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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江山如此过—读沈尘色词

2017-02-12马大勇

诗书画 2017年2期
关键词:湖海骷髅

马大勇

如此江山如此过—读沈尘色词

马大勇

网络词坛中与碰壁斋主气派最相近的当推尘色依旧。他也才力宏富,创作数量巨大,也追步湖海楼一路,虽沛然莫御之感略有不及,而笔法多态,更能稍胜碰壁。

沈尘色本名沈双建,江苏南通人,现任某职业学校教师。有《诗集》、《词集》,总量逾千。其诗古近体兼工,既多关切历史现实,亦抒情写心,皆有精悍声色。如《思悲翁》写“心枯无文,眼枯无泣”的孤寂老人,《渔家乐》写“前年水清能打渔,打渔交税犹局促。去年水边开工厂,水污鱼死空气浊”的水滨生涯,《有感四章》写朝鲜时事,《长歌续短歌》写渝州太守,《续华亭歌》、《锈铁刀》写世博会、杨佳案等,最淋漓尽致者当推为仵德厚所作《仵将军歌》。仵台儿庄战役任敢死队队长,血战成名。解放战争中任国军副师长,驻守太原,坚拒起义。城破被判徒刑,七十年代中始释放,二○○七年以九十七岁高龄病逝。诗中详叙仵德厚“种地放羊一老翁,三十年间劳若蚁”的“浮云事迹”,而以“但知曾赴国难者,无关信仰是国魂。屏除主义国家幸,天佑吾土与吾民”的大感喟终篇,足称“梅村体”之苗裔。

尘色填词自常州词派入门,受稼轩、其年、小山、花间影响较大,而最喜湖海楼①《断裂后的修复—网络旧体诗坛问卷实录:天台、伯昏子、齐梁后尘、尘色依旧》,《新文学评论》2014年第4期。版本下同。,集中常见次韵之作,气韵俨然,直可乱真。如以下这几首:

满江红·次韵陈其年怅怅词五首 选一

咄汝何来,怕应是、寒沙漠漠。彤云卷、长河白日,奇峰斧削。壮士横刀青史乱,文章命笔图谋恶。酒酣时、谁为唱阳关,狂飚落。 有情泪,无情芍;花飞蝶,竹鸣雀。便心如耳热,可曾欢噱。枕上吴歌听未了,人间庄梦轻重作。笑身前、依旧瘿杯空,言诺诺。

金缕曲·次韵陈其年强饭还能否

呓语能听否。数年来、最堪怜处,凄凉长守。于我于君同似此,杖上酒钱难有。西风起、为君击缶。如此江山如此事,笑江山、总在伶人手。谁又是,洗耳叟。 逢场作戏人前后。但遭逢、狂言不住,君其鬼酉。我亦如君瞠其目,人世空言滴溜。更不会、颠连筋斗。尘外身心尘里梦,到梦醒、还向红尘走。君莫笑,吾其偶。

夜游宫·次韵陈其年四首 选一

直使狂飙骇马,疾奔入、莽苍苍下。一派红旗影飞泻,卷秋云,啸鱼龙,鸣震瓦。 谁复如公者,饮烈酒、纵情呼诧。岂作随人嚼残蔗,笑依然,大星垂,光四野。

《满江红》、《贺新郎》均为陈维崧的标志性词调,《夜游宫》四首亦是《湖海楼词》中以短调见气象的典范作品,尘色之作激切苍凉兼而有之,绝似陈迦陵,而又不乏自家面目心事。作为清代也是千年词史的一代宗师,陈维崧并不缺少追仰致敬者,但大抵“力弱气粗,竟有支撑不住之势”②陈廷焯评蒋士铨《铜弦词》语,《白雨斋词话》卷四。,如碰壁、尘色者,在陈髯身后数百年间也足称不可多得的了。如治“陈维崧接受史”一类课题,很值得特别关注。

至于以《金缕曲》两“读”《乞食图》,那是《湖海楼词》也没有过的题目,更能见出尘色自己的眼光。第一首是读陈师曾《乞食图》:

不问人何处。但能知、破衣白发,追尘逐土。来去茫茫长路在,怜我知谁回顾。肯作个、善人佑护。入眼萧条人去也,料吹箫、乞食留难住。垂老者,尘和土。 死生容易嗟何苦。遍繁华、朱门邀客,垢颜难赴。影落沿街争作弄,日日年年如故。浑忘了、怆然凄楚。踽踽行来风霜里,便黄昏、立尽摇枯树。听鬼笑,哭歧路。

《乞食图》为陈氏系列画《北京风俗》之一,图绘人力车之一角,仅见坐车者头部,一老妇蓬首垢面,手持布帚香炷,逐车乞钱。程康为题一绝云:“垢颜蓬鬓逐风霜,乞食披尘叫路旁。此去回头君莫笑,人间贫富海茫茫”,尘色词将程诗推而广之,不徒写贫富,亦写哭笑生死,其意更为深远,而论标格,则“读”李老十《乞食图》一篇尤胜。词云:

尚有人行处。首飞蓬、或能踢踏,托瓶钵去。赏我沿街羞未死,惯了相看无语。但拄杖、悠然今古。耳际八风飕飕过,算人间、终许留人住。南复北,朝更暮。 眼翻青白何须数。几回听、旁人呵斥,尘飞雨注。冷炙残羹从乞与,哪管讥嘲忿怒。掉头也、低眉如故。慢嚼馊霉人自在,笑世人、谁不吹箫路。知我意,随我否。

李老十(1957-1996)乃当代一畸人,画、印、诗、书、文皆能独步一时,而与世难谐,以自尽终局。其《乞食图》非止一幅,有题“深一脚,浅一脚,沿街乞讨。馊也要,霉也要,慢咽细嚼。骂我脏,把我笑,我倒要问问世上人,哪个不乞,哪个不讨”者,亦有题“余平生为人作画,从不标榜清高,非不想也,实不能也。若时时此状而又不得身心一致,岂不是欺人耶?故每作乞食图,其中意思自知也”者,心事历历可见。尘色笔墨挥洒,将此风尘沦落感揭而出之,手眼逼似湖海楼而又能越轶其外。其两“读”《乞食图》,笔笔不同,足见才力。金圣叹氏评《水浒》,以为有“正犯法”,即“故意将题目犯了,而出落得无一点一画相借”①金圣叹《读第五才子书法》。。此两阕词,亦可谓“正犯法”也。

同样出入于湖海楼的还有《沁园春·骷髅》三首。骷髅者,佛道两家参悟死生之共途也,持之入咏物词,非有大胸怀、大手笔不能驾驭,乃是“死亡的诗学”背景下“哥德巴赫猜想”级的难题②“死亡的诗学”系借用张晖文章名,《文学评论》2013年4期。。清初今释澹归有《沁园春·题骷髅图》一组七首,为旷世绝作,严迪昌师《清词史》给予极高评价:“一腔大哀情出以嬉笑怒骂之笔法,词中或对人世沧桑的颠翻,或对生灵如蝼蚁的被践残,或对人魅转化、鬼蜮伎俩的惑变……极尽淋漓痛快而又恢奇幻化的描述,是词史上不可多得的作品”③《清词史》,第101页。姑录澹归词一首,俾读者参看:“叹汝骷髅,骷髅汝叹,无了无休。便脂消杵臼,抛沉海底;灰飞炉火,吹散风头。起倒随他,笑啼是我,生不推开死不收。谁来问,问谁来感慨,禁舌凝眸。 思量多少迁流,直趱得、纷纷作马牛。痛支离天地,紧穿过电;颠连民物,烂沙浮沤。后辙前车,爱憎悲喜,有得揶揄没得羞。还闻道,道汝能无事,我也无忧”。,尘色之作承继澹归上述特质,亦多虎跳龙拏之气,未许前贤专美:

我问骷髅,骷髅问我,竟何如之?想情迷荒草,不辞霜浸;梦如死月,莫怨花迟。眼已空空,舌犹存否,说与先生岂不知。虫蚁意,竟悄然穿耳,凉意丝丝。 谁言精魄如斯,但一掷、皮囊暗夜时。好唤来虎豹,饥餐渴饮;空馀骨肉,雨打风笞。前世莲花,今生机会,笑煞庄严向古祠。寥落处,有几人记得,当日妍媸。

我对骷髅,骷髅对我,仔细端详。笑道旁弃置,不关矢溺;百年风雨,不减荒凉。天际归鸦,枝头鹈鴂,岂是因人啼断肠。空回首,正荆榛依旧,落日昏黄。 恍然当日皮囊,肯妙想、奇思八宝妆。竟美人如玉,洞开两眼;诗心如火,凝骨严霜。或许温情,不应纵放,到此一般无短长。端详久,且碧磷擦拭,说与荒唐。

前世庄周,庄周前世,一般荒唐。甚其心烟灭,青冥浩荡;其颅如铁,制骨成觞。新酿才成,邀君何处,一饮骷髅是醉乡。休摇首,有古时明月,依旧清凉。 未须玉嵌金镶,但酒浸、自然透体香。唤山灵山鬼,幽魂随舞;妖邪魑魅,影幻昂藏。摩颡遥思,搏人清景,磷火微明且作狂。更无语,想空空七孔,当日王嫱。

“情迷荒草”、“梦如死月”、“美人如玉”、“诗心如火”、“山灵山鬼”、“妖邪魑魅”云云,无不怪怪奇奇,摇曳诡变,其中既蕴涵着哲思命题,又折射出现实心绪。尘色这样的篇章无疑是该占有一定的词史位置的。

尘色在访谈中特地标举小山、花间对自己的影响并非徒托空言,其流宕婉曲一路作品亦特见光彩,较之碰壁斋主更擅胜场。如《鹧鸪天·夜听陈慧娴》四首,题面簇新,而笔意全从小晏而来。读一、二、四:

啜饮凄凉月半弯,惘然灯下影斑斑。杯空杯满难相问,缘浅缘深夜未还。 凭呼唤,似安闲,此情终在有无间。馀生付与遥相望,不信馀生总隔山。红茶馆

心若伤时雪自寒,飘飘去远泪难删。思从冷处常惊醒,痛到深时怕一看。 从别后,不知欢,此时追忆剩辛酸。谁人劝我重来过,一去时光哪复还。飘雪

夜色如歌淡淡伤,星空如醉自彷徨。别时最是无言久,别后始知思忆长。 风吹梦,雨敲窗,那年那月更难忘。想来唱得千千阕,不比当时唱一场。千千阕歌

陈慧娴一代歌姬,诸名曲高华而富深情,白雪阳春,乐坛仅此一人。尘色词有檃栝,有演绎,有“歌词大意”,也有自家感悟,令人生徒唤奈何之感,气质与陈慧娴原曲相得益彰。再如《清平乐》与《双调忆江南》:

几回思遍,却道思来浅。若使思深休道远,若使离魂能见。 离魂更不思还,越过万水千山。暗里随他身侧,随他心暖心寒。

花落后,人到落花前。细数落花还不语,倦逢残雨更谁怜。春去一年年。 春去也,此外竟无言。寒似深更天上月,静如高阁壁间弦。心事梦难传。

《清平乐》嵌入四“思”字,《忆江南》开篇连用三“落花”,过片点缀二“春去”,而读之竟不嫌其复,用笔之妙既宛然有小晏、花间的印记,又性灵充溢,新意盎然。《减字木兰花》尤其不为古人所囿,自铸好辞:

不知风冷,只在风中痴自等。不识花寒,花影袭人疑是欢。 不应有泪,乔木苍苔谁肯会。不待他来,更有谁能入我怀。

这首创体的《减兰》可以让我们看到,尘色对于小山、花间的汲取绝没有简单停留在语词等浅层面上,他把特属自己的时空感觉与千古恒定的感情铁律融化于一手。所谓“化我者生,破我者进,似我者死”①吴昌硕语。,能“破”而至于“化”,才可能有下面这样以现代口语白描抒情的《临江仙》,同时也让我们再一次意识到—“守正”与“开新”是一个硬币的两面,两者既非势同水火,而且兼容交集,不能须臾分离:

你的依稀样子,心头几度摩挲。由他笑我扑灯蛾。那年寒雨夜,记得誓言么。 灯火机声远去,机场剩我蹉跎。梧桐门外老枝柯。那年寒雨里,只唱感伤歌。

岁月谁能忘记,梦来几度伊家。徘徊闲折石榴花。欲留终不敢,辜负月笼沙。 憔悴别来音讯,年年恍惚生涯。难怜白发笑蒹葭。说来都不信,那夜的繁华。

尘色温婉一路词风佳作颇多,远不止小令为然,诸如《摸鱼子》之“芳心渐有清凉意,几度扑帘冰雨。君何处。君不见、天涯一样云垂暮”,《东风第一枝》之“都只是、泪盈倦眼;都只是、风尘满面……放一身、淡淡清光,却道断肠亭院”,《贺新郎》之“屏倚蓬山千重意,谁道蓬山梦好。谁更道、紫薇花老”等皆勾勒趋于浑厚,气韵归乎醇雅。《蓦山溪》一组尤为翘楚:

黯淡斜阳,人在朱帘后。一曲别离歌,唱不尽、花开时候。花开如此,人已向天涯,几分痛,几分痴,换几分消瘦。 能解情怀,潦倒杯中酒。酒尽更扶头,好笑我、愁来依旧。黄昏而已,怎耐得凝思,心头意,梦中人,怕问人知否。

一树梧桐,人在梧桐下。讷讷更呼名,误多少、无情人也。者番风雨,凄冷到今宵,一阵阵,一声声,总是成虚话。 笑煞春来,桃李东风嫁。燕子已归巢,向眼底、几回惊怕。漏点迢遥,帘卷一窗红,人对影,影对人,灯火愁生夜。

心似琴弦,一曲翻新罢。细雨湿黄昏,和心事、一齐倾泻。峭风凉透,何事更牵情,销魂也,怕销魂,憔悴终难写。 春已无情,何况无情夜。瘦骨拥孤衾,听一片、风声过罅。夜已三更,好梦伴愁来,伤心否,正伤心,屈指无聊画。

《蓦山溪》字拍较多,上下片仅各三仄韵,属较冷僻的词调,而尘色写来非但丝毫不见滞涩,且复沓回旋,言情深挚,尤以三词上下片两结拍为胜。本书前文论况周颐、易顺鼎等已多次说过,能自冷调发现并表达出流宕灵动的旋律,是乃才华之重要一端,尘色于此深得其三昧。

最流宕而大气者当推《采桑子》:

凝眸惯见浮生事,来也如何,去也如何,世事无非一曲歌。 近来疏懒南窗侧,梦也无多,泪也无多,如此江山如此过。

稼轩、迦陵、小山、花间,在这一首短短小词中倏忽隐现、不分畛域地凝化成了尘色自己的独异光彩,把诗人个体与时空世界的关联作了浓缩清晰的总结。在访谈中,尘色有语云:“旧诗的写作,便在乎个体的言说与宣泄……诗人只代表自己,无论是自身的情感,还是对这个世界、这个社会的看法或牢骚,都是如此”②《断裂后的修复—网络旧体诗坛问卷实录:天台、伯昏子、齐梁后尘、尘色依旧》。,“梦也无多,泪也无多,如此江山如此过”毋宁是对这一态度的诗化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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