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悦

2008年，“5.12”汶川大地震夺走了四川女民警蒋敏的10位亲人，其中有她的女儿和母亲。强忍巨大悲痛，蒋敏坚守第一线参与救灾，直到两周后才回家祭拜亲人。随后，她被媒体誉为“中国最坚强警察”，并先后获得全国公安系统一级英雄模范、全国三八红旗手、第七届中国十大女杰等荣誉称号。2012年11月8日，她当选为中国共产党第十八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如今，蒋敏已渐渐从痛苦中走出来，她说，她在精神上能浴火重生，得益于亲情、友情、组织的关怀以及陌生人的帮助，更离不开痴爱她的丈夫……

灾难带来的阴影难消除，

经常鼓励自己要坚强

记者（以下简称记）：汶川大地震后这几年，接受采访可能是你最不情愿的事情，因为这意味着要再经历一次伤口被撕裂的疼痛！

蒋敏（以下简称蒋）：地震发生后不到一个月，我就受到媒体轰炸式的采访，还要到一些国家机关和大学去演讲。我曾经对这些很抵触，因为伤口被反复撕裂的感觉让我痛苦不堪。但是后来我慢慢发现，其实不光是自己在感动听众，那些素不相识的听众也深深打动了我。当年我在西安作巡回报告时，走到大街上，一位大妈突然走上前紧紧抱住我，不停地哭着说：“孩子，你受苦了！”之后两年，总有一些不相识的人打电话跟我说要坚强。后来，接受的采访多了，我也基本适应了，毕竟我要做好警察的工作，记者要做好记者的工作，都是为了工作，要互相多理解、多包涵。

记：这几年，从精神、心理上真正走出来是个艰难的过程，你脸上的笑容告诉我，你战胜了自己！

蒋：那样的灾难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心理上一道难以跨越的坎儿。友情、亲情、组织的关怀、陌生人的帮助，都是我能战胜自己的外部因素。灾难发生后，原单位领导多次请来心理专家，对我进行心理疏导。一个朋友看到我实在难受，就送给我几本佛教方面的书，书中有一个故事对我启发很大：两个在山中遇到困难的僧侣，历尽千辛万苦找到一个住在深山中独自修行的人，想要点帮助。还没等他俩开口，修行人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僧侣看到修行人比他们还困苦，除了放在桌子上的一碗粗饭，什么都没有，就羞愧地重新踏上了旅途。我感觉自己就像这两位遇到困难的人，其实比我困难和痛苦的人还有很多。彭州的龙门山镇受灾最为严重，房屋全部坍塌，成为一片废墟。灾难发生后，我的战友常瑞广到村里了解情况，途中遇到余震，从此杳无音讯，他的妻子几年前也去世了，如今只剩下9岁的女儿。想一想他们，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呢？我老公也这样劝我：“蒋敏，我们已经够幸运了，很多家庭没有一个幸存者，我们爱其他的人吧，尽我们的能力为他们做些什么。”

记：那场震灾给很多人带来了无法抹平的创伤，平时你很少触及这方面的话题吧？

蒋：我是北川县人，也在北川县工作过，震后我每次回北川县，都会和一些老同事聚聚。这些同事或多或少都有亲人在地震中遇难，大家见面后聊的都是工作，谁都不愿提及伤心难过的事情。有时话说完了，大家就默默地坐着，安静极了。我有个女同学，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在北川县人民医院当护士。地震时她遇难了，每次我路过北川县人民医院遗址时，总能想到我们两个小时候一起玩耍，甚至闹矛盾时的情景。如今她走了，我站到废墟边，心里默默地和她对话。灾难让我明白，人有时候真的无法按照预期的设想去生活，所以人要懂得珍惜你拥有的东西，不要随便抛弃。

记：这场灾难让你精神上浴火重生，生活中再没什么畏惧的吧？

蒋：虽然我不怕死，但灾难带来的阴影却难以消除。我生活中有两样最怕的东西：一个是有关地震的新闻。凡是有关地震的新闻，我从来不看，我希望世界上永远不要再有地震，太可怕太痛苦了。家人知道我平时怕看这类新闻，电视中只要有这样的消息他们就赶紧换台。二是怕看有关地震的影视作品。2010年夏天，成都市公安局组织一些英模代表观看电影《唐山大地震》，我不好请假缺席，只能硬着头皮坐到电影院。电影开场不久，就是地震来临时的镜头，这样的镜头让我难以承受，差点离场。后来看到亲人阴阳相隔时，我想起了自己的亲人，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再次让我差点离场。电影演到最后亲人团聚，我又一次想离场……电影演了两个小时，我哭了两个小时。人的情感有时真的很脆弱，我经常鼓励自己要坚强，没有什么可以把人真正打败，除了自己。

只想做个称职的“小警察”，

带着宝宝参加十八大成佳话

记：抗震救灾中，你表现得很坚强，由此获得了许多荣誉，没想到吧？

蒋：获得这么多荣誉让我很惶恐，也让我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幸运了。很多同事家里也有亲人遇难，也坚守在救灾第一线，可是没有得到我这么多的荣誉。小时候，我有时会无端想起父母年老后离自己而去的情景，曾难过得哭起来。现在我不怕死，只想自己在有生之年做个称职的警察，多做好事善事，帮助一些困苦的需要帮助的人，那样心里才会感到踏实。我希望真到了临死那一天，我会无愧地对自己说，这辈子没白活。

记：生活中不光有悲伤，还有许多值得开心的东西，灾后这几年，让你开心的事情不少吧？

蒋：开心的事情很多。2008年8月3日，北京奥运会圣火在四川广安传递，我成为四川第一棒火炬传递手，这让我特别意外。当时我举着火炬含着泪水穿过人群，周围的群众不断地呼喊着：“中国加油！奥运加油！”我心里也默默为遭受巨大灾难的家乡加油。让我更开心的是，8月8日北京奥运会开幕那天，我在现场观看了精彩绝伦的开幕式，激动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灾后第二年，组织上为了照顾我的生活，把我从彭州调到了成都，让我与在成都工作的丈夫团聚，这也是让我感动而又开心的事情。

记：现在你的工作是什么？身上的光环是否给你带来了压力？

蒋：2009年，我被调到成都市公安局反恐处任政治协理员，这是一个地震后新成立的部门。刚到新岗位，我压力很大，因为工作内容比较庞杂。工作中，我并没把自己放在一个英雄的位置上，只求努力做好自己。唯一不同的是，我会更加严格要求自己。有人为我未能走上领导岗位而惋惜，其实我就是想当好一个小警察，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记：除了是党的十八大代表，你同时也是全国人大代表，当年在全国人代会上提了哪些建议？

蒋：得知自己当选十八大代表后，我非常高兴。不过喜悦很短暂，随之而来的是沉甸甸的责任感。我告诉自己要用最负责的态度，做好各方面的准备，这样才不会辜负组织对我的期望。两个月后，我的儿子出生了，坐完月子，我在家就待不住了，因为第二年3月“两会”就要召开了，我要带着基层群众和民警的心声去参会。虽然我还在产假期间，但心中的使命感促使我投入到调研之中。我走访了很多基层社区、派出所和困难家庭，与基层的群众和民警交流、沟通，结合自身工作找准结合点。因为我来自基层，这使我在调研过程中能听到最真实的声音。通过走访，我明显感到，当前的警力与复杂的治安状况不相适应，特别是基层一线民警长期处于超负荷运转状态，由于压力过大、生活不规律、忽视自我保健等原因，民警发生慢性非传染性疾病所占比例相当大。就拿成都市来说，全市总警力为20117人，万人警力数仅14.36人。当年市局机关民警体检，脂代谢异常占50.46%，患脂肪肝、高血糖、高血压的也占较大比例。我把这些调研来的情况带到两会上，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高度关注。

记：当年你没想到能带着孩子参加十八大吧？

蒋：十八大召开时，我儿子只有4个月，参会履职是我的光荣使命，我肯定会尽最大努力。可同时我也为这么小的孩子如何照料而担忧：儿子在家，每天都要喂几次奶，如果我把他放在家里到北京参会，近10天没有奶吃怎么办？带着孩子参会，那样庄严隆重的会议能允许吗？思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我只好试着向会务组提出了带孩子参会的想法。没想到的是，我的请求很快被批准了。当时四川还有一位名叫罗玮的女人大代表，也被批准带着孩子参会。我俩在会议驻地相遇时，还互相交流过育儿经呢！会议期间，白天我利用会前和午休时间喂奶，然后把孩子交给家人，又匆匆回到会场。晚上，我把孩子安顿好常常已是深夜，然后开始为第二天的会议做准备。尽管每天我只能睡五六个小时，但能把孩子带在身边还是觉得挺幸福。

人生有爱就有希望，

喜欢和老公相互依偎的感觉

记：当年你和你丈夫是如何认识的？

蒋：我俩是经人介绍认识的，彼此挺投缘，2002年结了婚。我老公喜欢和我逗乐，他曾对我说：“第一次见你，觉得你很壮！”我气得不行，反驳他说：“我还觉得你个子比我矮呢！”逗归逗，我老公很会疼人，平时给我带来的也是满满的感动。谈恋爱时，我俩逛街，他总走在我的外侧，害怕我被过往车辆碰到，当时我就认定他是个可靠的人。结婚后，我们有过6年的分居时光，他在成都，我在彭州，很多时候只能靠电话联系。两地分居的生活我们也没觉得有多苦，我们更享受的是那份互相牵挂的温暖和感动。

记：突如其来的灾难更让你们成为彼此人生的依靠了吧？

蒋：灾难来临时，我坚守在救灾一线，他抽了一天时间踏上去北川的寻亲路，利用各种方式走到北川，看到的是触目惊心的废墟，家没有了，女儿也没有了，10位亲人阴阳相隔。他从北川回来，见到我时，紧紧抱着我没有流一滴眼泪。直到有一天，我在门外，偶然听到了他的哭声，哭得很伤心。那是他结婚后第一次流泪，那隐忍的哭声撕扯着我的心。在我面前，他觉得他必须坚强，其实我们都已到了崩溃的边缘。灾后的日子，我曾无数次地忏悔，如果5月11日我工作不是那么忙，按计划把女儿接回成都上幼儿园，并把父母、外婆、奶奶都接到成都安享天伦之乐，就不会……他默默地安慰我，说人生没有如果，我们得面对现实，也许这就是命运。很多东西在困难的时候才显现出它的珍贵，因为共同经历过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我们更懂得舍弃和珍惜。

记：你身上的光环给他带来了不小压力吧？

蒋：我获得了很多荣誉，要接受全国各地的媒体采访，还要参加“抗震救灾英模事迹报告团”的汇报演讲，配合各种宣传拍摄工作。除了亲人遇难给他带来的痛苦外，我身上的光环也给了他很大压力。我很理解他，从外地回到家，我就不出门了，只想静静地陪着他。晚上，我俩一起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喜欢这我甚至都不知道电视里演的啥，只知道这样是最幸福、最温馨的。虽然来自外面的压力很大，只要能和丈夫相互依靠，这就是我最好的减压方式。在家里，我只想回到小女人那种简单平实的生活状态。也只有和丈夫、好朋友在一起时，我才会感到轻松一些。

记：你们什么时候打算要孩子的？

蒋：灾后第一个春节，我是在婆家和丈夫、公婆还有亲戚一起过的。当时堂嫂准备了一大桌丰盛的饭菜，一大家人一桌根本坐不下，沙发上、床上都是人。堂嫂和我同一年结婚，同一年生孩子。我的女儿叫堂嫂的儿子小哥哥。看着在地板上玩耍的“小哥哥”，我偷偷哭了。看我眼圈红红的，家人明白了我的心思，都劝我再要一个孩子。尤其是婆婆，一直劝我再生一个。我对家人说，我会再要一个孩子，但要等心情调整过来以后。2010年的一天，老公认真地看着我说：“咱们再要一个孩子吧！”我也知道，没有孩子的家庭是不完整的，我比任何人都渴望有自己的孩子。此后，我和老公为迎接新生命做着生理和心理上的准备。一年后，我如愿怀孕了。2012年7月，我在医院生下儿子。当医生向我报喜的那一刻，我的泪水汹涌而出。老公小心翼翼地抱着儿子一直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下来了。他打电话给家人报喜也是语无伦次，激动得只是傻笑。转眼儿子4岁多了，我希望他能快乐健康地成长，长大后做个对国家和社会有用的人。

记：灾后这几年里，你经历了这么多，对人生和家庭感悟很深吧？

蒋：我是不幸的，但又是幸运的，是社会给我的爱，温暖着我、支撑着我熬过了最痛苦的时刻。家庭是我的精神港湾，丈夫是那场凄风苦雨中最令我温暖的一缕光，现在我最珍惜的就是和家人在一起的幸福时光。平时，我和丈夫虽然偶有拌嘴，但两个人谁都不往心里去，即使吵架，矛盾绝不会过夜。我觉得人生这么短暂，两个人在一起相爱还爱不过来呢，不要再为无谓的事情烦恼。现在媒体经常报道许多夫妻不和、吵架打架的新闻，其实我最不喜欢这类节目。一辈子很短，夫妻俩在一起是多大的缘分啊！和和睦睦多好，真心希望大家都能珍惜和睦的家庭生活，珍惜和你共度一生的人。

〔编辑：刘波〕