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洛神落泪:“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

洛神的泣诉,曹植含笑听完,咽回心里,却是无尽的苦涩。

甄宓啊甄宓,你已在太阴,心心念念的,却还是那个人吗?

曹植当然明白,她寄心的君王,并不是自己。他知道的,自己不是她心头的那滴朱砂泪,她的眸光潺潺流转,灵动如水,却不曾在自己的身上,停留过些许。

却又有何妨呢?她已是神,今在太阴仙境。他还是人,困于尘世凡间。神人有别,此生怕是只能在梦中相会了吧,但梦终归是梦,到底是要醒的。子建只愿远在太阴的女神,一切都好。

曹植有感而发,遂作《感鄄赋》,鄄城是曹植的封地,又是“甄”字的古体,此生此世,他对她的心意,也只能融在这篇赋中了罢。

后来曹睿继位,因《感鄄赋》犯母名讳,遂将此赋改名,即为流传千古的《洛神赋》。

自然,这是后话了。

黄初七年,薛夜来读过《感鄄赋》后感慨万千,遂绣一洛神像献与曹丕。薛夜来太了解曹丕了,这些年,他的后宫虽宠妃颇多,可那些娇嫩鲜艳的面孔里无一不带着甄宓的影子。自己的眼睛,李贵人的鼻子,阴美人的额头,朱淑媛的手指,宋修容的声音……

他的后宫里,永远只有甄宓一人。

伊人虽逝犹未逝,鳏夫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卿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

洛神像成,在针神①指下,甄宓的容颜活灵活现,艳丽如初。曹丕抚着那绣像,向薛夜来幽幽一叹:“你竟为她作了像,看来你早已知道了。只是不知你是否明白,朕这么多年为何对她一直念念不忘?”

薛夜来轻轻道:“臣妾当然明白,后宫虽有三千佳丽,却都只把您当作皇上,唯有她一人,是将您当作夫君哪。”

曹丕久久无声,半晌,喃喃而语:“谢谢你,朕现在想独自呆一会儿。”

薛夜来依言退下。曹丕再端详那绣像,心头不禁百感交集。

仿若仍是少年时,她未去,他未老。她是懵懂少女,眼里有无限真心期许,心头是缤纷多彩的梦;他是翩翩少年,一袭白衣轻飏,策马扬鞭,向她而来。

耳畔仿佛是她在唤:“甄宓,我叫甄宓。”声若银铃,玲珑动听,却将曹丕的心,击得生疼。

君王的眼睛里,有绵绵的泪,缓缓流下。

甄宓,甄宓,若有来生,愿否做一世平凡夫妻?

注:

①薛夜来工于针法,被后世尊为“针神”。

(责任编辑 宋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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