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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与砖瓦的“战与和”
——太和新农村系列调研

2017-03-02太和智库

中国科技财富 2017年2期
关键词:砖瓦房村落石头

石头与砖瓦的“战与和”
——太和新农村系列调研

建筑形式背后是一套基于复杂目的和信念的组织制度,而居于这套制度之上的社会文化则是影响建筑形式变迁的“首要因素”,二者之间的关系最终取决于特定人群对理想生活的定义。因此,乡村建筑形式的演变实际上是乡村社会文化演进的一个缩影,是社会关系、权利博弈、价值观念等因素随时代发展变化的一个客观物质反映。本文是中南大学中国村落文化研究中心2016年度“中国传统村落遗存与保护现状”暑期田野考察系列札记之一,指导老师是太和智库高级研究员、中南大学中国村落文化研究中心主任胡彬彬教授,作者是贵州2组的杨帆、曾钰诚、张晓雨、费楚君。4位年轻人头顶烈日,饱含热情,用双脚丈量黔贵大地,用真心体味解读乡村社情,从调查梳理石头寨村建筑的变迁脉络入手,分析背后潜藏的重重矛盾,为我们观察当下乡土中国提供了一个极具价值的微观视角;而他们所提出的化解之策,对于推动贫困农村实现合情合理的转型发展,也具有相当参考意义。

一、石头寨村的前世今生

(一)“匠心独具”:自然与传统文化共同孕育的产物

寻山不知远,活石化为板,一板两板纵复横,重重石板鱼鳞盘。

清代文人李宗防于《黔记》一书中,描绘了苍翠葱茏之中石头房片片石板如鳞般的独特景象。地处黔西南黄果树镇的石头寨村,曾以鳞次栉比、层层叠叠的石头房而闻名,至今已有600多年历史。石头房墙体由方石、条石或毛石堆砌而成,坚固挡风;房顶由薄石片铺就而成,石片多被加工成一样大小的正方形,厚薄均等,从而造就了“重重石板鱼鳞盘”的奇妙景观。

石头寨村之所以能够形成这样别具一格的村落建筑奇观,主要归因于当地特殊的自然条件和传统文化。石头寨村地处云贵高原,属于喀斯特地形地貌,山体由石灰岩构成。山上树木虽多但并不粗壮,不适于建造房屋,而漫山遍野的石灰岩易于开采加工,石料造价便宜,遂成为当地村民建房造屋取材的不二选择。同时,当地布依族人对石头的原始崇拜,也使得村民对石头房更加情有独钟。他们甚至认为,只有以石建房才能使族群得以安居繁衍。因此,石头房这一独特的建筑形式,也是当地布依村民传统宇宙自然观的一种体现。

石头房是当地村民理性与智慧的一种文化积淀。而在与自然的融合平衡中,经过不断的改造与演进,石头房也逐渐凝结和生发出独具魅力的民族特色。

(二)"千村一面":城市文化冲击与现实需求驱使下的同质化转向

20世纪末,在经济社会发展大潮的冲刷下,石头房这个“匠心独具”的民族文化符号开始迅速凋敝褪色。1998年左右,石头寨村部分村民开始拆除世代居住的石头房,在原址建起砖瓦房。这批村民不是外出打工返乡的,就是获得征地补偿的,属于村里的中高收入群体。在这种示范导向作用下,当地村民的价值认同开始发生变化,住上砖瓦房一下成为生活富裕的标志,而石头房则被人们视为贫穷落后的帽子。有谁愿意死抱着这顶“破”帽子,而放弃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呢?2000年以后,石头寨村拆旧建新的势头迅速扩散,似乎不可阻挡。随着一座座石头房被推倒,耸立起来的是一栋栋水泥与砖块筑就的砖瓦房。

调查小组专门走访了一家农家旅店。这是一座三层楼高的砖瓦房,墙外贴着瓷砖,在阳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干净透亮。旅店老板姓陈,34岁,以前住的也是石头房,因生活所迫,不得不外出务工。石头寨村成为旅游开发热点后,他毅然返乡,用省吃俭用攒下来的积蓄,建起了这栋三层小楼,搞起了旅店经营。当被问及为何不继续住石头房时,陈老板给出了这样的解释:其一,在村里,砖瓦房是财富与地位的象征。不管哪家赚了钱,都会修建一座砖瓦房,这样才会被村里人看得起。其二,用水泥和砖头盖的砖瓦房比石头房架构更稳固,抗灾能力更强。其三,石头房缝隙多,砖瓦房密闭好,不仅能够更好地满足人们对私密性的要求,也能更有效地防止蚊虫入室。

总结起来,村民抛弃石头房主要有两方面原因:一是,石头寨村已不再是原来那座封闭的小乡村,在城市文化的强势冲击下,孱弱的传统村落文化顷刻间土崩瓦解,几无还手之力;二是,从实用角度来讲,砖瓦房确实具有石头房无法比拟的优越性,能够更好地满足村民的现实需求。在城市文化的冲击和现实需求的驱使下,人们的思想自然会趋向市场化,对于那些看似不能产生直接经济价值且没有多大实用价值的传统建筑,不但不会想到要去珍惜保护,反而会更加希望推倒重建,以便尽早住上更为现代、更为实用的新房,以彰显自己的经济地位。

(三)“海市蜃楼”:“千村一面”回归“匠心独具”的表象

目前,石头寨村已入选国家5A级景区,并被收入国家传统村落名录,旅游业在带动经济发展的同时,也推动当地建筑形态发生了新的变迁。

地方政府开始意识到,“千村一面”的建筑面貌毫无特色可言,对游客不具任何吸引力,不利于村寨旅游业的可持续发展。但此时,原有的传统村落建筑群,在人为、历史、自然等多种因素的影响作用下,几乎已消失殆尽。为打造一个“真实”且“民族文化氛围浓郁”的特色旅游村落,当地政府对石头寨村实施了整体规划和改造,主要目的就是“复原”传统村落面貌。

根据规划设计,对仍然生活在老石头房里的村民,由政府出资对其房屋进行修缮与保护。对已经住进砖瓦房的村民,由村委会出面“做工作”,将砖瓦房拆毁,让其搬进政府新建的“石头房”,费用由政府买单,村民只需支付室内装饰费即可入住。当调查员问及如何处理那些不愿意搬出砖瓦房的村民时,石头寨村村主任没有正面回答,只强调“这是政府的统一规划”。根据调查组的观察,石头寨村几乎所有新建的“石头房”都名不符实。所谓的“石头房”,仅仅只是在水泥墙外贴上带有石头花纹或石头样式的瓷砖,在屋顶铺上石头式样的板状物。当地政府就是用了这样一个“简约而不简单”的方法,完成了从“千村一面”到“匠心独具”的所谓回转。

二、重建与改造中的矛盾纠结

对于石头寨村落建筑形式的变化,我们绝对不能简单视之。正如前文所述,建筑形式实际上是社会文化的一个缩影,其变迁的背后,潜藏着地方政府与村民在审美、文化、利益等方面的种种冲突与对立。

(一)背道而驰的审美

调查组在访谈中发现,村民与政府的建筑审美观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村民认为告别石头房新建砖瓦房,是对现代化的追求,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但政府却对村民的这一做法持否定态度,认为拆毁石头房改建砖瓦房,是基于错误“审美观”的错误行为,是对“美好”事物的玷污,不仅破坏了村落遗留下来的优秀传统文化,也影响了当地旅游业的发展。

(二)传统与现代的取舍

早期石头寨村村民敬畏崇拜石头山神,时常举办各种祭祀仪式,以求风调雨顺、人丁兴旺。无论是石头房的修砌方式、外观特征,还是建筑本身所具备的象征性功能,都蕴含着早期原住民的智慧以及他们对传统村落文化的理解。但是随着现代社会经济的发展,村民的价值观与思维方式发生了巨大变化,对本民族传统习俗的认知逐渐淡化,对汉族的现代生活方式逐渐接受和认同。当地政府认为,对石头山神的崇拜是石头寨村传统文化习俗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村落旅游资源开发的一大亮点。保护原始崇拜行为既是对传统村落文化习俗的保护,也是对石头寨村旅游资源的一种深度挖掘。因此,政府希望重塑已被村民逐渐淡忘抛弃的传统文化和信仰。

(三)利益的纠葛与博弈

在政府大力推动当地旅游业发展的过程中,集体与个人利益间产生了一系列的矛盾冲突。主要表现在:第一,旅游收益分配差异悬殊。被纳入本地经济增长的旅游收入,大部分归于开发商和政府税收,普通村民的收入并没有因旅游业的红火而得到显著提高。第二,政府为发展旅游业实行诸多建设与管控措施。这些举措,诸如改造房屋外观、征地建造城市公园、禁止村民下河游泳等,都在不同程度上与村民产生了矛盾。第三,政策的强制性和不稳定性使村民经济来源变得更加不可预测。旅游业打破了石头寨村民传统的生产生活方式,尤其是那些在旅游开发中土地被征收的村民,他们“被迫”过上了泛城市化的生活,不得不重新寻找经济来源,谋生致富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政府提供的政策保障。但政策不是法,具有很大的弹性和调整空间,一旦政策发生改变,将会对这些村民的生活产生极大影响,甚至导致官民矛盾的进一步激化。

三、探索与求解

石头寨村民对“千村一面”的认可,与当地政府要求坚守传统特色文化的强势态度已成尖锐对立之势。政府极力推动保护和恢复传统村落的社会文化面貌,自是有其长远的考虑和打算,而村民想要追求现代文明生活的欲求,也是无可厚非。如何协调解决好这一矛盾,让石头寨村在现代与传统文化的交融中,实现和谐、稳定、可持续发展,确实是一道必须尽快求解的难题。

(一)在交流沟通与民主监督中释疑增信

政府首先要建立平等表达与交流的平台机制,邀请村民、开发商等各方意见代表参与其中,围绕村寨未来社会经济与文化建设发展问题,定期举行协商会议,坦诚交换意见;同时,还应允许村民通过选举产生自己的监督团队,对村委会议事、决策、财政收支等情况进行全程监督,以进一步强化村民的主体意识,增强他们参与公共事务管理的主动性和积极性,化解因不透明而引发的猜忌和不信任。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降低互疑,增进互信,达成共识,确保政府出台的相关政策举措更加符合客观实际,拥有更为广泛的民意基础。

(二)在入情入理的宣传引导中重构传统文化认同

要想搞好石头寨村的民族特色文化旅游业,除了要在制定和执行相关政策举措时,确保公开透明和予民实利,还必须重视和加强经常性的宣传引导工作,通过动情、晓理,化解村民对传统文化的认同危机,使其重拾文化自信。唯此,才能让村民真正而彻底地解开心结,自觉增强对民族传统文化的保护与传承意识。一方面,要采取多种形式,向村民,特别是年轻一代村民广泛宣讲、介绍当地民族文化传统和石头寨的历史变迁,让他们明白,石头房绝不仅仅只是遮风挡雨的栖身之所,它与祭祀仪式等其他文化因素一样,既是祖先智慧与历史的现实表证,也是族群精神、情感、个性、凝聚力的生动体现和物质载体,以此重树传统文化在村民心目中本应具有的那份尊严。另一方面,要不断突出和反复强调这样一个观念:虽然以石头房为代表的传统村落文化曾被人视为贫穷落后的象征,但事实却证明,它是族群先辈们留下的一笔宝贵财富,是石头寨村脱贫致富的源泉所在,如果不去珍惜呵护,这眼泉水迟早会干枯。那时,石头寨人丢掉的绝不仅仅是自己的祖先,还有手中的饭碗。

(三)在唯实创新中开辟新的发展路径

石头寨村旅游业的发展确实有赖于对传统文化资源的保护、利用和再发掘,但目前地方政府通过“穿衣戴帽”工程,试图在短时间内“复原”传统村落文化面貌的做法是十分值得商榷的。首先,所谓的“复原”只是一种幻象,重建与改造工程所构建起来的只是一具空洞的躯壳,根本不具备传统文化的神韵,而缺失灵性的物件对游客又会有多大吸引力?答案不言而喻。其次,工程背后牵扯太多利益纠葛,这已在一定程度上激化了那些原本处于蛰伏状态的矛盾。如果政府不改变这种强势的态度与做法,结果恐怕只会是事倍功半,甚至可能好心办坏事。其实,在开发传统特色文化旅游景点方面,并不缺少成功案例可循。比如,可以参照浙江乌镇西栅景区的模式,对特质保护区与村民居住区实施切分建设,确保两个区域能够按照各自应该遵循的逻辑轨迹发展,最终形成多元、和谐、可持续的村落建设发展格局。此外,政府还应充分调动本地及在外创业成功的贤达精英人士,发挥他们的乡土热情,与其携手并进,依靠他们所具备的文化自觉和智力财力,为石头寨村开辟一条文化与经济、传统与现代深度融合的发展新路径。

结语

石头寨村的求索还在继续,石头与砖瓦的冲突和对话还未完结。但无论结局如何,它都实实在在地切中了当前中国持续热议的两大时代议题:“精准扶贫”与“文化自信”。从这个视角和高度来看,石头寨村转型发展遇到的矛盾问题极具代表意义和象征意义。其折射出来的,正是我们这个国家和民族在走向复兴的过程中,不得不去面对和求解的一个大命题——如何处理传承民族传统文化与建设现代文明之间的关系。这个命题已经困扰了我们许久许久,它拷问着我们,也考验着我们。最终,人们会给出怎样的答案,也许见仁见智。但我们坚信,正确的答案绝对不是简单的取一舍一,而一定是一加一大于二。

(太和智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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