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菠萝蜜

2017-02-24贾颖

少年文艺(1953) 2017年1期
关键词:菠萝蜜龙哥阿东

贾颖

1

春天的时候,镇上开始流行一种南方水果——菠萝蜜。

菠萝蜜长得不好看,又大又笨,黄褐色的表皮上,布满小而钝的刺,像是蜷着身子的超大型刺猬。

第一次看到菠萝蜜的时候,阿东想:这么难看的东西怎么会是水果?等到商贩们剥开皮,从白色絮状物里扒出一块块蜜黄色的果肉,装进透明的塑料盒子里时,阿东释然地笑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他问妈妈:“你吃过菠萝蜜吗?”

妈妈停下筷子,说:“菠萝蜜是什么?”

“一种南方水果。”

“你想吃?”

阿东摇摇头,说:“我不爱吃水果。”

妈妈话很少,脾气有些急。阿东小的时候,做错事或者闯了祸,妈妈就会揍他。爸爸说小孩子不能打,要讲道理。妈妈反驳爸爸说:“只有疼才会长记性。记住疼也就记住了自己的错,不会再犯第二次。”

爸爸是个爱说话的人,如果喝点酒,话更多,说上一夜也不会停。妈妈不爱听,爸爸就说给阿东听。

“儿子,爸爸现在落魄了——”这是爸爸的固定句式。就像是说评书的人开篇总是“话说天宝年间”一样。

阿东很困,闭着眼睛不肯睁开。爸爸拽拽他的耳朵,硬把声音往他的耳朵里灌:“儿子你好好念书,将来干一翻大事业。要比你老子强。”

阿东“嗯”一声。

爸爸得到回应,像是得到鼓励,絮絮叨叨地跟阿东说,他正在和朋友合伙做生意:“等爸爸赚了钱,领你去见世面。”

在说完这些话的两个月后,爸爸离家出走。

阿东问妈妈:“爸爸为什么走?”

妈妈停下手里的活儿,声音空洞而迷惘,说:“我——不知道。”

阿东说:“你有没有想过像爸爸那样?”

妈妈神情恍惚,问:“像爸爸哪样?”

阿东说:“离家出走。”

妈妈看他一眼,说:“我走了,你怎么办?”

2.

校园门口是摊贩聚集地,各种小吃散发出的味道飘荡在空气中,诱惑着放了学的孩子们。每次穿过小吃摊的时候,阿东都屏住呼吸,目不斜视地快步向前。他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把那些诱人的味道吸进鼻子,勾出肚子里的馋虫。

“菠——萝——蜜”一个男人的悠长叫卖声撞进阿东的耳朵。他深深呼出一口气,循着声音望过去,看到在一排流动小吃摊的末尾,一辆三轮车上横着一块板子,板子上摆着两个菠萝蜜,其中一个剥开了,露出蜜黄色的果肉。

阿东盯着蜜黄色的果肉,在记忆里搜寻着一切有关甜的记忆:参加小姨婚礼时吃的喜糖。春天在山上摘下的槐树花。好朋友龙哥请他吃的冰淇淋。还有小时候在奶奶家偷吃的一勺子蜜。菠萝蜜的甜,到底是哪一种甜?

阿东问龙哥:“你吃过菠萝蜜吗?”

龙哥说:“吃过。”

“菠萝蜜有多甜?”

“根本就不甜。”

阿东不相信。但是他没有说。如果不甜,怎么会叫“蜜”呢?龙哥说菠萝蜜不甜,是因为他吃过的好东西太多,舌头失去了辨别味道的能力,所以对于甜没有什么感觉。

“我的舌头超级敏感,”阿东在心里说,“我能舔出空气的味道”。他没有钱买校门口的小吃,就在想象里完成吃的过程。他伸出舌尖,用舌尖触碰着或凉或热的空气,感觉那些飘荡在空气中的味道。香腻的烤肠落在舌尖上的味道是温热润滑的;炒冷面是灼热的;奶油冰淇淋像是夏季的雨水一样清凉。

晚饭时,妈妈告诉阿东一件事。

“有人在沈阳看到他。”自从爸爸离家出走,妈妈在提到爸爸时,总是用人称代词“他”。她不说“你爸爸”,也不说爸爸的名字。

阿东停下筷子,看着妈妈,等待她说更多与爸爸有关的事情。可是,妈妈只说了这一句,再无下文。

3.

阿东一直找不到准确的词来定义爸爸的行为。

爸爸打算卖房子做本钱和朋友合伙做生意,妈妈不同意,两个人为此不停争吵。某一天,爸爸背着妈妈拿房子做了抵押。可是结果却如妈妈预言的那样,爸爸所谓的朋友拿到钱后不见踪影,手机再也打不通,人也找不到。

爸爸留了字条,说是追到天涯海角挖地三尺也要把骗他的人给找出来。又说,他没有脸面再见儿子,不想活了。

在爸爸留下字条的最初日子里,人們以为爸爸自杀了。他们报警,张贴寻人启事,想尽一切办法寻找,甚至去派出所认领无名尸体。

阿东忘不了那一天,妈妈冰凉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胳膊,清晰的疼痛直击他的心脏。他的心跳快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妈妈脸色苍白,拖着他一步步走向前。他闭着眼睛,不敢睁开。仿佛一睁开,眼前的一切就是无法改变的事实。爸爸就再也无法活在他的生命里。

“我爸爸没有死。”阿东对龙哥说。

“他跟你们联系了?”

“没有。我妈说,有人在沈阳看到他。”

龙哥伸出手,用力搂着阿东的肩膀。

阿东说:“我想去找他。”

“你怎么找?沈阳那么大。”

“我想叫他回来。”

“你爸要是想回来,自己就回来了。”

“也许他不好意思。”

家里没有电话。爸爸走后,他们从原来的房子里搬了出来。确切地说,是被撵了出来。现在,他们租住在棚户区的一处平房。妈妈还是不爱说话,脾气却缓了许多。

“你恨爸爸吗?”阿东问。

“恨。”

阿东没想到妈妈回答得这么干脆。

“他要是回来,你还要他吗?”

“你要他吗?”妈妈反问阿东。

阿东想了想,说:“我——不知道。”

说完,阿东低下头。鼻腔里弥漫的铁锈味儿呛湿了眼睛,他咬了咬嘴唇,把眼泪逼回到鼻腔里,慢慢地咽进肚子。

4.

妈妈晚上在医院里做护工,白天兼职做家政。每天早晨妈妈从医院回来时,阿东已经做好了早饭,坐在桌前等妈妈。

这是一天里他和妈妈唯一见面的时间。母子俩边吃饭边说些闲话。多半是妈妈问,阿东答。

“作业写完了?”

“写完了。”

“最近有没有考试?”

“月考的成绩周二才出来。”

“别和同学吵架。”

“嗯。知道。”

这天早晨,阿东和妈妈的闲聊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到这里就结束。妈妈把一个塑料袋推到阿东跟前。

“什么?”阿东问。

“你打开看看。”妈妈笑了笑。

阿东疑惑地打开塑料袋,看到一個三寸见方的透明塑料盒里面,装着蜜黄色的果肉。

是菠萝蜜。

妈妈晚上在医院做护工,患者的家属感念妈妈的耐心,把亲友看望病人时带的水果分给妈妈一些,让妈妈带回家。妈妈把其他的水果都送给了爷爷,只留了一小盒菠萝蜜带回家。

阿东打开盒子,捏出一小块果肉,往妈妈嘴里塞。妈妈一偏头躲开阿东的手。

“我吃过了。”妈妈说。

阿东把果肉放回盒子,重新盖好。

吃过早饭,阿东去上学,妈妈睡两个钟头,然后去做家政。

5.

阿东坐在桌前,静静地看着菠萝蜜。

白天在学校里,他几次想吃掉菠萝蜜,都忍住了。他想等妈妈明天早晨回来,和妈妈一起吃菠萝蜜。如果妈妈还像今天早晨这样,假装吃过了,他就威胁她说:“如果你不和我一起吃,那我也不吃。”

爸爸离家出走之前,他们的日子虽然过得不算富裕,但是也并不拮据。一年四季,太时尚的水果没吃过,日常的水果却也没有断过。春季的草莓,夏季的西瓜,秋季的葡萄,冬季的苹果和桔子。上学时书包里总是揣着一样水果,午饭后坐在教室里吃。有时候,同学之间互相交换水果吃。小孩子就是这样,总以为自己的东西不好吃,没味道,别人家的东西才好吃。他和龙哥交换过苹果,他的苹果就是普通的红富士,龙哥的苹果是进口的,小巧玲珑,油汪汪的样子像是蜡做的。

龙哥咬一口阿东的红富士,说:“嗯。好吃。有苹果味儿。”

阿东嘲笑他的舌头“病”了。龙哥反驳说,不是他的舌头病了,是那些水果病了,不好好长自己的味道,偏要长样子。只管好看,却不好吃。

阿东已经很久没在午饭后坐在教室里吃水果了。他给自己安排了许多事情,天冷的时候在操场上跑步,一圈一圈跑下来,跑得满头大汗,以至于下午刚上两节课,他的肚子就开始唱空城计,咕噜噜地叫。于是,他改换战术,午休的时候去鸭绿江边看游泳。一年四季鸭绿江里都有人游泳,到了夏天,江里岸上挤满了穿着泳衣的男男女女,到了冬天,到江里游泳的男人女人一个个身上都冒着热气,他们一点儿也不怕冷,倒好像是越冷他们越开心,游得越起劲儿。直到进入腊月,江上结了冰,没有人冬泳,也到了放寒假的日子。

有一次,阿东在那些冬泳的人群中看到一个背影,像极了爸爸。微微驼着背,走起路来右脚像是要去踢路边的小石子似的向外撇着。那一瞬间,他的心陡地跳了一下,差点儿失声喊出“爸爸”。他跟在那群冬泳的人身后,直到那些半裸着的男人觉察到身后跟着个孩子,回过身来看他时,他才看清楚那个像极了爸爸的男人,是一个陌生人。

那天下午,阿东逃课了。他坐在冬日的鸭绿江边,一遍遍地想着一个问题。

爸爸被朋友骗了。然后,爸爸离家出走。人们找不到爸爸,欠的钱就由妈妈来还。如果妈妈还不完,等我工作了,就要由我来还。

阿东想不明白,到底是该同情爸爸,还是该怨恨爸爸。爸爸没有死,他很高兴。他还活着,可是他不回来和他们一起活着,他不高兴。这就像是老师给他们小组布置了一项集体作业,其中一个人不做,或者是做砸了,却要小组里其他的人来承担所有后果,而他却逃之夭夭。

他没有想出答案。

他承担了逃课的后果:妈妈揍了他。他以为妈妈的巴掌会落在他的脸上,他甚至都准备好把自己的左脸迎上去。可是,妈妈的手落下来时却偏离了方向,重重地打在他的肩膀上。

6.

经过一天一夜的等待,菠萝蜜的蜜黄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蔫蔫的青灰色。

阿东看着眼前无精打采的菠萝蜜,内心一片懊恼,后悔在前一天早晨,妈妈偏过头躲开他的手时,没有坚持把菠萝蜜塞进妈妈的嘴里?更让他生气的是,他心里明白妈妈根本没舍得吃,却还是把菠萝蜜放进书包背到了学校。

午休后的水果时间,他没有回到教室。他怕有人跟他交换水果。他也怕自己在弥漫的水果香里失去定力。他要和妈妈一起分享菠萝蜜的香甜。既然爸爸把辛苦的日子留给了他和妈妈,那么甜的日子,他也应该和妈妈一起分享。

当他把菠萝蜜完整无损地背回家,等待着妈妈回家一起享用的时候,他甚至在内心里涌动着些许的幸福和自豪。尽管他说不清楚这自豪和幸福源自哪里,又将流向何处。

他不知道菠萝蜜该如何存放,他也不知道只是经过了一晚上,菠萝蜜就失了颜色。家里没有冰箱,即使有冰箱,他也不确定菠萝蜜是否适合放到冰箱里储存。

阿东把鼻子凑近菠萝蜜,用力闻了闻,没有闻出什么味道。他又抬起手,用食指的手指肚轻轻地碰了碰青灰色的果肉。

阿东沮丧地把上半身趴在桌子上,透过泪光紧紧地盯着菠萝蜜。他不是忘记打开盒子,让菠萝蜜透气。他是不舍得打开,他怕那两块小小的果肉里蕴藏着的甜蜜会因为敞开的盒子,而散发到空气里。他想把美好的味道完好无损地装在盒子里等着妈妈回来。

他精心地呵护着它。可是它却无情地坏了。烂了。

阿东不由得哭了起来。他把头埋进胳膊弯成的空间里,他听见自己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桌子上。

他从没有想过人生是什么。虽然老师在语文课上,政治课上,会跟他们讲理想,谈人生,可是,他没有确切而具体的想过。此刻,在泪水的咸涩中,他开始思考这个宏大的问题。

然而,他的脑袋好像被泪水淹着了似的,思绪漫漶。

7.

阿东一边哭一边把青灰色的菠萝蜜塞进嘴里。一下一下,慢慢地咀嚼着。

“我要记住这个味道。”阿东在心里对自己说 。

“我一辈子都不许忘了这个味道。”阿东梗着脖子,咽下苦涩的菠萝蜜。

“终有一天,我要请妈妈,请我自己,吃真正的菠萝蜜。但是,我一定一定不可以忘记,菠萝蜜并不都是像糖,像蜜,那么甜。”

妈妈回来,两个人像往常一样,吃着早饭,说着闲话。

“日子真快,秋天该上初三了。”妈妈说。

“嗯。”阿东说,“妈——菠萝蜜特别好吃。”

“好吃就好。”

“那个甜味儿像槐树花儿蜜。”

妈妈沉吟一下,点点头,说:“嗯。是像。”

龙哥嘲笑阿东的想象力,他说槐树花蜜和菠萝蜜根本就不是一个味道。

“我都跟你说过,菠萝蜜一点儿也不甜。什么味道都没有。”

“你的舌头骗人。”阿东固执道。

“就算我的舌头骗人,菠萝蜜不会骗人吧?你问问咱班同学,凡是吃过菠萝蜜的,是不是都会说菠萝蜜的味道根本不是甜的蜜那样。”

阿东说:“我不问。有时候菠萝蜜也会骗人。”

龙哥说:“阿东你可真奇怪。”

8.

爸爸一直没回来。

妈妈和阿东提起爸爸,也不像从前那样避讳或者气愤。他们接受了他在他们的生活之外活着的事实。同时,也承担着他留下的所有债务。

妈妈说,现实揍了爸爸一巴掌——他轻信,莽撞。如果他能记住这一巴掌的疼,她吃多少苦也算是值得了。

阿东没有原谅爸爸。他觉得有些错误能原谅,就像在学校里,他犯了错误,有的时候,老师罚他写小楷,抄笔记。有的时候,老师罚他在教室前面站十分钟,写检讨书在全班同学跟前读。

可是,有些错误不能原谅。

但,这并不影响他祝愿爸爸能够生活得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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