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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晦诗15首

2017-03-01

雪莲 2016年24期
关键词:虚构

花之恶

是否从地狱中吸满恶的汁液

由美决定。

上帝陨落大地溅起的花朵。

恶,轮转着历史。

难道观赏者不是神祇抓出的

一把泥土,饱含肉体的灰烬

与死亡的意志?如今满是塑料和垃圾

又能从中抓出什么?

他摘取,企图占有,伪饰空虚

他造出假花,以为永恒

他屏住呼吸,闻到恶的香味

命名为美。

词 语

你们这些黑色的骨头

葬在一起

为了像一个人

为了有点意思

你们这些瘦鬼魂

相互拥抱又缠在一起

而默不做声

等待安慰

你们相互诉说的故事

正如诗人的命运

你们只是命运里的

一个意外

(被忽略不计的意外)

而我终不能

把你们一一娶进家门

把你们排列好

像婚榻旁的鞋

而我终不能

安慰你们

却等待着你们的安抚

在词语的墓地里

我们是一起喝醉的陌生人

虚构桔皮

为了吃掉这颗桔子

我首先要

虚构桔皮

为了剥掉桔皮

我先要

虚构一棵桔树

爬上桔树前

我必须虚构这世界确实

存在果实

以及果实这种说法

现在,我开始虚构秋天

虚构一年的劳作

我开始认为

汗水,曾是太阳流出的热油

我忍受太阳时

还要忍受风和季候

而这已足够久

最后,还有想象

还有文明的说辞

或借口

现在我要大口吃下

咀嚼起来

叫桔汁四溢

然后我就吐出

过冬的桔籽

虚构春天

小旅馆

这公共枕头被无数人梦过

无数人,在这里停留

在无数的鼾声中我们醒来

做过的无数个梦

是同一个

我们躺下我们反复躺下

像女人的抱怨

谁在我们耳边说过的话

已默默变为钟

谁伸出的舌头

在梦以外的地方被阉割

谁在梦,梦到了他们的终点?

于是我们继续忍耐

所有的空白引诱我们进来

在等待眼睛睁开的时辰里

寻找另一个窗口

我们没有梦到自己的醒来

却不断说着梦话

像窗户,在风中抱怨过的

是梦话遗忘了我们

而唯有永恒的鼾声

使一只炸弹的计时器

得以在现实中延续

拔掉灯丝也会闪烁

灯丝,就像等死:

一把旅馆钥匙突然将我们砰然关闭

小教堂

从教堂中走出来,她们是

聚在一起的黑暗的云

投在大地上的一小块阴影

她们对一切事物说话

而无人听见,唯有她们在夜晚深处

洗盘子的响声,在持续响

并在她们日渐空旷的身体中

孕育了回声

回声就是她们的信仰

为了听见一个回答她们的声音

她们才走进来,敞开

那略有怨恨的心——家庭的门窗

终于坐定,忧虑

却在刻有孩子身高的木门上

不断生长,连同她们的信任

几乎是迷信

每个礼拜日她们都不再回头

脖颈因仰望变粗——青春

那美好的身体曾使接送她们的男人

总是在门外等候,总是

有一个可让她们挥霍青春的理由

而此刻,她们不再确信自己的存在?

肥大的臀部寻找长椅

她们不时偷窥那曾有过的人生

上帝!嘹亮但不見身影

唯有声音,自成堆生锈的乐器

旁证着你的存在?——她们吹奏

男人的骂声就从床上飞来

而你的存在是否证明了,她们也曾

拥有过爱?几乎同时

你们虚构彼此,而训诫

也只是暂时修正了她们的某次发音

奥德修斯

眼前的世界已拥有成熟的语法

修辞感到了必要的羞耻;

当形式那最强大的美学

退让于对内容的肤浅理解

散文,已经勾引了人类。

因为年轻人像老朽一样无视隐喻

却对佩涅洛佩的绯闻保有热心,

当上百个求婚者显然都相信

同一个谣言:奥德修斯的死

已成为语言的真实——

成为世界现在的样子,成为是其所是:

那些平铺直叙的街道和商店

没有面孔的背影,也没有幻觉和回忆

而在词语之内,我们已经开始流亡

谁读出,谁就永不归来。

蜉 蝣

漫长的童年太重,也只是

习得了死亡的传统。

孩童们已从学校走出

走进情侣的争吵与遗忘

中年人在低头走过

而老人停止了皱纹的触摸。

一切都在准时发生,傍晚的窗内

有人打开了电灯,但无人

能被照亮——此刻

落日在地平线上滚动

一连串意义的句号

人生的祝福应该写在哪一行?

有人捏起翅膀,觉得太轻;

松手,落下,是因为太重。

白日梦游

携带巨大的梦境

你走入人群而默不作声,

为免眼前的世界发现

秘密正在呼吸。

你走动,伪装着醒来;

一整条街道的黑伞

同時举过了头顶

黑夜弥漫,由内而外。

这是最为漫长的一刻

从梦中越向醒之广场

如同你要成为非你;

你全力按住到点的闹钟

为免死寂的人群发现

亡魂中唯一的生者。

福寿公寓

你不看窗外的雪

只说往事

雪就没有年龄。

你说一九四九,同窗去了台湾

几十年后来信相邀

你年老不便,路途太远;

你说广州有一位兄长

一九何年,你去那里住过一个月

只剩嫂嫂还在独活。

你向访客讲述,对此深信不疑

但无人证实,但无人证实

只有死者们在雪下

呼吸——

那是我们共有的沉默

面朝着丧失,直到白雾呼出

吸满用掉的时间

换气之间

屏息,让大雪停在半空

但,你的老手表在转动

早晨,晚上

你深知死后也是。

锦母角①

旅行者停止中途观望树影与大海

地图已在此处断开它的色块。

这里,所有的纬度都在承认:

自由主要是表象,却无所顾忌地惩罚着

不自由的人,惩罚他并不认识自己的终点。

此刻的海滩空余海风,只有无肉的海螺在谛听

风与风声,究竟哪一个更为残忍

吹动海鸥的羽毛,迫使那些伟大的翅膀倾斜

当词语已经无法称量这个世界

它们叫出了声——不!

注释①:锦母角,位于三亚的一个小型半岛,是中国大陆架的最南端。

杨柳路疑云(组诗)

影 子

太阳每日高高撅起的臀部不可触摸。

沿轮廓切割我的形象

而没有眼睛

从地面回顾天空

这影子黑得像一场空难

我原是太阳手中的纸飞机

折叠我,遮住我

然后扔出我,放弃我

当黑暗降临

谁能归还我——

独 居

这里是白色的

只有白色。墙壁

围着我下雪

而床在做梦:什么时候睡着?

家具厂的油漆味像噩耗传开

木材们学会燃烧对方

为自己取暖

我独居在自己之中

用掉一根手指拉住另一根

前往热爱光明的电灯

代替向日葵的太阳

钨丝的炉子烧我,只剩影子的碳

我九指

用掉一只手臂

挽住另一只,前往四壁的尽头

外面有人说话,然后是寂静

像停电,我独臂

用掉一只腿跟随另一只

我来到大街,倾听无休止的脚步

弹奏黑色的履历

木材们在街上排成了队伍

阴谋的言语从电钻中冒烟

造我们的床:什么时候才能睡着?

四只床腿,四个送葬人

女人们在用高跟鞋钉钉子

那棺材,被钉紧

那影子被钉住,那男人的欲望

那房间那尽头,那普照伦理的电灯

那,运走未来的车站

一只车轮,更像年轮

测量还未到来的时间

测量我们的思想,沾有多少油污

我独腿

人们在世界上排成了队伍

脖子套着绳索,另一头

抓紧在自己手中,死亡的多米诺骨牌

像页码,抓紧在孩子手中

课本夹紧翅膀,铅笔夹紧尾巴

词语下满一生的大雨

淋湿虚构的屋檐,下面

读我们的头颅,是斑斓的风筝

一起在虚无中扔出炸弹

用掉上面的嘴唇

亲吻下面的嘴唇

用掉一颗牙齿咬住另一颗

用毁灭的,追赶造出的

用人群,减去人

大厦里电梯升向天堂

有一阵鸡被扭断脖子的声音

在继续无血地扭动

我独居

带剩余的身体寻找床铺

残缺的灵魂,像是鬼魂

我是一群,却像一个

我是一个,却像半个

一群人在我体内哭,哭我一个人

一辆满载的公车

从楼下冒着烟继续前行

直到无人的废车场

一群人在我身上烧

一群人围住我,埋葬我

我在另一群中围住你,埋葬你

可是没有死,也不像有重生

你活着见不到他们的脸

就像我从未看见自己的眼睛

这里是黑色的

只有黑色,只有黑色

那些眼睛继续模仿

结核的星星

在烟雾嚎叫的城市一起独居

橡胶人

代替我们穿上衣服,却失去

你的塑料头颅,失去面孔的

被偷吃脑子的模特!

你要我们在灯光下继续忍受

用同一张脸孔,撞上

一个同样布料的自己像传单

是羞耻,定格了我们的关系

是类似使我們安于普世的死亡

那被共用的陈旧太阳

从早晨不断升起的红色齿轮上

削去我们多余的五官

延长那影子——死者的绳子!

橡胶人,你用虚构的身姿

站在商店门口,代替人们的情侣

与时代的密谋匆匆媾合

同样的牙齿,同样的沉默

繁衍我们无头的欲望

具有同一种气味:蝇群的青春

同样的沉默,同样的未来

今天只是一个历史上的旧年份

我们却要在蜂巢里重温一生

我要买下你重复的命运:

那模具,棺材!在造你之前造出

虚伪的父母,蜜蜂的国度

我们怎样从已死定的旧影上

被刻制下来?意志,曾被复制

悬在另一庞大机器中的橡胶碎片兑换出

一个没有我的我

橡胶人,那是没有你的你

然后才给你,给你的主人

给你泡沫的生活

你,就继续用橡胶味的痛苦

言明我们的处境:每换一季

被羞辱地脱光一次,亲爱的无头模特!

一九九二年的雪

窗内的雪总是旧的,窗外

雪人代替着无人——

无人从雪地之外回来,唯有乌鸦栖满

幼年的屋顶:一九九二

此刻父亲的额头仍在下雪,撞墙声

仍在传来,手表内的一圈骨架

阴冷地拨动

已有二十年,年轮又一圈地损坏

可是妈妈,节日已把节日过完

唯有爆竹在雪地辨认它的

残骸(我捡回的红里有太阳炸碎的血

在孩子的手中全都变得乌黑)

看哪,雪地的足迹

夏日星夜的底片在季节的更迭中毁灭

迫使我看那隐秘的动荡——嘘,小声点

妈妈,爸爸去的地方像父亲一样遥远

混合着成批的父亲

被运往南方的厂区,在两种制度之间

重塑半生:一半鲜红,一半发黑

早年的雪,已使我陷进父亲的脚印

我湿透的鞋子——冷

自最早的富人驶过街头的大笑中传来

穿透这选择,使逻辑无从选择

我应否在门声响起时怀疑归来者:谁

一把黑伞突然撑开,二十年后的阴天

在同一个翻新的火车站下车,已置身

父亲旧日的轮廓——那继承

使命运蓄谋一个继承者,继续

将冷却塔强行塞进窗框;一只用坏的肺

吊上天花而钨丝闪烁;蝴蝶误入帝国的呼吸

风暴四起;隔夜的青年在镜中拉开啤酒

黑太阳正从四点的瞳孔放射血丝

让刀子指着梨子

脱下脸皮,让刀柄抓住我的手

刺破逻辑,让父亲剧痛的汗珠从钟背

滚向我额头,耳边的公车已滚动黎明

妈妈,我要结束游戏,可再也回不去

覆雪的道路栖满乌鸦,烧焦的眼睛盯住我

承认我是它们的主人

没有一只不是来时的脚印所留下

化雪早已偷换了四月,超市里一场塑料大雪

使闲置的父亲从阴暗的盥洗室

走出,陈旧剃刀扔向天空的一刻

光,仍不愿承认自己是一道伤口

午夜的太阳射死了梦,表格中

走出人形之马,成批的肉体集体老去

木窗剥落的白漆

还原树木,但不还原时间

我等待童年拆开的闹钟此刻突然响起

但一九九二年的雪

仍在下——这雪夜后的荒野

凭空的足迹,是否要对一串命运表示省略

杨柳路疑云

落日锈蚀的螺旋逐渐停止了

转动。紫的,灰的,深蓝的海藻

被绞碎,在天空得到废弃

我得到你的遗忘有如塔楼:

宿命的影子被拉得长于一生

——那魔鬼的彩虹

弯向地狱,啜饮黑夜的蜜汁

又把晚来的天使唾弃

噢,此刻乌鸦已喊出你的名字

太阳,遮蔽我吧

光芒把我的影子抛弃得更远

谁能从喜悦之苦中幸免

谁又爱这疑云重重的人生——

【作者简介】蒙晦,1987年生于江西庐山。2002年开始写诗,主要作品发表于《活塞》《低岸》《行吟诗人》《诗歌月刊》《诗林》《诗选刊》《创作评谭》等文学杂志及部分年度选本。曾被新浪、搜狐、天涯等网站评为“2008中国80后十大诗人”之一,获得北京大学未名诗歌奖(2009年)。自印诗集《橡胶人》《在哪里——诗选2007-2016》、《虚线轮廓》(长诗)。现居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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