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子

容庚，蜚声海内外的著名古文字学家、考古学家、收藏家、书法家，广东东莞人。在书宦世家良好的家庭环境熏陶下，天资聪颖，年少时即熟读《说文解字》和吴大澄的《说文古籀补》，国学底子深厚，古今贯通。1922年，他进入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攻读研究生，毕业后历任燕京大学教授、《燕京学报》主编兼北平古物陈列所鉴定委员、岭南大学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岭南学报》主编、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等。其一生著述丰厚，毕生精力之所萃的《金文编》《商周彝器通考》尤为学术界奉为圭臬，备受推崇，成为一代宗师。他精于鉴定青铜器，经多年积累，编印了不少青铜器图录。在书画碑帖研究方面，他著有《伏庐书画录》（1936年）《汉梁武祠画像录》（1936年）等多部著作，为中国文学史增添了光辉的一笔。

1977年至80年代初，我在广州中山大学中文系读书期间，容庚先生是中文系古文字教研室主任。当时的中山大学中文系人才荟萃、师资雄厚，戏曲史论家、文学史家王季思先生，古文字学家、考古学家商承祚先生，著名现代文学研究家吴宏聪先生都以丰厚的学养享誉学界。所以，人们说，康乐园弥漫的不是空气和水分，而是文化、知识、智慧和大师迷人的氤氲。能在岭南最著名高等学府里细滋慢养，真乃三生有幸。对系里这些声名赫赫、学养深厚、严谨治学的一代大家，我高山仰止，尊重敬佩。

那时候，刚刚结束十年“文革”，老教授们摘下“反动学术权威”和“牛鬼蛇神”的帽子，“归队”回到古朴典雅的康乐园。那些曾经的雾霾是怎样地在他们的头顶肆虐，他们经历怎样的殇痛和沧桑，他们挨批挨斗被“改造”得如何，我无从查考。但他们在苦难中涅槃之后，枯木逢春，点灯熬油，著书立说劲头十足，我们看得真真的。十年动乱，仿佛在他们身上没有留下劫难，唯有笑谈。

我们课室对面就是中文系古文字教研室，几乎每天，都能见到容庚、商承祚先生挺直的身影。他们虽已耄耋高龄，但精神抖擞，脸上没有留下太多岁月的斑驳。我对容庚先生印象更深。他个头不高，有些清瘦，温文儒雅，话不多，总是在古文字教研室里纯然而固执地忙碌着。虽没给我们授过课，但容庚先生的修为以及一些经典名言和轶事，早已在我们这些学生们中流传。

比如容庚先生有一句口头禅：“把戏人人有，变法各不同。”以此灼见点拨勖勉自己的弟子，做学问讲究的是变通，取法前人，但须求变。“文革”后期，一位“批林批孔”的干将跑来劝容庚，让他认清形势，参加批判孔子。沐千年儒风的容庚老先生宁折不弯，风骨傲然，不讲违心之话，不作悖理之事。他斩钉截铁，掷地有声：“我宁可去跳珠江，也不批判孔子”，彰显了深植于中国知识分子人格中的正直、刚性与独立精神。

容庚在历次“运动”中被抓住不放的是他曾说的一句话：“生财有大道，成名有捷径”，似乎极其敏感的前一句，说的其实是收藏的经验之谈。容庚以一介书生收藏青铜器和字画，财力不足，靠的是博古通今，满腹经纶和过人的眼力。他擅长辨别铜器字画的真伪，人家看走眼的，他就以平价购入，再用十倍的价钱卖出，此之谓“生财有大道”。

据说容庚先生讲课的方式也很特别，他上课时，携一身古君子之风，总是用白布巾裹着几部线装书，在教案上打开，转身在黑板上写一个古字，站在一旁，问台下这是什么字，然后根据学生的回答，引经据典加以评析。博通洽识，妙语连珠，润物无声。我亲眼见到教研室里那一沓沓堆得满屋子的宣纸，据说都是别人壮胆向他求字的。容庚先生的书法到晚年益臻佳妙，只要意趣相投，或兴会所至，他应允了就写。但渴慕得到他墨宝的人实在太多，老先生无法一一满足。

凡此种种传闻和轶事，都平添了我对这位年高德劭，永远看不到底的“小老头儿”的好奇。

当学生那会，我性格内向并带着几分清高。这种性格决定了我总是沉默寡言，孤芳自赏，终日埋头课本。谁也想不到，就这么一个腼腆矜持的小女生，尚未认识、感知师道的泱泱之风，居然不费吹灰之力，轻轻松松就得到了容庚先生的墨宝。

那天，课间休息，我踱步到课室对面的古文字教研室探头探脑地张望。那阵子，阳光正透过教学楼外葱茏的树与树，斜斜地照进教研室，室内耀眼而明亮。偌大的空间里，只有容老先生一人在伏案工作。

于是鼓起勇气，斗胆走了进去。

“容老，您好！学生想求您一幅墨宝呢，不知学生是否有幸？”

话一出口，自己都吓了一跳。

哪有这样不知天高地厚，开门见山就跟一代宗师讨字的。未谙世事，愚拙无比，不懂得躬谦。

容老虽年事已高，但耳不聋，眼不花。闻声抬头，但见稚气未脱、怯生生小女生一个。看穿世事的老先生顿生爱怜，带着满面慈祥的微笑，随心随缘，顺手拉过堆在案头的宣纸和笔墨，摊开宣纸，蘸墨、下笔，用心书写着。他书写的内容是：己仲作朋生饮壶，匄三寿懿德，万年。

写毕问我，姓甚名谁？语气和善，亲切得像对幼儿园小朋友似的。

容老以80多岁高龄对后辈学人如此礼遇，其情可感。我受宠若惊，赶紧自报家门。

于是，老先生郑重落款：春莲同学正。容庚。

容老虚己、敬人。如此郑重谦和的求教款，是容庚先生数十年在书品上始终保持的嚴正风度，令人崇敬！

那一瞬间，注视着那笔墨凝重典雅的法书，内心好一阵新奇、惊喜。别人朝思暮想求之不得的宝贝，我无需思怵良久，得来全不费功夫。

写毕，容老很认真地告诉我，甲骨文，又称“契文”、“甲骨卜辞”、殷墟文字或“龟甲兽骨文”。这些字是现代汉字的鼻祖，在汉字漫长的发展历史上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甲骨文同时也是研究古文字的宝贵资料，它比《说文解字》要早1500年，而且来源于直接发掘出来的出土文物，上承原始刻绘符号，下启青铜铭文，被称为“最早的汉字”。容老和颜悦色，语调不疾不徐，很耐心地为我指点迷津，听得我仿佛进入了历史的时光隧道。

心中的喜悦已足以满溢。亲炙泰斗询然是此生幸事。我这个时常羞怯的小女生，兴趣未辍，一时间不知又是哪来的豹子胆，灵机一动，连忙“顺着杆子往上爬”。

“容老，还要请您教学生识这些字呢。免得将来人家问起，我一个字都不懂，好惭愧的。我得能讲出个子午卯酉才行。”

老先生觉得此话在理，匡我不逮，于是又很认真地先是把这幅字的大意跟我讲一遍。告诉我这幅字意头很好。大意是：己（氏族名）的老二给朋（氏族名）家的外甥作了这件用来饮酒的壶，（用它）来祈求长寿和好品行，希望朋家外甥万年保有此壶。然后耳提面命，把那些艰深的字逐个逐个教我认了个遍。

我细心恭聆尊教，狠狠地记，使劲地记，入目入耳入心。那一刻，心生敬意又满怀感动。

走出大学校门后，英国意识流文学大师弗吉尼亚·伍尔芙的传世之作《一间自己的屋子》一直启迪着我，那闪光的哲思深深地照耀着我，我为“一间自己的屋子”奋斗着。渴望“自己的屋子”是因为可以在精神上真正独立。由于尚未拥有一间像样的书房，只好把容庚先生这幅未经精心装裱的墨宝装进一个小镜框，挤在逼仄的居室墙上。当有了宽敞雅致的书房后，我夜夜伏案笔耕，杯茗添静，让明净的灯光照遍心灵的每一个角落。没顾得上把这幅墨宝拿出去精致装裱，就这样把它珍藏了起来。

20世纪80年代，容庚先生谢世。当时文化界曾痛心地指出：金文研究将会后继无人；收集容庚金文书法的《容庚藏帖》更是成为国宝级图书。金文又称钟鼎文，是指铸在或刻在青铜器上的铭文，比甲骨文出现得晚。我却私藏了容庚先生高雅超逸的墨宝几十年，何其珍贵！何其幸运！他既传递着古老而深厚的文化气息，同时也传递着一代宗师的宽厚仁慈和巍巍师德。

时间大幕徐徐拉开，岁月已然渐行渐远。但往事并不如烟。当年的这份欣喜、钦敬和感动，始终清晰如昨，时常不经意浮动起来。大师虽萎，余泽流芳。作为后学者，我觉得应该把容庚先生的遗墨与世人分享。思顿之后，终于动笔写作本文。我相信，世上总有某种东西，未必奢华，但却独特；无须第一，但却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