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尔南坦·玛巧基

“晚安。”他回答着，竭力控制自己，忍住了夺眶欲出的泪水，因为一个自尊的教师，即使出于喜悦，也不应该在自己的学生面前流泪的。

除了星期日，每天晚上，这十个八岁的孩子，总要从隔壁那条街上的破木屋里出来，穿过偏僻的小巷，沿着巴得乔镇，缓缓走到一座简陋的木屋前去叩门。

“晚安，教员先生，可以进来吗？”年龄最大的阿姆勃罗得乔问。

“请进吧。”传来教员安详的声音。

孩子们走进屋里。房间很小，他们并排坐在用两块粗木板钉成的长凳上。

这些孩子，白天都要干活。他们有的是机械工的帮手，有的是饭馆里的小厮，有的是商店里的送货人……他们整天忙着干活儿，无法进学校。这位教员为了帮助他们，按时给他们上课，而孩子们呢，送几百里拉或一些食物给老师，作为报酬。

“晚安，教员先生，今晚我带来了一些鱼，”饭馆里的卡拉多说，“噢，我知道您不喜欢鱼……但是，明天是礼拜五呀！”

“幸亏还有我，”糖果店的小帮工高兴地插嘴说，“老师，我带来了裸麦饼……这次是新鲜的！”

教员的脸涨得通红，轻轻说了声“谢谢”，然后，把食品收了下来。随即，咳嗽了一声，开始讲课。

在短短两小时内，所教的东西当然不多，但是，他的学生们在学了几个月之后，却能看书、写字了。有些孩子在学完全部课程后，顺利地通过考试，得到了中学毕业文凭。他始终没有忘记，那天，在比卡里亚城他亲眼看到了考榜：奥太维·爱尔涅思名列第八；萨拉多·得查伐尼名列第七。为了对他表示尊敬，这两个孩子的母亲，备了丰盛的午餐请他。他还即席发表演讲，博得了热烈的掌声。

“请把书翻开……”他说。

于是，与往常一样，这个破旧的小屋子里，又充满了生气。那浓郁的生活气氛，使他感到仿佛置身于真正的学校教室里：墙上有各种地图，黑板悬在右边。有时他幻想得更美好，在两小时课结束时，隐约听到了校工的摇铃声。

这一天，一个男孩子临走时对他说：“老师，电视台有喜剧的节目……您高兴到酒吧间看看吗？”

“喜剧……”教员重复地说着，“当然高兴了……如果街上没有这么多雾的话。”

可是他心里却想，与其说怕雾，还不如说怕冷。他那件旧雨衣，既渗水、又透风，穿不穿一样。

“去吧！”孩子们苦苦央求着，“看过后把戏讲给我们听。”

“再说，再说……”教员和蔼可亲地说着，把孩子们打发走了。

晚饭后，他决定去酒吧间。因为这天晚上，要他一个人留在家里，那一定会感到特别愁闷。白天，他曾经跑到一家为儿子招聘家庭教师的有钱人家去，一个穿红戴绿的女佣人打开了门，请他在客厅里等着。里面全是舒适的安乐椅和沙发，非常温暖，这使他感到，自己仿佛是在五月里，而不是街头的十二月。

这时，一位太太进来了，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说：“请回去吧……我们已经雇到家庭教师了。”

她送他到门口，递给他五十里拉的车费。但他吃惊地缩回手来说：“谢谢您，太太！”羞愤使他的声音变得颤抖，“不必了……我住得很近，只有两步路！”

其实，从米兰市中心步行到巴得乔镇，得整整两个钟头。砭骨的寒风，冷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为了稍微暖和一下冻僵了的手脚，他不得不借口打电话，走向路边的一片片酒吧间。

他又往一家酒吧间走去。他想：“哼，假如我穿着体面的衣服，那女人就不会这样对待我了。”

虽然，他教书也有收入，但很微薄，所以，五年来他一直没能为自己做一套像样的衣服。

酒吧间已经坐满了人。他向自己的学生走去，他们早已替他占好了位置。

“教员先生，来！”正在看电视的孩子们亲热地招呼着。

这时，来了一伙年轻人，其中有一个穿蓝色运动衣和皮外套的小伙子，闷声不响，粗暴地把一个男孩子从凳子上推开，强占了位置。

“这是什么行为？”教员愤怒地叫道，“马上把凳子还给小孩。”

“不关你的事！”那小伙子蛮横无礼地回答。

“这是我的事！”教员气得脸发青，“这些孩子是我的学生，我要对他们负责。立刻把凳子还给孩子！”

那小伙子冲着教员哈哈大笑，同时向并排的两个小伙子使了个眼色，对教员说：“我们到外面去谈，教员先生！”

“听便，”教员回答着，小伙子的蛮横无礼真使他愤怒极了。

“不要去，”有一个孩子哭着说，“他们有三个人……会打死您的，教员先生！”

但教员没有听见孩子的哭声。在大家惊异的目光下，跟着这伙青年出去了。

对付这样一个孱弱的教员，根本用不着另外两个小伙子帮忙，他一拳击在教员的肚子上，教员就昏倒在地了。

当教员清醒过来时，已在警察局里，孩子们在他身旁张罗着。稍远的地方，站着那三个穿蓝色运动衣的青年人，他们正得意洋洋地笑着。

“教员先生，”阿姆勃罗得乔说，“他们殴打您的时候，我们报告了警察局，把他们抓起来了。请讲给警官先生听吧，那个浅黑皮肤的就是打您的坏蛋。”

警官先询问了孩子们，然后审问教员。

“如果您也算是个教员……”警官用讥讽的目光，把教员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说：“请拿出证件来。”

教员气得浑身哆嗦，要证件！挨了打还要证件吗？

“证件……”警官更刺耳地大声重复着。

于是，教员从破皮夹里，抽出一张纸片，颤抖着手，递给警官。

警官不屑地瞥了一眼，就恶意嘲弄说：“啊，原来是这样……先生，您是什么教员啊？！”

孱弱的教员，向警官使了个眼色，央求他别当着孩子们的面声张出去。但是警官沒理睬他，依旧讲道：“你自称教员，对我们并不重要，不过你不该这样冒充啊……”

警官又向默不作声的孩子们（这时他们正凝视着自己敬爱的先生）说：“孩子们，他不是教员，只是一个普通工人……他的名字叫勃鲁诺·琪·勃鲁诺，教员是冒充的！”

“不对！”一个孩子哭着，嚷道：“他家里有写字台！”

这时，阿姆勃罗得乔用胳膊碰了碰那孩子，他才低下头来，嘴里像含了一口水，不吭声了。

“什么，他有写字台，这不坏呀！”警官纵声大笑，“我也有写字台，可我是警官，不是教员。”

警官虽然也煞有介事地表示要惩办这几个流氓，但看到教员无意提出控诉，也就把他们全数释放了。

教员耷拉着脑袋，慢吞吞地走着。孩子们垂头丧气地跟在他后面，当他们走到那条偏僻的小巷时，教员凄切地对孩子们说：“现在你们明白真相了，以后用不着再到我这里来上课了。”教员噙着泪水，望着孩子，“不错，我是干粗活的，但我并不因此害羞，我一生都希望成为一个教员，做教员得有钱，可是我却没有，我是靠自学成功的人。我对你们说过，我曾经在学校里教过好几年书，那是撒谎。请原谅我说了假话。”

他伸出了瘦骨嶙峋的手，向他们道别。

这一夜，他没合眼，他感到喉头发胀、梗塞。但是，第二天早晨，他仍然按时起了床，坐到写字台前，批改孩子们最后的一次作业。唉，他非常清楚，他们的母亲是不会再让自己的子女到他这样一个冒牌教员这儿来了，但是这些作业，还是应该批改。

为了不再想这件事，白天他到图书馆，读自己最喜欢的大仲马的作品。他回到家里时，已经晚上八点钟了。房间里没有灯光，这就是说，孩子们一个也没来！他怀着受屈、沉重的心情走进房间，扭开电灯……咦！孩子们已并排坐在两旁的长板凳上了。

“晚安，教员先生！”他们齐声叫道。

“晚安。”他回答着，竭力控制自己，忍住了夺眶欲出的泪水，因为一个自尊的教师，即使出于喜悦，也不应该在自己的学生面前流泪的。

和往常一样，他安详地分发批改了的作业。

孩子们和教员，彼此非常了解，他们之间不必再交谈什么了。在这十个孩子的心目中，他是世界上最好的、最称职的教员。而他呢，孩子们是他整个精神的世界。

郑维森摘自《东方少年·阅读与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