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误解的传令官 文学批评的困窘与可能
2017-02-17黄德海
黄德海
被误解的传令官 文学批评的困窘与可能
黄德海
吕叔湘先生翻译的《初民社会》中讲到,非洲通加人的国王,有位负有特殊责任的传令官, “他的职责是在每日早晨站在王宫大门前,高声赞颂国王先祖的伟业,而继之以责骂现任国王的无能失德”。这个渊源有自的传令官,说不定正是人们眼中现在的文学批评者的样子——一面赞颂着过往的伟大作品,一面指出当下作品的狭隘鄙陋。
这个看似合理的类比,是精妙的对照,还是包含着并不合理的误解?
学与志
传令官传颂的先祖伟业是什么?如何确认那是真正的伟业而不是夸张的吹嘘?现下的文学批评写作者有传令官的自信吗?
有个说法不是听得够多了吗?——我们怎么可能及得上古代人和西方人呢?古人四书五经都能背,小学功夫比我们扎实数倍,现代人怎么可能在对古代文化和文学的理解上超过他们?与此类似,关于西方的说法是这样的:西方语言不是我们的母语,即使我们再努力,怎么可能对西方文化和文学的精微之处掌握得比他们好?这样看来,目前的文学批评似乎毫无疑问地走在一条绝路上,既不可能超越古代,又不可能超越西方,只好在两个无法超越之间坐个空,不尴不尬地处在“半间不架”的困局之中,写一些永远无法与世界最高甚至是较高水准相提的作品。
在我看来,这说法不过是抱怨,是为自己写不出卓越作品预先找好的借口,是文学批评写作者没有志气的表现。但问题来了,不抱怨的人怎么做?前面提到的尴尬,难道不是真的困境?有什么办法可以脱离这一境况?真的有一种奇特的方式,可以吸纳或绕开那些我们称之为经典的作品?
这样的问题,有心人早就在思考了。金克木在《书读完了》中说,经典作品质量高,攻克难度大,又没有密码本,很难读,读了也未必懂。他认为,解决之道是要有新的阅读方式:结合当下的情形,由过来人提供生动活泼、篇幅不长、能让人看懂并发生兴趣的解说,并加上原书的编、选、注。金先生推荐过曾运乾的《尚书正读》,说经曾先生梳理,连韩愈都觉得佶屈聱牙的《尚书》,也变得文从字顺。他自己也写过不少解说文章,处理的正是《春秋》、《尚书》、《礼记》这类素称难读的书。比如他谈到《礼记》中的一句话:“夫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定是非也。”解说如下:“这句话的第一点是民法,第二点是刑法,第三点包括国籍法、移民法,第四点连所谓‘法哲学’都有了。”如此以来,所谈之书虽出于古而实存于今,所有对过去的解说,就都根植于现在,而且指向未来。这种古今贯通的学习方式,可以消除阅读古典的畏难情绪,直接把古书读到今天。
伯纳德特《弓弦与竖琴》的中译本前言里,作者提到一件长期让他一筹莫展的事:“如果心仪古典作品的话,该如何才能使自己的生活处境与这些作品建立起活生生的联系?”只把经典作品当成“他人的故事”,限于复述和考证,经典将长久外在于个人,进入不了活生生的当下经验。学习过去时代的经典作品,或许应该练习着“尚友古人”,“以特有的小心(With proper care) 研读那些最伟大心灵留下的杰作”。幸运的话,在反复涵泳的过程中,空间和时间的阻隔会慢慢破除,我们会争取到跟那些伟大心灵交流切磋的机会。沉潜往复、从容含玩之后,那些经典背后的人,面目和神态会在我们面前慢慢清晰,他们处理和对待世界的方式,会有效地校正我们,甚至他们的讨论和思考方式,也不时加入我们的日常决断。这样一来,那些古旧的书方能一点点跟我们的生活处境建立联系,经典也才算读到了自己身上。
新的学习和写作方式将是,并一定是无中生有的创造,创造出来了,此前一片昏昧的世界将被照亮
以上的意思引入文学批评领域,可以启示人们意识到,现在所处的,是一个特殊的时代。传统的经学研读方式,已在“五四”之后土崩瓦解,西方的一切学习和写作方式,也不可能笼罩或统驭中国当下的所有情势。新的学习和写作方式将是,并一定是无中生有的创造,创造出来了,此前一片昏昧的世界将被照亮。单纯的抱怨或直线式应对,在不得不跟经典生活在一起的今天,根本没有出路。文学批评的上出之路,必要“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从各类典籍中辨识出什么是有益的,什么是最有生机的,把古代和西方的经典读到现
不解释,不抱怨,不因为困难而荒废自己的一生,始终以特有的小心与那些世界上最好的头脑交谈,并生机勃勃地与其竞争——这,或许就是文学批评该有的大志在,跳出中西体用种种理论的干扰,直接开出一条新路。
或许只有这样,我们才不会被此前所有优秀的思想资源困住,不会对自己置身的环境牢骚不断,而是把这些资源有效地转化为自己的前行资粮,不解释,不抱怨,不因为困难而荒废自己的一生,始终以特有的小心与那些世界上最好的头脑交谈,并生机勃勃地与其竞争——这,或许就是文学批评该有的大志。
标尺与创造
传令官的比喻,最容易引人误解的是,文学批评的写作者不过是等因奉此的传声筒,早就拥有了一把事先造好的文学标尺,只要根据这标尺指点江山即可。人们想当然地以为,这把标尺是天然形成的,其来源是新老经典,诸如经典形象,经典腔调,经典句式,经典遣词……我们在谈论这些经典的时候,很容易陷入一个误区,即认为经典是固有的,早就立好了各类标杆尺度,只要在使用时顺手拿过来就是。其实则非,经典和标尺,本质上是一种创造,如果真有一把衡量文学的标尺,这标尺也处于不断生成之中,而不会是天然存在。
T.S.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谈到:“现存的不朽作品联合起来形成一个完美的体系。由于新的(真正新的)艺术品加入到它们的行列中,这个完美体系就会发生一些修改……在同样程度上,过去决定现在,现在也会修改过去。” 与艺术品一样,标尺的生成,也是一个后能改前的过程,是无数人竭尽心智努力的结果。在经典被创造和创造性辨认(这恰好是文学批评的责任之一)之前,根本就不存在任何自然而然的标准。以固定标尺批评新作品的做法,只能算是对过往的维护,不能说是对未来的敞开。
过于依赖经典的批评标尺一旦形成,会反过来要求一个作家的作品以不同的方式适应标尺,否则就冒犯了文学的纯正趣味。一位按固定标尺衡量作品的批评者,会对饱含异质的作品失去判断力,甚至在不经意间变为成见的牺牲品。这样的批评文字,多的是不满,就像余华谈到莫言的《欢乐》时写到的, “虚构作品在不断地被创造出来的同时,也确立了自身的教条和真理,成为了阅读者检验一部作品是否可以被接受的重要标准,它们凌驾在叙述之上,对叙述者来自内心的声音充耳不闻,对叙述自身的发展漠不关心。它们就是标准,就是一把尺或一个圆规,所有的叙述必须在它们认可的范围内进行, 一旦越出了它们规定的界限,就是亵渎……就是它们所能够进行指责的词语”。
随经典而来的标尺极有说服力,用来比照新的作品也往往显得游刃有余,写作者自身也会在指责中获得胜券在握的快感。赞扬性的作品几乎成了一个严肃写作者的厉禁,大概就跟这种批评表现出的优越感有关。虽然“能否获得称赞或获得多少称赞,常被认作衡量一个人才华、品德的标尺”,但人们最终相信,这一切不过是“镜子里的幻象”,还是批评来得更有力量,或者更加表明了写作者智识上的诚恳。
人们很容易把败坏的赞扬当成赞扬的文学批评的典型,从而忽视了赞扬更为优异的品性,就像为了抵制假古董而忘记了古代艺术品的美。败坏的赞扬不外两路,一是把陈陈相因的滥调作为郑重的发现,一是假想一种作品实际上并不具备的美德。前一路败坏是乡愿作怪,后一路败坏是以紫夺朱。无论是以上的哪种赞扬,都虚伪而不能反映真实价值。长此以往,写作者的内在品质就逐渐“学会了搔首弄姿、跳舞,以及如何使用化妆品,学会了‘用抽象术语的恰当思考’来表达自己,并逐渐失去了它自己”,又怎么可能期许一种有意义的赞扬?
在一个更优异的写作序列里,因为对象是高于人的存在,人要把最好的自己和自己最好的所有展现给更好的存在看,写出自己的勇敢、节制和虔诚,写出世上的美好和庄严。对文学批评来说,跟任何写作一样,“敬畏是从一个伟大的心灵所写下的伟大作品中学到教益的必备条件”。就像有人反复解读莎士比亚一样:“其结果对我来说就是再一次确信,任何我所想和所感的东西,不管是高是低,他没有不比我想得、感受得和表达得更好的。”面对那些最伟大的心灵,我们只有一种爱的方式,那就是敬畏,以及练习表达这种敬畏。质实说,文学批评中的赞扬被败坏,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敬畏的缺失——无法准确感知那些高于我们的心灵,因而菽麦不辨地把属于更高级别的赞词奉送给了拙劣的作品。
建立在敬畏基础上的赞扬,即便最终无法达至跟那些伟大的心灵一致的程度,写作者起码是在练习用那些更好的东西来校正自己,并一直在往一个更高的方向进步。甚至,这种敬畏会让一个评论写作者拥有一种特殊的预言能力:“如果批评家要承认具有预言性的作品,他本身就必须具备预言家的素质:供他仿效的典范便是施洗者约翰,当年最伟大的先知,他的关键作用在于承认一种比他自身更大的力量。”
现艺与先进
能剧宗师世阿弥在《风姿花传》中说,“作为‘能’演员,虽然掌握十体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不可忘记‘年年岁岁之花’”。“十体”是能剧的各项具体技艺,所谓“年年岁岁之花”,则是将“幼年时期的童姿,初学时期的技艺,盛年时期的作派,老年时期的姿态等,将这些在各时期自然掌握之技艺,都保存在自己的现艺之中”。在这个意义上,一个有志气的文学评论写作者,其使用的技艺就不应只是单纯的当下技艺,也不应只是试着恢复过往的某些技艺,而必然是复合了过往诸种技艺在内的“现艺”。
诺斯洛普·弗莱说:“批评的公理必须是:并非诗人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而是他不能够直说他所知道的东西。”在这个意义上,创造性的文学批评是一次有益的协作。一个文学作品朦朦胧胧地传达出对某一陌生领域的感知,文学批评的写作者在阅读时,凭借自身的知识和经验储备,有了“发现的惊喜”,并用属己的方式把这陌生领域有效传达出来。说得确切一点,好的文学批评应该是一次协作性朝向未知的探索之旅,寻找的是作品中那个作者似意识而未完全意识到的隐秘世界。评论者与作者一起,弄清楚了某个陌生的领域,从而照亮社会或人心中某一处未被道及的地方。在这里,甚至所有属于文学创作的技艺,也变成了文学批评的现艺。
让我们回到传令官的话题。如果那个传令官赞颂的先祖伟业是自己的创制呢?如此以来,传令官就不再是简单的传声筒,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现艺,使用的标准是创造的,改变了我们对过去的认知,并将在一定意义上作用于现在。在这个意义上,文学批评表达的是评论者对优秀作品的善意,一种看到同路人的善意。譬如文学作品的写作者是一个向远方跋涉的旅人,已经在荒无人烟的路上走了很久,有些劳累,有些疲乏。这时,评论写作者用自己的方式,也走在这探索者的左近,禁不住心中一喜,便高声呼喊起来,二者相视一笑,莫逆于心,“哦,你也在这里”,就此鼓起精神,再上征途。
对文学批评来说,跟任何写作一样,“敬畏是从一个伟大的心灵所写下的伟大作品中学到教益的必备条件
当保存了过往技艺的现艺创造出新的文体,它就完美地表达了与世界上最好的头脑竞争的愿望
把过往的技艺都保存在现艺之中,还只是保守性向上路线,而文学评论甚至有更锐利的向上可能。一种类似当年让普鲁斯特困惑的可能。在《追寻逝去的时光》之前,普鲁斯特已经写了不少文章,有成千上万的笔记,还有一本未完成的小说,但新作品始终找不到满意的形式。造成这一问题的原因,普鲁斯特认为,不是自己缺乏意志力,就是欠缺艺术直觉。他为此苦恼不已:“我该写一本小说呢?还是一篇哲学论文?我真的是一个小说家吗?”而一当他找到自己的形式,累积的经验、感知思考就都汩汩滔滔地流淌了出来。或许可以相信,当一个真诚而有天赋的写作者面对困境的时候,他就走到了某种新文体的边缘,再进一步,说不定就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新世界筚路蓝缕的创始者,永远不会有一条现成的路,他只能靠自己从洪荒中开辟出来。这类写作者,要有“先进于礼乐,野人也”的气魄——最先接近礼乐的人,是创始性的“野人”,前行的路上还没有依傍。“道,行之而成”,或许只有这样,写作者才不会一直纠缠在文学批评的诸种清规戒律上,而是把文学和文学批评曾经的探索都有效地转化为自己的前行资粮,不因为困难而止步,细心而大胆地尝试适合自己的文体。正是在创造的意义上,文学批评来到了它跟任何一种写作同样的位置——一种文体,一种用于尝试(essai,“随笔”一词的原义)的文体。这个尝试性的文体,呼唤的是鸿蒙初创的先进气象。
当写作者的才华、品味,乃至于性情、感受力和判断力,通过陌生而精微的写作形式表达出来的时候,新文体已经呼之欲出,新的文学世界也将徐徐展开,那些看起来庞杂的知识和难题,也才可能形成一个足供思考的整体。这么说吧,当保存了过往技艺的现艺创造出新的文体,它就完美地表达了与世界上最好的头脑竞争的愿望。当那些在创造中建造起来的理论航船驶进新的河道时,这样的文学批评将确立自己在人类认知史上的独特地位——那个被误解的传令官,将以敬畏和创造性的言辞,发出洪荒中的雏凤清音。
编辑/吴 亮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