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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乡镇志中地方名人家族与地方认同的构建
——以(道光)《里睦小志》为例

2017-01-27曾文杰

江苏地方志 2017年1期
关键词:王世贞小志尚书

◎ 曾文杰

苏州乡镇志中地方名人家族与地方认同的构建
——以(道光)《里睦小志》为例

◎ 曾文杰

地方名人与地方社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本文主要是以苏州《里睦小志》为考察对象,一窥里睦地区著名人物徐栻及其家族与地方认同、地方社会之间的关系。

一、里睦镇发展之概况

里睦,今属江苏省苏州市常熟市,里睦镇名之变化可谓十分频繁。自唐以前无从考,唐时名黄村。黄村之名由来,一曰“黄茅见顾良辉墓碑”,且智林寺亦始建于此,便由此而得名。五代时,“名将梅世忠、李开山镇许浦,李将军卒,即葬于此,因名李墓镇市。”至宋时因其名曰李墓未变。明时,因里中徐氏始盛,“遂称徐家市”,又因“邑西徐恪所居先名徐市,因别之为东徐市。”后又“因徐昌祚迁沿董史给旧宅为董浜”,所以东徐市之名不得已再易为“老徐市”。不久,又有“邑令耿公以为一市而属一姓,里中不睦滋甚,命曰里睦。”(道光《里睦小志·地理志·方域》)自此,里睦之名遂定而沿用至今。此则里睦镇之名变迁之大概。

考诸里睦镇之发展,《里睦小志》有云:

东西跨李墓,南北通贵泾,西南据昭文县治四十里,北据海口二十里……东距何市十里,西距周泾口四里,南距董浜新市四里,北距老吴市十里,东北距归家市四里,西北距陆家市四里,东南距支塘镇十里,西南距沈家市五里。

正处于各市镇的交汇之处,地理位置优越,应是商品经济极为发达之地。于《里睦小志·地理志》中有云:“考诸明时,商贾骈集,居民万灶;缙绅巨室之田以亿计,粮以万计”,生动地描绘了明时发达的里睦镇,俨然成为了一个商品聚集之地。且徐栻正兴,李墓改名曰“徐市”。然至清,作者却发出了“今之所居者,仅数百馀家”的感慨。此时的里睦镇,却是一片萧瑟,其原因何在?我们可以从地名变迁中得到一些信息。

地名应是一地之风貌最直接的反应,亦是民众之认同最直接的反映。本名“黄村”的里睦镇在其最繁荣之时改称“徐家市”(简称“徐市”,下同),皆因里中人徐栻。就此一点,几可看出徐栻之于里睦的重要性,亦可看出里睦居民对徐栻的认同。那么在书写徐栻其人其事时,徐栻又被塑造成怎样一个人物呢?

二、徐栻形象与地方认同的构建

徐栻早年不幸,三岁丧母,十四岁丧父,但“奋自砥砺,昼夜读书通经,久之,连举进士”(王世贞:《徐凤竹传》《里睦小志·文艺志》),之后经过一系列的升迁,官至工部右侍郎。可以说徐栻一生勤勉努力,并多有著述留世,譬如《仕学集》《大学衍义补纂》等,为人所知。所以,徐栻的形象,首先应是一名合格的读书人,“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论语·子张》)应是对其求学之路最好的概括。但因此而改镇之名不免不令人信服。

然而,徐栻之于里睦,更多的是徐栻的举止言行。里睦镇流传的徐栻智斗严嵩父子之事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这则故事在(乾隆)《苏州府志》中记载为:

徐栻,字世寅,嘉靖丁未进士,除宜春知县,擢南京御史,时京山王宗茂者同被命,濒行,严嵩置酒饯之,备极珍异,宗茂多不能名,栻微笑曰:“海外物也,若何由名。”后宗茂极论嵩父子,其疏,草尝,从栻更定,有设宴而水陆毕具,皆海外物等语。蒿恨之。”(乾隆《苏州府志》卷六十二《人物十六》)

文字虽短,但表意明确,基本上已经道出了这个故事的主要部分。而在王世贞所著《徐凤竹传》中,却是精采的多:

盖尚书行,而同年楚人王宗茂者,亦为南御史。嵩父子置酒召之,盘飧具水陆。宗茂多少不能名,而问尚书,微笑曰:“海外物也,若何申名?”宗茂抵南京,未几,而极论嵩父子,具疏,章成,以属尚书,尚书为更定数字。时有善郎在坐,夕别而晨驰一介走报,以是得为得备而谪宗茂。嵩故以疑尚书,是郎者复泄之,而疏辞有“设宴而水陆毕具,皆海外物”语,乃益恨尚书,嘱为南太宰者曰:“必为我一快志于徐某,不然,我食不咽。”

不仅讲到了徐栻以“海外物”来名盘飧,还有“嵩故以疑尚书”“益恨尚书”以及“必为我一快志于徐某,不然,我食不咽。”等语。其生动地描绘了徐栻如何揭露严嵩父子的腐败,及严嵩父子对徐栻的记恨是如何一步一步地加深的,甚至在一些细节上都有详细的描绘。很明显我们能看到,此文作者王世贞是为了贬严嵩而举徐栻。这自然有王世贞素与严嵩不合的因素在其中,王世贞在他所写的《嘉靖以来首辅·严嵩传》以及其他史著中,对严嵩多有诋毁。尤其是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之下,严嵩父子擅专国政达20年,《明史》称其“嵩无他才略,惟一意媚上,窃权罔利”。正是在严嵩这种角色的衬托下,徐栻之形象才被塑造的更为生动形象。此文录于《里睦小志》之中,所体现出的价值取向,更多地是表现当时里睦人民对徐栻这一人物的喜爱,是对一个敢于违抗权贵的人物形象的崇敬。这种感情事实上也是里睦人民的那种敢于抗争的情怀,不畏强权,智于斗争的精神的体现。不仅如此,与赵文华之事的亦是体现其特有的人格魅力:

赵文华将大军南征倭,至浙而督察时,尚书所备兵事疏中颇言其失计甚切。文华恨之,而为嵩党。尚书入参谒,文华佯怒,数他吏以威胁尚书,尚书不动。乃檄使人贼巢,欲矮之贼,尚书至而贼已解散,乃得免。(王世贞:《徐凤竹传》)

与赵文华之事并非仅见于此志,在清抄本《明史》中卷三百十四、列传一百六十五亦有所著述:

(徐栻)擢南京御史,奏言南几山西陕西湖广浙江所在凶歉……竭请汰冗贵,省繁文,诏下所司议行,又上兵计七事,语侵赵文华。

这也是徐栻在此版《明史》中唯一的记录了,此处只录其中一部分。而在中华书局所出版的《明史》卷二百二十、列传第一百八中,此段文字却被删除,仅剩下:初,王宗沐建议海运,应节与工部侍郎徐栻请开胶莱河,张居正力主之。用栻兼佥都御史以往,议凿山引泉,计费百万。议者争驳之。召栻还,罢其役。栻,常熟人,累官南京工部尚书。甚为简洁。除此之外,“徐栻”之名在中华书局版《明史》中,还出现两次,分别是在卷八十七《河渠五》和卷八十八《河渠六》,对徐栻的个人事迹的记载却是非常之少。本文不着眼于讨论其缺失原因,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徐栻在正史中,其记载并不太多。而在王书《徐凤竹传》中,“颇言其失计甚切”“尚书至而贼已解散”等等此种描绘,刻画地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似乎皆为王世贞所实见。对于这一点我们很难考证其真实,但却是可以肯定,这种书写的目的是为了塑造徐栻之人物,所希望展示的,也正是徐栻之人,一方面敢与“乱臣贼子”争。另一方面,又能体现出徐栻不仅精通文理之学,于兵戈之事亦有所为,且于王文中,徐栻不为人争,而是以实际行动让赵文华信服。这与上文记述与严嵩之争存在明显的差别,如果说王文上一段记述是为了贬嵩,那么这一段文字却是要扬徐。而通过这种书写所体现的,徐栻不正是那么一位能“致良知”以“知行合一”之人?这种人应该被称为“君子”。而这种书写背后所体现出的,亦是乡里情感的寄托。改镇之名为徐市,其体现的实质本就是对其人,其品格之认同。所以,与其在赞叹于徐栻的品格,不如说在书写徐栻之时,就已经把这种情感灌输到描绘整个里睦镇之中,其赞叹的更是里睦镇的一种君子之气,一种浩然之气。

徐栻之于里人,徐栻之于家族,在其他资料记载中几无记录,但在《里睦小志》中却记载详细,且为人所称道:

其里居,亟为郡邑言利弊,娓娓亡非为闾里福者,而于姻族悖深矣。朴素自喜,居平日不再肉。一布衣至,三瀚而未尝不整冠服,左准右绳,动止有礼。然其自治严而待客有礼,则霭然谈笑若春风,尤重友谊风节。(王世贞:《徐凤竹传》)

因徐栻常年在外作官,对里睦的贡献并不多,至其致仕,才居里中。但徐栻依然惦记乡里之事,常言其弊,并规矩族人,与乡里人交好。当我们再来回顾这些来自王世贞的文字时,很容易让我们想到另一个人,他就是王阳明。本文所举徐栻之行为虽少,但不难发现,其行为,其思想,皆有王学之形影。无论是“致良知”之思想,亦或是“知行合一”之实践,皆有阳明之学之风范。所以,无论徐栻之人真实的形象如何,但在乡里眼中的,徐栻是近乎完美的存在。

可以说,在乡里人笔下的徐栻,是一个能文而又善武,严己而又宽人,善治而又恤民的形象。这种形象不就是如王阳明般的的君子形象么?所体现的不正是传统儒家思维中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情怀。而以徐栻之姓为镇名,也恰恰是体现出了里睦人对徐栻的尊敬、爱戴及认同之感。徐栻的形象,也逐渐成为了里睦镇的形象代言人。可以说徐栻,代表了里睦镇,也体现了当时人们对里睦镇的认同。

三、认同感缺失与地方社会的衰落

然而,这一难得的认同感并未持续多久。因徐栻一人之功,徐氏家族兴起,在地方上取得了极大的威望。前有徐栻之英名,其子孙亦因以徐栻为榜样,存其志向而造福于乡里,俗语所谓“虎父无犬子”几如此意。徐栻家族之后能够继续保持着这份品质而带领里睦镇不断发展下去,这应是乡里人所愿意见到的。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徐栻之后有一从孙名曰徐汝让,虽家财万贯,却是奢华至极,在《柳南随笔》卷二中有如下记载:

徐汝让,号钦寰,械之从孙。富甲一邑,而性最豪奢,挥金如粪土。尝市飞金数斛,登塔顶放之,随风飚去,满城皆作金色。好事者有“春城无处不飞金”之咏。又尝从洞庭山买杨梅数十筐,于雨后置桃源涧,遣人践踏之,涧水下泻,其色殷红如血,游人争掬而饮之。又尝从白门买碗于市,而拣择过甚,主人出语微侵钦寰。钦寰怒,即问碗有几何,酬以千金,尽取而碎之,衢路为满,至以碗足甏成街道云。

此记载也见于《里睦小志》,但在《里睦小志·杂志》记录中,补有如下内容:

按:相传放飞金、踏梅诸事乃尚书二孙名儒所为,《随笔》误属汝让耳。又海盐董潮《东皋杂钞》,明季华亭白尚书之子亦有放飞金诸事。

“按”即一种补充说明,然此两“按”皆为相传之言耳,其真实性并不可确定。而将其附于其后,虽有存疑求实之意图,不免也让人觉得有为其辩解之意。但从历史书写的角度来说,徐汝让无疑不是里睦人民所希望见到的那个徐氏家族之后。如果说此是个例,且仅仅只是个人豪奢,那也就罢了。但徐氏家族所作所为却远不止这些。徐昌祚成了摧毁徐氏家族,乃至整个里睦镇认同中心的最后一根稻草。《里睦小志·杂志》的记载如下:

自明以来,缙绅除殉节死忠外,以居乡不谨而及祸。如徐昌祚,怨家发其沉姑事,死于狱中。亦前车之鉴。(陈祖范笔记)

如果说在书写徐汝让的时候,作者还留有一定的情面,在书写徐昌祚之时,却是毫不留情,直接指出了徐昌祚因谋财而“沉姑”之事,甚至将其作为缙绅之士的前车之鉴,与徐栻的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这种书写所体现出的情感是可想而知的。事实上,徐昌祚之于里睦镇,是有所作为的,可以在其所作《里睦塘碑記》中所见:

海虞依水为邑,宦兹土者无急于治水。而里睦、贵泾、梅林诸塘,于邑尤为要害。塘繇去海不远,流沙岁积,壅阏为患久矣。今天子即位初年,先大父尚书公采通邑父老之言,请浚于中丞。……丙申之役,不佞昌(徐昌祚)又请于都御史赵公可怀,而檄郡丞应公楠来治,又二年而塞。夫三吴岁赋十之二漕粟给大农,当天下半。其民自壮比老,胼胝力田,以供上而自给。(《里睦小志·艺文志》)

从这段文字中,至少可以看到徐昌祚的确继承了先大夫徐栻之志而积极替乡请命,疏浚河塘一事,确为造福乡里之事,也符合其乡绅之应有形象。可以说,徐昌祚于乡里,确是有一定的贡献的。而在之前的文中只字不提,却是体现了里人对徐栻之后大失所望。徐氏家族也因为族内斗争最终分崩离析,徐昌祚迁至董浜而为新徐市,当时的里睦镇不得不改为老徐市而走向没落。也正是在这之后,耿橘才有如下感叹:

一市而属一姓,里中不睦滋甚,命曰里睦。(《里睦小志·地理志·方域》)

里睦旧名李墓,衡浦旧名横浦,今易之,里党雍睦,如衡之平,此吾之所以望吾民也。(《里睦小志·艺文志》)

今之里睦之名自此得以确立。

纵观里睦镇之名的变迁,与徐栻及其家族的发展有密切的关系。家族兴,则市镇兴;家族亡,则市镇亡,似乎确有其理。但对于里睦镇来说,这些分析是不够的。通过对徐栻及其家族后代的书写来看,徐栻,俨然已经成为了一镇之代言人。徐栻这种如君子般的形象已经成为了里睦一镇之精神。所以在记述徐栻的时候,人们自觉或不自觉地将徐栻完美化,将其描述成一位毫无缺陷的君子式人物。这种书写背后所表现出的,也正是里睦镇所具有的那种以当地俊杰为核心的文化认同。里人希望自己眼中的徐栻是这样的,也希望大家也如徐栻一样。也正是因为这种感召力的存在,使得里人皆以徐栻为荣,既然大家都有一致的崇拜对象,那么自然就会存在一种自内而外的凝聚力,将里睦镇的民众所聚集起来。并且,徐栻生于里睦,这又使得这种认同具有了地方性的特征。这种地方性就决定了里睦镇之于他镇的区别,且这种区别是明显而又明确的。可以说,徐栻这一形象,同时赋予了里睦镇之独特的文化认同和地方感,且这种地方感具有唯一性。也因此,这一地区能够独立于他镇之外而形成独特的文化认同圈,这种文化认同圈即里睦镇的地方认同。所以,正是这种独特的地方认同,成为里睦乡民之凝聚力,也成为了基层社会构建中基础而重要的力量。

而至于徐栻之后,《里睦小志》虽极言其恶,但有一点我们要看到,无论是徐汝让,还是徐昌祚,他们的行为并未危及一方之稳定,即并没有记载徐栻之后人有欺压百姓、横行乡里之行为。徐汝让爱挥霍却并未见有记录其欺压百姓;徐昌祚据陈祖范笔记虽有“沉姑”之事,但于乡里,依然继承了徐栻之志,协助耿橘,积极治水。而里睦镇在这时却走向了衰落。

究其原因,徐栻的后人的形象与徐栻之形象产生了极大的反差,已经违背了里人所希望的那样,即这份原本的认同感在徐栻的后人身上消失了。伴随而来的,就是由这份认同感而生的社会凝聚力的消失。不仅如此,徐昌祚的迁族行为更是极大地摧毁了这种地方认同。地方认同中最重之处在于其地方性上,徐昌祚之行为正是直接摧毁了这种地方性。文化认同因地方性而独特,缺失了地方性对于地方认同的构建来说是毁灭性的。徐栻后人之举,虽不雅于乡里,然徐栻之家族犹在,徐市的地方性犹存。但徐昌祚之行为,直接摧毁了徐栻家族的存在,相应的,徐市的地方性也就式微了。徐市之于他镇,失去了它本有的那份独特性和地方性。所以这也就是为什么徐市在这一时期迅速的开始衰落,并最终落得“今之所居者,仅数百馀家”之境况。因为再没有什么理由能够把里人聚集在一起。人心各异,犹如一盘散沙,自然里睦镇走向衰落,不足为奇了。

四、结语

考诸里睦镇之发展,不难看出徐栻及其家族在其中的作用是明显的。在这种家族的影响力背后,所体现的并非是传统的大家族对基层社会里的掌控,而是里睦民众之于里睦镇的地方情感和文化认同。当这种地方认同得到加强的时候,社会便会兴兴向荣,走向昌盛;而当这种认同削弱或者消失之时,社会便面临着分崩离析之危情。可以说,这种认同成为凝聚里睦人民重要的内在力量,甚至影响了一个基层社会的兴衰。之于今日,我们一方面在强调用经济力量建设社会的同时,也需要多着眼于构建区域社会中的认同。通过这种认同的构建,从情感上将社会中的每个人串联起来,最终使我们的社会得以稳定而长治久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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