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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张爱玲小说结尾的悲剧特质

2017-01-28孙许丹王嫣慧浙江工业大学杭州310012

名作欣赏 2017年24期
关键词:张爱玲小说

⊙孙许丹 王嫣慧[浙江工业大学, 杭州 310012]

张爱玲研究小辑

论张爱玲小说结尾的悲剧特质

⊙孙许丹 王嫣慧[浙江工业大学, 杭州 310012]

张爱玲在创作小说时深受中国传统小说的影响,在人物设置上有许多传统小说人物的影子。但其小说的结尾却与传统小说极其不同,它突破传统小说大团圆式的结局,以悲剧作结。而根据张爱玲的小说结构,可以将其小说结尾归纳为戛然而止型、重回原点型和首尾相和型三类,并且这三类结尾对于表现张爱玲作品中人物的悲剧命运,体现苍凉的创作风格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张爱玲 小说结尾 戛然而止 重回原点 首尾相和

结尾对于文学作品而言意义非凡,对于结构精悍的短篇小说尤为如此。作为中国文学史上杰出的女作家,张爱玲在其创作中也特别注意结尾的创作。她突破了中国传统小说“大团圆”的俗套结尾,在小说的结尾处,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冷静地向读者们讲述故事的悲剧结局。总的来说,其小说结尾的模式可以概括为以下三类:一类是结尾与故事情节发展逆向而行,采用“反高潮”的描述方式,使故事在高潮处戛然而止,并留下大片的空白;另一类为了凸显小说的主题,故意在结尾处安排故事主人公重新回到最初的原点,展现人生的无奈;还有一类是采用首尾呼应的方法,将小说结尾与开头设置为相同的景象,实现故事结构的平衡,留下物是人非的感慨。

一、戛然而止下的女性祭奠

戛然而止的结尾留下了大片的空白,让读者在平静的结局中发现无限的内涵,这样的结尾留下无限的可能性,往往最富吸引力。其中《沉香屑·第一炉香》《鸿鸾禧》《等》的结尾艺术都采用了这种写法。

张爱玲是一个特别关注女性群体的作家,她对女性的心理刻画入木三分,但书中有关女性压抑主题的书写,并不是张爱玲扭曲女性自我、丑化女性或攻击女性的表现形式。相反,她是以一种冷峻的笔调书写女性个体之间因虚荣心所产生的相互竞争和倾轧,从而打碎了一直以来的女性乌托邦世界。张爱玲通过对郑川嫦、葛薇龙、奚太太、娄太太等一些女性形象的描写来警醒女性,告诉读者不要走上相同的悲剧道路。在表现这个思想时,张爱玲精心设置了一个戛然而止的结尾,给故事留下了大片的空白,让读者自己思索结局背后的深意。

《沉香屑·第一炉香》小说的结尾:“火光一亮,在那凛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烟火形成的花在乔琪嘴上开了又谢了,而葛薇龙则还在暗自啜泣。花在这里代表的是一种美好的希望,然而烟火灭了,花消失了,希望最终是没有了,只剩下寒冷与黑暗。小说在这里戛然而止,但葛薇龙的故事还远未结束。葛薇龙是一个清醒的人,然而她最终却难以抵挡住内心的虚荣,一步一步走进梁太太为她设置好的道路中,从一个单纯、自信的少女沦为一个人格丧失的交际花。与其说她因爱乔琪而甘愿沦落,不如说乔琪只是她的一个借口、一个精神依托,让她可以为自己的堕落找一个理由。葛薇龙的每一步堕落,她自己都有清醒的认识,但她却因为心中的虚荣而没有及时止步,最终难以回头,等待她的将是弃妇的悲惨命运。这样的一个故事足以警醒大部分女性。在作品中,张爱玲把探寻女性不幸的目光转到了自身,从女性本体出发,从人性堕落的角度挖掘女性不幸的根源。葛薇龙的这种卑微与鄙俗的悲剧婚姻和生存方式,一方面是资本主义文化和封建文化在沪港两地媾合的产物,但作者更着意揭露的是她们作为人的一时迷失和女性一致的滑落。“这一段香港故事,就在这儿结束……薇龙的第一炉香,也就快烧完了”,烧完的又何止是香,葛薇龙的希冀也在这里燃烧殆尽,在这里留下的只是空壳般的交际花葛薇龙,美好的葛薇龙再也难以归来。这部小说展示的正是在人的物欲、情欲的驱使下,一个又一个美好的人物被摧毁了,一个又一个的悲剧产生了。

《鸿鸾禧》的结尾更加突兀,结婚的事宜终于落下帷幕,一家人坐在一起。因为一句不知道应不应该笑的话,一屋子人全笑了,娄太太并没听清丈夫讲的话,但却笑得最响。故事到此结束,笑声依然在回荡,但这样的笑声背后包含的却是婚姻中的无奈,这样意味深长的结尾反而令人在反观整部作品时,更能体会作品中人物的心态。她的婚姻就在这种讽刺的笑声中继续前行。婚姻虽然虚伪而无奈,但娄太太不会冲出这禁锢人的围城,而是看着更多的人义无反顾地冲进来。《等》中的童太太、娄太太尽管看到了丈夫的无情,看到了自己婚姻关系的毫无地位,但依然愿意自欺欺人地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结尾一句“生命自顾自走过去了”道出了故事中每个人物的微不足道,不管欢乐也好,悲哀也好,在生命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生命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因而在这样的环境中,不管他们的故事多么令人感慨,也都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这样的结尾反而更衬托出了她们的悲哀。

无论是《沉香屑·第一炉香》还是《鸿鸾禧》《等》,戛然而止的结尾更能够留给读者思索的空间,从而感到俗世情缘的不牢靠,看到人物的悲惨命运,这正是作者想要揭示给大家看的。

二、重回原点下的人生困境

张爱玲在重回原点的故事结尾中加入了暗讽,讽刺的是那些故事中虚伪的主人公,他们往往费尽心机,最后只是徒劳无益。张爱玲的作品中关于人的生存状态的描述透彻异常,往往令人警醒,因为故事的主人公可能就在我们周围,甚至可能我们自身也是这样的人物。在张爱玲的笔下,这些人物像乌壳虫一样永远活在巢中,不敢打破成规,即使偶有机会或偶然任性冲破,最后还是会回到那个壳中扮演自己本来的角色。作者在这样的文章中表现的是一种生存的状态,也是人生的无奈。

《封锁》这篇小说很好地体现了张爱玲冷峻苍凉的创作风格。在这部作品中,张爱玲精心安排了小说的机制与结构。“封锁”的目的是外在秩序的维护,其结果却是某种内在秩序的打破。文中写道:“平时,他是会计师,他是孩子的父亲……可是对于这个不知道他的底细的女人,他只是一个单纯的男子。他们恋爱着了。”生活里扮演的一切角色被遗忘了,封锁为他们带来了片刻的释放,情丝恣意地生长,然而几个小时后空袭解除,电车又开了,男主人公又回到了原来的座位,女主人公意识到这只不过是个不近情理的梦。文中的吕宗桢、吴翠远原本是生活中的好父亲、好丈夫和好女儿、好老师,然而封锁的电车上,他们终于卸下面具活回了自己,从过去的生存状态中解脱出来。原本以为这会是一场浪漫的爱情或者是男女主人公互相表明心迹的故事,然而封锁解除,吕宗桢又回到原来的座位,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故事的结尾写道:“他开了灯,乌壳虫不见了,爬回巢里去了。”吕宗桢还是封锁前的那个人,他依然是一个好父亲,在检查女儿的作业,晚上他看着天花板上爬着的乌壳虫。思索带来烦恼,因而他宁可不做思索而只是照着原来的样子活下去。在这样的结尾中可以看到活得像虫一样的主人公,我们可能会鄙夷他,然而反观自身,现实中又有多少人不是这样活着呢?我们不敢也不愿打破常规,只想走在既定的轨道上,因为这样最保险也最安全。张爱玲想要表现的就是一种生存的无奈和困境,即使知道自己身处困境也做不出改变的无奈。不愿思索着痛苦地“生”,就不思索地“死”。她正是从“生”中看到了“死”,从“死亡”中透见了“生”,在一个篇幅很短的小说中,表现了“死去了又活过来”“活过来了又死去”的都市人生状态。

《红玫瑰与白玫瑰》这部小说是一部典型的张爱玲式小说,它与《封锁》的故事有着许多的相似性,但《红玫瑰与白玫瑰》的故事更加丰满,时空更加宽敞,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的故事也更耐人寻味。故事主要围绕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的关系展开,但看到最后结局,却发现这个故事所要表述的只是振保的生存状态。小说的结尾只是很简单的一句话:“第二天起床,振保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但这句话意味深长。这里的“好人”值得人们深思,何谓“好人”,应该是振保又变回了原来的善良的面目,按照大家希望的模式,孝敬母亲,照顾弟妹,用心发展事业。振保又重新回到了合法的家庭轨道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穷尽。这就是振保的生存现状,也是我们所要思索的生存困境。这里的振保和前面的吕宗桢一样都是活在壳中的人,即使他想挣脱也挣脱不掉,最后只得回到原点,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这就是他的生存状态。他在短暂的胡闹过后,还是要重回自己原来的道路,做一个被社会接受的优秀的社会人,他所有看起来是反抗的行为,到最后也都毫无意义。

张爱玲笔下却总是出现这样的人物,他们努力想要改变自己的生存状况,但到最后又总是回到原点,没有任何改变。重回原点的结局,让人看到了人生的无奈,徒劳无益的结局也更令人感慨。张爱玲就是以这种冷峻的笔法向我们展现俗世中人物的生活状态与生存的无奈。

三、首尾相和中的苍凉延展

首尾相和的故事结构往往是为了实现故事结构的平衡,张爱玲的作品中有一类采用了这样的结构,除了实现结构的平衡外,这样的结尾往往使故事成为一个圆形结构没有终点,即使文章结束了,故事还是会沿着圆形的结构一直走下去,永远也完结不了。作者在结构设置上采用了首尾相和的方式,将相同的景物设置在开头和结尾,对故事的苍凉感进行延展。《金锁记》和《倾城之恋》都属于此类作品。

《倾城之恋》的开头与结尾都写道:“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故事——不问也罢!”这样首尾相和的结构就使得故事成为一个环形的结构不断地发展下去,没有终点。《倾城之恋》的故事就是发生在这环形的结构中,在这胡琴声中发生了白流苏与范柳原的爱情故事,香港的陷落成全了白流苏,然而白流苏和范柳原的婚姻只是名义上的,他们的婚姻缺乏的是最珍贵的爱情。《倾城之恋》将恋情倒出后,城是空城。这是作品中的另一个城,婚姻、家庭、“围城”的城,比喻上的城,无爱之空城。初读《倾城之恋》的结局,发现这是张爱玲少有的大团圆式的结局,在香港陷落的背景下流苏终于和柳原在一起了,但是细读文本却发现这结局依然蕴含着苍凉,这苍凉来自把俏皮话说给别的女人听的范柳原,来自独守着房子的白流苏,来自这一对乱世下结合的夫妻对战争结束后两人未来的不确定。而且这苍凉似乎是没有尽头的,它就在胡琴声中咿咿呀呀地不断向前延展。

相较于《倾城之恋》传达出的苍凉,《金锁记》则更令人心颤。《金锁记》是张爱玲最富魅力的作品,她以首尾相和的方式为我们设置了一个圆形的小说结构,开头和结尾,两次出现月光。开头的“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与结尾“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将时隔三十年的月亮联系在一起,那三十年的故事都是在月亮的见证下发生了。三十年间发生的故事是带着黄金枷锁的曹七巧心理变态和人性异化的故事,小说中深刻的心理刻画与剖析,读来令人毛骨悚然。三十年过去了,三十年前的人已经死了,但月亮依然在,故事依然在向前发展从未停下来。故事之所以完不了,是因为虽然用枷锁劈杀了许多人的曹七巧已经死去了,然而这世上的曹七巧又何止一个?长安已经愈发像她的母亲了,月亮依然悬挂在那里未曾改变,照着这世间的人世变迁,冷眼看着一个又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曹七巧,看着这永远也完不了的故事向前发展。月亮在这里只是一个链条,它将故事连成了一个圆环结构,任由故事一圈一圈沿着这个轨道发展下去,永无完结。本以为七巧死后这个疯狂的故事终于要结束了,然而结尾处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又将我们带入了这个故事的开头,相同的故事又将上演。这个故事沿着圆形的结构不断地发展下去,将来会如何发展无人知晓,唯一确定的是这个苍凉的故事还会一遍遍上演,不断延伸。

“苍凉”和“虚无”是张爱玲作品的底蕴,在读者心里抹上了重重的阴影。苍凉的美学境界,是她追求的风格,就像评论者所说的:“只有张爱玲才可以同时承受灿烂夺目的喧闹和极度的孤寂。”因而她的小说结尾虽然多种多样,但结局却没有一个是美好的。死去的已经成为过去,而活着的也都不尽如人意。流苏想要的是依靠,但得到的却是一个空的婚姻协议,只能在空荡荡的房子中体会“苍凉”;变为交际花的葛薇龙未来还要遭受更多的不堪,她的人生也只剩下悲哀;而那些想要改变却不能改变的人最终只能像乌壳虫一样过着无奈乏味的余生。所有的故事结局都是悲剧,这就是张爱玲“苍凉”美学风格的独特体现。没有大团圆的结局,看不到未来的美好,能看到的只是永无完结的“苍凉”。

四、结语

张爱玲小说的结尾虽然多种多样,但“悲观”是始终笼罩作品的一种氛围,它不但外化成一种“苍凉”感,而且还升华成一种美学追求。张爱玲的小说结尾都以悲剧收场,读张爱玲的作品会发现,即使这个故事已经结束了,悲剧依然还会前行,苍凉依然还在延展,张爱玲的“苍凉”永无完结。

①林幸谦:《女性主体的祭奠》,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7页。

②⑤⑦⑨⑫⑬今冶选编:《张爱玲小说》,浙江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55页,第55页,第101页,第239页,第141页,第181页。

③⑧⑪黄修己:《张爱玲名作欣赏》,中国和平出版社1996年版,第185页,第97页,第97页。

④史红华:《清醒的陨落——浅析〈沉香屑——第一炉香〉中葛薇龙的人物形象》,《赤峰学院学报》2012年第11期。

⑥关欣:《都市无传奇——浅析张爱玲小说〈封锁〉的故事生成机制及女性主义立场》,《文学评论》2010年第3期。

⑩傅光明主编:《倾城之恋》,京华出版社2005年版,第215页。

⑭赵圆:《评张爱玲的传奇》,《中国现代文学丛刊》1989年第16期。

作 者:

孙许丹,浙江工业大学人文学院中国语言文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民间文学;王嫣慧,浙江工业大学健行学院实验班汉语言文学专业在读本科生。

编 辑:

赵 斌 E-mail:948746558@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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