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辈渐次凋零后，我有十八年没在湖南乡下过年了。那里留给我的童年记忆更稀薄。作为第二代移民，我学着父母把韶关视作异乡，却没办法学他们在心底保留一个回不去的故乡。

南方周末记者 谭畅 发自广东韶关

如果有一座城市，你在此出生，父母在此生活，每逢过年你要回到这里，那在一般意义上，这座城市就被视为你的“家乡”。

即使你内心并不认同，即使你回到这里依旧感觉身处异乡，可你找不出比它更形似“家乡”的地方。而世俗论调说，一个人必定热爱和依恋他的家乡，于是，一个人必定有家乡成了不可辩驳的前置条件。

长到24岁，别人问我家乡在哪里，我既不能在说出任何一个具体地名时不自觉敷衍，又不想滥发一通议论或故作惊人语说“我没有故乡”。无法消除的异乡感让我有了一个无法好好回答的问题。

今年过年，我回到韶关，一座位于粤北山区的小城市。年初一全家出去兜风，父亲开车，母亲坐副驾驶位置，我在后座看着三江六岸景致，和去年前年大前年实在是相差无几。

父亲照旧要向我介绍韶关过去一年发生的变化。尤其我前年从学校毕业做了记者，他简直觉得这里盖新楼盘修污水管道下班高峰时间堵车加剧之类的事都很值得他女儿写一写。“你的家乡，你不关注它的发展？”

他说的是“你的家乡”。

父母都是湖南湘潭人，他们的家乡自然是湘潭。背井离乡去北上广打拼尚可理解，来这个小城市，图什么呢？

一个浪漫的回答是，因为爱情。

那是1980年代末，大学毕业生由学校统一安排工作。母亲在上海读中文，毕业分到了青海；父亲在长沙学路桥工程，留校当了老师。

长沙毕竟是省会，母亲嫁不过去。父亲有技术傍身，调动相对方便，但嫌西北偏远。他们把目光投向改革开放的前沿——广东。

在我出生前一年，邓小平发表南方谈话，深圳这座毗邻香港的广东沿海城市从此以惊人速度崛起。而往前倒推三年，在我父母的记忆中，当时韶关和深圳发展状况相当，韶关因为矿产资源丰富，是省内重工业基地，甚至被外界认为比深圳发展潜力更大。我的身份证号前四位是4402，排在广州（4401）之后，深圳（4403）、珠海（4404）之前，也是韶关曾经被寄予厚望的时代见证。

而且，韶关是一座山城。山城要发展，交通首先要建设，父亲修路架桥的本领有用武之地。他作为技术人才被引进韶关，没提太多要求，只一条：把母亲调过来并安排工作。

一代人的时间过去，当初浪漫的、义无反顾的选择，如今被重构成为一个仓促的决定。时至今日，韶关的发展已远不如深圳。

母亲调来之初，只在父亲单位工会帮忙，但她的名校光环和文字功夫惊艳全城，而后几经辗转，安排到了为这座城市修史立传的单位，做起了“史官”。

父亲凭技术吃饭，早早成了单位领导干部。然后在这个位置上待了14年，直到前年，因为“领导干部同一岗位连续任职不得超过十年”的一纸新规，他被调离公路系统。

离开公路系统的父亲瞬间老了。逢山开路、遇水架桥，这是他的专业，更是他的事业。他给我起名为“畅”，盼的是道路畅通。路修得好坏关系路人安危，为此他最看不惯外行指导内行。可到了新单位，他不仅是外来者，还尴尬地成了外行人。

父亲越来越热衷开车带我和母亲出游。他偶尔会在一条省道、一段盘山路或一座高架桥上降低车速，对着后视镜说：“这段是我当年主持修建的。”

“和我们不同，你对这里还是有感情吧？”父亲试探着问，“毕竟在这里出生的。”

“好像也没什么感情。”因为并没有说谎，我的回答想起来更觉得耿耿于怀。六岁开始到外地读书，我在韶关没有一个同学朋友。每次回到韶关，我已经继承了他们外来者的姿态和异乡人的情感。

如果这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讲到这里通常需要出现一个转折，否则难以收场。

比如父母眼看着退休年龄逼近，感叹一句“青春无悔”，和这座城市和解了。比如越来越多湖南亲戚因着父母的缘故在韶关落脚，吃年夜饭时有一大家子人，仿佛也很温情、很热闹。

这些都是可以想象的，甚至也半真半假地发生了。但是一切都不彻底，一切都暧昧着。

始于“因为爱情”，终于“青春无悔”，这样阿Q式的粉饰，他们自己也未必相信。

离退休还有十年，父母已经在筹划去哪里养老，要搬到郊外河湾边，离本就不繁华的城区再远一点。

这并非和解，只是他们与这座本来陌生的城市已纠缠太深。这是我父母听了三十年粤语方音、喝了三十年石灰岩水、抛洒了三十载青春的地方。纵使心灰意冷，却也无法割舍。出来太久，他们的家乡已经回不去了。

可他们毕竟在心底还有个家乡。我怎么办呢？

湖南祖辈渐次凋零后，我有十八年没在湖南乡下过年了。那里留给我的童年记忆更稀薄。作为第二代移民，我学着父母把韶关视作异乡，却没办法学他们在心底保留一个回不去的故乡。

没有故乡就没有故乡吧。可能是走得不够远，可能是还没到感伤的年纪，我甚至喜欢上了永远身处异乡的感觉：没有牵绊，只有前路；没有此岸，只有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