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崇正

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学术专长为清代宫廷绘画研究

郎世宁、金廷标合画的《火鸡图》

聂崇正

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学术专长为清代宫廷绘画研究

「鸡鸡羊羊」，「吉吉祥祥」。

据档案记载，地处大内西苑北海东岸的「画舫斋」内，曾经张贴着一式两幅的《火鸡图》与《青羊图》。而长久以来，原本成双成对的画作一直散落四方。如今，一幅新近现世的《火鸡图》，使我们得以再度欣赏宫廷画家技艺，品读尘封的历史，探寻画作背后蕴藏的乾隆皇帝对大清朝世代平安吉祥的祝福与期盼。

先说《火鸡图》

二〇一五年六月中旬一位友人给

笔者发来的电子邮件称，有一件新出现的郎世宁、金廷标合作的火鸡图贴落画，想请我看看。随后又传来了相关的图像资料。从图像资料来看，大致符合所说。不过不看原作仍然放心不下，不几日即看到了画幅的原件。经过目验确认，的确是清宫旧物，而且应当是宫廷画家郎世宁与金廷标合作完成的（虽然画上只有金廷标一人的署款）。

画为绢本设色，纵一百九十四厘米、横二百一十七厘米，张幅甚大，一度镶贴于玻璃镜框内，现在已经过重新装裱，恢复为清宫贴落画的样式。图画略呈方形，绘山石林木间的两只「火鸡」，也就是锦鸡，一只站立在巨石上，一只在水溪边；画幅的右上角有于敏中（一七一四年～一七七九年）书写的乾隆皇帝《火鸡诗》；画幅的左下角有「臣金廷标恭画」楷书款，并钤「廷标」白文印一方。

画上没有写绘制的年份，亦没有郎世宁的名款。从绘画的风格、水平及背景中的山石林木来看，画者非金廷标（？～一七六七年）莫属，显示出他典型的绘画面貌。而画中的动物，欧洲风味浓厚，具有立体效果，羽毛富有光感和质感，应当出自意大利画家郎世宁（一六八八年～一七六六年）之手。可见此幅画作属于清宫中常见的合笔性质的作品。

清 画舫斋烫样故宫博物院藏

清 郎世宁、金廷标合绘 火鸡图轴 绢本设色 纵一九四厘米 横二一七厘米

画幅右上部于敏中书乾隆皇帝御制《火鸡诗》

画幅左下的楷书款与白文印

经查，在乾隆二十四年（一七五九年）、二十五年（一七六〇年）的内务府造办处的档案中，提到了郎世宁与金廷标合作的「火鸡」、「青羊」图的记载。下面转引内务府造办处的档案资料如下：

乾隆二十四年：「九月二十五日传旨：着郎世宁画《和鸡》大画一幅。钦此。」（《内务府造办处各作成做活计清档·如意馆》）

乾隆二十四年：「十月二十日接得库掌德魁押帖一件，内开本月九日太监胡世杰传旨：﹃画舫斋﹄着郎世宁照《霍鸡》尺寸□白绢画《青羊》一幅，补景着方琮画。钦此。」

乾隆二十五年：「九月初九接得员外郎安泰、金辉押帖一件，内开八月十七日太监胡世杰传旨：﹃万方安和﹄殿内着郎世宁画《黑猿》大画一幅，树石着金廷标画。钦此。高一丈二尺四寸、宽五尺。十一月三日画得《黑猿》绢画一张，九月初九日内开八月十七日胡世杰传旨：﹃同乐园﹄殿内着郎世宁照洋猴画画一幅，树石着金廷标画。钦此。高三尺五寸、宽三尺。十月二十三日胡世杰交《万国来朝》画一张，郎世宁画《青羊》、《霍鸡》画二张，传旨：着交如意馆各托纸一层，其《青羊》、《霍鸡》画裱挂轴。钦此。」（《内务府造办处各作成做活计清档·如意馆》）

乾隆二十五年：「十一月二十日郎中白世秀、员外郎金辉来说太监胡世秀传旨：将郎世宁所画《青羊》、《霍鸡》，着造办处急（即）刻取来在﹃画舫斋﹄原处贴去。钦此。于本日交舒明阿贴去讫。」（《内务府造办处各作成做活计清档·如意馆》）

档案文字中所写的「霍鸡」、「和鸡」即「火鸡」之笔误，因为书写档案者多为太监，文化水平并不很高，书写中经常会有些同音的错别字出现。

按照档案资料的记述，我们得知：一、当初与《火鸡图》同时绘制的还有《青羊图》，而且均为一式两幅；二、参与绘制的画家是郎世宁和金廷标二人；三、画幅绘制始于乾隆二十四年九月，完成于次年十月，历时整整一年有余；四、一式两幅的画作，其中一幅裱成挂轴、另外一幅托纸；五、《火鸡图》和《青羊图》各有一幅张贴或悬挂于「画舫斋」内墙上。

参与此《火鸡图》绘制的郎世宁，知名度相当高。郎世宁，原名朱塞佩·伽斯底里奥内（Giuseppe Castiglione），一六八八年七月十九日生于意大利北部的城市米兰。年轻时的朱塞佩·伽斯底里奥内曾经受到过良好绘画基本功的训练。成年后他加入了属于罗马教廷的宗教组织—耶稣会，画过一些宗教题材的绘画作品。一七一四年五月四日，年仅二十六岁的他由耶稣会的葡萄牙传道部派遣，坐船从欧洲出发，经由大西洋，绕过非洲南端的好望角，进入印度洋，中途在印度西海岸的果阿（当时为葡萄牙占据）稍作停留休整，于第二年（一七一五年）的八月十七日抵达此时已为葡萄牙占据的澳门。与其乘船一同来华的，还有意大利外科医生朱塞佩·科斯塔（Giuseppe Costa，汉名罗怀中）。这些到达中国的欧洲传教士，按照取汉名的习惯做法，朱塞佩·伽斯底里奥内遂取名为郎世宁。从此，他就以这个名字开始了在中国长达数十年之久的宫廷画师的生涯。

清 郎世宁 花鸟册（十开之十）绢本设色 本幅纵三二·六厘米 横二八·六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清 郎世宁 花鸟轴绢本设色 纵六三·五厘米 横三二·五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清 郎世宁 嵩献英芝图轴绢本设色 本幅纵二四二·三厘米 横一五七·一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另一位与郎世宁合作的金廷标，也是清宫中的知名画家。胡敬所著的《国朝院画录》一书中写道：「金廷标，字士揆，乌程人，工人物花卉，高庙南巡，恭进白描罗汉册，命入画院祗候。数年，卒于都中。」关于画家金廷标的生卒年，向来未见记载，到目前为止，我们也只知其去世的时间。其他诸如何年进入宫廷供职，他在宫中的工作状况等等，在民间的画史内均无详细的记述，而恰恰在清宫内务府的档案里可以找到相关的记载，以补充画史记述之不足。

清 金廷标 罗汉图轴纸本设色 纵九九・七厘米 横五三・四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乾隆二十二年（一七五七年）：「六月初九日，接得援（员）外郎郎正培、催总德魁押帖一件，内开本月初七日太监如意传旨：如意馆新来画画人金廷标着画《十八学士登瀛洲》手卷一卷，往细致画。钦此。」以上这则档案中明确记载，画家金廷标是于乾隆二十二年六月进入宫廷供职的。画家一进入宫廷马上就领受到绘制《十八学士登瀛洲》手卷的任务，几乎没有看到金廷标有一般人都有的试用期。该年乾隆皇帝第二次南巡，「高庙南巡，恭进白描罗汉册，命入画院祗候」。看来乾隆皇帝对于金廷标的画艺已经有了较深的印象。

金廷标供职宫廷期间，他曾经回到南方去奔父丧，此事也见于档案记载。乾隆二十八年（一七六三年）：「四月初九日，接得员外郎安泰、李文照押帖一件，内开本月初二日画画人金廷标因丁父忧告假回南。奉旨：金廷标所食钱粮着加恩照旧赏给。钦此。」由于金廷标是乾隆皇帝的「爱将」，所以他此行并没有被扣发其所食钱粮银，「加恩照旧赏给」。金廷标的父亲《读画辑略》一书中名「金泓」，而《清代画史增编》一书中称其为「金鸿」，音同字不同，不知孰是。

画家金廷标的生卒年过去一直没有见到记载，现在其生年仍然无从考查，但是其去世的时间已然从清内务府的档案里获悉。乾隆三十二年（一七六七年）：「四月十七日，接得员外郎安太等押帖一件，内开四月初四日太监胡世杰传旨：如意馆行走、七品官金廷标病故，其柩着杭州织造西宁家人便差带回原籍，将伊父母之柩查明，一并埋葬。钦此。」该年为一七六七年，金廷标只比他父亲多活了四年。金廷标自己也只在宫中供职了十年。

按照《读画辑略》一书记载：「金廷标，字士揆，浙江乌程人。善人物，供奉内廷。其父金泓，善米家山水。」金廷标的父亲擅长作「米家山水」，应当属于文人绘画的面貌，不过从金廷标的作品上来看，显然手段要比父亲宽泛得多，这样的「多面手」画家，特别适合在宫廷中供职。

画家金廷标在宫中与欧洲画家郎世宁有过多次合作，现藏故宫博物院的《乾隆宫中行乐图》，横幅，绢本设色，纵一百六十七点四厘米、横三百二十厘米，张幅极大，当为宫中之「贴落画」。画面左下边沿款字为：「臣金廷标奉敕敬绘」。虽然画上只署了金廷标一人的姓名，但是图中所有人物的头像和两只鹿，都应当出自意大利画家郎世宁之手。其中在凉亭内坐着的是乾隆皇帝，其他在木桥上缓缓而行的是嫔妃和内官，肖像特征明确，应当是画家对着真人写生而成；其他山石的皴法、树木的造型等，都显示出了金廷标的特点。所以这幅作品实际上是两位中外画家合作完成的。画幅的上端也有乾隆皇帝「癸未新春」（乾隆二十八年，一七六三年自）题一段。该年郎世宁已然七十五岁高龄了，而再过三年金廷标也将不在人世了。从郎世宁所画人物肖像年龄来看，似乎应当是图完成于前，皇帝题写在后。

清 金廷标 乾隆宫中行乐图卷及局部绢本设色 纵一六七.四厘米 横三二〇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再说《青羊图》

关于《青羊图》，笔者曾经在《绘画作品中的双胞胎现象》（《收藏家》一九九七年第四期）一文中做过探讨与介绍。名为《青羊图》的作品，现在同时有两幅存世。其中一幅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该图为 绢本设色画，纵二百四十三厘米，横二百一十四厘米。图中绘两只青灰色的山羊在山间跳跃，一只的羊头为完全正视的角度，向左方跃起；另一只羊头部微向后扭，朝右方跳下。两只山羊画得都十分生动，尤其注重对皮毛质感的描绘，具有极为浓厚的欧洲画法的特点。画面的左下角有「臣郎世宁恭绘」款一行。画幅上端有大臣梁诗正（一六九七年～一七六三年）书写乾隆皇帝的御制《青羊诗》一首。从画面来看，图中的两只山羊是出自郎世宁的手笔，而山石则是由中国的宫廷画家补绘的。

另一幅《青羊图》一度由美国的一位收藏家所保存，据说现已为一南美洲藏家所有。该图也是绢本设色画，纵二百一十七点六厘米，横一百九十一点八厘米，画面左下角处作者署款作「臣金廷标恭画」，钤「廷标」白文印一方。两幅画的构图相仿，尤其是图中的两只山羊，几乎一模一样。从画法来看无疑都应当是郎世宁所画，唯山石的画法有所不同。图的上端仍有乾隆皇帝所作的《青羊诗》，文字内容相同，只是书写者为大臣于敏中。

笔者在《绘画作品中的双胞胎现象》一文中曾经认为，第一幅《青羊图》中的山石背景应当是由中国宫廷画家张宗苍补画的，而第二幅《青羊图》中的山石背景就是署款者中国宫廷画家金廷标画的。虽然第二幅《青羊图》上仅署金廷标一人之名款，但是从绘画风格来看，它显然是由中国画家金廷标和欧洲画家郎世宁合作完成的。在乾隆二十四年的档案文字中清清楚楚地记载着，《青羊图》中的背景是由画家方琮补绘的，笔者若干年前曾经推测，可能出自画家张宗苍之手的说法有误，在此应当予以修正。两幅画上均没有明确的绘制的年代，而其中的青羊都出自意大利画家郎世宁之手，山石背景分别由方琮、金廷标完成。

方琮，是清朝乾隆时期的宫廷画家，生卒年不详，其姓名见于画史记载，如胡敬所著之《国朝院画录》卷下云：「方琮，字黄山，张宗苍弟子，工山水。《石渠》著录四十有八。」佚名的《读画辑略》一书云：「方琮，字友璜，号石颠，浙江人。善山水，从学于张宗苍，笔致能相似，深得其传，供奉内廷。」一般来说，画史上对于宫廷职业画家的文字记述都是十分简略的，方琮也同样如此。不过从方琮的作品被《石渠宝笈》著录的数量来看，他还是宫廷中一位比较重要的画家。即便是这样，我们在画史上仍然得不到方琮是何时进入宫廷供职等重要的信息，好在清朝内务府造办处的档案内，多少有些这方面的线索，可供探寻。

清 方琮、郎世宁合绘 青羊图轴绢本设色 纵二四三厘米 横二一四厘米

乾隆十六年（一七五一年）六月的一则档案记载：「六月二十六日接得员外郎郎正培、催总德魁押帖一件，内开六月初三日太监胡世杰传旨：张宗苍所带徒弟方琮，着内大臣海望、承恩公德保问伊愿在内廷行走？并验看其人如何。钦此。于本月十五日内大臣海望、承恩公德保闻奉旨：准其内廷行走。钦此。于七月初四日内大臣海望、承恩公德保拟得方琮在内廷行走，每月给钱粮银三两、工食银三两，可否之处缮摺员外郎白世秀持进交太监胡世杰转。奉旨：知道了。钦此。」

画史和档案中都说方琮是画家张宗苍的学生。乾隆十六年七月十二日的内务府造办处《各作成做活计清档·如意馆》中记载：「闰五月初四日员外郎白世秀、催总德魁将大学士高斌送来画画人张宗苍摺片一件，并画得画一张，持进交太监胡世杰转奏。奉旨：准在如意馆行走，其画留下。钦此。」同年另一则档案中记载：「副催总佛保持来员外郎郎正培、催总德魁押帖一件，内开为六月初二日员外郎郎正培奉旨：画画人张宗苍、徐扬每月钱粮公费照余省、丁观鹏一样赏给，于六月起。钦此。」

据此可以知道，张宗苍到达北京的确切时间是乾隆十六年的五月底、六月初。同样还可以知道，师傅张宗苍和徒弟方琮几乎是同时前后脚进的宫，显然在张宗苍、方琮二人进宫供奉之前，他们就应当已经是师徒关系了，而不是进了宫之后方琮再向张宗苍学画请教画艺的。所以张宗苍与方琮二人绘画的风格非常接近，画史上说「笔致能相似，深得其传」，故而笔者当初将方琮的笔墨误判为张宗苍，也可以说是事出有因。

张宗苍于乾隆十六年进入宫廷供职，金廷标于乾隆二十二年进入宫廷供职，所以这两幅绘画的创作年代可以大致推定，应当画于乾隆十六年至乾隆三十一年（一七五一年～一七六六年）间。从内务府造办处的档案中显示，更为准确的时间是乾隆二十四年至乾隆二十五年（一七五九年～一七六〇年），与各种史料中所叙述画幅的绘制时间榫卯吻合。

另，按照内务府造办处档案中所记，当初《青羊图》和《火鸡图》均一式画了两幅，现在所见《青羊图》就有两幅存世，如此看来《火鸡图》现在有一幅已然现身了，或许另外一幅《火鸡图》也尚在人间吧，但愿如此！而且按照《青羊图》来看，另外一幅《火鸡图》上，应当有梁诗正书写的御制诗，背景中的山石林木的补绘者或许也是方琮。

清 张宗苍 林下携笻图轴纵一三三·二厘米 横五九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根据档案所言，《青羊图》和《火鸡图》当初画毕，其中各有一幅张贴或悬挂在「画舫斋」内，「画舫斋」地处大内西苑「三海」的「北海」东岸，其建筑今尚存。晚清光绪二十六年（一九〇〇年）「八国联军」占据京师时，此处似乎属于德国军队的控制区域，这两幅张贴于「画舫斋」内的图画，极有可能是那时离开原地丢失的，它们或许最早是从德国流散出来而进入市场的。

张贴《火鸡图》和《青羊图》的含义

至于乾隆皇帝为什么把《火鸡图》和《青羊图》成双成对来画？活计档中「霍鸡青羊」为什么多次一起出现在乾隆皇帝的口谕中？其中必定有乾隆皇帝内心的所思所想。

《说文解字·羊部》云：「羊，祥也。」汉代铜器上就已经有「吉羊」、「大吉羊」的文字装饰。鸡为六畜之首，自古被视为能辟邪的吉祥物。汉代画像石、画像砖中多画有鸡形，取大吉大利之意。清代至今画鸡以喻大吉的更是比比皆是。乾隆帝把「火鸡」和「青羊」放在一起，寓意应当是「大吉，祥和」。「火鸡」和「青羊」各为两只，便是「吉吉祥祥」。

北海内的「画舫斋」建于乾隆二十二年，曾经作为接待会见外来使节的场所，也是乾隆皇帝在西苑内静修怡情的所在。画舫斋建成不久即张贴悬挂《火鸡图》和《青羊图》，不仅彰显了大清朝地大物博，珍禽异兽无所不有，更有乾隆皇帝对大清朝世代平安吉祥的祝福与期盼。

清 方琮 天保九如图轴纵一四六・四厘米 横五〇・五厘米故宫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