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锅

有一次在淘宝上买衣服，打开评价，看到有人密密麻麻地写了一大段，大意是说裙子的长度比介绍里写的短了几厘米，客服说烫烫就好了，可是她又没有熨斗，只好“放楼顶上用石头压着”；客服又说也可以退回去，不过她不舍得退，因为太喜欢这件衣服，虽然短了一点达不到十全十美的效果，但是“我可以穿平底鞋，还可以弯着腰，很有必要的时候我还可以稍微蹲一些”。

忍俊不禁。为了一件衣服说出这样卑微又可爱的傻话，简直是“低到尘埃里去”。我也有过这样年轻的时光呢。

大四买了生平第一双高跟鞋，姜黄色的交叉带子，粗高跟，高高兴兴穿上的第一天就磨破了脚，但整个夏天我都顽强地穿着它，像上了岸的美人鱼一样，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我很怀疑这分狂热是压抑造成的。初中的时候开始爱美，我妈妈专门等着这个不健康的思想萌芽呢，冬天的时候她翻箱倒柜找出年轻时候穿的湖绿色涤纶翻领西装，套在我的花棉袄上当罩衫，满意地说：肥瘦正好，下面再裁短一块就行。我对于西服领子里露出来的一小块花棉襖感到非常焦虑，要求用丝巾遮挡一下，被无情地拒绝了。裤子呢，洗得泛白的蓝布裤子短了，接一截布继续穿，还好是相同颜色的布，只不过因为没下过水，还是深蓝色而已。

我妈妈的审美真是一言难尽。我家的氛围和穿衣打扮这样的事是格格不入的，我妈妈自己也不打扮，永远是人群里最朴素最大众的一个。我记得小时候有一年，大家都说人民币要贬值，东西要涨价了，纷纷大量囤货。我们家也不例外，吃的用的堆了一屋子。有一天我妈妈下了班，站在院子里犹豫了一会儿，忽然下了狠心一样骑着车子出门了，不久就回来，提着一件呢子大衣。据说是因为女同事们讨论，好料子的衣服肯定也要狠狠涨钱。这件事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一是因为那件有毛领子的棕黄色格子呢大衣丑得太过分，事实上那件衣服她也几乎没穿过，一直呆在我家的衣柜里，说不定现在还在；再就是我妈竟然特地出去买衣服了！这种事因为发生得太少，所以才一直不能忘掉吧。

有一年夏天，我妈和我爸一起出门办事，回来她笑着说顺便从街边的布摊子上给我裁了一件布料。我一看到这块承载着父爱母爱的布料就想晕过去，鲜艳的绿叶子红花，包上头巾就可以叫翠花了。但我是多么老实的孩子，衣服做好后咬牙穿了好几年。我小时候最好看的衣服是一件拼布的蝙蝠衫式棉袄，我爸爸的一个战友从遥远的大城市里买了送给我的。我拿那件衣服当宝贝，每次洗了它，把它晾在铁丝上，恨不得眼睁睁地在旁边等着它被晒干，好继续穿上。还恨不得春天总也不来，恨不得不长个子，这样就可以继续地老天荒地穿着它。

我爸爸自己穿着虽然得体，但对女孩穿衣的审美素质也是负数。有一次他出差，生平第一次给我买了一件衣服。我对着那条样式类似热带人民穿的草裙的衣服发了半天呆，不能够相信这真的是我爸给我买的第一件衣服，特别幸运的是，这也是最后一件。

高考结束，我妈妈告诉我一个喜大普奔的好消息，上了大学我就可以自己买衣服穿了。当天晚上和朋友去商业街上去看衣服，那一年夏天小城里流行砂洗得脏兮兮、深一块浅一块像迷彩一样的长牛仔衬衣，我看着五颜六色的它们，心里想：我来了，我来了，等着我！

在大学里我成为一个省吃俭用也要买衣服的人，为了一件衣服“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事情经常干。有一次和v逛街，看到一条牛仔裤特别喜欢，但价格对于学生来说也是特别贵。恋恋不舍地放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尽管v说我穿那条裤子，看起来像是一个面口袋。第二天人家店一开门，我就等在外面，到底还是买了回来。穿衣服当然要穿的和别人不一样，我和v买好了布料，到歪歪扭扭的小胡同里找裁缝去做，做成我们想要的各种异想天开的样式。有两件这样做出来的衣服特别难忘。一件是冬天的呢子大衣。我买了灰绿色的呢料，做成宽松带帽子的长大衣，自以为穿上特别别致。班里有一位男生好心对我说：你个子矮，穿长大衣不好看。我听了特别沮丧。还有一件是夏天的裙子，麻布，深蓝色的底子上开着黄色的蟹爪兰。那双兼当刑具的黄色高跟鞋就是配这条裙子的。毕业的时候穿着它照了很多照片，以至于想到大学，脑子里出现的画面，就是深蓝天空上铺开的一片片明黄色大花朵。

衣服买得多，淘汰率当然高，家里的柜子里塞满了我从学校背回来的被遗弃的衣服。在我常去的女性坛子里，不想穿的旧衣服被称为“宫女”，衣柜就是深宫，白头宫女一堆又一堆。夏天我妈妈在院子里支上一张钢丝床，专门晾晒“宫女”们。抱怨我买的衣服太多，我让她扔掉又总是不肯。有一次放假回家，看到衣柜的把手上挂着两条我少女时候的木头项链，惊问她干嘛还留着这个，她忽然说：因为这样就好像你们还住在家里啊！我们母女间很少这样表达感情，我想了想无话可对，只好把脸一板，落荒而逃。

不记得我对衣服的狂热什么时候退了潮，总之我不再迁就它们，而是要它们迁就我。舒服的才肯穿，否则就是再好看也不行。慢慢地所有的衣服就只剩下了袍子和卫衣。生病后出于对生命的留恋，对衣服的感情连带着也恢复了那么一点点，初秋的时候把夏天的衣服收拾起来，摸着柔软温顺的它们恋恋不舍，因为不确定是不是还有临幸它们的机会。深冬的时候去北京，阿锦陪着我买了一条让我心满意足的麻布袍子，样式简单，颜色素净，唯一的缺点是薄，冬天不能穿。一路背回济南，恨不能为了这件衣服不下火车，一路向南。前几天准备去南方收拾行李的时候，欢天喜地地把这件袍子塞到了行李箱里。今天才发现，到了南方几天了，一次也没穿过它，而且也完全不想穿。

中年女人对衣服的热爱，就像回光返照一样经不起考验。再也不会对任何事物抱有那样热烈而卑微的感情了呢，这是好事，但不知为什么又有些不知来处的怅惘，所以看到淘宝评价里那一段小女孩的痴言痴语，才会啰嗦出这么一大篇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