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威溶+林笑

转眼又是旧历六月，一年的的确确已过了一半。时间，一旦用刻度去衡量，便知“不舍昼夜”最是无奈凄凉。

然而童稚时，总觉得时间是最难以消耗的，尤其是夏天，酷热和无休止的蝉鸣使得白昼变得更加漫长起来。这样的日子里，人们总是早早地开始午睡，只有精力旺盛的调皮孩子还要四处捣乱，我也不例外。不过，除了我，姑婆也是不休息的。那时，她看到我，总是笑着招招手要我坐到她身边，摸摸我的头，告诉我小心中暑。

姑婆是做烛芯的。以前在故乡，由于几座有年份的寺院对香火的需求量比较大，人们就大多制造蜡烛以供寺庙的需求。姑婆和她的子女，几十年来，就以制作蜡烛为生，姑婆一直负责烛芯部分。每天一早，她就整理好鬓发，坐在自家门口。她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捆捆竹签和一团团棉线，而她的工作就是把棉线一点点绕在竹签上。印象中，她似乎一直在做烛芯，每当我去给爸爸打酒、帮妈妈买盐或者玩闹着经过她家门口的时候，她总是坐在那儿，安安静静地重复着手里的动作。因常年坐着低头做烛芯，姑婆的背渐渐地弯了，再也直不起来。每次在路上碰到姑婆在前头走着，从背后看去，她就像背了一座小山。

被姑婆唤过去后，我都能在她身旁坐一下午。我最喜欢看她用细长的手指拈着棉线，轻輕地把棉线一圈一圈绕在纤细的竹签上，这个过程简单，甚至枯燥，但是姑婆从来没表现出厌烦。每次，她都是很温柔很耐心地对待手中的竹签和棉线，绕好之后整整齐齐地放好，让叔叔伯伯们拿去灌蜡。看着姑婆平和的样子，我总会忘记了夏日的那份燥热，不自觉地沉迷于她双手的节奏，不知不觉在她身旁睡去。一醒来，已被母亲抱回家去了。朦朦胧胧中，少不了被母亲责骂，然而我只一心去想之前姑婆做烛芯时轻声给我哼的小调儿了，根本记不住母亲的念叨。

姑婆出生于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时代留给她的印记太过鲜明，而事实上，她也从来没有从那个年代里走出来过，即使时代变换了，她仍保持着那个年代的习惯。比如，姑婆总是留着一头齐耳短发，穿蓝布褂，戴着金耳环，还要在耳环上缠红线。在我还能被大人抱在怀里的时候，我曾试图去摘她的耳环，每次姑婆都赶忙拉住我的手，说摘不得摘不得，并把耳后的头发放下来遮住那对耳环，十分珍惜的样子。我曾疑惑地问她为什么不能摘，姑婆只是笑着把我搂紧怀里说我真淘气。长大后我才知道有红线的耳环代表吉祥，不可以随意摘取，可是那时她为何连一句不吉祥都不愿意说呢？在我也渐渐拥有越来越多的回忆的时候，我想，或许是因为对于老人来说，过去留给他们的习俗，早已融入他们的整个生命，不再需要用言语来解释。

我对于温柔娴静的概念，都来自于姑婆。虽已年老，但姑婆总是将自己打理得清爽整洁，一身蓝布褂干干净净，显得她很精神。幼时我特别喜欢跟在姑婆身边，除了她的慈祥温柔外，还因为姑婆身上有一股像阳光晒过的被子散发出的味道，每次不经意间闻到，我都觉得很温暖，甚是安心。

记得某天早起，母亲就告诉我她与父亲要外出，晚上不能回家，要我去姑婆家住一晚。我自是欢喜的，因为我喜欢姑婆。

那日傍晚，母亲落了锁，拉着我到姑婆家，对我千叮咛万嘱咐，我乖乖地点着头，看她渐渐走远。那时，红色的夕阳都转暗了，一群一群鸟儿喧闹地飞向山林，星星稀稀落落地开始闪烁。不一会儿，姑婆搬出了凉椅，我们一起在院子里纳凉。随着夜色逐渐浓重，星星越来越亮，月亮慢慢升高，丝丝凉风将草丛中虫儿们的吟唱送到人们的耳畔……这一切都酝酿着夏夜特有的安详。我躺在椅子上，姑婆在一旁摇着蒲扇，细心地为我赶蚊子。她那双一直在做烛芯的手在月亮的映照下显得很苍白，然而大概是因为月光模糊了人的双眼吧，姑婆的手看起来苍白却不苍老。

在那样的夜里，是少不了与邻居一起聊天的。那些老的、少的普通人，都围坐在一起，谈家长里短，说过去未来，声音起起伏伏，我默默听着，任自己的思绪飘荡不知所终……那晚的相聚，是我仅有的与邻居相处的记忆。等到夜深，月到中天之时，热度彻底散去，人们回到房里，进入恬静的梦乡。我和姑婆睡在一起，姑婆仍为我摇着蒲扇。我靠近姑婆，闻着扇子的风带来姑婆身上淡淡的味道，虽然是陌生的住处，心里却很安适。“像小儿安睡在摇篮里”，后来当我读到这句话时，我就会想起那晚我是如何像婴儿一样在姑婆身边安然入睡。

每每想到故乡，与姑婆相关的记忆都会涌现。如今想起这段经历，蓦地意识到，那也是一个夏天。对姑婆的回忆，原来都与夏日有关。

若说时间是止不住的洪流，那么回忆是时间洪流溅起的水花，拍打着岸边的我们，留给我们铭记一生的刹那感受。默默想来，姑婆离世有好几年了，我也早早地离开了那个给予我欢乐童年的地方，我知道，我是再也看不到那个驼背的身影了。蜉蝣之悲，不知何时我也懂得了感叹时间流逝之快、怨恨着它的无情，并且开始越来越珍惜过去。

如今，我只能在回忆里找寻姑婆的样貌，只能在呼吸中回味她身上那令人安心的味道，只能在半睡半醒之间梦一回那晚的一切，慢慢地看一看那晚的明月星辰，听一听周围的虫鸣人语，找一找那令我安心的故乡。

（作者单位：台州市第一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