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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音协主席

2017-02-17商玉宝

牡丹 2017年1期
关键词:春花大鹏局长

商玉宝,安徽当涂县人,1967年生,安师大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义务阶段教师。安徽省作协会员。曾在《小说界》《清明》《湖南文学》《南方文学》《椰城》《贵州文学》《滇池》等发表小说若干。现任当涂县作协秘书长。

1

倘若篱县文艺界有什么可以八卦一下,肯定绕不开音乐家协会。

节点出在音协的换届上。按照常规,协会主席因身体状况退位,应该由资历深厚者继任。扳指头数一数,六十多个会员的音协不乏资历深厚者,在篱城人民亲眼所见的几场大型汇演中,曾有人跟蒋大为同过台,跟吴琼对过戏……这些人四十有余五十不足,成熟又稳健,但这些人统统没坐上位子。坐上位子的,叫姜春花。女性当主席本就稀罕,还毛嫩嫩的三十岁不到,纯属小丫头。姜春花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往交椅上一坐,坐得圈里圈外无不感到惊讶。人们都说她太年轻了,这个年龄,在音协就是个排队攒资历的年龄。当然,这种说法也只能私下一说,摆不上桌面,音协的章程里可没写年纪轻就不能当主席这一条。不过有一点是不言而喻的:音协主席的位子不是谁都能坐的,尽管这个位子不拿一分薪水。这一点,有别于编制定员单位,在编制定员单位,平庸之辈凭借人情或者钻营之道,照样混个一官半职。民间团体不行,主席必须让人信服,否则没人跟在你屁股后面转。比如作协主席,肯定有作品要见诸报刊;书协主席,肯定能写一手让人称道的好字,等等,无不货真价实。照此逻辑,音乐家协会主席,一定是在音乐上有所建树。来说说姜春花,起初,她只是东街小学的音乐教师,篱县搞地方民歌大赛,她拔了个头筹,才一下子跃入人们的视线。县长亲自给她颁奖,不过是象征性地说了一句要传承篱县民歌之类的话,过后姜春花拿了鸡毛当令箭,急切要求调离学校。凭借县长的那句嘱托,几个月后如愿进了篱县文化馆。因了那次民歌大赛,姜春花被授予“篱县民歌手”称号。但获此称号的不仅她一个人,吴惠兰也是。吴惠兰四十岁,档案局职工,她在音协的资历比姜春花老,当时她还活动了一番,预判中,她是最有可能坐上音协主席位子的人,结果却不敌姜春花。私下人们把两个人对照了一下,找出症结:两个人歌唱得都好,长得都颇有姿色,但姜春花有个吴惠兰所不具备的因素,她是单身。去年,她刚刚离了婚。竞争过程是需要公关的。音协上面有文联,文联上面有宣传部;在业务上,县音协上头还有市音协。哪一级都具有生杀大权,想顺利踏过诸多门槛,除了具备音乐素质外,还需要不凡的活动能力,而“单身女性”这一因素,自然会在整个进程中起到助推的作用。

毋庸置疑。

不久,果然有了传闻,风言风语直接指向市音协。据知情且热心者透露,姜春花是傍上了“老大”。“老大”不是黑社会,他特指市音协的主席耿大鹏。“老大”到篱县文化馆来过,相貌上很男人,高个儿,方脸,脸上浓重的髭须总是刮得一片青,要是能蓄起来,一定很有艺术家范儿。圈外的人直接叫他“耿大胡子”。从社团角度来说,市音协说话更有专业性权威性,有市音协主要领导帮着说话,不用说,那个人就具有了压倒性的优势。走这样的公关路线可以理解,但要说姜春花因此傍上耿大鹏,这不免让人感到意外,要知道,耿大鹏年逾半百,可是大姜春花二十多岁呢!再者,他耿大鹏还是个有妇之夫。

我尤其感到意外,我和姜春花同事还同乡。小时候,我们两家只隔一条小河。在篱县城郊,她的家境完全算得上殷实。既然不是什么穷苦孩子出身,何至于见不得名利,在一个十分虚空的职位面前这么容易就迷失了呢?

2

不由我不信,各种迹象似乎都在印证传言的客观存在。

八月里,青山镇举办荷花节,姜春花独唱了一首当地民歌《篱城歌乡走一走》。一曲终了,台下五彩塑料手甩得“哗哗”作响,混合着“再来一个”的呼喊经久不息,比省里来的歌手还要受追捧。省里来的歌手都唱通俗歌曲,早就听腻了,但姜春花唱的是当地民歌,听来十分新鲜。只听姜春花一亮嗓子,江南水乡的旖旎风光和清新之气就扑面而来,在浸透了青山脚下千亩荷花清香的空气里回旋、荡漾,委实令人心怡。活动结束,有人透露出来,《篱城歌乡走一走》是耿大鹏新近谱写的,是专门为姜春花量身定做的。我不知真假,这让我想到今年三四月,耿大鹏曾多次来篱县采风,每一次来姜春花都陪着,估计这首民歌就是那时候谱写的。为了佐证,有人特意挑出了一段歌词:

篱城湖水清幽幽哎

五月端阳赛龙舟

阿哥阿妹比翼飞哟

鼓声催动汗水流

……

然后给出结论,什么阿哥阿妹,阿哥就是耿大鹏,阿妹就是姜春花,这分明就是耿大鹏写给姜春花的情歌。

且不论传言者是否存在心理失衡,单单就结论本身而言,似乎是有点道理的。搞艺术创作的人都需要激情的浇灌,耿大鹏和自己喜欢的女人一起下乡采风,相悦之情,先生发自然风物再形成词曲乐调,完全符合创作规律。

传言归传言,但不影响歌曲的传播。好的歌曲自己有翅膀,一时,很多人都喜欢听这首歌,再遇到篱城开展演出活动,姜春花独唱《篱城歌乡走一走》便成了保留节目。

吴惠兰则不喜欢这首歌。

年前,篱县文化馆送民歌下乡,姜春花因事没参加。村民们在听了《送粮歌》《打麦歌》之后,并不餍足,有村民点名要听《篱城歌乡走一走》。馆领导临时安排吴惠兰唱这首歌,可吴惠兰不肯唱,说她还没学会。在她看来,这首歌根本不是篱县民歌,已经变了味。事后,就《篱城歌乡走一走》是否是民歌,音协里还发生了争论。吴惠兰等人坚持民歌要用方言来演唱,才能尽显它的自然朴实;而姜春花认为,时代在发展,民歌要传承,还要融进现代的元素,才能有旺盛的生命力。不想,这件事招来了记者的关注,当地晚报上,有人撰写了一则题为《篱城民歌要原汁原味,不要添加剂》的评论,来力挺吴惠兰的观点。这则评论,随即引发读者热议,争论不休。晚报干脆开辟了一个版块,供不同意见的读者在此开展讨论,没讨论出什么,倒把当月的报纸销量炒上去了几个百分点。

没有不透风的墻,那位力挺吴惠兰的不是什么记者,而是篱县文管局的晋局长,他在报纸上用了一个很侠义的笔名“十三妹”作为遮掩。晋局长之前在广电局呆过,经常以通讯员身份给电视台报纸供稿,捕捉新生事物借题发挥是他的强项。俗话说,家门口的塘坝都知道深浅,晋局长在百忙之中重操旧业力挺吴惠兰,乃事发有因。

晋局长饭局多,大凡饭局上需要气氛了,就会打电话给吴惠兰,吴惠兰性格乖顺,随喊随到,哪怕当时她已经吃过了饭。酒足饭饱之后,晋局长往往要去KTV,尽管他会唱的歌很少。他会找某个女下属同唱《知心爱人》,他只唱这一首,唱完后,会昂起头挨个儿冲包厢里每一个人送去圆满的微笑,再极度绅士地向女下属一伸手,力邀她走两步国标,说是给后面谁的K歌伴个舞。在振聋发聩的音响和明灭不定的光线中,晋局长搂着腰肢的胖手会瞬间患上软骨症,一点点地下滑,再下滑……吴惠兰的乖顺就在于,她可以做到无动于衷,直到一首曲子结束。但姜春花不行,遇到这样的场合,都会找理由躲避,甚至是干脆不来参加饭局。晋局长的电话追过来,姜春花就编个理由拒绝,来一次拒绝一次,不留余地。晋局长不死心,最后让曾馆长打姜春花电话,还是不肯来,这让晋局长在场面上颜面尽失。

3

耿大鹏老婆出现在篱城,让一池子浑水见了底。

这个早上,姜春花正在洗水杯,有人打来电话,说她在河东路上的艺术辅导班门窗让人给砸了。我在一旁,问她是不是同行所为。姜春花摇头,说这条路上,并没有第二家辅导班。我才想起那里是新城区,尚未完全形成市场。姜春花丢下水杯,急匆匆出了单位。我和她老乡,又知情,总不能袖手旁观,随即骑上本田踏板一路跟了过去。

赶到那里,破坏者还没有走,远看是一个老年妇女,正掐着腰,对着辅导班谩骂不止。不是周末,辅导班没有一个人,空荡荡几间房子,但老女人照样可以骂得有腔有调不依不饶。等她转过身看见姜春花,等于言之有物了,嘴里骂得更凶。姜春花起初是要赶过去跟她理论的,和老女人一照面,结果迟疑地站在了那里,理论变成了解释,反击变成了抵御。老女人连说带骂,一头烫成波浪的卷发,像一面征讨的旗帜那样随之掀动着。老女人瞪圆了一双丹凤眼,手指快要戳到姜春花的鼻子。本来我只是想旁观,无论从个头,还是年龄,撕扯起来,姜春花都占着优势,吃不了亏,但我发现情势十分堪忧,老妇女是咄咄逼人,而姜春花的样子完全是在招架了。我连忙赶过去站在她们中间,分开她们。谁想,我的介入反倒激发了老女人的斗志,隔着我的身体,老女人细长干瘦的手臂在一个劲儿地挥舞,似乎要越过我的肩膀抓住什么,又总是抓不到,但恶毒的言语可以不受限制地随着吐沫星子一齐迸射而出,直抵对方。当然,我的脸上也未能幸免。那时,我已经猜出这个女人是谁,这样的闹剧当然不会有任何结果,我劝姜春花暂且离开从长计议。可姜春花却不肯走,木桩子那样站在那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她辩驳。可能是哪一句话又刺痛了老女人,老女人又旗帜招展地扑过来,我本能地伸胳膊拦挡,护住了姜春花,可我的脸上却着实挨了一下,感觉一阵火辣。我恼了,一把捏住老女人的手,冲她大吼了几句。我的样子一定很吓人,老女人一看,战火错烧到了别人的头上,才泄了气力。这时,路边的出租车司机按了几声喇叭,想必是在催老女人走。司机很清楚,场面二对一,老女人如果有个闪失,打的费还不知能不能要得到。老女人扭脸看了看出租车,丢下两句难听的话,退下阵去。我像个姐姐似的埋怨姜春花,事情怎么给这个老女人知道了?姜春花看了一眼我脸上的划痕,已经不把我当外人了,她说:他经常喝酒,喝多了,手机落在沙发上,让老女人发现了。看姜春花气得脸色发灰,我问她要不要报警,姜春花摇头。但她拿出手机走开几步打给谁,收线后折回来,愤愤不平的样子,他说他老婆脑子坏了,让我千万别跟她吵。这个老女人一大早赶来,扔了辅导班的牌子,砸了教室门窗的玻璃,她哪一点脑子坏了?哪一点坏了?!姜春花又气又恼,似乎把我当作了耿大鹏。

出租车冒了一股蓝烟,载着老女人走了。

姜春花在原地呆立良久,然后吁了一口气,走向教室,默默地把丢在地上的牌子拾起来,靠在教室门口。又握了一根木棍,把玻璃碎片拢到一处……

看着她独自在教室门口忙活,我在心里替姜春花感到委屈。

4

在我印象里,姜春花的性格算得上是强悍的。

我听我妈说过她,她打小就替父亲出过头。早先,姜春花一家人住在石棉瓦厂。某一年厂子迁址,厂长让父母搬走,说新厂那边安排了住房。等一家人哐哐当当搬到新厂址,才知道厂长哄了父亲,那里根本没有住的地方。父亲只得找块空地临时搭棚子。姜春花一气之下闯进厂长办公室,厂领导们正在开会,一屋子的人,她几脚就踹开门,会上有人惊呼:姜师傅的那个丫头来了!说话间,姜春花已经进了办公室,一把抓起桌上的电话机,连根拔了,囫囵扔出了窗户外面。

那时,姜春花才11岁。

即便是大了,上班了,姜春花也是天不怕地不怕。

她跟黄易明谈恋爱,黄易明在篱城二中,两校离得近,黄易明在学校的事一阵风就能传过来,跟学生打架啦,跟同事吵嘴啦,接连不断。看姜春花跟这样的人恋爱,老校长十分惋惜。一次例会,老校长痛心疾首地在台上不点名地讲,我们学校某个人,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台下同事在笑,姜春花不知,也跟着笑。及至看大家都瞅着自己,才觉得不对劲。散了会,姜春花跟到校长室,指着鼻子质问老校长,随后,几乎砸光了校长室里所有的盆栽。

我不理解她在老女人跟前的軟弱,忍让。她甚至在老女人面前不敢承认事实,一味地去解释,遮掩,退却,行事风格简直是换了一个人。我为她鸣不平,姜春花摇头苦笑,说她虽然单身,但耿大鹏有家有室,另外,他在市里还是个有头面的人,一闹起来,自己一个人无所谓,耿大鹏的处境就被动了。

一周之后,姜春花跟我说,耿大鹏老婆的脑子确实要搞坏了。姜春花说这句话时,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愤懑。

耿大鹏跟她说了自己的家庭。

早先,耿大鹏在文化单位当职员,工资不高,业余时间写点曲子,挣不到什么外快,老婆有点看不起他。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录像厅游戏厅在城市如火如荼,管理这些场所的文广局权力大好处多。老婆没事爱看录像,出入之间搭上了文广局的科长。时间一长,耿大鹏有所察觉。一次,老婆说要坐大巴去回家,耿大鹏心下留了意,表面答应,背地里一路跟着她。果然,老婆并没有坐大巴,而是去了新云大桥,耿大鹏看到那个油头粉面的科长正在大桥底下等她,两个人会合后,一起打了一辆黄面的走了……耿大鹏没有惊动他们,老婆回来后他也不发作,从此把女人晾在了一边,这一晾就是七八年。耿大鹏不撕破脸,女人也就不好顺势离婚,大好青春一直这样耗着,心里明灭着一团火,这团火早烧坏了她的脑子。耿大鹏说,你姜春花不出现,我的生活中也会出现张春花李春花。现在你出现了,她这么多年的积怨,都一并泼在了你身上。

郎才女貌,想不到婚姻却是这样的糟糕!

姜春花叹息。

我客观评判,耿大鹏对女人有点残忍,当时不如离婚,这样更道德一些。

姜春花说,道理上是这样的,但生活往往不讲道理。他在市里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那个阶段正准备竞争市音协主席的位子,举足轻重,你想,他能去跟老婆离婚吗?

但现在可以离婚啊?

姜春花苦笑了一声,现在女人年龄大了,自己也不愿离婚了,人老珠黄,谁要啊?说真心话,我并不希望耿大鹏离婚,我经过一次婚姻,知道人在婚姻里的负累,我只求他对我好一点。说着,用大拇指切住小指的指肚子,再一次强调,一点点就够了。我被她孩子似的模样逗乐了。姜春花又说,不过耿大鹏想离婚,用他的话来说,他要对我负责,他说过,要我等他两年,再有两年,他女儿就大学毕业了。女儿一毕业,他就找他老婆办手续。

打这之后,姜春花的外事活動变频繁了。有个人的,也有音协的,我在单位负责签到,瞒不了我,我时不时地要替她在领导查岗时打掩护。不过,文化馆是个闲单位,平日里根本没事,只是到周末或节假日,才有事情可忙。

这一现象表明,耿大鹏老婆来闹过后,姜春花反而和耿大鹏走得更近了。

5

这一天,民政局工作人员突降文化馆,有人举报篱县音协存在重大的经济问题。

工作人员让姜春花出示账目,姜春花说回家去拿。领导模样的妇女很不理解,怎么账目放在家里?姜春花告诉她,音协没有专门的办公场所,只是一块牌子。待姜春花讨来账目,几个工作人员一同皱起了眉,没有账本吗?没有。会计是谁?没有会计。协会怎么能没有会计呢?女领导十分意外,但不影响鹰隼般的目光在姜春花身上逡巡、探索。姜春花笑着解释,协会是民间团体,上面没有一分钱的拨款,请会计要花钱,钱从哪里来?只有我自己先代做着。女领导不满意这样的回答,但也没什么好指责的。她让工作人员梳理那些票据。工作人员都是行家,很快就发现了问题,有人捻出一张票据,你们开会买的东西怎么只有一张总的票据?瓜子水果茶叶应该各有各的小票啊!姜春花实话实说,没时间,也没人手做得那么细。这么做很不规范!工作人员说。姜春花也不顶撞,说等有人手了,再把账做细一点。这么一说,工作人员就没辙了,感觉拳头打在了棉花团上。女领导这时开腔了,上次青山镇举办荷花节,荷花塘秦总给了协会多少钱?七万。姜春花脱口而出。说说这笔钱你们怎么开销的?他们终于抛出了审查的重点,这大概就是举报人的剑锋所指了。姜春花一笔笔回忆,工作人员也找到了荷花节方面的票据。——是一张天风传媒公司出具的收条,后面附有一份协议,音协交给天风七万元,全权由天风策划安排展演活动。这么大的数额只一张收条,谁知道你们怎么花的呢?女领导的语气重重地落在“你们”两个字上,目光更加尖锐。

来者显然知道天风有耿大鹏的股份,还知道她姜春花和耿大鹏存在着某种微妙的关系,有了这一层,这笔钱就完全能说去向不明了。姜春花心里鄙夷,反而生出了无畏,她的目光迎过去和女领导的目光撞在一起。她翻开协议,指给领导看,女领导垂下眼皮,目光在舞台布置、音响设备、请外地歌手这些字面上一一划过……从外地请了几个歌手?女领导一面看一面询问。从省里请了两个。请一个省里的歌手花多少钱?本来是要两万的,因为熟悉打了折,每人只要一万。女领导偏过头来,问姜春花,你们音协的几个节目天风给了多少钱?听说你一个人就唱了好几首歌。钱?姜春花笑起来,一分钱没有,只是吃了一顿饭,我们再要个三千两千的,天风就要亏本了。还会亏本?女领导斜睨着姜春花,难以置信的样子。姜春花说,演出本来都是音响配乐的,但节目里有几个是戏曲段子,耿主席临时请了一个小型乐队,他说这样才显得正规专业大气。这么一准备,多出了六千块钱的开支。活动结束,耿主席苦着脸跟我说,这一次天风传媒啥钱也没挣到。女领导问,他的话你相信吗?姜春花说,我相信,耿主席是把这一次荷花节当作一个艺术品在打造,不惜亏本。还有,这一次活动,因为很多人,包括我们在内,都在默默地奉献,才办成了这样的效果……姜春花越说越激动,说得脸色粉红,民政来的人都用似是而非的眼神在看她,因为姜春花提到了耿大鹏,而且提到耿大鹏姜春花就神采飞扬,如同变了一个人。

工作人员把票据梳理完,除了票据不够细化外,大的数目都有出处,收支平衡。女领导的神情松弛下来,失去了斗志。她象征性地说了几句今后规范账目的话后,要求姜春花再补充一些票据,尽快送去民政部门,随后一行人离开了文化馆。

下午,姜春花去了一趟民政部门,但她没有补充任何票据。民政工作人员感到诧异,你怎么还是那几张票据?姜春花说,我要是补充一些票据来,不就是在做假账吗?

工作人员打电话向领导请示,放下电话,却对姜春花不耐烦地一挥手,好了,你走吧。

6

同事都在猜测,那个躲在阴暗角落里举报的人会是谁?姜春花却反应平淡,问她,只说,是对我不痛快的人呗。除此之外,并无第二句。

可以说,姜春花不是一个爱争斗的人,就算惹了谁也是无意。上次音协举办少年歌唱比赛活动,邀请了一些部门领导来观摩。人手少,姜春花又是主持又是“剧务”,忙得不可开交,设置席卡的时候,漏了两三个部门,其中有顶头单位文联。文联的领导来了之后,没找到自己的席卡,气得拂袖离席。正忙碌的姜春花知道了,停下来,抓紧打电话给文联领导,领导已经关了电话。另一个同样没有席卡的部门领导看不过去,帮着打电话去调和,文联领导仍旧不肯来,急得姜春花眼泪都在眼里打转了。翌日,姜春花却可以放下心绪,亲自去文联向领导检讨自己的疏忽。

她就是这样,目光只落在音协的事情上,别的很少想,更不要说主动跟谁结梁子了。

小小的篱城,还会有谁对她不痛快呢,我曾试探性地问过她,晋?

姜春花撇嘴笑了笑。

一些记忆被照亮,姜春花还在城东小学时,晋局长就嗅到了味儿。有一年夏天,文化馆举行小提琴大赛。原本由姜春花主持,临上台,晋局长却把姜春花撤了下来。姜春花想不通,在台下跟晋局长申辩。晋局长慢条斯理地向姜春花解释,当初跟你说得很清楚,暂定由你来主持,暂定,知道吧?前天晚上吃饭,喊你来,曾馆长也在,意思就是大家最后确定一下,可你不来,说你来不了,有别的事,既然别的事重要,那你就忙别的事去吧!晋局长解释得冠冕堂皇。那个晚上,晋局长确实给姜春花打了电话,还当了一桌子人满有把握地摁了免提,结果姜春花说来不了。据参与了整个过程的同事透露,晋局长酒喝到微醺,要求去KTV,在包厢里,他再次打电话给姜春花,姜春花以孩子小离不开为由还是说来不了。晋局长倔脾气犯了,不停地给姜春花打电话,去信息,直至姜春花那一头彻底关了机。

我跟姜春花开玩笑,晋得不到你,就想着怎么去毁灭你。

所谓恼羞成怒,姜春花说,他知道我和耿大鹏的关系,就更怀疑甚至笃定协会的财务存在问题。只要查出一点漏洞,擅长宣传的晋局长就会大展身手,大风起兮云飞扬,到时你看他炒作吧!他撼动不了耿大鹏,但他可以找一块脏布堵住耿大鹏嘴巴,让我完全孤立,然后把我从位子上拉下来。他曾经在短信里说过,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我能想象到,晋在发这条信息时,一定是咬牙切齿的。

他想毁掉我,不光是泄私愤,还有别的目的。

什么目的?

扶别人上台。

吴惠兰吗?

姜春花笑而不言。

我也跟着笑。

我们同时想到了晋局长“软骨病”发作的情形。如此说来,这一次舉报完全可以看作是晋局长在向吴惠兰大献殷勤了。

7

姜春花最初让耿大鹏产生好感,倒不是她的演唱,而是姜春花在舞台上的指挥。

还是在前面提及的小提琴大赛上,姜春花临时被取消主持,心情郁闷,但她没有立即离开现场,因为根据比赛议程,后面颁奖时,安排了一个童声合唱,由姜春花担任指挥。台上在合唱,台下评委们抓紧统计,分出名次。只有一个评委凝神看台上的合唱,准确地说,是在看姜春花指挥的背影。他就是耿大鹏。晚间吃饭,耿大鹏特意到姜春花那一桌敬酒,举杯在手,耿大鹏开口就盛赞姜春花的指挥才能,他说以前也担任过乐队指挥。桌上的曾馆长听了,马上给姜春花斟了一小杯酒,劝道,遇上伯乐还不赶紧跟耿主席喝一杯。姜春花举起茶杯,她一直在喝茶水。耿大鹏谙于酒席上的变数,将手中的小杯换成大杯,诚意满满地伸过来,你指挥得真好,在篱县,我还没见过比你指挥得更好的,我用大杯子来敬你!姜春花还是不肯喝酒,急得几个副局长主任一同来劝。姜春花仍旧不为所动。这让耿大鹏一时站着,手中的杯子没理由放下来,这种尴尬前所未有,平时到篱县来,都是别人上赶着来敬酒,这个小丫头真不识抬举!耿主席知道姜春花主持被莫名取消的事,以为她的情绪还在那个上面,便乘着酒兴许下海口,今天,只要你喝了这一小杯酒,往后的路,保管你一马平川!话一出,大家一起看着姜春花。姜春花还是说不能喝酒,喝了皮肤过敏。耿主席终于忍不住了,他一仰脖子,干了杯中酒,再一挥手,狠狠摔了手里的杯子,呼啦一声拉开椅子,直接离席而去。

这个情景,很多人都看到了。

我们没看到的是,几个月后姜春花带学生去琴行考级,和琴行老周的几句闲聊,让两个人的事情又有了后续。

周日上午,琴行老周见到姜春花,目光烁烁不同以往。姜春花下意识摸了摸衣领,以为老周看出了她衣着上的不合时宜,来时,姜春花特意穿了一件立领中袖的雪纺衫。这显然是一件入秋的服装,而现在还是炎炎盛夏。老周跟着冲她竖起大拇指的动作,才让姜春花惶惑的心情平复了下来。老周说,上个月“六·一”演出我看到你了,你主持得真好!那个仪态,那个气质……啧啧!不是奉承,即便去市里主持个活动,也是响当当的。姜春花苦笑,哪有机会上市里的舞台?老周不以为然,怎么就没机会呢,哪天碰到“老大”我向他推荐一下。“老大”?姜春花想起了什么,是不是高个方脸,下巴上胡子很重?老周直点头。哦!姜春花说,我们在一起吃过饭,他敬我酒我没喝,他气得摔了酒杯子。

啊?老周惊诧,但老周热心肠,考级结束,他执意要陪姜春花去跟“老大”解释。

在“碧云天”见到姜春花,耿大鹏就丢掉了前嫌,手挥了挥说早把那件事给忘了,一派大大咧咧的样子。耿大鹏依旧不忘她在舞台上的指挥,又啧啧赞叹了一番。老周说这丫头多才多艺,不光是指挥,她主持节目也是落落大方,手上还带了一个少年合唱团……可惜,篱城太小,没什么空间。这本来是姜春花的诉求,不好明说,但老周给代说了。姜春花感激,起身给他们续茶。耿大鹏说,既然老周陪你来,说明你这个人错不了。说着拍了拍姜春花的肩膀,不料姜春花一缩脖子,被烫着了一样,痛得直咧嘴,茶水跟着洒落到了杯外。耿大鹏问她怎么啦?姜春花说没什么,低下头擦拭桌上的水渍。耿大鹏仔细看她,这才发现衣着上的异样。他走过去,轻轻揭开姜春花竖起的衣领……一看,姜春花的脖颈涂满了红药水。

姜春花说了实情。

昨晚,学生家长请客,姜春花回来得有点晚,这恐怕是事发的根源。姜春花刚洗了澡,就听到黄易明在客厅里大嗓门叫她。她不知何事,走到客厅,黄易明劈头问她,人不在客厅,为什么不关灯?姜春花不知道他在借题发挥,只想关掉灯息事宁人。刚转身还没迈步,黄易明抄起一条矮凳,猛然掷向空中,就听“砰”地一声,客厅顿时一暗,大小灯管暴雨一样掉落在身旁的桌子上,瞬间碎裂。黑暗中,姜春花的脖颈像是遭了千万支箭矢,密密麻麻的疼痛尖锐地钻进皮肤……

耿大鹏听着,嘴角被什么牵扯着,直愣愣地瞪着姜春花,似乎看到了那个目不忍睹的场面。他不说话,把头扭向窗外,腮帮骨一轮轮地搓动着。

沉默半晌,耿大鹏转过脸,对姜春花说,你年轻,漂亮,有才华,不该是这样的生活状态!

回篱县的路上,姜春花接到耿大鹏电话,下个月市里有一场文艺汇演,缺个主持,你来吧!

……

传言像个柚子一样被劈开,看清了里面究竟是红是青。姜春花并不是传言那样早就傍上了耿大鹏,那时候,她的婚姻已经“茅屋为秋风所破”,只是耿大鹏的出现,让这样的朽屋一下子垮塌了下来。

8

姜春花更多地会跟我说起耿大鹏的才华。

耿大鹏会的东西很多,如他所说,他最初学的是乐队指挥,他曾在上海指挥过大型的乐队演出,大牌得很。排练不如意时,他可以发脾气直接扔了指挥棒摔掉曲谱,别人还得小心地哄着他。据说几十人的乐队,谁演奏错了一个音符,他都能分辨出来。他停止指挥,用指挥棒一指,从人群里挑那个人,像战国时齐湣王听吹竽那样听那个人单独演奏。一听,果然就是那个人演奏错了……姜春花不止一次地跟我说,她很想亲眼看看耿大鹏身着燕尾服手执指挥棒在舞台上指挥的样子。

姜春花说那首民歌《篱城歌乡走一走》,说耿大鹏的创作灵感,说他怎么给旋律分配乐器……说这一些的时候,姜春花的头会略微抬起,是在回忆,也是在仰视着什么。同时,她的脸上放着光,即便我俩踱步在夜晚的护城河岸,也能看见她脸上那一层淡淡的星星一样的光辉。她处在欣赏仰慕的氛围里,我能感受到这种气氛的浓酽。正是这种浓酽的音乐气氛,充盈在她和耿大鹏的世界里,从而忽略了年龄的沟壑。当初她跟黄易明走到一块,也是缘于对“才华”的膜拜。刚工作那会儿,她每周都去篱城二中补习英语,一门心思要考南京外国语学院。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篱城英语教师稀缺,大半是一知半解的二把刀,而黄易明则是英语本科毕业,全日制,她一下子敬佩得不得了,听了黄易明几堂课后,别人一牵线,她就同意了,以致父亲挥舞着菜刀要跟姓黄的拼命,再后来气得把她的床铺全扔出门外,都没能拦得住她。在婚姻里走了一遭,她才明白,黄易明身上那不叫才华,只能叫做“知识技能”。才华,是技能里透出来的品行修养的光辉,比如仁爱,比如宽厚……黄易明身上没有,他只有无休止的猜忌和突如其来的暴力。

据姜春花说,耿大鹏很有男人味,做起事来气冲云霄。姜春花父亲摔了腿,耿大鹏随即开车来送去医院,找院长安排好床位;他看姜春花弟弟行将毕业,暗地里托关系预先找好了工作;见到姜春花的孩子,毫不见外,给孩子买这买那,当亲儿子一样抱在怀里,用胡茬子扎孩子的脸。有一次姜春花去北京培训,两天后,耿大鹏突然也来了,带来了蛋糕、玫瑰花……是来给姜春花过生日的。不光他自己来了,他还有本事把姜春花的一家老小都接到了北京,请他们吃大餐,带他们去颐和园,去长城。他呀……说到这里,姜春花笑着摇头,是那种不可思议又是满心欢喜地嗔怪,她说,两个人的关系还没开始,耿大鹏已经在她家打通了一切关节,把姜春花给架空了,当有一天耿大鹏向姜春花表白的时候,姜春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

那段时间,正是篱县音协换届,提携姜春花就自然涵盖在耿大鹏的表白之中。

后来,耿大鹏给了姜春花很多平台,他们频频相聚,就像两只蝴蝶,翩然地穿行在市里市外,穿行在众多比赛、庆祝和主题演出上……姜春花沉浸其中,但并不耽溺,她心里清楚,两情相悦起于容颜,也殆于容颜。趁着暑期,她主动报名,去北京参加音乐学院培训,讲起来是给自己充电,实际上,她是想在音乐修养上缩短和耿大鹏的距离。

这一个小心思,她没有告诉耿大鹏。

9

耿大鹏的女儿出事了。

女儿在行将毕业之际,被男友以出国留学之名抛弃了,腹中还怀了男友的孩子。女儿羞愤交加,夜里一个人躺在宿舍割腕自杀,被回来的室友及时发觉送去了医院。耿大鹏夫妻连夜赶赴上海,把女儿接回家,待女儿情绪缓和了之后,陪女儿做了人流。自此,女儿变得精神恍惚,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眼睛都直愣愣地盯在一处,一盯就是大半天。耿大鹏夫妻小心地陪在左右,不敢大意。

这件事突发在两年后,把耿大鹏兩年前的承诺挤到了一边。姜春花也不抱怨,反而安慰耿大鹏以女儿的事情为重,照顾好女儿。姜春花并非虚情假意,谁家的孩子遇到此事,都是令人揪心的。而这个时候,家里两个大人还要折腾去留,无疑是在往孩子的创口上再撒一把盐。

孩子能受得了吗?

耿大鹏老婆一如既往地在捍卫自己的领域,尽管这块领域已经失去了任何驻守的意义。加上女儿出了这档子事,她的捍卫显得更加地坚决有力。只要哪天耿大鹏没有回去,他老婆就会把电话直接打到姜春花这边,开口闭口都是辱骂。姜春花不堪其扰,把他老婆手机号拉黑。他老婆就到文化馆来闹腾,见不着姜春花,就对着办公室吐沫横飞。姜春花心里憋屈得很,真想找个场合跟这个老女人理性地谈谈。姜春花尚未行动,就被耿大鹏拦挡下来。耿大鹏说他老婆已经毫无理性,谈什么?姜春花听了,只有把委屈继续憋在心里,待到相聚时,把泪水流在耿大鹏的肩头。搂着比他小二十多岁的姜春花,耿大鹏觉得心痛,歉疚,在轻轻擦掉她的泪水后,郑重地对姜春花说,再过两年吧,等女儿谈对象成家了,就考虑和老女人分开。

耿大鹏的许诺,像一朵春天的柳絮,满怀希望地在空中飘飞着。

这样又过了两年,女儿找到了工作,找到了新的男友,结婚了,并且怀上了孩子。耿大鹏想,这下好了,做父亲的就完全可以放下心头的包袱,去过一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了。但女儿命运不济,她在怀孕后三个月,竟然毫无征兆地流产了。医生一检查,诊断为习惯性流产。女儿可能联想到了曾经的打击,心情一下子黯淡下来,在娘家坐小月子,整日茶不思饭不想。耿大鹏说,看女儿颓然不振的样子,真担心她的精神会再一次出现问题。

姜春花听懂耿大鹏的担忧,如果他这时候提出跟老婆离婚,肯定会刺伤到女儿。

是不是女儿堪忧的生活状态助长了耿大鹏老婆破坏世界的勇气?不好说。但有一点是确定的,老女人已经到了不管不顾的地步了。她不想找出路,只想一起毁灭,快意恩仇。她像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那样,手执长矛,奋勇向前。她的前面,耿大鹏、姜春花就是她假想的仇敌,独一无二的仇敌,只要他们待在一处,不管什么地方,她都要去那里战斗,哪怕是头破血流。

这一天,一场关乎文明道德的汇演正在市里某个礼堂进行。一个节目结束,姜春花走上舞台报幕,台下突然走出一个妇女,因为灯光都在舞台上,没人在意,只当出去方便的。不料,老女人直接跳上舞台,挥舞着手臂,扑向舞台中央的姜春花。聚光灯将两个女人的推搡,真实又迷幻地呈现在数百人面前。老女人难听但解气的骂声,被摇晃的麦克风切割成了大大小小的碎片,一味地抛洒在礼堂上空。台上台下的人都呆住了,一时屏息凝视,斑斓的灯光,让观众嘉宾不知戏内戏外。几秒钟后,坐在前排座位上的耿大鹏反应过来,两步跃上了舞台,一把拽住老女人,另一只手抡圆了,一巴掌扇在老女人的脸上,清脆的声音随着麦克风的扩大,如同在大礼堂响了炸雷,老女人踉跄着脚步,咕咚一声摔倒在舞台上,木质的舞台让声音变得沉闷而夸张。

这时候,人们才缓过劲来,工作人员抢上去,把老女人抬下后台。

演出照常进行,人们都把老女人当成了疯子,不是疯子,怎么会到这样上千人的公众场所来闹事呢?

姜春花真想奔下舞台哭一场。但一千多双眼睛扶住了她,她不能倒下,倒下就意味着她是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她是第三者吗?她始终不承认,老女人在耿大鹏心里的位置,早在姜春花和耿大鹏之前就没有了,何来的第三者?可她又不得不受着第三者才有的伤害和痛苦。姜春花强撑着,脸上挂着随时会结冰的微笑,主持完那场演出。她没在市里吃饭,回到家就倒在床上。一倒下,眼泪便如山泉一样汩汩流淌。

另一边,老女人被送去医院,——耿大鹏那一巴掌,把老女人的左耳给打聋了。

耿大鹏给姜春花打电话,姜春花不接。不接,也会知道耿大鹏会说些什么。他无非是说他的老婆精神怎么不好,让她不要计较。这样的不计较,她已经做了多少回了?躲躲藏藏忍气吞声,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在外面场合,耿大鹏是个很有气概的男人,行事果断,风格豪迈,怎么涉及到家庭,就变得这么怯懦呢?

这一回,耿大鹏拿出了实际行动。两天后,他给姜春花发来信息,说他已经搬到了天风公司,跟老女人正式分居了。

10

老女人无所畏惧地争斗,还是取得了一点战果——耿大鹏不再给姜春花提供演出的平台,甚至市音协有一次开会,也没有通知姜春花参加。姜春花没有去找耿大鹏,她知道耿大鹏这样做是出于无奈,是在保护她,而不是一种冷落。

姜春花沉闷了一段时间,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反正时间并不长。

——姜春花不是一个甘于沉寂的人。

还在学校上班时,她就这样。那时候,小学音乐课还是不被重视的“副科”,她已经能把课教得花团锦簇。省市举行教学比赛,她总是轻易地拿到奖。给学生一杯水,教师得有一桶水。姜春花觉得自己有三桶水五桶水,学校一周只上几节音乐课,如此按部就班实在是浪费人生。还是让有一桶水的教师去教吧。她的双脚理应站在舞台上,她的心在篱县民歌里,她的歌声可以飞扬在更加广阔的天地,而不是二三十平米的小学教室。

之后的某一天,当她问我参不参加时,我知道她已经在着手组建篱城民歌合唱团了。她跟我说,民歌合唱团在本地能参加文艺活动,跟外地的民歌团体能进行交流,这是传承篱县民歌的好办法。耿大鹏也讲过,她这朵花应该在篱县民歌这棵树上开放……说这些时,她很兴奋,眼里闪耀着热烈的光芒,完全没有了先前的低迷。

她想通了,自己不能总是背靠一棵大树吧。

没多久,姜春花就建成了一个60人的民歌合唱团。周五晚上七点,是建团后第一次排练。音协没有场所,姜春花自然想到本单位的大教室。况且,二楼的大教室就是为群众排练文艺节目准备的。

之前,姜春花请示过曾馆长。当时,曾馆长表情冷漠,他说晚上文化馆不开放,不能使用。姜春花说出苦衷:60个团员都通知下去了,他們分布篱县各地,不好一一反复。曾馆长嘴里抽着烟,一声不吭。姜春花以为他是默许了。临下班,姜春花吩咐扫地的阿姨,晚上排练节目,到时开一下二楼的大教室。六点半钟,有一半团员到了文化馆门口。姜春花来了,拿钥匙开楼梯口的门,发现开不了,试了几次才发现锁被换了。姜春花一头雾水,找保洁阿姨,保洁阿姨不在,打电话给馆长,曾馆长没接电话,又打了一个副馆长的电话,还是没人接,两个领导似乎约好了似的。正是七月,一大群人扎堆在门外,早就热汗淋漓。她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姜春花的脸上更是火烧火燎,但她年轻,思维敏捷,看刚换的锁芯,随即意识到馆长副馆长的电话不是没接,是故意不接了。保洁阿姨也故意躲避了起来。在烦躁的暑热里,在等候的众多团员面前,姜春花几乎要窒息。我给姜春花打圆场:单位锁换了,没来得及给你配钥匙吧?姜春花知会,答了一句,还没来得及配。我们俩的一问一答,让身边的团员们只想到是没来得及配钥匙,而不是人为的拆台。姜春花瞥了我一眼,我知道那是感激。这可是姜春花组团后的第一次排练啊,情急之下,姜春花拿起电话,马上找开锁公司。那一刻,姜春花已经豁出去了,纵然后面天轰然一声塌下来,也不去想了。她只想到了解决眼前的困境。篱城很小,开锁工三两分钟就到了。开了外面的铁门,又开了二楼教室的门,待团员们全部走进教室,我看了一下时间,离七点还差好几分钟呢!

排到九点半钟,各自回家。但十一点,我接到了姜春花的电话,——她一个人踯躅街头,想找一个人说说话。声音低沉沙哑,感觉是哭过一样。我有点意外,这么晚了,怎么想起来打给我?

按理说,像她这样漂亮的单身女人,身边应该是最不缺少陪伴的。

11

在西街转角的花坛边,我找到了姜春花,她确实刚哭过,路灯下,细密的眼睫毛湿漉漉地结成了几小绺。

她说,感谢你晚上替我解围。

我笑笑,门换了锁,我就知道是曾馆长在使坏。

文化馆本身就是群众文艺活动的地方,他们干嘛这样反对?姜春花心里依然想不通。

我说,你把风头都占尽了,领导怎么高兴呢?群众都来围着你转,都看不见领导了。

啊?是这样啊!姜春花十分惊讶,我只想找个地方,好好教团员们唱民歌。

街灯下,我俩的影子一会儿抻长,一会儿缩短。

不过,我挺佩服你的。我说,晚上铁门突然换了锁,这事搁在任何人身上都傻眼了。你反应快,十几分钟就把事情搞定了,乖乖!

姜春花自嘲,哼,明天的日子,还不知道怎么过呢!

不就借个教室嘛,他们不会怎么样,我安慰她。我跳开这个话题,调侃她,这么晚,你怎么打电话给我,你该打电话给耿主席啊!

姜春花轻轻摇着头,说,我想打给他的,但忍住了,我感觉到他最近很累,又是女儿又是老婆的,不想再给他添负担了。

姜春花舒了一口气,感觉她说完这句话,像爬过了一座高山。

姜春花抬头看天,目光在夏日繁密的星空中打捞着,似乎没打捞出什么,收回目光时,她的思绪忽然转到她父亲身上,她说在音乐上,最支持她的是她的父亲。

父亲笛子吹得好,母亲爱唱歌,两个人都进过大队宣传队。姜春花的嗓子,似乎就秉承了母亲,清亮,辽远。姜春花很小的时候,就跟随着父母,耳濡目染也能唱几首,那时候唱《种南瓜》《茶歌飘四方》。姜春花有灵性,一学就会,学得很像,四乡八邻的都知道,以致后来乡里搞团拜会,也要喊姜春花去唱一曲。大队放电影《严凤英》,姜春花好想学里面的唱段,父亲狠狠心,勒紧腰带给她买录音机买磁带,让她跟着学。姜春花后来进了师范学校,自然成了文艺骨干,回家没琴练手,并不擅长木工的父亲就想到用木头做键盘。父亲量好尺寸,一片片地削琴键,又一片片地钉好,再涂上黑白颜色。整整花了一个月,做成了一架木头琴。父亲还煞费苦心地在每一片琴键下面按上了细弹簧,手指弹起来,琴键还能上下活动。毕业那一年,父亲从舅舅那边得知有人家卖钢琴,就带姜春花去看。一问价钱,那家人要四千块,父亲傻了,这可是个天大的数目。但看到姜春花坐在琴边很喜欢的样子,父亲一横心还是决定买下来。舅舅凑了将近一半的钱,父亲拿了剩下的,特地雇了一辆农用车,从江苏盐城运了回来。那天姜春花家放了鞭炮,左邻右室都来恭贺,成了村里一件大喜事。为了女儿的音乐爱好,父亲真舍得投入。姜春花出来工作了,父亲看她在音乐上确实有天赋,希望她能去南京深造,考个音乐方面的研究生,舅舅在南京,小有职位,也拍胸口表示到南京来,他会全程负责。但这时候,姜春花谈恋爱了。父亲反对她这时候谈对象,尤其是反对和黄易明这样没有人缘的人。所以,当时父亲恨死了黄易明,最初的时候,父亲无法接受,挥舞着菜刀冲姜春花说,你叫黄易明敢来!

我现在才体会到,父亲当时的心肯定在滴血。我和黄易明的婚姻,毁了父亲的梦,也毁了我的梦……

姜春花声音哽咽,眼睛又变得润湿了。

我轻轻拍拍她肩膀。

姜春花站定,再一次遥望夜空,说,如果当初听了父亲的话,现在应该是在省城,那又是一番景象了……

12

这一夜,姜春花根本没合上眼。

第二天早上,姜春花想好了去给领导检讨,为自己争取主动。其实就个人而言,她不怕什么,“撬门”是真,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是去排练,而不是干坏事,单位能对她怎么样?但这件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讲,会不会影响到音协、民歌合唱团?这是她不愿意看到的。她清楚,晋局长、曾馆长都不待见她,特别是晋局长,无风三尺浪,何况现在伸给他这一个趁手的把柄?

到单位,姜春花先找曾馆长。馆长办公室关着门。她转而去文管局找晋局长,远远地看见曾馆长正从晋局长办公室出来,显然,他先一步向晋局长告状了。她喊了一声曾馆长,曾馆长瞥了她一眼,铁青着脸不搭理她。晋局长也是神情凝重,第一句话就是,你可知道,你的行为已经违法,我对曾馆长说完全可以去报警了。姜春花听着,真想像十一岁那年抄起什么东西掷过去。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跟晋局長解释昨晚的情况。晋局长根本不听,也不看她,夹上皮包急匆匆地往外走。姜春花拦不住,便跟在后面,一面小跑一面检讨。晋局长终于在一辆小车子前停下脚步,手指点戳着教育姜春花,你身上最大的问题,就是不会跟领导搞好关系,搞好了关系,曾馆长会不支持你吗?姜春花一看有缓和的机会,赶紧说,你们领导有大量,原谅我年轻、冒失!晋局长昂了昂头,语调也慢了下来,说,人那,既要有工作能力,又要性情随和。嗯……晚上平江策划的老板请我吃饭,你跟我去一下吧。昨晚的事嘛……晋局长把头偏向一边,摆出费力思考的姿势,俄顷又摆正脑袋,再一次竖起食指说,这样,你马上去跟曾馆长认个错,我回头再去个电话。说着,垂下眼皮,目光划过姜春花雪白的脖颈,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姜春花返身找曾馆长,一味地检讨自己。她真想为自己说上两句,她想说,她也是为文化馆做事情啊,组建了合唱团,文化馆什么时候开展活动,拉出来就能用,多好!利用文化馆的场地排练一下,不应该吗?但她没有说。曾馆长坐在皮椅子上吸烟,一言不发,中途接了一个电话,嗯啊了两声,在足足抽了两支烟之后,才把烟蒂拧灭在烟灰缸里,说了一句,看你态度这么诚恳,这一次就放你一马!

晚上,姜春花只得去参加饭局。是“平江策划”公司王经理做的东,听晋局长说,他帮王经理拿下了小青山旅游开发的所有广告业务。一介绍,来的都是老板。有开广告公司的,有做药材的,还有做房产开发的……个个衣着光鲜,不是戴大方戒金链子,就是戴海南花梨木手串之类。晋局长没什么可戴的,但身边的姜春花就是他最好的饰物。这是他叫姜春花来的主旨所在。席间,老板们都要找姜春花喝酒,姜春花向晋局长求援。晋局长视而不见,反而劝她喝一点。姜春花很清楚他的不良居心。姜春花坚持不喝,有通情理的老板说,都说你唱歌好听,那就唱首歌吧。这样的场合,姜春花没心情唱歌,但唱歌可以逃避喝酒,只好唱。一曲唱罢,掌声鹊起。许老板为之动容,说,城东的商业街建成后,要搞一些商务宣传活动,到时候请你们来演出。以后你们协会开展活动,我们也可以赞助一点。说着递过一张名片。姜春花想到音协有了平台,就有了资金来源,一时激动,气血冲顶,主动倒了一小杯白酒敬许总。这一敬,其他人都说要敬。姜春花干脆豁出去了,说,谁今后赞助我们篱县音协,我就跟谁喝。一时,桌上的气氛热烈起来。姜春花说不能喝,还是喝了三五杯,喝得两颊酡红。又有谁举杯来敬酒,姜春花起身推脱,却站不起来,当然不是喝多了酒,桌子下面,晋局长的脚水草一样缠住了她的腿。姜春花摇晃了两下,勉强站起来,说去一下洗手间。

她就是在这时候给我打了电话。

重新回到桌上,姜春花的电话就响了。桌上的人都噤了口,拿眼睛瞅着姜春花。姜春花掏出手机,就坐在原处接听,只听她说,到篱城啦?哦,你们打的找和苑小区。晋局长问她,谁呀?姜春花说,南京的小姨来了。晋局长狐疑地瞅着姜春花的脸,想瞅出什么来。两分钟后,姜春花的电话又响了,姜春花故意免提,里面一个女人问,我们到和苑小区了,你家第几栋啊?上次来都忘了。姜春花说,哦,小姨在小区门口等几分钟,我这就过来。

说着顺势起身,很歉意地跟桌上的人打了招呼,也不看他们诧异的反应,拎起包走了。走到门口,还礼节性地冲大家回眸一笑。这一瞬,她清楚地看见晋局长脸上的红光已经消失殆尽。

回去的路上,晋局长狐疑的电话还是追了上来:你小姨真来了?你知道小姨要来你怎么还跟我吃饭?姜春花回答,如果饭前跟你讲,你又要说我在找借口,岂不又要得罪晋局长了?

13

电话里的“小姨”是跟我一起逛街的女伴,碰面时,姜春花冲她直竖大拇指。我更欣赏姜春花临场的机智。姜春花说,没办法,被逼无奈,总算过了这一坎。

许老板没有食言,不久就邀请合唱团参加了商业街的庆典。还以传承篱县民歌之名给音协赞助了数千元的经费。但这一切,似乎也在为另一件事做着铺垫。如同计划经济年代买红糖要搭售一块肥皂那样。

许老板住乌市,活动当晚,他请姜春花去乌市吃夜宵。——乌市和篱县相邻,驱车只有半个小时路程。姜春花借故推脱掉了。

后面几天,许老板又打电话相邀。第三次打电话时,姜春花便跟我说,她决定去一趟,再不去,就有点过了。

姜春花之所以跟我说,目的是让我陪她一起去。

但姜春花对许老板不说她还带了一个人。

约好了下午去乌市。许老板心情无限激动,信息来个不停。下午一点:你什么时候出发?姜春花回:还早呢,我睡午觉。下午两点:妹妹,可出发啦?姜春花回:哦,刚刚醒,准备一下就走。结果,蹭到四点半,姜春花才把车子开过来接我。到了乌市,许老板打来电话,问姜春花的位置。姜春花说,早到了,没来过乌市,正在逛街呢。我说,你不是在戏弄人嘛!姜春花说,你不这样撒谎,就会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一会儿,许老板发来信息:我在206房间。姜春花回:稍等,我在买东西。许老板催促:先过来,晚上我陪你一起买。过了十来分钟,姜春花回:谢谢,已经买好了,在开车。这样一路走一路放烟雾弹,五点半,我们到了约定的酒店。姜春花不上楼,却在一楼大厅坐下来,看我疑惑,姜春花说,许老板的计划是在房间等我,肯定不打算让我走了,这是老板们一贯的套路。姜春花不屑地笑著,掏出手机给许老板发去信息:你好,我们到了,在一楼大厅等你!许老板立刻发来疑问:你们?你不是一个人吗?姜春花这时候才说出实情:不是,我和我姐一起来的,她想逛逛街。许老板好半天才发来一个字:晕!姜春花算好了,她直接告诉许老板在楼下大厅,他不会不下来。

许老板从楼上走下来,白生生的一张脸拉得丝瓜一样长,泛着红,简直像根肉肠。姜春花介绍我的时候,许老板听得心不在焉。介绍完,许老板抱怨,来之前怎么不说一句呢?姜春花解释,说姐姐来乌市是有其他事情的,碰巧遇上了,就一同逛逛。她暗地捅了捅我,我忙点头称是,说,要不我先走呗?许老板一听,知道姜春花在跟他绕圈圈,但嘴上不好怎么说,只有挽留的份了。

吃饭时,两个人在明枪暗箭。许老板说了句,春花很聪明的。姜春花说,哪里呀,简直蠢得要死。许老板鼻子嗤了一声,忍不住当面说,你蠢?把人卖了别人还替你数钱。我接过话,许老板,其实你不太了解她,她常年一个人在外面闯事业,自然是要想办法保护自己的。

许老板听着,脸上红白杂陈。

饭后,许老板并未挽留。姜春花跟我说,有你在场,事情等于公开了,他是不会再留我了。回去的途中,许老板给姜春花发来信息,说她这个女人太有心计。姜春花回他,有心计,我伤害过你吗?没有伤害,就不叫心计,都是善意的。

我跟姜春花开玩笑,说许老板不错啊,身价过亿不说,人又年轻。我说的年轻,自然是和耿大鹏做比较的。姜春花听出来了,反戈一击,这样,把他介绍给你,怎么样?我把她的话挡了回去,人家看上的是你,可不是我。姜春花摇摇头,说,身价过亿的老板,身边缺乏女人吗?他们只是图个新鲜,别以为真把你当回事。你今天跟他上了床,明天就什么也不是了。当然,这样的人,你也没有必要得罪他们,篱县民歌需要平台,需要土壤……

倘若不是今天一同前往,恐怕我也会相信一些人对姜春花的胡乱嚼舌。我知道,她是为耿大鹏自重的,尽管耿大鹏已经给予不了她什么,后面一时也看不到什么结果。

耿大鹏是幸运的。之前的黄易明真是个傻蛋!

回到篱城,已经晚上十点。耿大鹏准时发来了他在公司宿舍睡前的照片,姜春花点开来,递给我看,我感觉她有晒幸福的意味。

14

怀疑到就寝照片,完全是出于一种感觉。

姜春花清楚耿大鹏把自己陷在了劳累里,——女儿人生的不如意,公司效益在走低……但感觉和理解不同,它能知晓一些飘忽在空气中无法名状的东西。他们俩有些不同以往,不是少了平台,不是难得一见,而是别的什么。耿大鹏在电话里除了一如既往地说一些呵护思念的言语,更多的是在说公司里业务的繁忙。但耿大鹏睡觉前拍下的照片,却体现出了在作息上的条理性。好像他不是在操持一个公司,而是在一个极有秩序的单位上班。姜春花就是感觉哪里出了问题。她下载了一个识别软件,像照妖镜那样一下就照出了原形。原来近一个月,耿大鹏都是白天在公司拍好了一张就寝照片,到了晚上十点左右再发过来。也就是说,一个月来耿大鹏都是白天在公司,晚上却回到了老婆孩子身边,不说和他的老婆同床,至少是同居一屋。晴天霹雳。印象里,她和耿大鹏相处了八年,他从未在什么事情上隐瞒过她,更不要说欺骗了。彼此的灵魂是通透的,像成色极好的琥珀。耿大鹏为何要欺骗她?姜春花一时受不了,她的心像一下子被搬走了课桌的教室,空空荡荡。她惊愕,她困惑,她焦躁,她委屈……她忍不住要去市里找他。这一刻她才知道,她和耿大鹏不仅是难见天日的地下情,她在心里早把耿大鹏当作了自己的丈夫了。

姜春花先去了他妹妹家,兄妹俩住一个小区。见了姜春花,妹妹的脸上既欢喜又忧愁,替她哥诉起苦来。刚开始,我哥确实在公司住了个把月,那个把月,老女人天天去公司吵,多年都不同床了,还去吵什么?唉,她非得去公司吵,吵得一身劲。侄女跟她妈一条战线,也去公司劝她爸,因为生育的事,侄女的精神状况不稳定,不能受更多的刺激。有时,这个老女人犯冠心病倒在床上,侄女就哭着打电话给我哥,你说这一老一小,我哥哪能住在公司?我哥命苦,摊上这样不讲理的老婆。我哥这次骗你,是不想伤到你。可现在还是伤到了你。你们俩的事,我们都看在眼里,家里人都希望你们俩能在一起。

原来是有苦难言。从妹妹家出来,姜春花试图原谅耿大鹏。但胸腔有股子怨气就是咽不下。她打车去了天风公司,也不上去吵闹,她就坐在楼下等耿大鹏。许久,耿大鹏才走下来,人瘦了不少,胡茬子浓重,眼窝深陷。他深深地吁了口气,说,结束吧,家里这个烂摊子实在丢不掉,眼看我也到了晚年,给不了你一个好的归宿,你还年轻,不能再耽误你了!姜春花把头偏开, 抿住嘴唇。她感到意外而仓促,一阵凄惶如一阵秋寒让她不胜战栗。她无限哀伤但很不服气,即便轮到分手,应该是她姜春花先提出来才对吧,她不嫌他年龄大,小心翼翼地跟他在一起,老婆打上门来还要隐忍着,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竭力维护耿大鹏的声誉,她得到了什么?在市里,连正常的才艺展示,都被抹杀了。八年的青春,是你耿大鹏一句话就能了结的吗?眼角瞬间决堤,泪水奔流而出。耿大鹏不安起来,两只手搓在一起,紧张得像个孩子。耿大鹏最后说,我在市区给你留了一套房子,在市政广场方向……

姜春花呼啦站起来,我就是圖你那套房子才跟你处到现在的吗?

姜春花说着,一扭头,毅然离开了那里。

15

半年后,篱城连续发生了几件事。

头一件,几乎每个地方都有可能发生,篱县文管局晋局长因为吃广告回扣,被纪检部门停职审查。

另一件事,有点轰动。姜春花带领十六个孩子,参加央视少儿频道举行的歌舞比赛,拿了少儿组的一等奖,引起外界关注。跟着,姜春花上报的篱县民歌《篱城歌乡走一走》,通过了层层审核,最终入选“文化中国·维也纳金色大厅青少年文艺晚会”的节目单。

一个月后,一首淳朴洋溢的篱县民歌,飘荡在维也纳金色大厅。姜春花在表演形式上也做出了创新,由两个民歌手在前面领唱,四个民歌手在后面混声伴唱,民族唱法和美声唱法的有机结合,如并蒂莲一般,让这首篱县民歌在世界级的舞台上,绚烂绽放。

让我惊讶的是,和姜春花站在一起领唱的,竟然是吴惠兰。姜春花何时改变了吴惠兰的“门户之见”,她可是极力反对过这首民歌的。

还没回国,姜春花的手机就成了炒豆子的热锅,朋友,亲戚,同事……纷纷来电祝贺,市、县各类媒体,早已经把这件事炒得沸沸扬扬。置身鲜花和笑脸中,她依然落寞,她在期待一个人的祝贺,或者说,她期待的,不光光是祝贺。

候机回国时,耿大鹏打来了半年之后的第一个电话。不知道是久未联系,还是情绪激动,他的声音竟然在颤抖:没想到离开了我,你这朵花照样可以迎风吐艳。祝贺你!

姜春花没说话,泪已先流,半晌才说:我没有离开你,我一直和你写的歌在一起。说着,就在候机室,姜春花含着泪,骄傲地兴奋地对着手机清唱了起来:

请到篱城歌乡走一走

喝杯香茶润润喉哟

篱城民歌(哟)随你唱

千首万首如美酒

……

责任编辑 杨丽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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