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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望一条泥鳅

2017-03-16张雄文

鹿鸣 2017年2期
关键词:田埂泥鳅稻田

张雄文

雨像一根根银亮的红薯粉丝,从阴着脸的云脚斜斜洒落,大株山顶窜过来的风轻轻一撩,扭着风情万种的腰肢,往斜刺里躲闪,似乎还能听见一串敲击四野的咯咯娇笑。村落、屋舍、地坪,坪前的椿树、田野的禾稻、田埂的野草:牛毛毡、水苋菜、千金子,便都陶醉在一片迷离的妩媚里。

这是盛夏里村庄难得的温馨时刻,溢满水的清影、水的芬芳、水的柔情,像月光下的一缕幽梦。枝叶间的蝉终于平静了,不再撕心裂肺扯着沙哑的嗓子。母亲宝贝般照料的几只母鸡或蹲或卧,在低矮的屋檐下拉着家常,不时扭过头,伸出橙黄尖嘴,梳理雨水打湿而有些零乱的毛发,闲适而惬意。屋前的水田裹在雨幕里,锦缎一般绿莹莹地铺展开来,将这个季节里惊心动魄的绿意漫漶整个村庄。刚刚返青的禾苗批着湿漉漉的光泽,像豆蔻年华的邻家少女,俏美而文静,憧憬着拔节杨花的日子。

大人们多半行色匆匆,从田间地头回家避雨的时候,我与小弟顶着涂了桐油的竹篾斗笠,挽了裤腿,赤着沾满泥巴的双脚,在屋前杂草拥覆的田埂上忙得像两尾欢快的小鱼。

村里阶梯状的稻田高高低低,一丘一丘踏着深浅不一的层层台阶散满山谷间。雨水一足,多余的水便从稻田挖好的口子漾着波光流出来,挂成哗哗作响的小瀑布,像山间一眼哼着小调的跳跃清泉,从容泄进矮了一层的另一丘稻田里。听着清脆的水声,平素隐士般深藏不露的泥鳅似乎听到了响亮的集结号,从稻田淤泥里悄然钻出来,汇集在瀑布下。我能见着它们挨挨挤挤,灰黑色身影在清冽的水圈里微微抖动,尖细的小嘴一张一翕,襁褓里的婴儿吃奶一般大口大口贪婪吮吸。濛濛细雨与叮咚水声里,它们飘逸而灵动,自在而安逸,犹如沉浸在天堂氤氲里的得道者。偶有异响,它们便倏然散开,消失在禾稻与淤泥深处,直到警报消除,才重新探头探脑,继续先前的姿态,像一群被惊扰而终于禁不住花香诱惑的粉蝶。

比它们更兴奋的是我和小弟,蹑手蹑脚,不敢轻易发出一声。提着木桶的小弟眼里燃着火,终究忍耐不住,用眼色焦急地催促我下田捕捉。我头一探,斗笠的淡淡阴影滑落水中,泥鳅又倏地散开了。我索性取了斗笠,扔到田埂上,踩进泥水里,静默而立,像一棵田里长出的天然稗子。泥鳅果然上当,一会儿又随着荡漾的波纹重新聚拢,恬然吮吸。我弯了腰,悄然伸进水里的双手一捧,三四条泥鳅便遭铁壁合围,骤然远离了它们的天堂,到了张口等待多时的木桶中。小弟眼神里压着田水一般漫溢的兴奋,一条一条跟随我不断捧起的手掌念着数字。写完一门作业的工夫,我们便带着一身泥泞与湿漉满载而归。

母亲这个时候依旧有忙不完的活。父亲远在外地的煤矿做“地下工作”,赚取微薄的薪水,一个月才能回来几天。家里刚收的谷子,地里的红薯,,园中的辣椒、茄子、丝瓜、苦瓜、紫苏,都靠母亲一个人侍弄,平素的餐桌上也难见一点儿荤腥。我和小弟犹如灌木丛里的山雀闹闹嚷嚷跨进门,母亲看到小半桶泥鳅,正要责怪我们打湿了衣服,或许还要感冒看医生花钱的心思瞬间没了,脸上像雨后的一道彩虹,布满了捡到元宝的惊喜。叮嘱我们换好衣服,她在灶上嘭嘭叮叮忙碌一阵儿,一盘端上桌的青椒炒泥鳅便成了滋润犒劳我们舌与胃的珍馐佳肴。盘中泛着星星点点油光,或笔挺或弯曲慨然献身的泥鳅,在辣椒、葱蒜的青绿与紫苏的黑紫映衬里香气四溢,似乎充盈了这个叫古塘的村庄,也充盈了我们全部童年的记忆。

我终究不是大人,不会到水田里放笱,邻家的竹笱里隔三岔五便能捉到泥鳅;稻田放水口的瀑布下也不是每一时每一处都有,雨中的泥鳅只能可遇而不可求。很多时候,我对牵引着我满口涎水,拉出一道道屋檐水的泥鳅只能充满想望,一如那时对书摊上一本封面色彩绚烂连环画的渴望。不过,我知道,泥鳅像一个个滑溜可爱的精灵,就藏匿在屋前的田地里,只要有心,找到它们的办法还是有的。

晚稻收割完,秋日的阳光盛满整个村庄,将稻田温婉的水渐渐吮吸干净,稻茬像一群群战败落魄的兵士,颓然挺在或硬或软的泥地里。这时候踩到稻田里,松松软软,像厚厚的一床棉被,勾出浅浅的脚印,又不用担心那些令人恐怖的吸血蚂蝗。我与小弟们提着木桶来到田里,专找稻茬间泥地上的一个个细小圆孔,那是沥干了水的泥鳅的家门。暖暖的阳光下,圆孔的泥巴滑腻而精致,像泥鳅身上的肌肤。选中一个圆孔,伸出食指悄然探入,顺手又将松软的泥土一层层扒开,一会儿便能见到躲在家里做着清梦的一条泥鳅。家门与屋舍被蓦然掀开,火辣炫目的阳光骤然闯入,泥鳅犹如暮夜遭袭的受惊女子,抖动嘴角几茎短须,露出雪白的肚皮,在泥地上慌乱地弯曲、翻滚、跳跃,徒然抵抗着入侵者。直到被我蜷曲的两根手指紧紧捏住,一把扔进盛着清水的木桶,它才安静下来,将灰黑的背影隐在水底,一动不动,似乎还在茫然梳理着一桩霸道拆迁事件的来龙去脉。

这种倾覆巢穴,直捣黄龙的捕捉,也只要费一会儿工夫便能战果辉煌。小半桶泥鳅带回家,赢得母亲额头皱纹间舒展的嘉许是常事。园里的青椒这时已仅剩枯败残梗,紫苏也惨然凋零在漂红枫叶的霜风里。母亲用的是晒好的干红椒和干紫苏,锅中的泥鳅清香不减,似乎更有一种慰藉口舌的悠远韵味,不输于宫廷或上界任何一道菜肴,将我们的童年点缀得星月纵横,有滋有味。

布谷鸟一声声催促后,雨水又多起来,村庄里沉睡一冬的稻田淤泥,被黧黑的父老和长着两根弯角的老牛们一道合力翻转过来,躺在有些凉意的春水里或隐或露,静候着嫩绿的秧苗前来装扮自己,重拾一个夏秋的丰盈梦。碰上父亲这时休假回家,我对泥鳅的想望又能实现一回。

父亲中午喝了几杯酒,立在堂屋,忽然瓮声瓮气说:“今晚谁跟我照泥鳅去?”像平静的池塘扔进一塊儿跳水的瓦片,我们兄弟几个将欢乐从地坪一直浸染到云脚低垂的天上。父亲领着我们出门,顺着菜地间的曲折小径,爬上屋后的大株山,在不知名的荆棘与映山红丛里捡拾焦干的松枝或挖掘晒枯的松树兜。回到地坪,用斧头劈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木片。木片堆出一座小山,流溢着好闻的松树清香,将村庄弥漫的野草气息挤得干干净净。父亲凝神想了想,又从杂屋的角落找出积满尘灰的一副渔具:一根长木竿,未能长成栋梁大才的小杉木刨成的,前端挂着一个铁丝编就的小篮框,用来盛松木片;一根长柄的铁夹子,铁夹上排着一列细密的铁齿,像铁丝做的篦子,用来扎水中潜伏的泥鳅。渔具是父亲自己做的,已委屈地闲置多时,父亲用抹布小心地揩拭完灰尘,铁夹又露出了锐利的齿牙,地坪里那株合抱粗的香椿枝叶间漏泄的天光一照,闪着一抹清冷的寒光,像《水浒》里霹雳火秦明手中的狼牙棒,似乎跃跃欲试。

夜色如一块儿沉重的黑色幕布,终于将白昼的天光云影遮隐得严严实实。这个季节鲜有月亮与星光,村庄原野仿佛坠入了一个神秘的无底黑洞。一阵儿高过一阵儿,像集市般沸腾的蛙声里,远处田埂上早有了照泥鳅的村里人。橘红色火光像夏日里飘动的萤火虫,映出他们影影绰绰的身影。我和弟弟屋里屋外进进出出,不断催着还在与一两个发小慢条斯理喝酒、讲古、摆龙门阵的父亲,生恐别人将田里的泥鳅照光。父亲总端着酒杯,聚满笑意,说不急。

父亲过完了酒瘾嘴瘾,从条状的春凳上起身。他的发小我们的叔伯也被母亲酿制的米酒醺红了脸,告着叨扰离去。我们早已背了满满一袋松木片,将渔具拿在了手里,像几个全副武装急于建功沙场的小将。父亲看了我们一眼,笑了,接过渔具,将一块儿引火的松木片伸进通红的火塘点燃,放入渔具的篮筐里,又加了些许木片,吱吱作响的松油便冒了出来。

打着这盏灯笼,我们出了门,拐上了细瘦的田埂,草丛隐伏的大大小小青蛙慌忙跳个不住,纷纷避让,仿佛一群乡民躲避趾高气昂的衙内。父亲才是这场出征的主将,我们背着松木片,提了竹制的鱼篓,打打下手而已。他将燃烧的灯笼低低伸到稻田上,清澈的水面瞬间便倒映出了我们的身影。再仔细一瞅,水上浮着一两只细小精瘦的水黾,偶尔被我们的声响惊动,舒展长腿倏然滑移而去,像滑冰场上的能手,动作敏捷而轻巧,水波依旧纹丝不动。水下的淤泥也清晰可见,高低铺陈,间或有些残存的稻草断梗。转了半丘田,父亲忽然停住脚步,将右手中的长柄铁夹高高举起。我心跳不已,知道有了“敌情”,连忙看过去,灯影里的水中泥地上,静默卧着一条肥厚的泥鳅,或许乍暖还寒,它慵懒地伸展身躯,像陷入沉思的思考者,对突然出现的灯光漠然而视。父亲出手果决,将铁夹狠狠扎过去,水面骤然破开,犹如碎裂的镜面,一声闷响,又瞬间将铁夹提出水面,泥鳅的身躯被铁齿钻透,头尾急遽摆动,试图挣脱。父亲将铁夹移到田埂上,前端伸进我手中早已张开的鱼篓。我用手一拨,泥鳅滚落鱼篓中,弹跳几下,终于安静了。

风从暗夜深处阵阵袭来,像窥伺我们举止的好奇者。我们徜徉在新翻的泥土与野花野草漫溢的气息里,沿着村庄的稻田走走停停,半个晚上过去,走了大半圈,鱼篓已异常沉重。父亲生恐我摔跤,將泥鳅撒落,亲自背了过去。夜色已深,田埂上其他人的灯火渐渐熄灭,我们的松木片也所剩不多,父亲便说了声回去,一行人抄近路回到家里。母亲还在灯下忙着家务,一边等着我们归来,见到倒入木盆里拥挤欢跃的泥鳅,战果不菲,我们也平安,没有她担忧的被蛇咬,咧嘴一笑,放下心来。我带着还没上桌的泥鳅飘溢的清香,恬然入梦。

多年后,当我重新站在离别已久的故乡老宅前,眺望灰色天幕下的田野,稗草、牛毛毡、水莎草、眼子菜、鸭舌草、矮慈姑、水苋菜、陌上菜等杂草犹如童话里放纵的精怪,争先恐后挤满田间与田埂,却不见一株熟悉的禾稻,像杜甫笔下“城春草木深”的战后废墟。然而,隐约可辨的稻田依旧令我少年的梦境鲜活如昨,泥鳅的香味带着童年勒刻的印痕钻入口舌与味蕾间。

两鬓斑白如银的叔叔说,乡间已多年不种田,吃的稻米都从镇上买来,田里的泥鳅早年被化肥药剂污染毒杀,鲜有踪迹;水沟、溪流间偶尔的幸存者,近来被密集穿梭的电打鱼机老老少少搜捕殆尽。他的话语声悲凉,像深秋从树叶间瑟瑟钻过的山风。我眼前陡然浮现出一幅连环画面:先是乡邻们为了多打几粒粮食,用箢箕装了化肥,背了农用喷雾器,一次一次下到田间,泥鳅在泥地里痛苦地挣扎,渐渐衰竭、死去;接着,乡邻们上了岸,不再侍弄禾稻,田园渐渐干涸,蜕为荒丘,淙淙作响的水沟边出现了接二连三背着电瓶的人,缠络黄绿电线的长杆往水里一探,药剂里余生的泥鳅晕头转向,从隐伏的洞穴间踉跄而出,翻滚在水面,被另一根装了网兜的长杆捞取,水中角角落落一条不剩。电鱼人敞开衣衫,露出一张张志得意满的狰狞笑脸,像当年株连十族、格杀勿论的明成祖朱棣。

一阵熟悉的山风吹过,田里的杂草瞬间低下去,又昂然而起。我的眼神里满是失望,像丢失了童年亲密的发小,又像遗落了伸手可及的童年。似乎为了补偿我对泥鳅的想望,叔叔匆匆跨上摩托,从几里外的株溪镇上买了满满一大袋,地里又扯来一把葱蒜、生姜,挽着衣袖下厨,准备让我过过瘾。

他不知道,这些激素圈养的泥鳅,味同嚼蜡,我在城里闹哄哄的菜市场常常见到,却从不问津。我记忆里的泥鳅,像长满葳蕤稗草的稻田,充溢着忧伤,荒芜凋零在贪婪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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