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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与癖的人生

2017-02-10鄢莉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7年2期
关键词:癖好洛丽塔打麻将

鄢莉

张岱《陶庵梦忆》中有句名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袁宏道《瓶史》中也说:“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耳。若有所癖,将沉湎酣溺,性命死生以之!”

瘾、癖、痴,三字意思相近,字形均带着病字头,表明是种病态的行为,“瘾君子”“痴人”的说法也通常带有贬义色彩。然而,小说家们却极其喜爱在作品中塑造因瘾而成癖、由癖而化痴的“有癖之人”。人物特殊的嗜欲与癖好,或者增加了其性格的多面性和丰富性,成为打开人性隐秘的一把钥匙,或者本身就构成一种叙事的动力,推动着故事的进程,或者具有特殊的传奇性和戏剧性,造成别具一格的审美意义。西方小说中,《瑞普·范·温克尔》以嗜酒又嗜睡的瑞普作为主人公,《儿子与情人》中的保罗身上带有浓重的“俄底浦斯情结”,《洛丽塔》中的亨伯特偏执地喜欢未成年的少女,而《香水》中的格雷诺耶则疯狂地迷恋女人的体香。试问,如果小说的殿堂中没有这些千奇百怪的偏嗜者和他们古怪执拗的嗜好,该丧失了多少趣味?又试问,如果《红楼梦》里的公子贾宝玉不嗜吃女儿的胭脂,《水浒》里的好汉武松不嗜饮杯中之物,《聊斋》里的狐女婴宁不嗜好奇花异卉,这些人物形象该逊色和单薄多少?

本期刊载的方方小说新作《花满月》也写了这么一个有情有性、可悲可叹的“有癖之人”花满月,她的癖好是:打麻将。

花满月本是富家女,解放前举家跑路的关口,她却贪打一百圈麻将赖在牌桌上,“亢奋中她心无旁骛”,“出牌的啪啪和洗牌的哗啦啦像是火上的柴,一直在燃烧她”。结果误了船期,只身留在了新社会。麻将打不成了,花满月从千金小姐沦为腌菜厂的工人,又嫁给原来的车夫王四,过着贫贱而单调的生活。后来丈夫死亡,儿子离去,她成了孤家寡人。“文革”中她偶然看到抄家抄出的一副麻将,“内心深处最美好最愉快的回忆一起喷涌而出”,立即将那副不全的麻将弄到手,自己凑全缺少的23张,从此躲在阁楼上,昏天黑地地自己和自己打,“打得天翻地覆,风生水起”,一打就是几十年。到了八十岁时,亲属从台湾回来认亲,留给她一大笔钱,她“拿着一包钱,全身都散发出光芒。浮出她脑间的第一个画面,便是那家开张几年的棋牌室”。重新回到麻将桌,把一百圈麻将打完,钱财散尽,花满月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死去。

小说中把花满月的麻将之爱写到了极致,也把她的麻将人生写到了极致。“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若说在众多的嗜好中,嗜花、嗜书乃至嗜酒、嗜病,都可称为“雅癖”,带着文人雅士自我标榜的意味,那么,嗜麻将似乎仅仅是一种缺乏品位的、不登大雅之堂的个人兴趣爱好,不值得大书特书。然而,花满月的麻将人生绝非是让读者付诸一笑的怪谈逸事,她的“痴”也不仅仅是简单的“沉湎酣溺”的荒唐之举。

癖好之为癖好,正在于它具有极端的个人性。“你之蜜糖,我之毒药”,癖好就是那种为旁人为不解和不齿,自己却乐在其中、乐此不疲的私人事件。在有癖者看来,癖好的种类是没有高下之别、雅俗之分的。花满月的麻将人生被置放于波澜壮阔的历史大背景中,这是一个强调整齐划一、集体主义至上的时代,是一个不重视人的个性发挥和表达的时代。个人的癖好——特别是那些带有明显的“封资修”气味的癖好——恐怕只能在社会的缝隙里存在。花满月偏偏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对麻将的热爱,就算不是一种对时代的微弱的抵抗,也算是用极其曲折的方式对个性的一种张扬。癖好同时也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独特精神享受,对癖好极深的人来说,癖好维系着他们生活的喜怒哀乐,是他们自己的桃花源、乌托邦和人间天堂,甚至就是他们生命的意义所在,确然是“性命死生以之”。在花满月看来,打麻将是“一辈子的快乐”,“打麻将就是她命中注定的人生。而且,这样子过一生,也没有什么不好”。只要有麻将,她可以无视时代风云变化、看淡人情是非冷暖。时代一度蒙蔽掉的她的个人身份,她从麻将里又找了回来;她把暗淡的日子留在了麻将桌外,而将人生的辉煌都留在了麻将桌上,“这辉煌只要她自己觉得被照耀了,就已足够”。或许有些人就是为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而生的,他们有选择自己生命意义的权利,哪怕这种意义看上去平凡世俗,他们也有在时代浪潮中不合作的权利,虽然这意味着他们远离了纯粹、崇高和高级趣味。恋物,往往是对某种心理缺憾的补偿。花满月在生命中丧失了许多的东西,是麻将填补了她心灵的虚空和欲望的不满。一百圈麻将打完,花满月自认为她的人生已经“圆满”了,一个人既然带着圆满而死,可谓死而无憾。

无独有偶,本期的另两篇小说《一路芬芳》和《地狱影里的水源清》也分别讲了两个因爱成痴的故事。现代都市丽人李思锦对上司罗毅的单相思,侵华日军军官水源清对中国人蒋巽的畸恋,都有着沉迷和不可自拔的性质。他们把恋人当作了自己的嗜好,对爱成瘾,走火入魔。老子言:“甚爱必大费。”两个主人公为他们的执着产生了无穷无尽的烦恼,为他们的“甚爱”付出了惨重代价。痴男怨女,情丝缠绕,究竟这种嗜好是苦是甘,个中滋味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小说《洛丽塔》是这样开头的:“洛丽塔,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痴与癖的人生,组成了文学中一道奇异的风景,成就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传奇。那些如同被魔杖挥过的生命,痴迷、冲动、欲望紧紧纠结在一起,产生了那么多斩不断、解还乱的情结,展示着无限多样和复杂的人性,拓展着人对自身认识的多元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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