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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约情怀

2017-03-23马步升

特别文摘 2017年6期
关键词:东坡心灵

马步升

夜已深了,窗外的雨脚愈加细碎、绵密,好似一张湿淋淋的网盖在心头。踩在水泥上的雨脚像年轻人的脚步,轻盈又急促,使人怦然心动,极想在雨地里走一走,亲眼看见生命怎样在温柔的呵护下萌芽、成长;落在树梢的雨脚则有饱经风霜后的淡泊、闲散、拖沓,在劫后余生的疏懒中回味成长的驱驰和艰辛。远方的一盏路灯,把一抹唇膏似的殷红渗过雨脚的网,撒在姜黄的窗帘上,房间里虽有惨白的荧光灯的遮挡,终也处在暧昧的光晕中。这样的夜,这样的雨,这样的光,最能触动的是人内心那根柔软的弦,即使曾经或者正在斩头沥血之人,心中涌上的定然是那绵长的、淅淅沥沥的婉约情怀。

确实,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块不可触摸的柔软,它像一棵含羞草,一经碰撞,便嗒然若丧,钩沉而出的是那剪不断、理还乱的不尽柔肠,即便是铁血男儿,全身盔甲遮护、刀枪不入,但有一股清风,或一根羽毛轻轻扫在了内心柔软的部分,引发的反应也不再是漠北雄风,塞外马鸣,虽还不至于眼泪问花,衣带渐宽,但也是眼中一片似花还是非花,一肚子的长亭更短亭。

苏东坡一曲大江东去,豪气干云,让古往今来多少手执铁板铜琶之士也平添了许多的威武雄壮,他凭借血脉中的硬挺踏平了插满前路的铁蒺藜,度过了“俯为人间一切”的人生,可是,一株硬挺的松柏不仅需要大雪的拍击,还需要柔雨软风的呵护,谁若是触到他心灵中那根柔软的弦,他也是有一肚子的九曲婉约水要倾泻的。“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这首婉转俏丽的《蝶恋花》词也同样出自东坡之手。这也难怪,当洪水漫溢,狂风扑面,冷雪盖顶之时,抖擞精神,挺直腰杆,横眉冷对,避灾,消灾,征服灾害,需要高扬人生的大旗,竭力前行,而当风和日丽、春草葳蕤的季节,尽管是在遭贬流放前途未卜的景况下,也不妨坐下来歇口气,伸几个懒腰,打几个呵欠,面对桃红柳绿,耳听佳人笑语,飞动一缕绮思,这不是堕落,这是放松,和进击前的静心。王士祯在《草堂蒙拾》中说,“枝上柳绵”一句,恐柳永“缘情绮摩,未必能过”,当是的论。对心灵中的柔软触及越尖锐,婉约情怀就越接近悱恻凄厉了。东坡夫人王弗不幸病逝,他的人生的天空被风雨击穿,给他心灵上留下了一块最易伤损的薄幕,一场无风自来、无风自去的梦也会让这片薄幕浸湿在伤感的泪水中。“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真情郁勃,句句沉痛,音响凄厉,惨绝痛绝。可是东坡是唱出“大江东去”的东坡,是喝酒也要“把酒问青天”的东坡,他的披发痛陈,也诚如后山所云:“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他举的是正正之旗,擂的是堂堂之鼓,要笑也要去高山顶上扬聲大笑,要哭也要去高山顶上向天长哭!往往,豪情男儿的眼泪可以撼天动地,他的眼泪比手中的利剑更具穿透力、征服力。

相应地,柔软的流水也是在硬挺的护持下才能潺潺淙淙,不滞不溢,不绝不息。窗外风雨荏苒,弥合天地,湿风透帘,将李清照的一颗婉约心簇拥前来。李清照是生当国破山河碎的女子,是独处深闺,“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的女子,是“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唯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目”孤苦无依的女子,她的心灵是用柔软的泪线编织而成的,一抹微风,一阵菊花的清香也会使心灵千疮百孔,支离破碎,“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三寸金莲,独步秋风落叶,黄花堆积的花园,“泪湿罗衣脂粉满,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可寻觅到的是什么呢,“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孤独,一种深刻的、彻底的孤独,塑造的往往是傲岸不群,摧之不垮,折之不弯的灵魂,“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自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东山高蹈,虽卿相,不足为荣”。

原来,东坡居士一手执铁板铜琶,以刚厉雄鸷面世,为的是披荆斩棘,为民请命,一手却执红牙板,以曲折凄婉藏心,为的是柔水给刚刃淬火,春雨为青松沐浴;而易安居士将红牙板高举头顶,以泪洗面,以愁为肠,以思为心,恰恰是为了自守、自持、自励、自安,她将铁板铜琶藏起,让千古第一男儿项羽加盟,这无异于在她心灵的门槛上站了一位叱咤万夫的守护神,从而使她在艰难困苦的人生中,风节高蹈,独步词坛,其心力、腕力、才力,千古以来,又有几个须眉能及!

佼佼者易污,峣峣者易折,柔软与硬挺的妙合无垠,才是一颗砸不碎、嚼不烂的铜豌豆。

是啊,只有风雨,没有烈日的世界,阶前亭下,必是铺满了恼人的青苔,时间久了,就会霉变而腐。在秦少游之前,愁肠人是何其多啊,映在白居易眼中的是“吴山点点愁”,注入心田的是“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南唐中主李璟还在手握主宰家国命运的皇权时,心中已积满了排解不开的愁绪,“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大概眼前可供驱使的人是有,可供挥霍的财物也有,他仍是他们的绝对主人,可面对“青鸟”和“丁香”的抗旨不遵,一代弱主也只有“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的份了;到了后主那里,这愁便剪不断,理还乱,终于汇成一派滔滔东去的大水,淹没了吴宫娇娃,香闺春梦;那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发起愁来也常常让人拱手仰止,身临一派碧云天,黄叶地,连天的秋波,无情的芳草,他怎能不“黯乡魂,追旅思”,“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呢。有意味的是,他发愁的时候,伤感的时候,其哀婉的基调总是他的人生的宏远抱负,有人曾说,他的愁是“去国之情”,信非谬赞。柳永一生潦倒,醉卧歌楼妓馆,挣功名罢,无运气;回家乡罢,少盘费。旷世人才,只有风尘妓人识得,他的愁苦当是多么的深幽无边。可是,他道起愁来,也不过是“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意思是说,凡事不在意,一切全可含糊过去。没有这般故作洒脱聊解愁怀的姿态,中华大地上恐怕就不会有人唱“杨柳岸,晓风残月”了。因此说起愁来,谁也愁不过秦少游。官未做高,而才过大,又是一个情种,心易感而情多发,发为词曲,则如花初胎,如丝荡空,嫩草何堪不绝的风摧雨拍啊,终于给后世留下一个被愁淹死的大才子。李煜的愁尽管浩如大江,但并未全部郁积心中,而是滔滔东流。秦七爷的愁自心底而来,却未能随泪而去,“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这已是愁之极致了,可这仍是可以把持之愁,当他吟出“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时,他的心智、志向和躯体都被愁淹没了,漫漫愁苦之旅已到最后一个驿站了。当时的丞相曾布见到这阕《千秋岁》词,即说:“秦七必不久于世,岂有愁如海而可存乎?”有此预感的还不止一人,少游贬谪滕州,过衡阳做此词,孔毅甫看到“镜里朱颜改”句,遽惊曰:“少游盛年,何为言语悲怆如此!”遂赓其韵以解之,居数日,别去,毅甫送之于郊,复相语终日,归谓所亲曰:“秦少游气貌大不类平时,殆不久于人世矣!”未几,少游果然怀一肚子的愁结驾鹤西去。

在秦少游之后的愁人,李清照虽说有各种各样难以排遣之愁,所幸她有一脉拔尘脱俗的孤高做人生的基石,虽极尽婉约,却也如逶迤的流水,衬托于其下的是清俊坚挺的河床;陆游也爱言愁,什么“弹泪花前,愁人春风十四弦”,“忙日苦多闲日少,新愁常续旧愁生”,“怕歌愁舞懒逢迎,妆晚托春醒”,“愁鬓点新霜,曾是朝衣染御香”等等,他的这些愁都是闲愁、淡愁,他的真正所愁不是花开花落,月圆月缺,他的人生的聚焦都在“铁马秋风大散关”上;辛弃疾深知“闲愁最苦”,于是则摸索出了遣愁的妙法:“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约清愁,杨柳岸边相候”,“几许风流,几般娇懒,问相见何如不见”,尽是浓愁淡写,重语轻说之法。一副铮铮铁骨,烈烈刚肠,也因而呼之即出。以此约束散漫无尽的愁绪,亦足显英雄本色。此后的愁人怕是要轮到有清朝李后主之称的纳兰性德了,“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愁入膏肓,而无解脱之途,“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真无奈,把声声檐雨,谱出回肠”,他又是一个淹没在情天恨海的少年古人。

婉约情怀一定是要存贮于健康的体魄、昂扬的精神和豁達洒脱的胸襟里面的,否则,婉极则哀,约极则殇,纵有一腔旷世的才华,酿造的也是一杯旷世的苦酒。

世上何物最是婉约?杏花春雨,柳溪清流,明月晨雾,春梦秋云;世上何情最是婉约?香闺绮思,生别死离,河汉相望,彩笺遥寄。

窗外的雨仍不停息,点点滴滴,湿风飒飒,掀动窗帘,这雨,这风,最易濡湿人们枯寂的情怀,曾有的柔肠被牵扯出来,现今的肺腑复遭洇濡,恐怕古今一理,婉约的香草都是在晨风夕月、细雨清流呵护下的土地中生长起来的。词家说,“凡有水井处,即能歌柳词”,手执红牙板的十七八女郎秋波荡漾,柳永醉眼迷离,柔肠似水,诞生于水中之词,也适合在有水的地方向水婉唱,音随柔水流向听者的肚肠。你听听,绝妙的婉约词,又有哪一句与春雨秋月、桃花流水无缘呢?“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窗外雨潺潺,春意阑珊”,“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最容易”,“红杏枝头春意闹”,“云破月来花弄影”,“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第一部词集叫《花间集》,纳兰性德干脆把他的词集命名为《饮水词》,等等,等等,何时无月,何时无水,何时无花,何时无风啊,月婉约,水婉约,花婉约,风婉约,在婉约的情景中,雕红刻翠,批风抹月的词调,以“芳心是事可可”的态度,在机器文明将世界和人的心灵变得日益单调的环境中,将自身置于人类曾有过的婉约情景中,去读,去听,去唱,去感受古人那“嫣红姹紫斗芬芳”的情调,抚慰的也正是人人内心皆有的那块柔软。

(图/黄煜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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