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

虚设境外公司密架通道

“义乌宇富物流公司”——看到这个名字，绝大多数人会认为这是一家开在浙江金华义乌的公司。但事实上，这是浙江绍兴人赵至宜在香港先后注册的数十家空壳公司之一。

2014年9月，公安部经济犯罪侦查局收到中国人民银行反洗钱部门提供的一条重要线索：义乌宇富物流有限公司等账户存在大额资金跨境转移的可疑情况。初步核查，转移资金规模数千亿元之巨，涉及境内外账户多达850余个，主要涉及北京、广东、宁夏、安徽、江西省份。浙江省内涉及金华、杭州、绍兴、宁波等地，符合地下钱庄的特征。这一线索立即引起公安部高度重视，要求浙江方面全力侦办此案，务必将犯罪团伙一网打尽。2014年9月16日，该线索被移交到浙江省金华市公安局进行办理，代号“9·16”专案。然而，这起案件并非一起普通的地下钱庄案。“犯罪分子操作手法非常少见且狡猾，而交易量特别庞大，破案过程几经周折。”“9·16”专案组副组长、金华市公安局经侦支队副支队长张辉感慨地说。侦办之初，便衣民警找到赵至宜的办公地点，发现其反侦查意识极强。“光交易流水就多达130多万条，汇总成电子表格文件有100多兆。”张辉用拳擂着桌子：“这庞大的数据后面，一定隐藏着惊天秘密！”

破案任务十分艰巨，专案组民警没有气馁。“大家围绕重点人员和资金账户，一方面依靠大数据系统进行分析研判，另一面对案件从外围展开调查。”侦破过程中，专案组还请来银行外汇管理部门的专业人员和金融专家，全程培训专业知识，分析资金流向。最终锁定了赵至宜公司35名工作人员。在这个团伙中，38岁的赵至宜是最核心的人物，他负责指挥调度。具体资金由赵至宜妻子郑淑媛掌控。此外还有专人负责网银操作、会计、联络中介等工序，分工明确。成员彼此间有些还是家族成员关系，好几对是夫妻。

这是一场智慧与毅力的鏖战。两个月的时间里，专案组30多名民警没有放过一天假。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扩线侦查，专案组终于从外围调查中找到了破绽。2013年1月以来，赵至宜在香港注册成立义乌宇富物流有限公司等数十家公司，并同步开通了NRA账户。“这些公司并没有任何实体贸易背景，实为空壳公司，相关贸易记录均系伪造。我们搜集到大量伪造的交易单据。”张辉说。随着调查的深入，依附在赵至宜周围的六大“地下钱庄”犯罪团伙也逐渐进入警方的视野，如蛛网般纵横交织的犯罪网络浮出水面。

利用NRA账户漏洞

2014年12月15日，经公安部统一指挥协调，全国多家银行配合，同步冻结3000余个涉案账号。同时，浙江、广东、广西、新疆、江苏、上海、福建七个省市警方开展抓捕行动，一举摧毁了这个隐秘而庞大的地下钱庄帝国。金华市公安局抽调343名警力参战，共捣毁26个犯罪窝点，冻结涉案资金数亿元，抓获涉案人员59人。2015年1月16日，公安部向浙江金华警方发来贺电。随着案件的深挖细查，战果不断扩大，“9·16”专案成功告破。“截至2015年11月，已查明涉案金额高达4100亿元，打掉规模以上买卖外汇犯罪团伙8个，抓获犯罪嫌疑人303人，其中采取刑事强制措施107人，移送外管局行政处罚203人，移送首批起诉69人。这是迄今为止中国警方查获的涉案人数最多、涉案金额最大的非法买卖外汇案件！”专案组副组长张辉无比兴奋地说。

2015年10月30日，金华兰溪市公安局内，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网银、U盾以及各大银行的储蓄卡、信用卡成箱堆积在众人面前。这些都是赵至宜等团伙通过地下钱庄操纵数千亿资金瞒天过海的重要工具。

随着侦查的深入，赵至宜犯罪团伙的犯罪手法清晰呈现出来。其外汇交易手段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利用境外购汇没有限制的特点，将人民币通过境外账户跨境转移，在香港汇丰等银行结汇后打给买家；另一种是借助境内外账户，通过网银操作，完成人民币和美元的分开流转，看似境内资金在境内流动，境外资金在境外流动，资金没有转移，但通过境内外的“对敲”平账的方式，实际上已达到为客户跨境转移资金的目的。公安部经侦局反洗钱处副处长束剑平说，目前地下钱庄转移资金手法主要是“对敲”平账，比如，客户需将资金汇至境外时，则将人民币汇入地下钱庄指定的境内账户，在境外收取地下钱庄按约定兑付的等值外币；如需将资金汇入境内，反向操作即可。

赵至宜犯罪团伙其实就是一个上游地下钱庄，其“客户”主要是依附在其周围的、没有渠道兑换外汇的其他买卖外汇犯罪团伙，也就是下游地下钱庄，赵至宜向他们收取比正常商品率高100～300点的报酬。打个比方，某犯罪团伙需要兑换100万美元，赵至宜就能从中牟利1万～3万美元。专案组民警在追查赵至宜犯罪团伙的屯金账户时发现，通常每周会有数千万元人民币资金的流动。

然而，与以往地下钱庄操作手法不同，此案中，犯罪嫌疑人利用NRA账户在监管方面的漏洞，直接可以将大额资金打到境外。NRA账户是指境外机构按规定在境内银行开立的境内外汇账户，又称非居民账户。公安部经侦局反洗钱处处长李明照说，NRA账户，视同境内机构开户管理。按照国家外汇管理局相关规定，金融机构应将NRA账户视为境外账户进行管理，客户如要将境内账户资金汇入NRA账户，需向金融机构提交相关证明材料并经过审核。但实际上，此前部分商业银行的业务系统并不能有效识别NRA账户（案发后，该漏洞已被堵上）。正是利用这一漏洞，赵至宜协助客户进行非法跨境资金汇兑。通常情况下，客户如需将资金转往境外，赵至宜等人会让其先将人民币资金汇入指定的内地账户，然后再转入赵至宜控制的NRA账户，最后以虚假进出口贸易为名向银行购汇后，直接汇往客户指定的香港等境外银行账户。

百余万次交易汇成“洗钱大潮”

130余万次交易是个什么概念？——“如果我们将所有的130余万次银行交易记录全部打印出来，那么用A4纸打印的话能打出3.5万张纸，堆起来的纸足有3米高。”张辉说，面对如此庞大的数据量，导致专案组的几部普通电脑只要一点表格，就会死机。为此，专案组专门买了4台高配置电脑，来研究这些交易流水。“打开那些表格后，说实话，我们都愣住了。因为资金被数十次拆分、合并，交易流水非常复杂，很难还原交易对象。”张辉坦言，面对海量般的数据，好像是“一堆很碎很碎的碎片”，民警要做的，就是把碎片拼起来，成为一张完整的“犯罪路线图”。在重重迷雾下，抽丝剥茧，来揭开犯罪团伙的神秘面纱。

在人民银行、外汇管理等部门的协助下，警方调取了所有涉案账户的交易记录。由于案情复杂、工作量大，金华警方专门从义乌、兰溪市公安局抽调了100多名警力参与后续案情审讯和调查。通过近一年时间对这130余万次交易的梳理，一个庞大的非法兑换外币网络逐步清晰地显现出来。

“其通过虚构进出口贸易的形式，只需要通过网银操作，轻点鼠标就可完成。”办案人员说，这就大大增加了侦破的难度。专案组核实，自2013年1月以来，赵至宜利用NRA账户跨境转移人民币超过千亿元，交易对手14000余个，遍布北京、广东、宁夏、安徽、江西等地。其中，与该团伙交易金额在10亿以上有21人、1亿以上610人、5000万以上的达到1128人。由于这种地下钱庄的犯罪资金流动量大，所带来的收益堪称暴利。在抓获赵至宜时，出动武警数十名，将他装有防弹玻璃的别墅团团围住，最终将赵至宜一举擒获。

警方调查发现，为了实现通过NRA账户转账的目的，赵至宜团伙在香港注册了数十家空壳公司，专门雇人伪造虚假的交易合同，利用银行管理审核不严的漏洞，将大笔人民币跨境转移。“他们通常会在每周五的下午将数千万的资金刷入指定的POS机账户，再在下个礼拜一的上午将资金刷出，以此进行外汇买卖。”办案民警介绍。

“因为现在银行对外汇的监管严格，所以有很多人为了兑换方便，就来找我们。我们的生意信用度很高，我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调集几个亿的资金。”依附赵至宜团伙的另一涉案团伙头目杨某还“得意”表示，“有的同行到银行大堂招揽生意，有的甚至还开设了VIP包厢从事兑换业务，生意十分红火！每次为客户兑换外币，收取的费用大概在千分之三至千分之五。”从表面上看，这个费率并不算高，可是由于资金流动量大，这样的“小收益”却为犯罪团伙带来了巨额利润。

警方根据从杨某团伙电脑中提取到的电子会计账，对该团伙每天通过交易美元和港元所得的利润进行了计算：2014年1月至10月该团伙日常收益在5万以上，最多的一天竟达153万元！每个月的平均利润为200万元左右。十个月内，就赚了2072万元！而这仅仅是赵至宜团伙下属的一个洗钱团伙的非法收益。

“地下钱庄”伴生劣迹斑斑

地下钱庄，是一种特殊的非法金融组织。从事地下钱庄，从不过问客户的身份、资金来源及去向，这无疑为各类违法犯罪活动大开方便之门。检察机关查明，地下钱庄助长了走私、逃汇、洗钱等违法犯罪活动，成为各种犯罪活动转移赃款的通道，还成为贪污腐败分子和暴力恐怖活动转移资金的“洗钱工具”和“帮凶”。一些“灰色资金”通过地下钱庄跨境进出，不仅对我国外汇管理造成严重影响和冲击，而且直接扰乱国家金融资本市场秩序，危及我国金融安全。

从金华“9·16”特大地下钱庄案中，专案组就深挖出多种隐性犯罪活动。

一类是骗取政府出口奖励。专案组在分析赵至宜犯罪团伙的“客户”时，发现潘某、詹某、刘某三个犯罪团伙。2013年以来，以潘某为首的犯罪团伙在宁夏注册了12家贸易公司，在没有真实贸易的情况下，通过深圳、大连、青岛等地的报关行、货运代理公司购买出口数据，由其名下公司报关出口。同时向赵至宜犯罪团伙购买外汇，制造收汇假象，从而骗取了当地政府的出口奖励，累计高达3800余万元。潘某等人以“诈骗罪”被逮捕。

另一类是骗取出口退税。专案组发现俞某犯罪团伙频繁向赵至宜犯罪团伙购买美元。经查，俞某是绍兴市某外贸公司经理，他用公司身份做掩护，与当地一家袜业老板及会计合谋，签订虚假购货合同，由袜业公司虚开增值税发票，俞某以公司名义虚构出口，同时向赵至宜犯罪团伙购买外汇制造收汇假象。自2012年1月以来，共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1亿余元，骗取出口退税2000余万元。当俞某被抓时，他浑身发抖，口中绝望地叫着：“完了……这下完了！”

更让人吃惊的是，一些地下钱庄成员长期在银行、闹市区招揽生意。有的银行工作人员不仅对此视而不见，甚至还利用银行客户资源做起中介生意。金华警方查明，在当地多名银行高管的帮助下，赵至宜违法购汇多达7亿多美元。专案组还发现，有的银行工作人员收受赵至宜犯罪团伙的贿赂，帮助赵至宜违法购汇数亿美元，涉嫌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罪。办案人员感慨，如此庞大的地下钱庄交易能得以长期运作，部分银行工作人员成为地下钱庄的“洗钱中介”。对赵至宜等犯罪分子用以交易的“壳公司”的注册审核也形同虚设。

2016年1月中旬开始，“全国最大地下钱庄”系列案在浙江兰溪法院陆续开庭，系列案包括八个团伙，公诉机关起诉的被告人超过70人。2016年1月13日，赵至宜等九人涉嫌非法经营罪、行贿罪、对非国家工作人员行贿罪一案正式公开开庭审理，这是其中涉案金额最高的一个团伙。赵至宜的亲属、媒体和当地群众代表100多人参加旁听。庭审中，赵至宜当庭供认，他开办的公司中，大多数是为了开设NRA账户，然后应客户需求，利用客户的资金兑换外汇。因案情重大，该案将继续审理并择日判决。

据检察机关指控，2011年以来，被告人赵至宜伙同其妻子被告人郑淑媛，以盈利为目的，在境内和香港注册了64家公司，雇佣被告人沈航、陈俊、曹珍、杨玲、郑淑徽、徐椒椒、金丽兰几人非法买卖外汇。

起诉书显示：赵至宜自己掌控整个团伙，负责联系客户、资金调度、确定汇率；妻子郑淑媛为总经理，帮助赵至宜管理公司业务，负责团伙资金管理、团伙成员工资发放等；沈航为团伙财务总监，具体负责联络客户，根据赵至宜指令掌控团伙美元售出转账以及与客户核账催款，和会计部记录团伙交易流水账目；陈俊为团伙涉外业务主管，出纳部主管，具体负责接收客户购买外汇人民币的入账核对以及到境内各家银行利用NRA账户购汇；曹珍为团伙副总经理，负责团伙人事管理和货运代理；郑淑徽是团伙账户服务主管，负责团伙控制下所有公司的年审和银行开、销户，保管所有公司资料和印章，也曾到宁波等地银行为团伙购汇；杨玲为团伙会计主管，负责账目管理、保管U盾、香港银行购汇及根据赵至宜、沈航指令将购汇外币通过网银转账给客户，并记录相关流水账目；徐椒椒为团伙单证部门负责人，根据赵至宜指令为团伙到银行购汇以及银行转账汇款制作虚构合同、发票等；金丽兰为团伙出纳部员工，根据陈俊指令操作银行购汇和银行转账汇款等工作，主要负责新疆业务。

2016年9月30日，兰溪法院对赵至宜团伙九名被告人作出一审宣判。判处赵至宜有期徒刑11年，并处罚金5000万元；判处郑淑媛、沈航、陈俊各有期徒刑5年零6个月，处罚金各50万元；判处曹珍有期徒刑3年缓刑4年，处罚金10万元；判处杨玲、郑淑徽、徐椒椒、金丽兰有期徒刑2年零6个月缓刑3年，处罚金5万元。

编辑：成韵 chengyunpipi@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