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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周易》的主旨与古代史学的人文精神

2017-03-11庞天佑

武陵学刊 2017年5期
关键词:天道周易人事

庞天佑

(岭南师范学院 历史系,广东 湛江 524048)

论《周易》的主旨与古代史学的人文精神

庞天佑

(岭南师范学院 历史系,广东 湛江 524048)

《周易》虽然被称为圣人言天之书,但关注的重点却在人事。将“推天道以明人事”作为《周易》的主旨,极为贴切而又准确,为把握全书思想指出了门径。通过这一门径,可以看到其推崇道德、重视传统并强调责任、崇尚实际而注重实用的思想,蕴涵着强烈的入世理念,凝聚着厚重的人文精神。在中国古代历史上,史家关注人的行为,聚焦于人的活动,立足现实而总结过去,崇尚实际而求真务实,从人事考察天下兴亡,反思历代的盛衰成败,以史入世而谋求致用,为君主治理天下提供鉴戒,寓含着深厚的人文精神。《周易》与古代史学的人文精神,在思想上存在着深刻的内在联系。

《周易》主旨;古代史学;人文精神

张载认为,《易》本于天道,而归于人事。他称:“《易》即天道,独入于爻位系之以辞者,此则归于人事。”[1]181又言:“《易》于人事,终始悉备。”又曰:“天人不须强分,《易》言天道,则与人事一滚论之,若分别则只是薄乎云尔。”[1]232《四库全书总目》称:“《易》之为书,推天道以明人事者也。”[2]1余敦康称《周易》的根本主旨,“在于推天道以明人事”[3]。《周易》为先民预测吉凶、以求趋利避害之书,虽然内容“寓于卜筮”,但各卦卦辞与爻辞,寓含对“天道”的认识,故称“圣人言天之书”[4]。主旨即贯穿全书的主要义旨,“天道”为天地自然之道,“人事”乃人的行为与活动。将“推天道以明人事”作为《周易》主旨,非常准确而又贴切。我们应从五个方面理解这一主旨:一是人从天地自然而来,与天地自然为一体,应关注天人关系,拓展视野与思维空间。二是“天道”昭示“人道”,“人道”顺应“天道”,故“推天道”的法则,与“明人事”有一致性。三是以“推天道”为出发点,以“明人事”为关注点,“推天道”是为了“明人事”,“明人事”则为重点所在。四是“推天道”以“明人事”,可知道德攸关人事,而人事则决定成败,通过教化与修养,能增进人的道德,发挥人的主体作用。五是“推天道”以“明人事”,着眼于现实社会,崇尚实际而重视实用,寓含强烈的入世理念。古代史学关注人的行为,聚焦人的各种活动,据人事而考察历史,立足现实而总结过去,反思前人以服务社会,蕴含厚重的人文精神。《周易》与古代史学的人文精神有着深刻的内在联系。

一、天人一体与史学范围

《周易》以天地自然与人类社会为一体,认为彼此既有统一的渊源,又密切联系在一起。《易传》追溯天地自然与人的由来,称:“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5]94又称:“法象莫大乎天地,变通莫大乎四时,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故曰:“天生神物,圣人则之,天地变化,圣人效之。”[5]82又曰:“天地交泰,后以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5]28又曰:“《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材而两之,故六。六者非它也,三材之道也。”[5]90先民认为,人来自于天、地,天、地、人三者,相互联系,相互贯通,彼此之间,密不可分,将天下的一切纳于视野,显示出先民浩瀚宏伟的磅礴气势。老子阐发天、地、人相通的思想,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6]。张载言:“阴阳天道,象之成也;刚柔地道,法之效也;仁义人道,性之立也。”[1]48人既然来自于天、地,又与天、地联系在一起,就应该拓展思想的空间,考察各种与天、地相关的现象;史家对历史兴替的总结,不能仅仅看到少数人的行为,不可只关注圣人及君子的活动,而必须从天人一体的角度,拓展研究的范围与探讨的领域,使史学得以更好地发挥社会作用。

《周易》开阔了史家的视野,扩大了他们思维的空间,使之探索前人未曾涉及的领域。《易传》宣称:“夫易广矣大矣,以言乎远则不御,以言乎迩则静以正,以言乎天地则备矣。”[5]78从普遍联系的角度考察历史沿革与变迁,涉及天地自然与人类社会的一切;历史总结不应该局限于王朝盛衰,而必须把天道与人事结合起来,并随时代进步而扩大这种结合,以使考察的范围不断拓展。诸如思想观念、语言文字、典章制度、生产生活、民情风俗,及天文星象、地理变迁、动物植物、各种灾异等,作为不同历史时期的产物,从不同角度反映出社会的存在,被逐渐纳入到考察的范围之中,史学因而成为包罗万象之学。孔子编《春秋》,关注政治事件,虽然也涉及日蚀、水旱、霜雪、地震等现象,但主要是关注君主、诸侯的活动,这种“纪异而说不书”[7]1343的总结,表现出天人一体的模糊意识。司马迁在孔子的基础上,主张“究天人之际”,拓展了历史考察的范围。他称:“略推三代,录秦汉,上记轩辕,下至于兹,著十二本纪,既科条之矣。并时异世,年差不明,作十表。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辅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传。”[7]3319《史记》对历史的记载,经纬交织而纵横交错,融人的活动与天地自然为一体,构成百科全书式的立体网络。班固的《汉书》立“十志”,在《史记》“八书”的基础上,扩大了记典章制度的范围。郑樵推崇司马迁的“会通”,撰纪传体通史《通志》,在前人基础上拓展了考察的视野。该书的精华二十略包括:氏族、六书、七音、天文、地理、都邑、礼、谥、器服、乐、职官、选举、刑法、食货、艺文、校讎、图谱、金石、灾祥、昆虫草木,关注对象之广博可见一斑,涉及到诸多前人尚未探讨的领域。郑樵称:“总天下之大学术而条其纲目,名之曰略,凡二十略。百代之宪章,学者之能事,尽于此矣。其五略,汉唐诸儒所得而闻;其十五略,汉唐诸儒所不得而闻也。”[8]在中国古代历史上,史家关注的对象不断扩展,涉及的领域极为广泛;史学甚至贯通古今天人,成为综汇各家之学。梁启超言:“中国古代,史外无学,举凡人类智识之记录,无不丛纳之于史。”[9]

我认为,知识的不断积累,认识的逐渐深化,对于开阔史家的视野,进而拓展史学的范围,发挥着直接的促进作用;然而《周易》将人与天地自然视为一体,对于史学范围的扩大,无疑有着重要的思想启迪作用。

二、天道人事与天人之学

《周易》“推天道”而知“人道”,据“人道”以应“天道”,因“人道”而“明人事”。其理路是由天及人,反映天人相通的关系。我们考察《周易》的内容,上经的三十卦,始于乾(天)、坤(地),而终于坎(月)、离(日),彰显出阴阳合德而日月合明,为明天道以示人道;下经的三十四卦,始于咸(少男少女)、恒(长男长女),而终于既济、未济(中男中女),昭示出立人道以合天道。从上经到下经,显示出天道与人道密不可分。《周易》六十四卦的爻位排列:初爻、二爻为地位;五爻、上爻为天位;三爻、四爻为人位,则是固定不变的,构成彼此联系的体系,故由天道可以明人事。《易传》认为:“《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又称:《易》“与天地相似,故不违,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5]77。又言:“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5]75-76又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5]93-94故“知崇礼卑,崇效天,卑法地,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矣”[5]79。人既然来自于天地,得到天地之精华:从纲常伦理到礼仪规范,从政治制度到经济生活,都渊源于天地自然;那么人的行为与活动,则应该遵循天道而为,“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名,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5]17。如果悖逆天道而恣意妄为,则必然遭到挫折与失败。

在儒家的五经中,《周易》与《春秋》两经,分别代表天道与人道,二者又有密切的关系:《周易》以天道推演人道,按照普遍的思想原理,揭示人事应依循的法则;《春秋》则以人事体现天道,通过对于具体史实的记载,寓含以纲常应合天道的深意。杨向奎指出,西汉前期的春秋公羊学派,将《易》与《春秋》联系起来,“以《易》代表天道,以《春秋》专讲人事;《易》以道天地的变化,《春秋》以辩人事的是非,而人间是非是与天道变化分不开的,这样天人的相应,也是《易》与《春秋》的结合。这就是他们的天人之际,也就是天人之学”[10]126。司马迁师承于公羊大师董仲舒,受到其天人之学的深刻影响。在司马迁看来,《易》与《春秋》,反映天人之间的关系。他宣称:“《春秋》推见至隐,《易》本隐之意显。”司马贞《史记索隐》引虞喜《志林》曰:“《春秋》以人事通天道,是推见以至隐也;《易》以天道接人事,是本隐以之明显也。”[7]3073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即探讨天人之间的关系,贯通自古到今的过程,反思三千年来的盛衰成败,考察沿革兴替的历史轨迹。班固则根据天人关系,考察人的行为与活动。如引《革·象传》称:“‘治历明时’,所以和人道也。”又曰:“经元一以统始,易太极之首也。春秋二以目岁,易两仪之中也。于春每月书王,易三极之统也。于四时虽亡事必书时月,易四象之节也。时月以建分至启闭之分,易八卦之位也。象事成败,易吉凶之效也。朝聘会盟,易大业之本也。故《易》与《春秋》,天人之道也。传曰:‘龟,象也。筮,数也。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数。’”[11]980-981在班固看来,《易》为天道,《春秋》为人道,天道昭示人道,人道因应天道。汉代学者对天人之学的重视,影响后来思想文化的发展。宋代理学家推崇《易》与《春秋》,对二书的研究非常发达,阐发二书的天人之学。杨向奎指出,司马光的学术研究,深得《易》与《春秋》之妙,以“《潜虚》继承《太玄》和《易经》,而《资治通鉴》继承了《春秋》,这仍然是《易》与《春秋》的天人之学”[10]149。

《周易》为史家总结历史提供了观察的视角与评判的依据。远古先民朦胧地意识到,万物得天地之气而成形,人则禀天地之道而成性。人顺乎天的意志,按照天道行事,即可趋利避害;悖逆天的意志,践踏天道而为,定遭挫折或失败。因为人遵循或者悖逆天道,被视为成功或者失败的原因;所以史家考察君主的施政举措,反思历代的盛衰兴亡,总结治理天下的经验教训,必然关注天与人的关系,并以其作为思考与评判的依据。古代史家通常从三个视角,审视天人之间的关系:一是天象表达天的意志,以昭示君主治国施政;二是天象为预判兴亡,提供了观察的根据;三是天象为史家总结历史,提供了论断的标准。他们聚焦于人的活动,尤其是君主的行为,与天道运行联系起来,以顺应或者违背天道,评价君主的治国施政。司马迁言:“国之将兴,必有祯祥,君子用而小人退;国之将亡,贤臣隐,乱臣贵。”[7]1990在《史记·天官书》中,司马迁围绕着天人关系,记载各种异常的天象,再通过穿凿与比附,将人事与天象相联系,说明“星变与政事俯仰,最近天人之符”[7]1350。班固称:“政失于此,则变见于彼,犹景之象形,响之应声。是以明君睹之而悟,饬身正事,思其咎谢,则祸除而福至,自然之符也。”[11]1273班固按照天人关系,评析西汉王朝的得失。魏收认为,帝王治理天下,“德配天地,协契阴阳”,“发号施令,动关幽显”,“化之所感,其征必至,善恶之来,报之如响”,“仰瞻俯察,戒德慎行弭谴咎,致休祯”[12]2893。北魏太宗拓拔嗣,命崔浩“筮吉凶,参观天文,考定疑惑”,崔浩“综核天人之际,局其纲纪,诸所处决,多有应验”[12]807。又引崔浩之语称:“古人有言,夫灾异之生,由人而起。人无衅焉,妖不自作。故人失于下,则变见于上,天事恒象,百代不易。”[12]811这些史家反思历史兴替,总是根据天人之道。胡三省称:“夫道无不在,散于事为之间。因事之得失成败,可以知道之万世无弊。”[13]王夫之言:“天、地、人,三始者也。无有天而无地,无有天地而无人,无有道而无天地。”[14]又称:“道无方,以位物于有方;道无体,以成事之有体。鉴之也明,通之也广,资治也深。人自取之而治身、治世,肆应而无穷。”“于其得也,必推其所以得;于其失也,而必推其所以失。其得也,必思易其迹而何以亦得;其失也,必思就其偏而何以救失。”[15]954胡三省及王夫之所言“道”,是指前人的得失成败中寓含人事顺应天道的道理,后人可以得到治身、治世的思想启示。

在我看来,《周易》讲天道,《春秋》讲人事。史家贯通天人,认为天是有意志的,天人之间彼此感应,虽然包含不科学的甚至迷信的成分;但主张安身立命,必须顺应天道,法天地之位,象四时之行,以天地法则为法则,以天地精神为支柱,则具有重要的思想价值。

三、推究天道与重在人事

《周易》以“推天道”为出发点,以“明人事”为关注点,其宗旨是强调人的作用。一方面,“人道”源自“天道”,“推天道”而知晓“人道”,因“人道”以“明人事”,实现了天道与人事的统一。《革·象传》:“君子以治历明时。”一方面,人的行为与活动,只有做到应天而为,才能取得最佳效果,免遭挫折与失败。《大有·彖传》:“应乎天而时行。”欧阳修称:“推天地之理”,“以明人事之始终”[16]。“推天道以明人事”,为判断人是否顺天道,以及如何应天道而行,提供了衡量的标准,可以判断哪些事人可以做,而哪些事人不可以做。华夏先民上下求索,推究“天道”运行法则,并非关注虚无浩缈之天,更非究心抽象玄妙之理;而是依据对“天道”的认识,洞察社会人事之理,使人的行为与活动,遵循人道以顺应天道,避免因悖逆天道而遭失败。《易传》认为:“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物。”“圣人以通天下之志,以定天下之业,以断天下之疑。”[5]81所谓“通天下之志”,指胸怀天下,高瞻远瞩,着眼长远,具有远大志向;“定天下之业”,指综览天下,把握时机,治国兴邦,建树宏伟业绩;“断天下之疑”,指洞察天下,顺应潮流,立足现实,开创未来之路。《周易》蕴含丰富的智慧与谋略,使人“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5]17,对君主治国理政、判断是非、成就事业有重要作用。张载称:“《易》为君子谋,不为小人谋,故撰德于卦,虽爻有小大,及系辞其爻,必谕之以君子之义。”[1]48王夫之发张载之微,指出《周易》对君子有用,却不能为小人所用。如能“通其义,裁之以理,使小人亦知惧焉。夫小人之为不善,行且为天下忧,故《易》不为小人谋,而为天下忧,惩小人之妄而使之戢,则祸乱不作,故大义所垂以遏小人之恶者,亦昭著而不隐”[15]500-501。

《周易》“推天道”以“明人事”,“明人事”为关注的重点。先民以农立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在极端恶劣的自然环境中,先民以简单而原始的农耕生产,作为维系生存的劳动方式,必然要顺应天道的运行而为;而为了应对外敌与抵御天灾,则要聚族而居并安土重迁、孝敬前辈并铭记先祖训戒,以此凝聚氏族人心,故氏族的传统大量保存下来,形成了注重道德并敦厚人伦、谨遵传统而重视责任、不善玄想而恪守义务、务实理性而强调和谐的性格。先民认为:“天地之道,非阴则阳;圣人之教,非仁则义;万物之宜,非柔则刚。”[17]天生万物而唯人为贵,因为人有意识能思维,于天地间最为灵秀,可以认知与把握天道,进而体察与知晓人道,并根据主观认识与意愿,依循人道而顺应“天道”,以行为主导自己的命运,担当起对社会的责任。这种意识随历史延续而传承并发展,积淀成为以人为本、重视人伦与亲情、突出人的主体地位、强调人的作用的人文精神。在《周易》经传中,蕴涵着以人为本的意识,凝聚着厚重的人文精神。《易传》提出了“人文”这一概念,认为“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王弼注:“观天之文,则时变可知也;观人之文,则化成可为也。”孔颖达疏:“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者,言圣人当观视天文,刚柔交错,相饰成文,以察四时变化。”“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者,言圣人观察人文,则《诗》《书》《礼》《乐》之谓,当法此教而化成天下也。”[5]37《易传》所论及的“人文”,指圣人观察天文星象,推及人间社会的变化,体认与效法天地之道,以儒家经典对人进行教化,纯洁美化人的心灵,约束规范人的行为,培育社会的良风美俗,实现天下的长治久安。

我认为,《周易》的宗旨是重视人的作用,“推天道”是为了“明人事”,“明人事”既是全书的中心,又是全书的重点所在。洞察天道以知人道,根据人道而明人事,追求趋利避害的目的,担当起对于社会的责任,这些理念贯穿于《周易》之中。

四、以人为本与道德教化

《周易》的人文精神,核心是以人为本,强调道德关系人事,而人事则决定成败,其实质是以道德为本。先民称赞道德高尚的人为君子,君子协助君主治理国家,担负着重要的责任,治理着天下百姓,应该率先垂范,成为道德楷模,做到以德服人,实现建功立业。君子不是天生的,只有经过不断的教化,长期的自我修养,才能增进道德,成为道德高尚的君子,在人世间发挥自己的作用。君子的行为表现出良好的道德,对君子的赞许充斥于先秦文献中。《周易》经传称道君子之德的言论中,隐含着以道德为本位的意识。

首先,君子有“进德修业”的人生追求。《乾·上九》:“君子以成德为行。”[5]17《乾·九三》引孔子语:“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君子进德修业,欲及时也,故无咎。”[5]15-16“进德”乃增进道德,“修业”为成就事业。只有“进德”,为万民树立榜样,才能“修业”,为国家建树事功。其次,君子有“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自强不息”指君子为实现人生目标,不避艰险,不畏挫折,克难前行,努力进取。《乾·象传》:“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5]14君子志存高远而意志坚定,坚韧不拔而百折不挠,一往无前而无所畏惧,奋斗不已而毫不懈怠,矢志不渝而永不停息。再次,君子有“厚德载物”的博大胸怀。“厚德载物”指襟怀坦荡,视野宽广,大度包容,德泽群生。《坤·象传》:“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5]18君子和悦善良而厚积广德,风范天下而化育万民。第四,君子有“刚健笃实”的优良品格。“刚健笃实”指阳刚向上,求真务实,奋发有为,脚踏实地。《大畜·彖传》:“刚健笃实,辉光,日新其德。”[5]40《家人·象传》:“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5]50《大壮·象传》:“君子以非礼弗履。”[5]48君子崇尚贤能,恪守礼义,持之以恒,日新其德。最后君子能自我反省、自我警戒、自我完善。《大有·象传》:“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5]30《蹇·象传》:“君子以反身修德。”[5]51《既济·象传》:“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5]72《周易》称道君子的言论,突出道德的作用,寓含深刻的为人之道,其产生的影响是复杂的:一方面,孝敬先祖与敦厚人伦,铭记责任而恪守义务,以具备良好道德为荣,使华夏成为文明礼义之邦和重视纲常伦理的人情大国;一方面,以道德优劣褒贬人,重视良好道德的影响,强调以德服人的施政理念,形成以德治国的人治传统。王夫之称:“夫为政者,廉以洁己,慈以爱民,尽其在己者而已。”“夫德者,自得也;政者,自正也。尚政者,不足于德;尚德者,不废其政:行乎其不容已,而民之化也,俟其诚之至而动也。”[15]637-638

《周易》赞许君子之德,强调道德的重要性,对史学的影响是深刻的,表现在史家的历史总结中:一方面,在历史盛衰的反思中,总是扮演着道德法官的角色,根据有关人物的生平行事,对其个人的道德作出评判,宣扬道德对人事的决定作用;一方面,推崇有道德之人,贬斥无道德之人,寓道德教化于历史总结中,以增进后人的道德自觉,服务于治国兴邦的事业。孔子作《春秋》,别善恶,寓褒贬,使“乱臣贼子惧”[18],通过对前人道德的评判,隐含对后人的道德教化。司马迁撰《史记》,创纪传体通史;班固编《汉书》,开纪传体断代史。纪传体史逐渐程式化,成为古代史籍中的正史。这种史体以人物为中心,本纪为正统君主的编年体大事记,发挥着全书总纲的作用;列传记载各类人物的主要活动,按照皇室宗藩,女后外戚,文臣武将,边境蛮夷,流寇叛逆的次序,从立传的标准,到排列的先后,反映出不同人物的作用。我认为,纪传体史以道德论人功过是非,据道德评人历史地位,在对人的道德评判中,寓含着道德教化的深意,甚至充斥谨守道德的说教。如陈寿的《三国志》引述时人之语,称赞邢颙“德行堂堂”[19]382。又以王昶之言宣称:“夫孝敬仁义,百行之首。行之而立,身之本也。孝敬则宗族安之,仁义则乡党重之,此行成于内,名著于外者矣。”[19]744范晔撰《后汉书》,褒扬仁义,崇尚忠信,赞美孝道,颂扬气节,推崇正直。王鸣盛指出,《后汉书》“贵德义,抑势利,进处士,黜奸雄”[20]下册。其中《党锢》《独行》《逸民》等列传,“正所以表死节,褒正直,而叙杀身成仁之为美也。而诸列传中,亦往往见重仁义,贵守节之意”[20]上册。南北朝时期的正史,多立“孝义”“孝行”“孝友”等类传,《魏书》于“孝感”外立“节义”传。隋唐时期的正史中,更注重道德的教化。《隋书》于“孝义”外立“诚节”传,《晋书》立“忠义”传,宣称“君父居在三之极,忠孝为百行之先”,人臣应当“全其孝”,“竭其忠”[21]2323。中国古代的其他史籍,同样注重道德评判,对后人进行道德教化。如袁宏的《后汉纪》认为,荀彧充当企图篡汉的曹操的谋主,不得善终乃咎由自取,至于历史地位更无从谈起了[22]。习凿齿以鄙夷的态度,看待桓温觊觎非望,编《汉晋春秋》,“以裁正之”[21]2154,维护东晋王朝的正统地位。袁枢编《通鉴纪事本末》,根据《资治通鉴》的记载,分为二百三十九个正题,及六十九个附题,按照史事分别组织,分类排纂材料,“每事各自起讫,自为标题;每篇各编年月,自为首尾”[2]437。《通鉴纪事本末》的史料价值虽然不高,但以“兴”“平”“讨”“叛”“篡”等作为标题,不仅包含对前人的道德评判,而且寄托对后人的道德教化。诸如此类说明,史家的历史总结,寓含道德教化的深意,使后人的心灵得到净化。

总之,《周易》赞许君子之德,认为道德攸关人事,而人事决定成败。这种以道德为本位的意识,折射出以农立国的社会存在,虽然隐含对人的作用的重视,但并不是关注人的权利,而是强调人的责任与义务,此后经过历代相沿相承,形成了以德治国的传统。《周易》重视道德作用的思想,对古代史学的影响是深刻的。在古代史家的历史考察中,贯穿着对人物的道德评价,寓含着对后人进行教化的深意。

五、注重实际与切于实用

《周易》的人文精神,特点是注重实际而切于实用。先民立足现实环境,尊重客观事实,着眼现实功用,谋求最佳效果,平和务实而不尚空言。《易传》最早提出了“致用”的概念,称圣人“备物致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5]82。又言:“精义入神,以致用也。”[5]87《易传》所言“致用”,指能为人所用,有着实际的功效。原始落后的农耕生产活动,使先民重人事而轻鬼神,重现实而轻玄想,重实用而轻思辨;因而摈弃虚幻而崇尚实际,脚踏实地而躬行实践,质朴无华而注重实用,以有无用处为尺度,评判万事万物的价值。在中国古代社会中,笼罩着强烈的务实精神,关注现实而贴近实际、讲求实用而功利至上的思想,主导着人的行为与价值取向,追求技艺精湛的能工巧匠代有其人,创造出诸多领先世界的物质文明成就。因为以于世有益或无补为取舍标准,按照这一标准衡量各种事物,使得世俗的、入世的思想,始终压倒宗教的、出世的思想,避免了陷入全民族的宗教迷狂;又以现实为出发点与关注点,注意理论联系实际,坦然地应对各种挑战,勇敢地战胜天灾人祸,推动着实际问题的解决,使我们祖先以灿烂的文明立于民族之林[23]。然而一方面考察事物,重视求真求实,强调实事求是,一切从实际出发,疾虚妄而求实用,因贴近社会的需求,有利学术与实际的结合,有助于现实问题的解决,并取得经国济世之功效;一方面聚焦客观实际,追求急功近利,崇尚实用价值,专注眼前功效,忽视了长远利益,不利于认识的深化,弱化了思维的睿智,局限了思想的深度,扼制了思辨哲学的形成,窒息了科学的理论研究,使学术沦为政治的婢女。

《周易》注重实际而切于实用,为以史入世而求致用的思想滥觞。《周易》“推天道以明人事”的主旨,与史家的入世经世而求致用,在思想渊源上是相通的。《易传》称:“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5]40又称:《周易》其辞危,“危者使平,易者使倾,其道甚大,百物不废,惧以终始,其要无咎,此之谓《易》之道也”[5]90。又言:“神以知来,知以藏往。”[5]82又引孔子之语称:“夫《易》,彰往而察来。”[5]89诸如此类的言论说明,在古代史学萌发之初,人们已经意识到,总结过去的历史,既可增长知识,蓄养自身道德;又能教化世人,增进人的素质;还能认识现实,把握发展趋势。古代史家对历史的总结,不是发思古之幽情,而是立足今天以反思昨天,以史入世而服务现实,注重实际而谋求致用,表达治国兴邦的社会理想。孔子编《春秋》,通过记载史事,以求“拨乱世,反诸正”[24]。司马迁“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其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11]2735,著纪传体通史《史记》,总结上下三千年的盛衰,为治国施政提供历史鉴戒。杜佑关注典制的沿革,考察典制与治国兴邦的关系,撰典制体通史《通典》,“征诸人事,将施有政”[25],将政治与史学结合起来,将以史经世推进到新的层次。司马光认为:“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嘉善矜恶,取舍是非,足以懋稽古之盛德,跻无前之至治。”故“专取关国家盛衰,系生民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者”[26],成编年体通史《资治通鉴》,为君主治理国家资鉴。明末清初天下的巨变,推动以史经世达到了新的高度。顾炎武考察天下兴亡,以匡时济世为己任,“凡文之不关于六经之指、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27]。其《肇域志》《日知录》等,往往于事见理,深含着经世的旨趣。王夫之认为:“得可资,失亦可资。同可资,异亦可资也。”“然则治之所资者,一心而已矣。以心驭政,则凡政皆可以宜民,莫匪治之资;而善取资者,变通以成乎可久。”[15]954从以史蓄德到以史入世,从以史为鉴到以史资治,从以史经世到追求致用,与社会环境密切相关,历史总结中寓含着现实批判,表现出现实主义、功利主义的特色。

综上所述,中国古代的人文精神核心是以人为本,强调道德,恪守传统,担当责任,重视义务。《周易》虽然被称为圣人言天之书,但关注的重点却在人事。将“推天道以明人事”作为《周易》的主旨,极为贴切而又准确,为把握全书思想指出了门径。我们通过这一门径,可以看到其推崇道德、重视传统并强调责任、崇尚实际而注重实用的观点,蕴涵着强烈的入世理念,凝聚着厚重的人文精神。在中国古代历史上,史家关注人的行为,聚焦于人的活动,立足当下而总结过去,崇尚实际而求真务实,从人事考察天下兴亡,反思历代的盛衰成败,以史入世而谋求致用,为君主治理天下提供鉴戒,寓含着深厚的人文精神。《周易》与古代史学的人文精神,在思想上存在着深刻的内在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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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田 皓)

K204

A

1674-9014(2017)05-0069-07

2017-05-12

庞天佑,男,湖南益阳人,岭南师范学院历史系教授,博士,北京师范大学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研究中心兼职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史学史和历史文献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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