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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归帝怀(连载一)

2017-03-15伊安然

桃之夭夭A 2017年3期

伊安然

故事介绍:

身为当今皇帝的私生子,他十八岁之前的人生里既无金玉马堂也无征战疆场,有的是日复一日的黑暗和永远读不完的经史子集。

他以为自己一生中最大的愿望便是走出母亲为了保护他而建的囚室。却不料,有朝一日天降故人,三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问题少女翻墙不成反掉沟里,成了他那间密室里的第一个客人。可笑他自诩聪明过人,看似步步为营,诱她入怀。结果,为她抗旨逆命,为她弃位筹谋,为她看尽这深宫冷暖后,还能成为这世间千古风流帝王业里,愿得一人,不生二心的专情天子……

楔子

成华九年秋,京都民风和泰,商街阡陌,一派繁华安定之相。

皇城根的护城河边,各式杂耍艺人引发的喝彩声、掌声,伴着小商贩们的吆喝声隔着漫漫长河,飘向了河对面的一家小面摊。

面摊前的风灯下,月云旗掏出特意随身带着的干净帕子,用力地擦拭着桌上的油渍,并向落座后始终有些心不在焉的白衣少年卖力推荐道:“我跟你说,这家的牛肉面,真的是我尝遍全京城之后觉得最好吃的一家,你吃过之后,保管够你回味一年!”

白衣少年“嗯”了一声,视线却仍停留在对面的河街旁。

“对了,还有这个!” 见白衣少年兴致缺缺,月云旗不死心地从怀里掏出个做工精致的面具递给他,“泥人张家的大当家亲手做的,我天没亮就特意去他家店门口候着,挑了八仙之首的吕洞宾给你!”说完,满眼期待表扬地看着白衣少年,逗得一旁的黑衣男子低笑出声:“人家云旗往日在西山寺也难得出来一趟,知道你每年生辰我都会带你出来,所以提前半个月就回来,把京城大小面馆吃了个遍,就想着等你来了,带你吃京城最好吃的面,看最新鲜的小玩意儿,你好歹承人家个情啊!”

“我只是看那边有个丫鬟带着个女娃进了没人的窄巷,有些好奇她们去干什么罢了!”白衣少年头也没回地以手托腮道,身后炖着牛肉的锅里,热气腾腾地往他身上扑去,映得他周身缈缈,一张俊美异常的脸越发仿若谪仙。

月云旗略显失落地将面具放在少年的面前,道:“兴许人家小姑娘只是有三急,那丫鬟带她去找茅房呢!”

少年轻哼了一声,空余的那只手无意识地轻敲着桌角:“我看那丫鬟神色紧张,左顾右盼,虽然衣着考究,但是身上无一件像样的首饰,最重要的是,你们看她们前脚进暗巷,后脚就有个贼眉鼠眼的男人东张西望的,好像也准备跟进去了!”

“贼眉鼠眼?”月云旗撇嘴,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果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身进了他们正对面的暗巷之中,“这不是孙老六吗?”

“你认识?”少年微讶。

“当然认识了!这家伙是咱们京中出了名的‘老油条,专干拐卖良家女的缺德勾当,平时没少见他带人去拂光楼,我娘见着他向来都把他轰得老远的!”说着月云旗站了起来,“上次他带着个八九岁的小丫头来找我娘时,我把他拖到暗巷里揍了一顿。没想到,这才两个月不到,他就又不安生了,你等着,看我这次不打得他半年下不了床!”说完,他一捋袖子,连店家刚端上来的牛肉面都顾不上了,便飞奔着往对街跑去。

“这小子,性子还是这么冒失!”黑衣男子一边摇头,一边抽出筷子想递给少年,却见他拿起桌上的面具,居然站了起来。

“你……你打算亲自去?”黑衣男子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云旗性子莽撞,又与孙老六相识,那小丫头衣饰华贵,身份只怕非富即贵,万一真把事情闹大了,只怕会给拂光楼和月姨招来是非,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吧!”说着,他将面具戴好,又补了一句,“霍叔叔放心吧,我有分寸的!”

他刚走下桥,便听到巷子里传来孙老六呼天抢地的哀号声,于是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进去。

只见那个引起自己注意的小女娃似乎睡着了一般,正昏沉沉地趴在丫鬟的怀里,而月云旗正挥着拳头在巷角狂揍那个孙老六。

见初一忽然出现,月云旗显然愣住了,张了张嘴,刚要开口,初一便以眼神制止了他,抢先道:“这位小兄弟,仗义救人也要量力而为,人打够了就走吧,万一引来官府的人就不好了!”

月云旗一脸没打过瘾的表情,但见初一双手负在身后,戴着面具的脸上,只露出一双黑眸,无声地催促自己离开,只好意犹未尽地补了孙老六一脚,警告道:“下次再让小爷知道你干这种损阴德的事儿,看小爷不打断你八根肋骨!”

孙老六趴在地上,满脸是血地求饶,直到月云旗离去,才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边擦着鼻血,一边警惕地看着眼前的白衣少年。

初一也不管他,径自走到那丫鬟面前,伸出双臂抱过昏睡的女娃儿。

丫鬟见到少年时,先是吓了一跳,但旋即反应过来:“你,你想把我家小姐带到哪去?”

“你家小姐?”初一语带冷肃:“被你卖给了人贩子的小姐吗?”

那丫鬟一听这话,涨红着一张脸,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看了看被他抱进怀里的女娃儿,又看了看面具少年,虽然内心焦灼之至,却也只是咬着唇不再说话。

“喂,小子,这丫头刚刚把你手上的人卖给我了,整整五十两银子呢!”孙老六不甘心地捂着肿胀的腮帮子含糊道。

初一并不理他,只是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小女娃。

方才远远地看见她时,初一只觉得她与那丫鬟说话时,一双黑眸滴溜溜乱转,看着很是机灵讨喜,然而此刻看她安静地闭着眸子的样子,竟也有几分乖巧温驯之感。

她穿着一身淡紫色襦裙,头上用黄色缎带扎起的双丫髻微垂着两撮带穗,一张明艳的小脸微微泛着红光,滴粉搓酥般无暇的瓷颜。可是初一明明觉出自己刚抱过她的时候,她身体有过刹那的僵硬和挣扎。

他目光闪了闪,脑中生出一个念头,眼睛随即微眯了起来。

不顾一旁孙老六的抗议和谩骂,少年自顾自地抱着她往来时的方向走去,行过桥头,直到临近面摊的僻静小路他才停住了脚步,看着怀中娇柔慵懒得如同一只波斯猫的少女,道:“既然不想被我碰,何必還这样委屈自己赖在我怀里?”

一直做虚弱状的少女双唇不自觉地抿了抿,睫毛轻颤了几下,却仍是不肯睁开眼睛。

“再装我便将你扔下河去!”初一说着,已经沉声开始倒数。

“一!”

“二!”

“三”字刚要出口,少女终于从他怀中挣扎着跳下地,气道:“下来就下来,谁稀罕赖着你!满身的五香牛肉味儿,熏死人了!”她黑玛瑙似的瞳仁骨碌碌地转着,将初一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你这家伙是不是和刚才那个打人的家伙一伙的?你们……”她话未说完,白衣少年转身就要走,少女不由得慌了手脚,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哎,你去哪儿?我话还没说完呢!”

“将你卖与孙老六的丫鬟,是你刻意安排的?”少年比她略高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那当然!”少女微讶了片刻,眉眼之间马上泛起得意之色,“这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辛苦筹谋了半个月,才让孙老六这老泥鳅上钩!就等着今晚看他把我卖去何處,找出他的上家是谁……”

“好一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少年眼见前方河边那个方才被自己怀疑的丫鬟领着七八个官差打扮的人往这头奔来,不由得哑然失笑,“今遭倒是我一片好心办坏事儿了!”说着,他回头扫了少女一眼,“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下河,若真因为今晚的事儿就这么淹死在河里,我做鬼也不放过你!若淹不死……”他说到这儿,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我总归是要回来找你算账的!”

说完,他纵身一跃,竟是一头跳进了护城河里。

“哎,喂……”少女目瞪口呆,眼见那黑影潜入水底,竟似石沉大海般没了丝毫动静。

“喂!你不会游泳还跳下去干什么?官差来了,大不了我替你解释啊!喂!”少女慌了神,只见水面上仍是一片平静,吓得她飞转螓首,恰好看见一个黑衣男子冲了过来,连忙如遇救星般扑过去,“大叔,快,快,下水救人!有人跳河……”

不等她说完,黑衣男子双唇紧抿回了一句“知道了”后,衣服也没来得及脱,便纵身跃入河中,溅起一阵水花后,一切再度归于平静。

少女急得直跳脚,远远地大声指挥那些飞奔而来的官兵先救人,于是众人一个个如下饺子般被少女催着跳了下去。

而就在离他们不远处的护城河的另一头,黑衣男子一只手用力划着水,另一只手紧紧拥着白衣少年艰难地上了岸。

“喀喀……”少年一上岸便开始用力咳着呛进去的水,

“你不要命了?从来没下过水的人,也敢往河里跳,万一出了事儿,回宫之后,我跟你娘怎么交代?”黑衣男子脸色泛白,显然也是吓得不轻。

“我特意走到桥边,确定你看到我了才跳下去的。”少年挤了抹笑,微喘着安慰道,“我算过脚程,你从面摊跑到河边这段时间,刚好就是我跳下水后屏住呼吸的极限。等你下了水,我自然不会有事儿!”

“胡闹!”黑衣男子低斥了一声。

“那些官差都是京兆府的人,我若是牵涉进去,很难不被带去过堂,到时候想脱身就难了。那种情况下,跳河也是唯一的办法!”少年吐光了呛下去的水,脸色也稍稍恢复了一些血色,起身看向对面纷纷下河的人影,“回头你再出宫的时候,让云旗打听一下,那小丫头到底是什么来头,将我害得这么惨,怎么着,也得找个机会还她点颜色的!”

“都这个时候了,还想这些?”黑衣男子拉着他,急匆匆地躲到岸边的树影之后,“先回去再说,那边可有不少人下水了!”

这夜良宵,人月皎皎,合该是家家团圆的中秋佳节……

第一章 一念业火生

1.

三年后。

“奴婢七巧,是负责照顾桑女医的宫奴。”身着宫装的女子,脸上虽挂着客气的笑,语气中却透着一种让人不太舒服的敷衍,“桑女医昨日感染风寒,身子不适,现已歇下了,夫人若是有事,不如明天赶早再来吧!”

“只是风寒的话,桑婆婆不至于虚弱到不能见客吧?”谢宴上前一步,极客气地扬着一个讨喜的乖巧笑容,“我娘以前就在尚医局跟着桑婆婆当过一年多的女医,倘若桑婆婆真的病了,不如让我娘给她瞧瞧,她若知道来的是我娘,不可能不见我们的!”

七巧闻言,脸色微变,狐疑地将面前的谢宴和谢宴身后微笑不语、人淡如菊的谢夫人又打量了一遍,才勉强点了点头,道:“那,夫人、小姐稍等片刻,容我进去问问桑女医的意思!”说完,竟是趁谢宴松开手时,“嘭”的一声,将院门重新关上了。

谢宴轻轻地吸了吸鼻子,她自幼嗅觉极为灵敏,自方才靠近七巧时,便闻到一股淡淡的熟悉的药味,一时却想不起在哪儿闻到过。

“娘,方才那位姑姑身上有种好特别的味道啊!”

“宫女用的都是寻常胭脂,能特别到哪里去?”谢夫人不以为然道。

“不对,不是寻常香粉的味道,倒像是脂粉香中夹了些药味儿,就像……”

话音未落,就见院门被轻轻地拉开了半边,七巧去而复返,却侧身严严实实地挡在门前道:“真是抱歉,夫人,桑女医已经睡着了,奴婢也不好打扰她,你们还是改日再来吧!”说着,微微矮身行礼,便要把门再度关上。

谢宴见她要关门,连忙往后退了一步,脚下故意一扭,身子一歪,便朝七巧的身上倒了过去,将七巧重重地撞在了门板上,经谢宴捉牢了她的裙摆才站稳身形。

七巧显然有些慌了,但身子仍直挺挺地挡在门前,丝毫不肯移开,这让谢宴心里越发生出疑云来,更重要的是,方才这一靠近,她几乎可以确定,她闻到的这股熟悉味道是什么东西了。

“小姐!”谢夫人身后的丫鬟翠岚不明就里,想上前扶起谢宴.

谢宴摆摆手,冲七巧道:“对不住了,我一时没站稳,没撞疼姑姑吧?”

七巧摇头,牵动嘴角扯出一抹笑,道:“天色也不早了,几位慢走,恕奴婢不能远送!”说完,冲谢夫人行了个礼,便将门关上,门内一阵轻响,竟是落了栓。

“也怪我,师父如今年岁大了,毕竟不同早年。早知如此,方才就不该在灵均殿陪你姨母坐那么久……”谢夫人转身往院外走了几步,忽觉出不对,回头便见谢宴心不在焉地边走边使劲儿嗅着自己的手,口中喃喃道:“如果是帮桑婆婆煎药不小心弄到衣服上的话,也应该是治疗伤寒的麻黄汤之类的药方中的药材。这药味儿……闻着分明像是我小时候常喝的山茄薄荷汤……”说着,她脚下猛地一滞,上前几步,一把拉住谢夫人的手,“山茄薄荷汤!娘,是山茄花,这是山茄花的味道!”

谢夫人拉过她的手使劲儿嗅了嗅,点头道:“确是山茄花的味道,不过……”

“不会错的!一定是山茄花粉!我小时候容易受惊,您隔三岔五地给我喝山茄薄荷汤,这个味道我记得最清楚。”谢宴眸子熠熠生辉,“这个山茄花我知道的,前几天您逼着我看《本草纲目》,我正好就读到草部。书中说到,山茄花阴干磨粉, 以三钱热酒调服,可使人昏昏醉也,不得醒来,我当时还在想……”

谢宴说到这儿顿了顿,默默将那句差点脱口而出的“以后要常备些在身上,关键时刻可以拿来配制蒙汗药”咽了回去,轻咳了两声,又柔声道:“那位姑姑既是照顾桑婆婆的宫奴,她身上怎么会沾上这种药末?桑婆婆如今得了太后恩典,在安乐堂颐养天年,早就不管尚医局的事儿了,难道……”

“打住!”谢夫人叹了口气,看着一脸兴奋的女儿道,“你这脑子里,整天胡思乱想些什么东西?不过是些山茄花粉罷了,虽说是有些毒性,可总归也是一味药。人家服侍桑婆婆这么多年了,懂些药理也不稀奇。兴许是她自己身子也有些不爽利呢?山茄花除了有毒,也可入药,适用的症状你记得几种?”

“娘!”一听母亲要考自己,谢宴连忙举手投降。

谢夫人打断她的撒娇:“行了行了,你爹今晚去齐大人府上赴宴,指不定会醉着回来,早些回去我还能吩咐厨房给他备些醒酒汤!”

谢宴嘴上答应,心里却有些不甘心,走了两步不死心地道:“娘,你不觉得,那位姑姑方才的举动有些奇怪吗?按说,您可是堂堂柏妃娘娘的嫡亲妹子,我爹还是平北将军谢渐甫,别说这区区安乐堂了,就是宫中那些公公和宫女见了咱们也是客客气气的,唯恐怠慢了。可是她……她一见咱们,就透着一股不耐烦和紧张,就像,就像……我平素刚闯完祸就遇到您的时候一样!”

侍女翠岚扑哧笑道:“小姐,您这是闯祸闯出心得来了。夫人和奴婢可没试过这种心情,哪里瞧得出来呀!”

谢夫人叹了口气,道:“人走茶凉这种事,在宫中是再合理不过的了。如今你太子表哥不在了,别说是我们,就是柏妃娘娘,在宫中的处境只怕也会大不如从前。那宫奴虽说身份低微,可是咱们平素本就是和人家八竿子打不着的,自然不比巴结咱们。你呀,还是给我安分一些的好!”

谢宴虽知谢夫人的话说得有理,但对七巧的怀疑仍是半丝未消。转头四下看了看,视线落在了娑罗院旁的芷汀斋上,看着两院之间共用的那一堵一人高的院墙,明眸一转,便停了脚步,道:“你们等我一会儿,我方才在灵均殿贪嘴,多喝了几口茶,我去这院子里借用下恭房!”

说完,她提着裙摆便冲进了芷汀斋,隐约听见谢夫人在身后斥道:“姑娘家的,走路要注意仪态,提着个裙子成何体统?”

不成体统的谢宴进了芷汀斋后,迅速观察了一下这院中的地形。

安乐堂作为宫中那些上了年纪,又服侍过贵人有功的太监、宫女们患病养老之所,所有的院落都差不多大小,虽不算明亮宽敞,但是这芷汀斋的主人是个极有心的。眼下虽是深秋,院中却还是一片绿意盎然,墙边种了不少花草,角落里更是种了一整排极茂盛的夹竹桃。

“怎么在院中种这种东西?”谢宴心下有些讶异,但想想方才的事儿也顾不上这么多,先走向正屋听了听动静,确定屋里没有半丝声响,才穿过那片夹竹桃林,贴着墙根小心翼翼地往那堵与娑罗院共用的墙走去。

她蹑着脚,一只手扒着墙壁,刚走没两步,手下便摸到一块略有些松动的砖块。

此时,她的注意力全用在观察院门口是否有人接近,手掌在触到这块砖时,几乎是下意识地将那砖块往里推了一把,结果身下传来一阵奇怪的木齿绞动之声,下一秒,脚下一空,不等她稳住身形,整个人就从地下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一截木梯滚了下去。

“啊!”谢宴抱着脑袋痛呼出声,与此同时,头顶上传来一声轻响,光线便瞬间消失了,整个人置身在一间斗室中。

由明到暗,谢宴初时只觉室内昏黑一片,过了半晌,眼睛适应了这个亮度,就看见室内正中的长条桌案上,点着一个烛台,烛台边是一字排开的几个高低不等的钟漏,烛台前赫然坐着一个人。

那人显然也对谢宴的突然出现颇为意外,手上还捧着一卷书册,维持着看书的姿势望着她。

他的头发极长,垂在身后拖着地,只随意用白缎束住了腰间部分,散在肩头的发丝中,露出一张白玉般的脸庞。他的皮肤很白,是少见阳光的那种苍白,双眉如剑般斜飞入鬓,一双漆黑的墨瞳犹如宝石般,深邃而明亮,闪着幽幽的锋芒,却又教她生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前世曾识,又似此生有旧。

面对突然出现的谢宴,他星眸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喜忧难辨,旋即挺拔的鼻翼下双唇抿了抿,道:“想不到,有生之年,我这斗室之中也会有客人造访。”

“这……这是什么地方?喏,我警告你哦,识相的话,快放我出去,不然……不然可有你好果子吃!”谢宴想破头也想不通,这内宫安乐堂普普通通的一间小院里,为何还会有这样隐蔽的密室。最奇怪的是,这密室里,还住着个看起来清濯如水的英俊少年。

那人缓缓地站起身来,他穿着一件式样简单的素色宽袍,背着光让他的身影看起来瘦削又高大。谢宴心里莫名地有些慌乱,仰起头看着他,见他十六七岁的样子,虽然个子比自己高出许多,可是余光瞥见贴着四壁的巨大书架和桌上厚厚的书册,猜想这人应该没什么攻击性,连忙挺直腰杆,强作镇定道:“你是谁?”

少年缓缓上前一步,站在谢宴面前,忽然弯下腰来,与她平视:“既然踞身在这幽暗密室,显见我是个见不得光的人。”

他的声音,是成年男子才有的低沉醇厚,在这斗室之中激起一阵低低的回音,气息更是带了竹叶一样的清香,朝她扑来。

谢宴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局促地与他对视,却见他抬手抚向自己刚刚跌下来时撞得发红的额头,吓得连忙倒退两步,小腿结结实实地碰到身后的床榻,整个人仰面栽到了床上。

“噗!”一声低笑在不远处响起,谢宴飞快地爬起来,红着脸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关于你要出去这件事,我恐怕,不能答应!”他声音里仍隐含着笑意,“虽然你是误打误撞闯进来的,但是我身份特殊,万一你出去之后跟人提起此事,我岂不是成了瓮中之鳖?”

谢宴嘴角一弯,扬起一个纯然无害的乖巧笑容,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

眼前这人幽居暗室,不说也知道身份肯定非同寻常。而通常撞见人家见不得光的事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只不过他这身量、打扮看起来就是个文弱书生,如果真要干杀人灭口这种事,他和自己,到底谁杀谁还不一定吧?

思及此,谢宴脸上的惶恐更甚之前,她以标准的柔弱语气道:“我不会的。我发誓,我出去之后,一定什么都不说!”

“哦?”少年脸上的笑意未变,但目光微微闪了闪,他转身往书案前走去,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那不如先说说你为什么会偷偷闯进芷汀斋吧!”

谢宴在短暂的时间里一直在偷偷观察这间密室里的情况,发现这密室虽小,却是生活所需一应俱全。除了不通风,光线欠佳之外,收拾得干净整齐,心中不由得更加好奇。然而一听他这句略带挑衅意味的话,下意识地呛了回去:“什么叫偷偷闯进?你们院门没关,我是光明正大走进来的!”

少年点了点头,转头又盯着她因为忘了伪装成弱质女流而懊恼的小脸深深地看了一眼,道:“我这暗室的开关是在东墙极低的石砖上,寻常人根本不可能会绕过墙边花圃里密密的植物钻到里面来触发机括。也就是说,你摔下来前正在东墙边……你是想爬墙去隔壁娑罗院?”说到这儿,他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你这身桃花如意云纹缎是去年苏州织锦厂送来的贡缎,只有太后娘娘的宁荣宫,万贵妃的鸾栖殿和柏妃娘娘的灵均殿各得了两匹,剩余四匹还在内藏府布库房锁着。”

谢宴听得目瞪口呆,半张着嘴哑然半天,竟不知如何开口。

“有胆量在宫中爬墙的丫头,必定不是后宫那几位娘娘教养出来的公主了。你自称是与母亲同来安乐堂的,相必令堂也是有品阶在身的命妇,才能分得到如此珍贵的云纹缎……”说到这儿,他微一沉吟,嘴角浮现出一抹浅笑,“平北将军谢渐甫为我朝肱骨,自先皇在位时便投身兵戎,驱杀蛮鞑,戍边保疆,英武无双。传闻中谢家小姐冰雪聪慧,温静端娴,想不到今日一见……”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方才因为摔下来而裙发微乱,有些狼狈的谢宴。

谢宴几乎要怀疑这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什么怪物了。她道:“这一时三刻的工夫,你居然能凭我身上一件衣服,猜出我的身份?”

“这很难说!”少年伸手端起桌上的清茶轻啜了两口,道,“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我一早便认识你!”

“少在这里故弄玄虚了!”谢宴没好气地说。

这么妖孽的一张脸,她若见过怎么可能忘得掉?

被人戳穿身份也就算了,还是用这么逆天的方式猜出来的,谢宴觉得再装下去也没意思了,索性破罐子破摔,摆出她爹和娘耍赖时的标准无赖脸道:“没错,我是谢渐甫的女儿,那又怎么样?你是抓到我偷东西了,还是逮到我做坏事了?”

“姑娘家偷东西、做坏事是小,怕就怕你,小小年纪不学好。”他挑了挑眉道,“谢姑娘气势汹汹地从天而降,一进来就往我的床榻上扑,在下心中委实有些忐忑,焉知你是不是见了我这倾城颜色,对我有什么企图?”

谢宴听得直磨牙,再也按捺不住,怒道:“啊呸!就你这种比娘娘还娘的脸,谁要对你做什么?我警告你,你现下不放我走,晚点有人掘地三尺挖开你这老鼠洞时,看谁比较吃亏!”说着,她一屁股在少年正对面的案几旁坐了下来。

闻言,少年并未在意,只是看了她一眼,道:“被你这么一提醒,我倒真有些担心了!”

谢宴心中一喜,表面上却只是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我自幼在这暗室中长大,早就习惯了。但谢姑娘你是名门千金,大约还没试过与鼠蚁同眠吧。我这里什么都好,就是老鼠多了些。有时睡到半夜,只觉得脸上有毛茸茸的东西……”

谢宴自幼天不怕地不怕,谢将军为了让女儿少生病,还时常瞒着谢夫人带着宝贝女儿练拳强身,可惜曾和谢将军上山打过老虎的谢姑娘,天生畏鼠。所以,谢宴听得身子一缩,当右手真的碰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时,吓得尖叫一声,整个人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窜出去老远。

少年伸手将方才及腰曳地的长发拉回至膝头,好笑道:“原来,谢姑娘不怕在下,怕的是在下的头发!”

“你……咱们走着瞧!”谢宴嘴硬,却连自己都听出了话里的心虚,恼羞成怒地与对面的人大眼瞪小眼。

瞪了许久,谢宴发觉,眼前这人不仅眼睛比自己的大,定性也比自己好。最要命的是,娘亲现在在外面肯定等得很着急,说不定已经进来找人了,而娑罗院里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她始终觉得那个叫七巧的宫奴的表情和态度都很有问题,山茄花的事更让她确信其中必定有异,与其跟他這么僵持下去,倒不如……

心中主意打定后,谢宴目光一转,深吸了两口气,重新在少年身旁坐了下来,挤出一抹甜笑,道:“兄台你看,我们其实无怨无仇,虽说我冒昧误闯了你的地盘,但是我也没有恶意呀!不如这样,你放我出去,我发誓,我一上木梯,就把刚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若有失言,就让我一辈子嫁不出去,如何?”

“一辈子嫁不出去?”少年眯了眯眼睛,盯着谢宴忽然露出来的两排洁白的牙齿道:“嗯,这个主意不错!”

谢宴大喜道:“这么说,你同意了?”

“同意!”他微微一笑,转头自案上拿起纸笔,运笔如飞,谢宴只觉得他笔锋如画,墨色流转,铁画银钩,竟是比她那个青梅竹马的大才子江同殊的字还要好上两分。

半晌后,少年停笔,又检视了一遍纸上的文字,才将手中的毛笔递给谢宴,道:“签个字,你就可以走了!”

“啊?”谢宴疑惑地接过毛笔,低头看去,只见纸上洋洋洒洒,开头便是硕大的“婚书”二字。

今谢氏渐甫大人家有嫡女,年尚初笄,未闲礼则,未有伉俪,顾存姻好,愿与君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少年轻轻敲了敲“立书人”三个字后的留白,示意她签名。

“婚书?”谢宴看后只觉哭笑不得,“我为什么要签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谁要嫁给你!”

“方才明明是谢姑娘自己提议,倘若透露我的藏身之所,便一辈子不嫁人。这一纸婚书,不正能表达你的意图吗?倘若姑娘不将今日之事说出去,我一个见不得光的人自然也没机会拿着它堂而皇之地去谢府提亲,这婚书就是废纸一张,迟早会烂在我这幽暗地室之中。”他面色肃然坦诚,语气也十分笃定,竟似带了神奇的蛊惑人心的魔力,

谢宴听得愣了愣,被他这么一说,似乎也的确有道理。他这么害怕她泄露他的行踪,必是身份见不得光。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因,但一纸婚书罢了,自己应下也无妨。退一万步来说,倘若他日真有什么变化,自己大可以抵死不认,或者一口咬定是被这家伙胁迫签下的呀!

想到自己误入此地,本来就是意外,无关的人和事,她才没兴趣追究,于是眼珠子一转,故作迟疑地双手握着笔杆,凑到嘴里咬了咬,才飞快地签下了自己的大名,然后将纸推回到他的面前。

“现在我能走了吧?”

“你还是画个押吧!”少年笑眯眯地看着她道,“谢姑娘接笔提物皆是先出左手,可是方才你却用右手握笔写字,莫不是心里还有什么小算盘,想过河拆桥,出了这间密室便翻脸不认账?”

谢宴平素自诩伶牙俐齿,机敏聪慧,今日对上他才终于明白,自己那点小聪明,在眼前这人面前,根本就是稚儿把戏。

“怎么会?”她笑得尖牙森森,伸手在印泥上按了一下,接着狠狠地在婚书上拍了个红手印,转头冲少年腻着嗓子道,“你放心,出了这个门,咱俩谁也不认识谁!”

少年拿起那纸婚书看了看,竟是珍而重之地低头轻吹墨迹。他做这些时,烛火葳蕤,映着他俊颜如玉塑月雕般明净,看得谢宴一阵心虚,忽然有些后悔,心想再怎么说,那也是婚书啊,她就这么一时脑热签了下来,是不是有些太儿戏了?

“我这地方还从未有客人来过,谢姑娘陪我聊了这么久,这个,便当作纪念赠予姑娘吧!”少年伸手摘了自己腕上的小叶紫檀手串递给她。

“没这个必要了!”谢宴连忙摇头,“我向来不耐烦戴这种东西,况且我答应过你,出去之后便只当没见过你。”

见她不肯接,少年脸上笑意不变,伸出的手却并未收回。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谢宴终于败下阵来,接过手串,不耐烦地道:“这下能放我走了吧?”

“开关在第三级木梯的右侧!”他满意地将手背向身后。

谢宴走上木梯,果然摸到了一个圆形木扣,往下一摁,便听得头顶一阵微响,夕阳的光斜照进来,衬得室中的黑暗越发浓重。

“谢姑娘,那手串可是我出生时家母亲制的,意义非凡,弄丢了的话,后果自负喔!”石板轻轻合拢的那一刹,竟隐約听得密室里,那人威胁似的叮嘱。

谢宴看了看手中的串珠,只见珠子颗颗油光发亮,一看便是把玩了多年。最重要的是,珠子上隐约还有那人身上的余温,谢宴想起他那双曾落在自己额上的温暖的手,耳根子没来由地有些发烧。

“说什么意义非凡,还这么随便的送我!”谢宴小声嘟囔了一句,五指一张,手串在指间一滑,却是稳稳地套在了腕上。

下期精彩导读:出了这囚笼,竟发现裟罗院里烈火熊熊,消失了一段时间的谢宴,为了不让娘亲怀疑,机智地撒了一个慌,说自己为了追一只长得像柏妃娘娘走丢的猫,撞在了桌角上,晕了过去……总算是打消了母亲的疑惑,可这熊熊大火也太蹊跷了……想知道答案,就期待下期精彩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